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張學良陷入了內憂外患的危機中!
張學良迅然掌握東北領導權,完全得力於老把叔張作相。當時,東北軍中的舊派軍人目無張學良,推戴張作相繼任東北軍政領袖。張作相素稱穩健,對張作霖極為忠誠。他認為張學良少年美俊,幹練有為,培養的新勢力雄厚,繼承父業是自然的趨勢,對於擔當危局,應付內外,保持東北軍中新派老派的團結,一定能夠勝任。而自己則無力應付這複雜的局麵。遂以此意說服舊派,並以元老的身份首推張學良為東北保安總司令。張學良雖有“輔帥”張作相的撐腰,但依然是威信未孚,因此,他必須取信於老派,並設法緩解和老派的矛盾,方能穩住陣腳。在此當口,有關情報部門報告,直魯軍司令張宗昌和關東軍暗中勾結,妄圖借口部隊整編退守關外,在關東軍的支持下一舉奪取東北的最高權力。張學良聞聽此信震愕不已,獨自思忖對策。事有湊巧,楊宇霆為張宗昌率部退守關外事趕回沈陽,徑直闖進了張學良的臥室,操著父執輩的口吻暗施壓力地說:
“漢卿啊!效坤跟老帥出力多年,現在兵敗冀東,我們不能不管吧?”
張學良聽罷為之一驚,遂又鎮定如初,稱謂著這位“狗肉將軍”的字,非常嚴肅地說:
“效坤想率部撤回關外不行!我和他一塊兒相戲,一塊兒玩耍,我該把他看透了。我不能放他進來搗鬼,此外隨他怎麽辦,我不管。”
“不管不好吧?從情理上也說不過去啊!”楊宇霆色厲內荏地說。
“那,你說該怎麽個管法?”張學良有意緩和氣氛,客氣地問。
“我主張把他的隊伍縮編為四個師,調出關來好好地整訓。”
“這不行!命他原地整編。”
楊宇霆一聽這斷然的口吻,暗自譏笑地說:“翅膀還沒硬朗起來,就想飛啊!”他沉吟片刻,有意旁敲側擊地說:
“好,我聽你的命令。不過,這樣做下去,難免不發生狗急跳牆的事情。”
張學良聽後十分不悅,再一看楊宇霆那陰陽怪氣的表情,自尊心受到了損傷,他把右手一揮,幹脆地答道:“隨他去吧!”
楊宇霆有些尷尬地離去了。有頃,副官譚海來報:
“報告!老帥的日本顧問町野武馬先生求見。”
“他不是去拜見林久治郎領事了嗎?”張學良暗思,似又悟到了什麽,把右手向屋門口一指,“有請!”
町野武馬早年畢業於日本陸軍士官學校。不久,受帝國參謀本部的派遣來到中國,專門從事謀略工作。先為奉天督軍張錫鑾的顧問,後為張作霖的顧問,並和這位“胡帥”約定要共生死,取天下。實事求是地說,張作霖從一名馬上英雄爬到東北王的地位,町野武馬是出了不少力的。因此,在所有顧問中他最得張作霖的信任。有一次張作霖對町野武馬說:“你歸化中國好了,你歸化了,我就給你做督軍。”町野武馬十分認真地說:“不要。如果你做了皇帝,要把滿洲給我,那還差不多。”由此,可知他們之間的關係之深。
張學良一向尊重這位町野武馬顧問的。即便隨著年齡的增大,閱曆的加深,知道這位町野武馬是站在日本立場上進行工作的,但這種尊重依然如故,分毫未減。至於對他產生懷疑,那卻是父親被炸以後的事……
張作霖決定出關之前,一方麵日本公使芳澤曾威脅說:“對你不利。”另一方麵奉係的密探報告說:“關東軍有謀害大帥之舉動。”對此,“張以問町野武馬,町野自請偕行,以釋其疑”。遂最後促成張作霖班師出關。但是,張作霖的專列行到天津,町野武馬突然提出,“要跟潘複總理等準備到德州的張宗昌軍,我就跟大帥告別,在天津下車”。更令人生疑的是,當事人向張作霖報告:“日本顧問町野武馬,切須在日間到達奉天,已露暗示。”結果,演出了皇姑屯爆炸的悲劇。
町野武馬的德州之行,把張宗昌的殘兵敗將引到了冀東,並要求率部出關。如果再把直魯軍和關東軍相結合,一舉取代張學良在東北的地位的消息聯係起來,這位町野武馬的真實用心不就路人皆知了嗎?
張作霖被炸之後,町野武馬迅然趕回了奉天,逢人便說:“大帥死在南方革命軍的手裏!”近來,他又經常出入日本駐奉天總領事林久治郎的家門,並多次陪同林久治郎約見張學良,除大談日中親善之道外,還有意撥弄是非,造謠中傷有關南京政府的要人,企望加深張學良對蔣介石的惡感。總之,他的所作所為可以概括成這樣一句話:聽日本人的,張氏天下穩如泰山;跟著蔣介石走,自取滅亡。
有頃,町野武馬滿麵春風地走了進來,他望著愁容滿麵的張學良,故作高興地說:
“漢卿!我給你帶來了天大的好消息。”
張學良不為所動,收起不悅的表情,執禮甚恭地請町野武馬落座,輕輕地歎了口氣說:
“我身處危厄之中,隻求平安無事,不敢妄求吉祥如意,更不敢奢望有天大的好消息。”
“漢卿!不要太悲觀了嘛,我真的給你帶來了天大的好消息。”町野武馬喜形於色地說。
“請講吧,我洗耳恭聽。”張學良依然打不起精神,勉強地答說。
“林總領事收到了帝國田中首相對閣下的談話要旨。”接著,町野武馬轉述了田中首相談話要旨,“張學良將軍統治下的東北四省幅員比德國和法國合起來還大,物產、氣候也都比德、法兩國不差,從各方麵看,滿洲都比我們日本得天獨厚。現在我們就是不知道張學良將軍的宏圖大誌怎麽樣。張將軍是想投靠蔣介石,歸順國民政府,做一個地方高官呢?還是想懷抱雄心壯誌,大展宏圖,以獨立自主的精神,自己創造一番事業呢?我們日本政府當然讚成後者,並且我可負責聲明,我們將全力支持張將軍的事業。同時,還請張將軍放心,我們絕不要求什麽新的權利,甚至我們還可將舊的權益拿出一部分來讓我們共同享有,作為親善的表示。”最後,町野武馬一揮右手,唾沫星子飛濺地大聲說,“漢卿!放手大膽地幹吧,我們日本人支持你,我町野武馬也一如既往,和你相約共生死,取天下!”
張學良聽了這番信誓旦旦的話語,一種從來沒有過的反感撲入心底。突兀而起的動**危局,造就了張學良政治上的成熟,一夜之間,他全然看穿了所謂日本朋友的好心。同時,也教會了他如何應付這些日本人的策略。他望著異常興奮的町野武馬,含而不露地笑著說:
“請轉告林總領事,我感謝貴國田中首相的關懷,中日兩國會真正地友好下去的。”
町野武馬注意到了“真正”兩個字,但由於他把這位尚不到“而立”之年的張學良當成了阿鬥,以為可以當成玩偶隨意來耍,認為這是外交辭令中的修辭問題,故而樂滋滋地告辭離去了。
然而,張學良的心湖中卻翻起了巨瀾。他望著町野武馬的背影,又想起了被炸死的父親和他相處的日日夜夜。他痛恨這位含笑參與殺死父親的日本顧問,也悲歎父親慘遭殺害的命運。可是當他想到要做一名不仰承日本人的鼻息,而又能堂堂正正地為父報仇、為民造福的少年領袖時,又急切地盼望著晉見蔣介石的代表快些回來。
蔣介石的代表方本仁、白崇禧的代表何千裏的到來,對張學良而言無疑是一股強勁的風,它吹散了張學良心頭的愁霧,使他打開新局麵有了希望。當天,他在帥府附近的邊業銀行大樓上設宴,隆重地接待了方本仁、何千裏二位代表。何千裏事後曾撰文形容這一盛況:“張、楊對我如遇故人,極為親切,認為老朋友來了,可以無話不談。”當主客對飲到淋漓酣暢之際,雙方直言說出了和談的條件。張學良當即表示:“換旗統一根本不成問題,他們正在策劃之中,隻待時機成熟。”幾經協商,遂達成協議:七月二十二日易幟——即取掉原掛的北洋政府時代的紅黃藍白黑五色國旗,改掛國民政府的青天白日滿地紅國旗,以示服從國民政府的領導。
張學良毅然易幟的決定猶如晴天霹靂,打亂了日本人的如意格局。正如有關著述記述的那樣:
日本田中首相密電駐沈陽的日本總領事林久治郎,幾度晤見張學良,提出勿與南方妥協的警告。七月十九日更把田中的意圖麵送張學良,其內容為:
一、南京國民政府含有共產色彩,且地位尚未穩定,東北目前犯不著與南京方麵發生聯係;
二、如果國民政府以武力進攻東北,日本願意出兵相助;
三、如果東北財政發生困難,日本正金銀行願予充分接濟。
張學良看了田中的三點建議,很冷靜地問林久治郎:我可不可以把日本不願中國統一的意見,或東北不能易幟是由於日本的幹涉這項事實報告國民政府?林久治郎聞言為之啞然。因為從純外交而言,這就是幹涉中國內政,在國際社會間,本是站不住腳的。
林久治郎的陰謀失敗之後,遂會見關東軍司令村岡中將。為日本在所謂滿洲的最大權益,請求關東軍出麵幹涉張學良於七月二十二日易幟。這位默許河本大作炸死張作霖的關東軍司令,當即通知張學良,於二十日下午在城內南滿洲鐵道公元公署晤麵。
張學良忍氣吞聲,偕翻譯王家楨驅車赴會。關於這次會談,林久治郎曾作了如下的記述:“司令對張作霖之死致悼詞,並懇切保證今後將給予足夠的援助,特別是旁敲側擊地勸告說,傳聞有虎視眈眈的人懷有取而代之的陰謀,必須引起注意。張學良感謝其好意,感激之餘聲淚俱下。”
會晤結束之後,驅車回帥府的路上,張學良注意到了王家楨不悅的表情,有點哀傷地問:
“王處長,你知道方才我哭的緣故嗎?”
“不知道!”王家楨淡淡地說。
“唉!”張學良長歎一聲,悲哀的淚水再次滾動在眼眶中,“回顧自己在不共戴天的仇人麵前低首下氣的情景,不由感歎自己太不中用了。”
張學良怏怏不快地回到了官邸,於鳳至雙手捧著一塊溫水投過的白色毛巾迎過來,小聲關切地說:
“小爺,大熱的天,請擦把臉吧。”
“謝大姐!”張學良客氣地接過濕毛巾,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隨後倒在身後那張雙人沙發上,微微地閉上雙眼,又獨自生起了悶氣。
於鳳至拿著濕毛巾輕步走進內室。稍許,又雙手端著一個景泰藍盤,上麵放有兩塊紅紅的西瓜,走到張學良的麵前,多情地說:
“吃塊西瓜吧,是冰鎮的。”
張學良睜開了雙眼,本想說句“不吃!”但一看於鳳至那溫存的神情,又禁不住地伸出右手拿了一塊西瓜,俯首咬了一口,當他一品又涼又甜的味道,一種異樣的情感湧上心頭。他輕輕地把於鳳至拉到身旁,和自己並坐在沙發上,頗動感情地說:
“大姐!我不當這個鳥總司令了,咱們一塊回鄉下去吧。”
“你瞎說些什麽呀!”於鳳至深知張學良的苦悶心情,為了促使他從困境中解脫出來,故作生氣的樣子說,“你想把這好端端的東北三省送給日本人?”
“絕不!”張學良驀地站起,把手中的那塊西瓜摔在了地上,渾身顫抖地說,“我和日本人誓不兩立,不共戴天!”
於鳳至放下手中的景泰藍盤,匆忙站起,收拾完地上的瓜皮,然後挽起張學良,把他按在沙發上,嗔怪地說:
“看你,哪像個大丈夫的樣子!方才老把叔來府上,讓我轉告你:一要虛懷若穀,二要臥薪嚐膽。”
張學良一聽輔帥張作相來過,知道必有重要情報相告,故迫不及待地問:“老把叔還說了些什麽?”
於鳳至詳細地轉述了張作相的意見:東北軍中的元老派對張學良易幟有意見,這些人中有的是替日本人說話,有的是為了自己的麵子,加之日本人壓迫甚急,易幟一事可否從緩計議。最後,她感慨地說:“我也認為欲速則不達!”
“不!我要言而有信。”張學良急忙表態,“不然,我將被天下人所恥笑。”
“哪有這樣的嚴重!”於鳳至緩和了一下氣氛,“或者我是婦人之見。不過,在此危難之時,一步走錯,會鑄成終生大恨的。”
張學良沒有再說什麽,但他的內心就像是被苦汁浸泡了似的,痛苦極了。
這時,副官譚海走了進來,報告日本顧問町野武馬求見。張學良答說:“請進。”譚海離去之後,於鳳至又很是不安地說:
“聽我一句話吧,古語說得好:小不忍則亂大謀。一定要沉住氣啊!”
“請放心,我會隨機應變的。”
於鳳至放心地點了點頭,轉身走進了內屋。又過了片刻,町野武馬疑慮重重地走了進來,張學良強作笑顏歡迎,分主賓落座之後,町野武馬遂開門見山地說:
“漢卿!聽說你在村岡將軍的麵前曾聲淚俱下?”
張學良完全明白了叮野武馬的來意,格外沉重地點了點頭。
“我認為你做當代的林教頭是不足取的!”町野武馬生怕張學良不明其意,有意背誦了“男兒有淚不輕彈,隻因未到傷心處”這兩句詩。接著又加重口氣說:“因為帝國首相,關東軍司令不僅沒有逼漢卿上梁山之意,相反,還將全力支持你開拓父業。”
“謝謝你的關照!”張學良感情複雜地說罷,他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了。
“漢卿!”町野武馬立時變了臉色,“聽說你要在七月二十二日易幟,可有此事?”
張學良對町野武馬打上門來興師問罪深表不快,真想把手一揮,將這位表麵上充作父執、實則是殺害父親的幫凶轟出門去。就在這時,於鳳至方才的提醒“小不忍則亂大謀”又響在了耳邊。他理智地把心中燃起的怒火撲滅,低沉地答道:“僅僅是個想法而已!”
町野武馬以其所謂的精明強幹,騙得了張作霖的崇信,真可謂達到了言聽計從的地步。如今,張學良剛剛登上東北王的寶座,像易幟這樣大的事情,事前都不曾征詢他的意見,町野武馬心中猝然發出一種難言的羞辱感。作為他的本性和做人的信條,真想永遠不再和這位看著長大的少帥謀麵。然而,他身為日本派遣的謀略人員,又不得不把個人的榮辱拋到一邊,為帝國所謂的最大利益和張學良深談:
“我想以老帥顧問的身份向你提出忠告,希望你決策之前采納我的意見。”
“請不吝賜教!”張學良深沉地答道。
首先,町野武馬要張學良認清南京國民政府的性質和蔣介石的為人。指出蔣介石靠著江浙財團的支持,利用蘇俄和共產黨的力量奪取了軍政大權,然後一腳又把蘇俄踢開,用赤黨要人的血慶祝了他的勝利;其次,張作霖被迫出關,不幸遇難,蓋源於蔣介石發動的二次北伐。易幟,就是拱手讓出東北的軍政大權,實質上又是向殺父仇敵投降,這不僅會遭到東北軍將領的反對,而且也必將貽笑天下。他有意停頓了片刻,突然話鋒一轉,頗有些激動地說:
“蔣介石是中國軍政兩界出了名的流氓,你主張易幟的結果,會比你父親的下場好嗎?”
對蔣介石的為人,張學良有自己的看法。雖說張學良毅然易幟的結果——終身被監禁的事實不幸被町野武馬所言中,但此話既出自刺殺父親的凶手之口,即便還不明了對方的真實用意,張學良也會生起一種異乎尋常的逆反心理的。為了搞清町野武馬的全部險惡用心,他故意不加置評,還很是篤誠地說:
“謝謝你的提醒,願繼續聽到你的賜教。”
町野武馬自以為得計,進而又指出帝國政府為了維護所謂的滿蒙利益,是絕對不允許蔣介石染指東北三省的。他平靜了一下激動的情感,有意地問:
“你知道關東軍司令村岡將軍召見你的真實目的嗎?”
張學良一聽“召見”二字,心裏稍微有點兒憤恨,但理智使他壓製住感情繼續裝阿鬥,顯得茫然地搖了搖頭。
“他是在正告你不要易幟,否則關東軍是不會坐視不問的。”
張學良一聽這話,再也壓不住胸中的怒火,隻見他倏然站起,全身卻顫抖了。但當想到自己地位未穩、父親的喪事至今未辦的時候,他又強克製住激恨之情,緩緩地坐在了沙發上。
“漢卿!你這是怎麽了?”町野武馬望著近似變態的張學良,驚愕地問。
“我……我的煙癮上來了,太……痛苦了!”張學良有意掩飾地說。
“那,你就先進屋去吸幾口吧。”
“不!我決心戒煙了。”
“我的意思你明白了吧?”
“明白了!”張學良望著狐疑待答的町野武馬,斷然地答說,“請放心,七月二十二日絕不易幟。”
“以後呢?”
“為父親出殯!”
這次不尋常的談話就此結束了。當夜,張學良在征得蔣介石的代表方本仁、白崇禧的代表何千裏等人的諒解以後,宣布八月五日為父親出殯。
日本首相田中義一為了遏製張學良易幟,特派遣中國通林權助男爵為特使,前往奉天參加張作霖的葬禮。同時,於七月三十一日向奉天總領事館發出訓令。現摘其要點如下:
滿洲是日本的外圍。該地的興亂治敗,影響日本和朝鮮。
不幸的是張作霖死了,不能不對張學良作種種考慮。有必要軟硬兼施,適當地不使他的心傾向南方。張學良和楊宇霆等都是所謂時髦人物,他們曾經與蔣介石等互通消息。
有人認為,采用三民主義、青天白日旗,算不了什麽事情。可是,本人認為,“落一葉而知秋,那是不行的”。
本人堅信,如果不堅持避免南方勢力的侵入,日本的意圖就無法實現。如果與南方政府就滿洲的事情進行談判,那會引起國際化,故望盡量避免。
為了維持滿洲的治安,日本敢於不惜犧牲。……
張作霖的葬禮如期舉行了,張學良在陣陣哀樂聲、哭啕聲中走來,他雙手擎舉著一把燃燒的香,緩緩地跪在張作霖的靈前,向父親敬香。參加葬禮的中外來賓,全都注意到張學良那哀悼時的形象:“他的頭發很長,蓬亂得好像幾天沒梳過頭,臉色蒼白,眼睛凹下去,穿著白色孝衣,加以其孝衣,依戴孝之慣例不洗,所以髒得變成灰色,由於他平常愛漂亮,因此他這個樣子顯得特別可憐。”張學良敬完香站起身來,一眼看見了南京政府方麵送的一副挽聯:“噩耗驚傳,幾使山河變色;興邦多難,應憐風雨同舟。”他這時的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感激之情;然而當他看見日本首相田中義一的特使林權助男爵那冷酷的表情,胸中又掀起了一層層悲憤的波濤。他已預感到自己和這位特使之間必將有一場驚心動魄的舌戰!
張學良回到守靈位置,接下來應當是大弟學銘給張作霖敬香。出人所料的是町野武馬雙手捧著一束燃燒的高香走上前去,跪在張作霖的靈前號啕不止。這哭聲有私人之誼的情分,但更多的是為自己的謀略事業的終止而悲哀。但這時的張學良更多的認為是前者。敬香儀式結束之後,他真誠地對町野武馬說:
“請你繼續留在這裏。我父親的遺產也要分給你。跟過去一樣,銀行的錢請你隨便用好了。”
今天,町野武馬從張學良的眼神中感到了一種力量,那就是一往無前、不可阻擋的力量。他不願意看到自己的謀略事業的失敗,也不願意接受張學良的憐憫,在極其複雜的情感支配下,他說出了如下的這段話:
“如果你父親在世,我要回日本,他說要送我一千萬元,我敢說要兩千萬元。但你沒權利給我錢,因此我不向你要錢。”
町野武馬懷著愴然之情,悄悄告別了他一生從事謀略的基地奉天,於當天隻身返回日本。
翌日,日本駐奉天總領事林久治郎在領事館設宴,歡迎帝國首相的特使林權助男爵的到來。張學良收到赴宴的請柬以後,一種不祥的預兆打心底生起,不知何故,他竟然想起了藺相如出使秦國的典故,以致藺相如那大義凜然的形象久久縈繞在心,揮之不去。和處長王家楨稍事計議,遂懷著舌戰群敵、力排萬難的決心,驅車駛往日本駐奉天的領事館。
宴會在偽善的歡笑聲中進行。張學良以他倜儻不凡的風姿、應對自如的辯才,顯示出了一種外交家的氣度。宴會結束之後,雙方遂進行正式會談。中國方麵出席的隻有張學良和王家楨,日本方麵參加會談的有特使林權助、總領事林久治郎、領事河野等人,由王家楨任翻譯。會談開始之後,便提出了反對東北易幟的問題。首先,由特使林權助說了很長的一段話,大意是說:“我是承日本內閣總理大臣之命來正式提出這個問題的。日本政府經過慎重考慮,認為滿蒙是日本付出過重大犧牲而後得有特殊權益的地方,在日本人心目中,它是大和民族的生命線,它的命運,日本不能不時時刻刻地關心。如今專以排斥外國勢力為名的國民革命軍的勢力已經席卷華北,說不定什麽時候就來到滿蒙。並且我們聽說:張學良將軍有隨時換上青天白日旗和他們同流合汙的打算。我們對此特別關切,請張學良將軍將他們的意見告訴我們。”
張學良感到對方儼然以教師爺的口吻來教訓自己,心中十分不快。但想到自己的特殊處境,便不動聲色地說:
“林權助閣下,你當然很清楚,我們東北地方當局,一向尊重日本在東北的權益,特別是兩國締結的條約上所規定的權益,我們任何時候都是尊重的。至於說到國民革命軍,我雖然和他們交過手,打過仗,但是我很佩服他們。我現在還和他們沒有往來,至於何時我和他們有往來,我還不能斷定。好在這些都是我們自己家裏的事,換句話說,這是我們的內政,我想我們的鄰邦並且也是我們的友鄰,對我們家裏的事不會太感興趣吧?”
林權助聽罷這番滴水不漏、意思完整的發言,頓感這位少帥有著其老子所沒有的外交才幹。他身為日本知名的外交能手,更是清楚和中國新舊軍閥會談的秘訣——欺軟怕硬,所以,他毫不思索地大聲質問:
“我不希望聽這些轉彎抹角的外交辭令,請你直言相告有關易幟的事情。”
“方才,我已經講得很清楚了,這是我們的內政問題,正如我們不關心你們帝國內部的事一樣,我希望林權助閣下也不要對我們家的事太感興趣了!”張學良強壓著內心的憤怒,不失外交身份地說。
“這種比喻是不恰當的!”林權助氣得有點聲嘶力竭了。
“請問,什麽樣的回答才是恰當的呢?”張學良毫不示弱。
“你必須直言相告:是易幟還是不易幟?”林權助蠻不講理地大聲質問。
“易不易幟,這是我的權力,貴國是無權幹涉的!”張學良厲言相駁。
“不對!”林權助騰的一下站起來,張牙舞爪地說,“我們就是不準你懸掛青天白日旗!”
“你這是什麽意思?”張學良受到了極大的刺激,他倏地站起,勃然變色,全身都控製不住地顫抖了,“我是一個中國人,當然以中國人的立場為出發點。我不願意看到中國分裂,而願中國走向統一,實行分治合作之政治。我可以明確地告訴閣下:我的決定不會受日本壓力,而是以東三省民意為定,我不能違反東三省的民心。”
這樣的答複,真是令這位特使林權助男爵瞠目,他望著就差宣布休會、拂袖而去的張學良,一時竟不知如何作答。突然,他又想起了行前首相的叮囑:“不能不對張學良作種種考慮。有必要軟硬兼施,適當地不使他的心傾向南方。”他思索片刻,認為自己的強硬措施並未嚇住這位年輕氣盛的張學良,便靈機一動,遂又以所謂感情色彩較濃的話語說:
“請不要誤會我的意思。我和令尊是好朋友,在私誼上說,我把貴總司令當作自己的子侄,有危險我不能不奉告。”
張學良受到了更大的人格侮辱,為了維護國家和自己的尊嚴,同時也為了報複這位不識相的特使林權助男爵,他先是冷漠地一笑,旋即又嚴正地答說:
“我和貴國天皇裕仁同庚,閣下知道不知道?對於閣下剛才的話,我所能奉告的就是這些。”
林權助又碰了一個不小的黴包,真是晦氣極了。他為了不使談判中斷,忙又換作另一副麵孔,說道:
“我們這番勸告,不但是為了我們日本的特殊權益,也是為張將軍自身的利益打算。聽說國民政府這幫人都有外國背景,手腕非常毒辣,和他們打交道,找不出什麽好處來。況且張將軍在東北是唯我獨尊,和他們合流後,你還能有比現在更好的地位嗎?當然,你不必害怕他們,我們絕對支持你。”
對此,張學良坦然地答說:
“謝謝你的美意,既然我與你們的天皇同庚,他能統治你們日本帝國,我也必將會受到東三省人民的愛戴,以及先父舊屬將佐的擁護。總之,一切都會成為過去。”
林權助聽了如此的答對,被噎得許久沒說出話來,但他意識到了這樣的談判不會有什麽結果,遂訕訕地說:
“你說你還沒有和他們往來,那很好,希望你不要急於和他們來往。”
張學良望著亮出“免戰牌”的林權助男爵,心裏生起一種從未有過的痛快。他說罷“日本朋友的好意忠告,我自當加以善意考慮”。遂結束了這次會談。
張學良回到帥府之後,跪在父親的靈位前號啕大哭,隨著這悲慟的哭聲,滿腹的憤懣一泄而出。他步回公館,約見了蔣介石的代表方本仁、白崇禧的代表何千裏,說起和林權助見麵的情況,格外激動地說:“這不是人受的,我,他媽的成了鳥總司令了。”隨以手支額,淚涔涔而下。
方本仁與何千裏為之動容,對張學良深表同情,並認為日本對東北野心難測,換旗事當然不能操之過急。張學良對此理解深表感謝,但是一想到仇敵日本,遂以拳擊桌,痛苦地說:
“我沒的可說,你們相信我張學良決不會甘當亡國奴的。”
真是禍不單行啊!是日夜,楊宇霆突然闖進張學良的臥室,冷然報告:“八月二日下午,張宗昌在灤縣城內設‘張作霖大元帥的靈位,率高級長官,跪靈致祭。他身穿孝袍,手持哭喪棒,叩首舉哀,祈禱大元帥在天之靈,保佑他成功,並說整訓部隊以後,為大元帥報仇雪恥。同時還申告張學良不義不孝,不應令直魯軍縮編。”最後,楊宇霆威脅地說:
“外敵未伏,內亂又起,你看怎麽辦吧?”
張學良對楊宇霆作壁上觀的態度十分反感,但他深知這位父執老臣在東北軍中的地位,隻好把這不快之情暫壓心底。可是當他想到如何平息張宗昌叛亂的時候,又想到了隔灤河而對的白崇禧所部。如果能借助這支部隊的力量,造成直魯軍腹背受敵之勢,張宗昌之患可迅然解除。然而如何才能調令白崇禧所部出兵呢?他腦子裏不免產生了一個問號:
“蔣總司令會出兵相助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