時令無情,轉眼到了十月上旬。

張學良的官邸和私宅,依然是張作霖時代的產物,主體建築是一座三層樓房。樓前一帶是人工敷設的石山,石山往北是門樓,門樓前後各懸匾一塊,上有張作霖的題字。前門樓匾題的是“天理人心”,後門樓匾上題的是“慎行”。從門樓直入樓房的是一樓。一樓門前左右各擺一個模擬的老虎,外麵覆蓋著真老虎皮,因而一樓又稱“老虎廳”。在這兒,演出過許多震驚中外的大事件。過去,張學良和於鳳至的私室為東華園外的兩層小樓。張作霖出殯之後,他們夫妻遂移居官邸大樓的二層樓上。他身處逆境,在這兒不得不扮演各種力不從心的角色!

自打林權助特使回到東京複命以後,日本朝野人士紛至遝來,用親信副官譚海的話說:“大帥府的門檻都讓日本人踏爛了!”張學良有時笑臉相迎,有時動輒發火,搞得這些日本人無所適從,始終摸不到這位少帥準確的政治脈搏;同時,代表日本利益的某些顧命老臣也時相往訪,大談易幟是認賊作父;而那些年少氣盛的親信軍官們,也經常跑到他的寢室、書房大罵日本人;令他擔心的是白崇禧的代表何千裏,近來和自命不凡的老將過從甚密,不知在一塊搞些什麽名堂;更使他捉摸不定的是蔣介石新近派來的全權代表何成浚,“每天專以煙、牌與張周旋”,他每日裏花天酒地,揮金如土,很快和帥府的親信人員結成了酒肉朋友。為此,張學良陷入了虛與委蛇的痛苦中,經常在夜靜更深之際喟歎唏噓,念念自語:“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張學良雖是軍閥之子,但在他成長的過程之中,傳統文化和西方思想的影響是很大的。因此,和他老子那套馬上英雄的本色大相徑庭,更不讚成其父一人治天下的作風。皇姑屯的爆炸之聲,把他送上了東北王的寶座,這對他而言——雖說早有繼承父位的理想,但畢竟來得是太突然了!他如何在這錯綜複雜、瞬息萬變的局麵中保持清醒,治理自如,同時又不被變幻莫測的風雲所迷惑,的確身旁需要有一位雄才大略的明師相輔佐。他不止一次地檢驗過父親所用的各國的顧問:町野武馬棄職歸國,表示了他不合作的態度;土肥原賢二是有能力的,但來自日本的準確情報所披露,是他幫助河本大作製造了皇姑屯事件,絕不能信任殺父的仇人;意大利人阿梅萊托.韋斯帕顧問,是一位熟悉西方情況的人,因不堪於土肥原賢二等日本顧問的排擠,不久前辭職北上,在哈爾濱開起了電影院。加之他有親蘇俄之嫌,使張學良無意再請他回來做顧問;最後,他想到了端納,無論他和父輩的交情,還是對日本侵華的態度,尤其是和英國、和美國的曆史淵源,都可以說是最合適的人選。為此,他迭電南京,懇請端納北來沈陽,出任自己的顧問和嚴師。但遺憾的是未接到回音。他常納悶地自語:

“他不應辭謝我的懇請啊?……”

張學良是一位有思想的政治家,遠在所謂三公子促成反直大三角聯盟的時代,他就認真地拜讀了孫中山先生的有關著述,認定三民主義可以統一中國。對父親入主北京,和北伐軍抗衡不以為然。而今他承繼了父位,遂暗下決心改變父親一統天下的做法,試圖把自己的行為納入三民主義的軌道。雙十節就要到了,為了顯示自己的政治傾向,自然也是為了給殺父的仇敵——日本人一點顏色看看,他毅然決定舉行隆重的慶祝活動,並在北大營搞閱兵式。事前,他派和他的身材相似的親信朱海北三進北平,在增茂洋行定做了一套雙十節閱兵用的禮服。頗有開頂風船的意味。

入夜,秋風徐來,華燈初上,大帥府顯得空曠寂寥。張學良用過晚飯,獨自一人步入書房,再次捧起那本新近購得的《東洋史》,認真地翻閱著。不知何時,於鳳至悄然走進,把一件親手縫製的貂皮小襖披在了他的身上,順勢俯視了一眼書本,疑惑地問:“你怎麽又看這本《東洋史》啊?”

張學良側首看了看於鳳至的表情,一種難言的情感撲入心頭。他輕輕地抓住於鳳至的手,十分動情地問:

“大姐是奉天女子師範的高材生,一定讀過這本《東洋史》吧?”

於鳳至有些羞澀地點了點頭。

“那,你一定知道德川家康的發家史了,是嗎?”

於鳳至似乎感到了什麽,她麵有疑色地點了點頭。

“大姐!說老實話,我有可能變成當代東北的豐臣秀吉的兒子嗎?”

於鳳至聽後大驚失色。至此,她完全明白了張學良用心閱讀這部《東洋史》的目的。女人的心大多是善良的,於鳳至亦然。她不願相信自己的丈夫是慘遭殺害的秀吉之子,更不敢猜想哪位顧命重臣是當今東北的德川家康。她鎮定了一下情緒,愛責地說:“快別胡思亂想了,這樣下去,會辦出許多蠢事來的。”

“你說錯了,不這樣想,倒會引出許多蠢事來。”張學良取出一張日本的報紙,指著紅筆劃過的標題之上譯出的中文,有些憤慨地說,“看吧,林權助男爵公然把我當成了當今東北的秀吉之子。”

張學良自幼學英文,拒絕學習日文。這條日文消息是親信秘書翻譯成中文交給他看的。從此,他對日本這一段曆史發生了濃厚的興趣,每當他對號入座的時候,內心就感到極大的不安。今天,他趁家室沒有外人,想以此為題和於鳳至交談,希望從夫人的身上獲得某種精神撫慰。

然而,善良的於鳳至夫人怎麽也不願往壞處去想,為了說服丈夫取消對楊宇霆和常蔭槐等人的猜忌,竟然苦口婆心地述說這些親日的元老派的曆史功績。最後,她又動情地說:

“俗話說得好!人心換人心,八兩換半斤。先父在世的時候,對他們不薄。就說你和葛鄰有些芥蒂,也不可與德川家康相比。等你忙過雙十節以後,我主動地登門和楊的妻妾結好,拜幹姐妹。通過我們之間的來往你們結成的疙瘩也就冰釋了。”

張學良望著夫人那極端恐懼的表情,遂有些慘然地笑了。於鳳至離去之後,他再也無心看書了。隨著寂靜的夜的消逝,一種令人窒息的失落感籠罩著張學良的心頭,他合上書本,起身走到窗前,望著窗外那漆黑的夜幕,再次感傷地誦歎起孟浩然的詩句:“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

“張總司令!端納先生到。”

張學良聞聲猶如突然觸電,騰的一下轉過身來,推開麵前的副官譚海,近似一溜小跑地向門口衝去。他穿過廊道,一邊喊著“端納先生!”一邊又跑進了會客室。年過半百、體魄高大的端納從沙發上站起,微笑著伸開了寬闊的臂膀,不慌不忙地把趕到近前的張學良擁進自己懷中……

張學良和端納猶如久別重逢的朋友,用英語親切地交談著。隨著談話的深入,端納漸漸地變成了談話的主角;待到端納精辟地分析日本和奉係、和中國整體的利害衝突的時候,張學良儼然變成了一位好學生,全神貫注、畢恭畢敬地聽老師講授最為急需的課程了……

首先,端納講述了日本自明治維新以來的建國理想:“以現代武器裝備和以冷靜的政治家頭腦部署的生氣勃勃的戰士組成的大軍,”“日本最自然的發展結果將是向東南亞擴充的一個海上強國。”欲達此目的,日本必須解決物產匱乏的物質條件,這就決定了它必須征服地大物博的中國;欲征服中國,必先征服所謂的滿蒙;欲征服滿蒙,必先變朝鮮為日本的殖民地。半個多世紀以來,日本即按此既定方針行事的。因此,世界諸國都懂得這樣一個道理:日本對中國而言沒有友誼,隻有強權淩辱的戰爭。

其次,日本基於既定的國策,他極需要一位臣服於他的奴才執掌滿洲的政權,絕不允許悖逆日本利益的政權領導滿洲。當年,張作霖反對川島浪速在東北培植巴布紮布傀儡政權,演出了一場震驚中外的刺殺張作霖未遂事件;今天,張作霖在退守關外,在割讓滿蒙修築鐵路等方麵,未能滿足日方的要求,遂導致了皇姑屯殺身之禍。

再其次,裕仁天皇野心勃勃,在他的身邊逐漸形成了一個效忠天皇的親信集團,而該集團的核心成員均為好戰的少壯派軍官。其中炸死張作霖的凶手河本大作、張作霖的軍事顧問土肥原賢二均屬該集團的佼佼者。他們不僅要以軍事實力擊敗國內軍界保守的長州藩勢力,而且還要把日本政客手中的政府變為軍人政府,成為侵略中國、入主南洋諸島國的領導核心。這不僅是張學良最大的潛在危險,也是整個中國,乃至整個亞洲最大的潛在危險。因此,這也是張學良如何調整和日本的關係,處理和南京國民政府主從位置的前提。

張學良聽後大有茅塞頓開、豁然開朗之感。他明白了父親之死絕非偶然事件,恰好是關東軍為其長遠利益有意而為;同時,他看清了自己的政治前途:要麽易幟,要麽降日,中間道路是走不通的。但是,決然易幟將會帶來什麽樣的後果呢?他有點茫然。

端納呷了一口濃濃的咖啡,掃了一眼張學良的表情,似乎又猜到了這位少帥的心思。他操著藐視的口吻說:

“強盜的胃口是永遠也填不飽的,似乎整個地球也撐不破他們的肚皮。但是,他們忘了這樣一個事實,強盜總是少數,而遭受劫難的人卻多得很!況且世上還有專和強盜相匹敵的俠義之士呢!”

“端納先生,”張學良終於找到了問話的題目,“如今的世上,誰是在華敢與日本強盜匹敵的俠義之士呢?”

“英國和美國。”端納十分幹脆地答說,“無論是國力還是軍事,日本都遠在英美之下。”

“英國和美國這兩位俠義之士,會支持我反抗日本這個強盜嗎?”張學良直言不諱道出了內心的擔憂。

“這就看你舉什麽旗了。”端納突然一改侃侃而談的神氣,喟歎不已地搖了搖頭,“像你父親那樣處處受製於日本,英國和美國也隻能做個愛莫能助的旁觀者了。如果你旗幟鮮明地和日本人分道揚鑣,我相信不僅英美諸國支持你,而且四萬萬中國人也會為你拍手叫好。”

張學良知道一些端納的背景,因此覺得自己有了抗衡日本人的底氣。他沉吟了片刻,依然是試探地問:“雙十節就要到了,我想在沈陽隆重地慶祝這一節日,您是否讚成?”

“我舉雙手讚成!”接著,端納自豪地講了和孫中山先生的私誼,以及他自己在中國為推翻帝製,反對日本侵略中國作出的所謂貢獻以後,又慨然而道,“孫先生在天之靈會讚揚你的,南京的蔣總司令也會高興的。當然嘍,日本人會不高興的,不過,他們也隻能哀歎認輸。”

“他們會出兵幹涉嗎?”

“不會的!如今的日本,隻能偷偷摸摸地幹些鼠偷狗盜,類似炸死大帥的事情。他們尚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

張學良折服地點了點頭,更堅定了慶祝雙十節的決心。他鄭重地說:“端納先生,我希望您能充任我的私人顧問和老師,請不要謙辭。”

對此,端納是求之不得的。他不僅可以成為左右張學良的要人,而且還能從英國高級情報部門提到一筆可觀的薪水或獎金。他稍微自謙了幾句,就欣然接受了這一聘請。

就在這時,副官譚海引滿麵堆笑的何成浚走了進來,沒有顧上和端納寒暄,何成浚就樂嗬嗬地說:“漢卿!大喜啊大喜……”

張學良被這位隻談煙、牌,不談政治的何成浚的反常舉動弄蒙了,真不知他今天的葫蘆裏到底裝的什麽藥。他鎮定了一下情緒,自我解嘲地說:“快別開我的玩笑了!唱敗走麥城的時候,是不會有過五關的喜訊的。”

“此言差矣!此言差矣……”何成浚高興地大聲笑了起來。

端納自然知道這其中的玄機,但他不能搶先泄露,故打圓場地笑著說:“何代表!快把你帶來的喜訊說出來吧,讓我也跟著高興高興。”

何成浚一收笑容,嚴肅地報告說南京成功地召開了國民政府會議,全體代表一致推舉蔣介石為國民政府主席。他看了看反應平淡的張學良,遂又神秘地說:“經蔣主席親自提議,全體一致通過,委任張學良將軍為國民政府委員。”

這消息來得實在是太突然了,令張學良為難不已。接受這項任命,就等於加入了南京的國民政府,實同易幟;不接受這項成命,又等於向全國人民宣布:張學良和殺父仇敵日本人修好。怎麽辦?他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對才好。

端納是了解張學良這矛盾的心理的,他巧妙地配合了何成浚的行動,向張學良道喜之後,非常鄭重地說:“漢卿!慶祝雙十節是亮明旗幟的時機,接受南京國民政府的委任,是向日本人宣布走統一之路的決心。請接受成命吧,我給你打保票,天是塌不下來的。”

張學良為了驗試日本人的態度,公然宣布接受南京國民政府的委任,並在雙十節那天親赴北大營,舉行了隆重的閱兵式。當事人曾做了如下的追記:

閱兵時,他身穿新式陸軍大禮服,頭戴法國平頂式軍帽,腰係金絲織的刀帶並佩掛著禮刀——刀柄和刀鞘鑲嵌金花,下垂金絲絛穗,分外神采奕奕。往日他絕少騎馬,我在他身邊五六年,隻見他騎過一次馬,就是這次“雙十”閱兵的時候,因之,他更為顯得雄姿英發,由此也可想見他當時的宏圖壯誌和深苦的用心。

張學良如此“膽大包天的舉動”,終於打破了東北的格局。首先,日本朝野惶恐不安,唯怕在滿蒙的既得利益易手,但礙於國際的慣例,不能因其內政問題而貿然出兵,大加討伐;關東軍中的侵華狂人,一個個氣得像是脹鼓的青蛙,但因為平衡欲要倒台的田中內閣的關係,擔心受到追究戰爭責任的處分,也隻好像是吃了黃連的啞巴,把苦和怨全都憋在肚子裏。

正當張學良暗自思忖如何加快推進易幟的步伐,早日實現中國統一的時候,副官譚海走進來報告:

“總司令,土肥原顧問求見。”

“不見!”張學良猝然火起,近似本能地大聲說罷,又下意識地把右手一甩,示意譚海退下,照此辦理。但是,當他再冷靜一想,又低沉地說:“請他進來。”

土肥原賢二於一八八一年生於日本岡山縣武士之家,早年入仙台地方陸軍幼年學校,後轉入東京中央陸軍的少年學校,並於一九○四年畢業於日本陸軍士官學校,與軍國主義少壯派軍官永田鐵山、岡村寧次、板垣征四郎、河本大作等人同期。他因學習優秀,於一九○七年派往中國張家口,隻身從事諜報工作。不久,奉調回國,繼同班生永田鐵山之後,又被選入日本陸軍大學深造,畢業後供職參謀本部部副,旋被派往中國北京,在阪西機關充任阪西利八郎的助手;在青木機關充任青木宣純的輔佐官,前後共計五年之久;接著,又受聘黑龍江省督軍的武官,長達兩年之久;他在成功地策動了直奉戰爭、絞殺李大釗等計劃之後,又於一九二八年三月受聘於張作霖的顧問。簡言之,他以超凡的諜報才能,與其前輩青木宣純中將、阪西利八郎中將並列為日本三大謀略“巨星”。

就在土肥原賢二就任張作霖的顧問不久,張作霖統率的奉軍節節敗退,且又不肯俯首聽命於日本人的指揮,更不願讓出東北三省的權益換取生存,因此,關東軍決定幹掉擋道的張作霖,順勢解決所謂滿洲問題。為此,土肥原賢二奉調出關,和關東軍高級參謀河本大作等人共同實施這一計劃。

曆來,對土肥原賢二炸死張作霖事件少有文字記載。日本《大本營陸軍部》檔案文件中也僅有這樣一段文字:“策劃暗殺張作霖的不隻河本一人,奉天特務機關長秦真次、奉天省軍事顧問土肥原賢二均曾參與其事。”對此,河本大作事後做了如下記述:

經多方研究以後,得出滿鐵線和京奉線的交叉地點皇姑屯最為安全的結論,因為在這裏滿鐵線走其上麵,京奉線通過它的下麵,日本人在那裏稍微走動也不怎麽奇怪。

下來就是要用什麽方法的問題。

襲擊火車?還是用炸藥炸毀火車?隻有這兩種方法。如果用第一個方法,馬上知道是日軍幹的。如果使用第二個方法,或能不留痕跡地達成目的。

因而我們選擇了第二個方法。但為預防爆炸失敗,我們準備了第二道計劃,即令火車出軌翻車的計劃。這時,將乘其混亂,使刺刀隊衝上去殺。我們的一切準備都完成了。

……

對此,張學良雖不知其詳,但土肥原賢二是殺父凶手卻是肯定無疑的。

正當日本駐奉天總領事林久治郎策動以楊(宇霆)代張(學良)的時候,土肥原賢二卻斷然反對:“此舉欠妥!”

林久治郎是一位含而不露、又非常自信的外交家。他一方麵深知土肥原賢二的活動能量,以及在其謀略方麵的才能,認定他的反對是有道理的;另一方麵又決不讚成炸死張作霖的舉動。從外交上看,此舉等於把親日的奉係軍事集團推到日本的對立麵。時下張學良堅決易幟,就是此舉的直接反應和結果。他作為日本內閣派駐奉天的代理人,自然不喜歡為關東軍出謀劃策的土肥原賢二。所以,他彬彬有禮,卻又有些冷漠地說:

“土肥原君是出了名的中國通,而且還是帝國派到奉天省的軍事顧問,對遏製張學良易幟,一定會有高見的。借用一句中國的客套話說:我願洗耳恭聽。”

土肥原賢二自然清楚林久治郎這番話的真實用意,但他狂妄至極,從不把這位林總領事放在眼裏,故直言以楊代張是下策。接著,又滔滔不絕地指出:在中國的傳統觀念中,子繼父業,天經地義。如果倉促由外麵——尤其是由日本出麵搞以楊代張的政變,必然會遭到幾十萬奉軍官兵的堅決反對,也不會得到東三省百姓的擁護。從某種意義上說,炸死張作霖之後再搞個以楊代張的政變,等於在東北三省燃起的反日大火上澆油,越來越不好收拾。他呷了口香茗,又以教訓的口吻說:

“簡而言之一句話,在中國辦事就得從中國的國情、民情出發,不然就一定會應中國的這句古訓:人無遠慮,必有近憂。”

林久治郎聽後受到了莫大的屈辱,尤其當他想到炸死張作霖事件,真想當麵質問:“難道這就是你們從中國國情、民情出發,幹的最符合日本帝國利益的事嗎?”但他畢竟忍下了這口氣。當他看見品茗不語的土肥原賢二,知道他不直接說出自己的想法,是在有意地提高身價。他淡然地笑了笑,問道:

“土肥原君,快把你的高見拿出來吧?”

“簡單!”土肥原賢二放下手中的茶杯,“用我們的力量,把張學良捧上滿蒙皇帝的寶座。”

林久治郎聽後禁不住地笑出聲來。瞬間,他想起了自己這幾個月來的全部用心,無外乎是通過支持張學良當新的東北王,保住日本在所謂滿洲的利益。結果一次又一次地失敗了。因此,他喟然搖首,下意識地說道:

“不行!我看不行……”

“為什麽不行?”

“因為這個少帥不是阿鬥,不會順著我們豎的竹竿往上爬!”

“那就看你豎的是什麽竹竿了。”

“你就是給他擺好登基的龍椅……”

“他一定會坐!因為有權的中國人,沒有一個不想當皇帝的。”土肥原賢二說罷似乎感到底氣不足,又補充道,“他張少帥真的不想當皇帝,我們再啟用以楊代張的辦法嘛!”

林久治郎覺得再爭辯下去已經沒有意義,十分客氣地下了逐客令:

“但願土肥原君再獲得一次成功。”

土肥原賢二視張學良為阿鬥,自然也就把自己擺到孔明的位置上。他回到自己的下榻處,學著當年諸葛亮寫《出師表》的筆法,給張學良寫了一封所謂安邦定國的書信,差人直接送進大帥府。照他的想法:張學良會很快傳見他這位異國顧問,聽取他對東北局勢的意見。一天兩天過去了,依然沒有傳見的動靜。待到一個星期過後,他再也等不下去了,遂憤然找上門來。然而,他獲悉張學良請他進帥府的消息後,又把積鬱多時的憤怒理智地壓到心底;當他看見張學良那日漸消瘦的樣子,一改興師問罪的來意,並且有意不提自己那封信的事,操著格外關切的口吻說:

“漢卿身體可好?一定要節哀,滿蒙大業集你一人之身,千萬保重啊!”

張學良聽後頓時想起了一句俗語: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但他依然顯得平靜而有禮貌地說:

“謝謝!顧問閣下請坐。”

土肥原賢二當仁不讓地落座,遂以顧命大臣的身份指出:自己來華多年,一直對將軍給予關注。接著又直言不諱地說:

“我認為漢卿在軍事、政治、才智、學識諸方麵,都在乃父之上。這恰好應了中國這句名言: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張學良如墜五裏霧中,唯恐落入土肥原賢二設的圈套,故隻搖首而不語。

土肥原賢二誤以為自己得計,遂按照預先想好的話語一瀉而出:

“滿蒙四省,既是元代成吉思汗的發祥地,也是清朝努爾哈赤、皇太極入主中原,登上龍廷的家鄉。我想漢卿此時此刻的宏圖大誌,隻應在這些古人之上吧!”

“學良不才,豈敢和這些古代賢哲相比。”張學良為了引蛇出洞,有意自卑地說。

“漢卿學識遠在這些賢哲之上!”土肥原賢二解釋道,“而這個結論又非出自我之口。”

“請問土肥原顧問……”

“這是帝國政府對漢卿的評價!”土肥原賢二說罷,看了看無動於衷的張學良,“如果漢卿願意施展才華,實現帝王之誌,我帝國政府願做將軍的後盾,全力支持你當滿蒙帝國的開國皇帝!”

張學良聞聲驀地起身,望著窗外的遠天陷入深沉的凝思。

“漢卿,”土肥原賢二以為張學良動心了,“這隻是第一步,帝國希望你能像大清皇帝那樣,以滿蒙為基地,率部入關,問鼎中原。”

“那麽,我需要付出什麽代價呢?”

“日滿共榮。”

“謝謝帝國的好意,”張學良突然冷漠地笑了,“可惜,我張學良不能領。”

“為什麽?”

“因為我是中國人,我是炎黃子孫。我的誌向是國興我榮,國亡我辱。請土肥原先生記住:我以我是個瘋狂的愛國者自豪,決不當仰人鼻息的兒皇帝!”

這擲地有聲的回答使土肥原賢二驚呆了,當他再看見張學良那雙含著淚水——卻噴吐著怒火利劍的眼睛,全身禁不住地打了個冷戰。他畢竟是老牌的謀略家了,很快穩住了自己的情緒,凶相畢露地威脅:

“好一個大義凜然的中國人!我不得不直言相告:你如果執意易幟,倒向南京的蔣介石,後果自負!”

“請你出去!”張學良就像是一頭暴怒的獅子,顫抖的右手指著客廳大門。

“請不要忘了,我還是你們的顧問。”

“從現在起,我正式通知你:你的顧問職務被解除了!”

“哈哈……你還沒有這樣的權力!”

張學良驚得險些暈倒在地,土肥原賢二何時離去的,他都不知曉。他憑著一身正氣拿起了電話,很快要通了日本負責顧問的千田森,請他立即把土肥原賢二調走,結果又未能如願。時過六十二年以後,張學良提起這件往事,還氣憤難平地說了如下這段話:

同土肥原最衝突的地方是他當時給我寫了一份東西,就是王道論,就是要我當皇帝,我當時就問他,你是幹什麽,你要幹什麽?你讓我當滿洲皇帝,你是什麽意思。我讓千田森告訴參謀本部把土肥原調走,把土肥原這個顧問調走。千田森當時就說,你這個顧問是日本派的。當年訂條約時規定你有兩個顧問,你沒有權讓他調走。完全是政府派的。……

張學良那滿腔屈辱無處發泄,隻有傳下話去:“土肥原顧問來我一概不見!”但是,當土肥原賢二要他做滿蒙皇帝的話語再次回響耳際之時,他似乎又省悟到了什麽;當他無意之間看見供奉的張作霖遺像時,他條件反射似的又想起了和父親的一場爭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