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六月十七日,冀東平原天低雲暗,不時傳來幾聲隆隆的沉雷。啊!就要變天了。
突然,由西邊駛來一列火車,它猶如一條桀驁不馴的巨龍仰天怒吼,穿過一望無際的青紗帳,向著東方急馳而去。這就是奉係“鎮威軍第三、四方麵聯合軍團”軍團長——少帥張學良的專列。
張學良字漢卿,別號毅庵,乳名小六子。生於一九○一年舊曆四月十七日。他的遠祖姓李,世居河北大城,後遷山東。清道光年間始徙遼寧省海城縣。其曾祖過繼於舅父張氏,始改姓張。父親張作霖,奉係軍閥的領袖。因早年參加胡子為盜,時人背後稱之為胡帥。他為張作霖原配夫人趙氏所生,隨母在鄉間度過幼年。母親謝世以後,由盧氏照管。早年在家讀私塾,後於沈陽研讀古典文學和英文。隨著新知識的日趨豐富,先擬學醫,後以醫用藥品皆來自海外,又立誌擬出國學習製藥,以應國家之需要。但父命難駁,遂於一九一七年入講武堂學習陸軍,由此開始了戎馬生涯。
今天的張學良,一掃往昔那倜儻、瀟灑的英雄氣概,活像是一位未老先衰的大兵,身著灰色的士兵軍服,默默地佇立在車窗前,望著車外呼嘯逝去的莊稼,陷入了極度悲苦的回憶中……他想起了六月三日的淩晨,他坐在父親的汽車上,“浴著新綠街道微透森芒的月光,從過去住了兩年的大元帥府正門出來,經過窗子,依依不舍地回望南海樹叢的張作霖的眼睛,竟閃著光亮”。
“在水泄不通的警戒中,張作霖一行出現於月台。夜深,警衛隊的刀槍發出熠熠閃光,荒涼的軍樂,挽歌般地響起,張作霖的左手緊抓著佩劍,行舉手禮與送行者告別。”
張學良透過昏暗的燈光,看見父親的表情顯得非常悲痛。是啊!“一直希望統一中國的他,今日竟不得不以敗軍之將離開北京,誰目睹此情此景,又怎能毫無感慨?……”張學良為了撫慰父親的悲苦之心,朝著行將離去的父親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旋即小聲地、有些微微抖顫地說:“祝父親一路順風,平安出關。”
張作霖明白兒子這句送別話語的寓意,日本駐華大使芳澤不就曾威脅地說過“您此次出關回奉天,我們就不保護您的安全”的話嗎?他強忍著各種複雜的情感,淒楚地說:“小六子,不要擔心我這個臭皮囊。為父唯有一事不安,明天就是六月四日,我不能在京為你過生日了。”
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啊!這位“揮金如土之餘,可也不惜殺人如麻”的胡帥在敗走麥城的時候,依然還沒有忘記六月四日是自己兒子的生日。張學良聽後心顫了,手抖了,他含著淚花,悲涼地說:“今年的生日不過了,您走後,我即刻趕往前線,安排軍隊的撤退事宜。”
翌日,張學良乘車趕到邯鄲北臨洺關車站督師,獲悉父親於晨時五時三十分在皇姑屯遇難,但死活不詳。由於晉軍商震部躍進到保定西北的滿城,準備進犯第三、四方麵軍軍團部,情況緊急,不能返奉奔喪。為穩定軍心,他於悲哀中仿其父的口吻草擬了一份《告前方將士書》:“餘不幸歸途遇險,臂部受傷,經醫治療,想不久當可痊愈。希望我前方將士袍澤同人,務依照餘佳日息爭通電,努力和平,促成統一,事事以國家人民為重,幸勿以餘個人為念。”
張學良在回京城的路上,想起了動身赴前線的時候,看見黑龍江督軍吳俊升之子吳泰勳在公館裏扶乩問事,他很感興趣地湊上前去,詢問父親的行止。豈知,乩語上批出來四個字:“大帥歸矣。”那時,他奚落吳泰勳:“這乩太靈了,誰不知道大帥已經回去了。”但皇姑屯的爆炸聲猶如炸雷轟頂,張學良覺得冥冥之中有一種魔力在捉弄著他們父子,他的神誌有些陷入混亂,他於茫茫然中感到虛脫而無力。他暗自說:“六月四日,是我二十八年前降生的日子,為何這樣的巧,今天又是我父親的死日?……”
張學良回到京城之後,看到熱心的部屬依然在忙碌著為他做生日。他當眾宣布:六月四日,不再祝賀他的生辰。當晚,他悄悄命令隨行打點行裝,啟程離京。為防不測,他在崇文門上車,而乘坐的專用小汽車開到東便門裝上火車,這列威嚴的專車神不知鬼不覺地駛出京城,在黃土坡稍事休整直駛北倉。時天色已明,他命外籍隨員伊雅格下車,駕駛著由專車上卸下的小汽車進入天津,於下午四點鍾返回,帶來通過美國通訊社證實的“大帥”被炸的通訊。他當即下令專列路過天津不要停留,直開軍糧城。就在專列行進的途中,他讓隨侍理發員把他那漂亮的“背頭”剃光。當晚,專列抵達灤縣,和軍團長楊宇霆住進車站附近一座山頂上的小廟裏,警衛部隊就在山腳搭設帳篷安營,負責保衛。
黑黢黢的夜,伸手不見五指;涼颼颼的風,把悶熱的空氣吹散。一支淌著蠟淚的燭光隨風搖曳,映出空****的小小的廟堂,顯得是那樣的淒涼。張學良佇立在神案前,默默地望著那尊雖有些斑駁,但仍不失去其威嚴的六郎神,一種難以名狀的情絲纏繞在心頭。他喜愛哼唱兩句皮黃,很自然地想起了碰死在李陵碑前的楊令公,也想起了為宋雪恥、為父報仇的楊六郎……他們父子用盡忠報國的赤誠贏得了人民的愛戴,千百年來享受著祭奠的香火。不時,他又從楊令公想到了自己的父親張作霖,從楊六郎想到了奔喪的自己,一種悲愴的情感打心底油然升起。
張學良畢竟是一位處變不驚的年輕將領,他的思緒很快從這種父子之情的羈絆中解脫出來。隨著思慮父親被炸的原因,又自然地懷疑起真正的凶手是誰?由此,他又想到了數十萬東北軍如何才能安全撤退出關,以及自己怎樣才能幸免於難,回到奉天重整軍威……在他的腦海屏幕上,忽而現出的是躍躍欲試的關東軍,忽而閃出的又是南京國民政府的蔣介石,以及老冤家馮玉祥、閻錫山,新對頭李宗仁和白崇禧……麵對著這內憂外困、錯綜複雜的政治局勢,如何才能確保東三省不落於日本人之手?又怎樣遏製蔣介石二次北伐停止追擊到關外呢?他真是費盡了心機,絞盡了腦汁!
“報告!楊軍團長到。”
張學良聞聲倏然轉身,緊跟在侍從副官譚海身後的是一位四十多歲的將軍。他匆忙驅散滿麵的陰雲,執禮甚恭地笑著說:“楊軍團長,請坐,快請坐。”
這位楊軍團長,就是奉軍中大名鼎鼎的楊宇霆將軍。
楊宇霆號鄰葛,遼寧省法庫縣人。早年留學日本,入士官學校習武,與日本軍政兩界結下了不解之緣。回國後,投在張作霖的麾下效力,步步高升。“為人不能說無本領,能以一個士官學校的洋學生,在老將張作霖麵前攢紅,就算僅長於揣摩上意,亦自有其‘當差’那一套。果斷明快,如是這一麵;剛愎跋扈,就是那一麵。長短互為表裏,因而造成錯誤甚多,結局自招殺身之禍。張作霖一生成敗所係,確以楊之屢次鼓動參加內戰為其重大關鍵。第二次直奉戰爭,張仍居鎮威軍總司令,未設副司令,楊以參謀長調度全軍……民國十六年夏推張為‘海陸軍大元帥’,主將軍政府於北京;楊宇霆一麵儼然形同太上閣揆,諸閣員多半由他推薦,一麵代韓麟春為第四方麵軍團長。”他雖然是老帥張作霖的左右手,但卻因為死敵郭鬆齡為張學良的摯友等因,和這位年輕氣盛的少帥有著較深的芥蒂。如今,老帥被炸,政局動亂,他自認為收拾東北殘局者非己莫屬。因此,他越發地顯得目中無人了。他對於陷入極大悲痛中的張學良漠然小視,儼然以監護人自居。這些天來,他自炫聰明,亂出主意,搞得張學良很是不悅。今天晚上,他大搖大擺地走到香案桌旁邊,未等張學良走到香案桌的對麵,便毫不客氣地坐了下來。
副官譚海是張學良部屬中的親信,十分看不慣楊宇霆的派頭,他強壓火氣,輕輕地“哼”了一聲,轉身走出了廟門。
“楊軍團長,日本方麵有什麽消息嗎?”張學良十分客氣地問。
楊宇霆取出一份長長的電文往香案桌上一擲,順勢又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按著電文,刷的一聲,推到了張學良的麵前,冷漠地說:
“你看吧,這是日本軍方的公開聲明,對炸死老帥的經過說得一清二楚了。”
張學良了解楊宇霆和日本的關係,從他這簡單的話語中完全明白了這份公開聲明的內容。一方麵為了明晰日方對皇姑屯事件的態度,另一方麵也不傷害這位父執的麵子,張學良遂認真地拜讀起這份聲明:
……四日上午三點鍾左右,有三個行蹤可疑的中國人想爬上滿鐵線的堤上。我監視兵走近問他們是誰,他們卻要投炸彈。於是我士兵遂刺殺其中兩個人,一個逃走。檢查中國人的屍體結果,發現兩顆炸彈和兩封信。其中一信是私收,一封是國民軍關東招撫使書信的斷片。由這些,可以斷定他們是南方便衣隊隊員無疑。
從爆炸的情況來判斷,所用炸藥的數量相當地大,因此絕不是投擲的。又,當時,張作霖所坐列車的開車和到達時間都屬於極機密,無從得悉。日方甚至以為,三日深夜,該列車已經通過了呢!
按照日本的聲明,炸死張作霖和關東軍毫無關係,而是南京國民政府的便衣隊隊員所幹的。這真是扯了一個彌天大謊!對此,張學良是清楚的。為了不給關東軍侵占東三省以借口,張學良有意在楊宇霆的麵前裝作信以為真的樣子,隨意附和著說了幾句,又巧妙地把話題一轉,問:“有關部隊的撤退還順利吧?”
“基本上沒出太大的亂子。隻有鮑毓麟旅被馮玉祥所部繳了械。”楊宇霆淡然地說罷,打量了一下張學良驚詫的表情,又故作沉重的樣子說,“時下,我軍已撤到灤河以東,可以憑險據守,不會發生太大的意外。關鍵是第一方麵軍團有點吃不消,張軍團長要求親自率領十萬大軍開出關外整訓,尋機為老帥報仇。”
所謂張軍團長,即張宗昌,字效坤,時送綽號“狗肉將軍”,山東掖縣祝家莊人。早年在營口為賭棍、幫閑,且與扒手小偷為伍。辛亥革命爆發之後,乘國民黨在關東招兵之機,由關東率胡匪百人回到煙台,不久又跑到上海當上光複軍團長。在“二次革命”時,他於徐州背叛國民軍,投降了北洋軍江淮宣撫使馮國璋,並得其寵信,升任為侍從武官長。隨著北洋政府的更迭,他為吳佩孚所反對,遂改投張作霖的門下供職,逐漸晉升為義威上將軍,並成了獨霸山東的軍閥。他的生活極端奢靡腐朽,山東人民送之“三不知主義”,即“不知兵有多少,錢有多少,姨太太有多少”。此次北伐之役一敗塗地,不少官兵被閻錫山收員,投降了晉軍,所謂十萬大軍已去大半。張作霖被炸以後,他暗中和日本人勾結,借口出關整訓部隊為名,妄圖奪取張作霖遺留下來的權力。
對此,張學良心中是有數的。同時,他也清楚楊宇霆不願意張宗昌率部出關,和他分庭抗禮的心理,故直言張宗昌到處招兵,毫無軍紀,經常不發餉,任其部屬販毒搶劫,胡作非為,禍國殃民。他一旦率部退守關外,後果是不堪設想的。張學良說罷看了看點頭稱是的楊宇霆,又果斷地說:“傳我的命令,要他所部在唐山一帶集結、整訓,並詳報花名人數,以便按月發餉。”
楊宇霆聽到“傳我的命令”這句話以後,感到是那樣的不順耳。但是,當他獲悉張學良做出拒絕張宗昌率部出關的決定以後,又大有正合寡人之意之感,故未露不悅之色。另外,他十分清楚張學良不急於回關外奔喪的原因:一是為了保住東北軍的實力,再是靜觀張宗昌潰敗的部隊的動向,以及各方政局的變化。因而他有些傲慢地說:“漢卿,大局已定,這兒由我支撐著,想必不會發生意外,你應當趕回奉天奔喪了。”
張學良極度悲傷地點了點頭。
楊宇霆離去之後,副官譚海氣洶洶地走進廟門,說:
“這位姓楊的也太盛氣淩人一點了吧?可他在日本人麵前,軟得又像是麵捏的一樣。”
“不準胡言亂語!”張學良厲色製止住他,旋即又站起身來,“傳我的命令,六月十七日趕回沈陽奔喪。”
臨行前,張學良換上了灰色的士兵服,剃光了胡須,率親信副官、衛隊官佐劉多荃、譚海、苑鳳台、崔成義等人登上專列,不一時火車頭便傳來了汽笛的長鳴,隨著那由慢而快的隆隆的響聲,專列向著東方飛也似的馳去……
張學良終於又從悲痛的沉思中回到了現實,他望著隨行的部屬,低沉地問:“你們知道老帥遇難了嗎?”
隨行人員早已知情,但由於未公布於世,全都習慣地搖了搖頭。
“老帥遇難了,傷勢情況如何還不得而知,恐敵人於途中對我有所留難,沿途要多加注意,如有詢問我的行蹤的,應予保守秘密,以防萬一。”張學良吩咐。
隨行人員均深沉地點了點頭。為真實地記述張學良沿途的情況,現將衛隊營崔成義營長事後撰寫的回憶錄摘抄如下:
專車行經山海關時,機車上水停車,有日本憲兵三人向我士兵打聽本列軍車的最高指揮官是誰,士兵答稱是崔營長。日憲兵遂來見我,詢問列車去沈陽幹什麽,我答以回沈後另有任務;又問張學良是否在車上,我答以不在。日憲兵始離去。專車在山海關車站約停半小時後繼續開行。經綏中、錦州、溝幫子等站時,各站站長皆上車打聽張是否在車上,看情況像是已經知道了這個消息,我皆分別否認了。
專車從新民縣車站繼續開行後,張囑咐我說:“經過老將遇難處時告訴我一聲!”專車過興隆店車站後,我即報告馬上就要經過該地。列車通過京奉、南滿路交叉點張作霖遇炸處時(此地距皇姑屯車站還有一裏餘),張探身車窗外觀望,神色慘淡,一語不發,默然良久。專車一直開抵沈陽西邊門車站,時為六月十九日上午十時左右。
專車安抵車站,隨行副官譚海先下車探視,見黃顯聲一人已在車站等候迎接,張學良隨即由黃、譚陪同,橫穿鐵道東行,上了早已準備好的汽車。先暫留伊雅格家,當天深夜,由伊親自開車送他回“帥府”,張學良撲到停厝待殮的父親的遺體上放聲大哭,幾乎昏絕。
這時,張作霖的盧氏夫人、戴氏夫人、許氏夫人、壽氏夫人,以及張學良的發妻於鳳至等人趕到近前,先是同聲悲哭,繼之規勸張學良止哀節悲。張學良終於停止了悲哭,回到了客廳。接著,盧夫人又講起了張作霖被炸以來的情況……
六月四日清晨,大帥府為歡迎張作霖回沈陽忙得不亦樂乎!先於一天回到大帥府的五太太壽夫人,深知張作霖此次出關的沮喪心情,為了博取其夫的歡心,把臥室收拾得格外的整潔、舒適。突然,傳來轟隆一聲巨響,驚得大帥府中的主仆愕然相視,不知如何是好。直到二太太盧夫人說罷“準是關東軍的炮聲”,上下才又各就各位,有說有笑地忙碌起來。然而五太太壽夫人因明晰此次出關的內幕,心裏頓時籠罩上一種不祥的預感。她坐臥不寧,盼著張作霖快些回到大帥府!
少頃,當差官慌忙跑進來報告說:“大元帥被炸受傷,車到達大門。”隨著“嘀嘀……”不息的汽車聲,汽車已從花園門口駛進了帥府的庭院。車尚未停穩,司機便縱身跳到了地上,望著惶恐不安的人群大聲說:
“愣什麽神?還不快著把他從車上抬到屋裏去!”
頃刻之間,庭院中有的哭,有的叫,亂成了一鍋粥。二太太盧夫人畢竟上了年歲,匆忙鑽到汽車中看了看丈夫的傷情,命令侍從人員把張作霖抬下汽車,放到門板上,就近送到五太太壽夫人的臥室中。她壓抑著內心極大的悲慟,嚴厲地命令:
“誰都不準哭叫,立刻回到自己的住處待命,沒有我的允許,不準來壽夫人的房中。”
很快人去院空,偌大的庭院死一般寂靜,很是恐怖、瘮人。
盧夫人急忙走進壽夫人的房中,看見三太太戴夫人、四太太許夫人、五太太壽夫人守在昏迷不醒的張作霖的身邊,失卻主張地在小聲啜泣著。當她看見張作霖遍身是血,帥府的軍醫處長王宗承用剪刀把衣服剪開,發現已折斷一臂的時候,她禁不住悲從心來,淚水衝開了閘門,無聲地滾淌而下,模糊了視線。俄頃,她又從屋內不同的抽泣聲中感到了自身的責任,遂揮起衣袖拭去滿麵的淚花,對軍醫處王處長說:“快去給老帥請大夫!”
“是!”王處長挺起身,習慣地立正站好,“夫人,請哪一國的大夫?”
“千萬不能請日本的大夫!”聰明的五太太壽夫人說罷和盧夫人交換了個眼色,“去小河沿醫院接英國的雍院長。”
“是!”王處長轉身走去。
昏迷中的張作霖終於漸漸地醒了過來,他望著啜泣不止的四位夫人,無力地搖了搖頭,示意大家不要難過。接著,他又忍著極大的疼痛對盧夫人說:
“我受傷太重了,兩條腿都沒了(其實他的腿並沒有斷),恐怕不行啦!告訴小六子,以國家為重,好好地幹吧!我這臭皮囊不算什麽,叫小六子趕快回沈陽。”
張作霖說完不久,就瞑目長逝,時間是六月四日上午九時三十分。
有頃,軍醫處長引盛京陪醫院雍大夫走進臥室,見張作霖已經停止呼吸,這位英國的雍大夫做了一個無法挽救的動作。盧夫人知道王處長和這位雍大夫相交甚篤,希望他對張作霖之死暫時保守秘密。王處長沉吟片刻,遂操著英文說:
“這件事關係太大,希望你嚴守秘密,如有人問時,千萬不能說大帥已死,隻能說負傷。”
這位英籍的雍大夫為人忠誠,按照王處長的囑咐,嚴守秘密。當駐在奉天的英國總領事問他的時候,他也是這樣回答的。但這位雍大夫卻因此而丟掉了院長的職務,並被迫送回英國。數年之後,他曾對我國的一位朋友說:“總領事認為我對大英帝國不忠實,不能再在那裏繼續工作,遂撤銷我的院長職務,令我回國。”此乃題外之話,附記一筆。
其間,“日本方麵無論關東軍,領事館,都渴望獲知張作霖的生死;千方百計,打聽消息,而張家對保密工作做得很成功,如張學良的秘書陶尚銘以親日出名,即被禁止進入內宅,其中五夫人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照樣濃妝豔抹,高高興興地接待借口慰問,別有作用的‘日本太太’們,如駐奉天總領事林久治郎之妻等。這些‘日本太太’,遙望張作霖臥室,燈火通明,煙霞陣陣;而五夫人麵無戚容,從容應對,都相信張作霖隻是受傷……”
張學良聽後深受感動,起身朝著四位姨娘鞠躬致謝。四位夫人盼來了張學良,猶如一塊石頭落了地,高度緊張的神經頓時鬆弛下來。盧夫人掃了一眼大家過分困乏的神色,忙商量地說:
“這些天來,小爺鞍馬勞頓,大家也傷情耗神,都暫回自己的臥室休息吧!”
盧夫人說罷帶頭走出屋去,接著三太太戴夫人、四太太許夫人、五太太壽夫人等依次退出。陪著張學良為父守喪的隻有一位年過三十,但容貌端麗、風韻猶在的中年女人,她就是張學良的元配夫人於鳳至。
於鳳至於一八九七年農曆五月初八日出生在吉林省懷德縣大泉眼屯,長張學良四歲。其父於文鬥,經商出身,靠“豐聚當”商號起家。於鳳至自幼聰穎好學,性情溫柔、賢淑。在延師讀書期間,為同學中品學兼優的佼佼者,是當地頗負盛名的大家閨秀。後入奉天女子師範學校就讀,以優異的成績結業。當年,張作霖徜徉於山林草澤之間的時候,曾受過於文鬥的照拂,因而張對於許下了一個私願:一旦得勢,他的子女必與於家結為姻親,用以相近相報。後來,他在於家客廳中目睹於鳳至的風采,暗自稱讚叫絕。經算命先生卜算,於鳳至為“鳳命”之體,遂認定自己的兒子張學良這“將門虎子”,應和“鳳命千金”的於鳳至聯姻,經人作伐,當場說定。
但是,張學良不滿意這門親事。在他的腦海中充滿了婚姻自由的幻想,對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持反對態度。張作霖隻好讓步、折中:“你的正室元配,非聽我的不可。你如果不同意舊式婚姻,你和於家女兒成親後,就叫你媳婦跟著你媽(指繼室二太太盧夫人)好了。你在外麵再找女人,我可以不管。”張學良隻好忍受和服從,但正如一位後人所說:“張學良在女人問題上,一開始就存有一種未遂心願的不滿。他潛意識的要去另辟蹊徑。”張學良十五歲完婚,一直對於鳳至以大姐呼之,夫妻感情倒極和諧。
於鳳至是位知書達理、善於控製自己情感的夫人。她深知此時此刻丈夫身係數十萬東北軍之安危。她望著默默啜泣的張學良,甚為達觀地說:“小爺!亡故的老爺說得對,以國家為重,好好地幹吧!”
這些天來,張學良強抑著個人的情感,於悲痛中完成了東北軍的撤退,拒張宗昌所部於灤河一帶。而今,這無聲的悲哀化作了響雷,把理智中的自我炸得粉碎,並淹沒在情感的怒濤之中了。當他聽完愛妻勸慰的話後猝然失態,驀地撲到於鳳至的懷中放聲地哭了。
於鳳至愛憐地撫摸著那戰栗的身軀,禁不住地悲從心來,兩汪熱淚撲簌簌地滴在了張學良的身上。可是當她再次想到張學良身擔的重任時,又把那悲苦的淚水送回心底,取出一方潔白的手帕,邊為張學良拭淚邊說:
“雖說男兒有汨不輕彈,隻因未到傷心處,可也該知道還有比哭更大的事等你去做啊!”
張學良終於止住了悲哭,抽泣著點了點頭,遂在於鳳至的攙扶下向帥府東小院走去。當他們夫妻步入臨時下榻的臥室之後,於鳳至取出預先備好的臂纏黑紗的白夏布大褂,幫著張學良穿在了身上。接著,她自己也脫去遮人耳目的豔裝,換上了孝服。
張學良突然打了一個噴嚏,旋即又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流個沒完,搞得他就像是散了架似的沒有了力氣,竟搖搖晃晃地倒在了沙發中。他無比悲憤地自語:“這嗜好太可惡了!……”
於鳳至明白這可惡的嗜好是鴉片煙。她清楚地記得,那年張學良得了中毒性的感冒,一時難於治愈,遂求治於日本大夫,這位別有用心的日本大夫治好了張學良的感冒,卻因用藥是鴉片使他染上了吸毒的惡習,把體格健壯的張學良搞得每況愈下,家人多次勸其戒除,終因中毒太深難以履行其言。今天,她看到丈夫這痛苦的樣子,主動地說:“小爺!快抽兩口吧。”
“不!”張學良仰起涕零滿麵的頭,“大姐,從今天起,我再不戒除此惡習,誓不為人!”
張學良戒煙的許諾,並未給於鳳至帶來喜悅,相反,一種仇恨日本人的情緒再次生起。她知道戒煙的痛苦,也清楚這種惡習的頑固,為了渡過這危難的關口,她說:
“時下不是戒除惡習的時候,你要利用鴉片帶給你的精神力量挽狂瀾於既倒。”
張學良遵從了。他吸過鴉片以後,頓時又來了精神。夫妻二人正欲安歇,副官譚海引外交處王家楨處長走了進來,未等落座,張學良有些緊張地問:“王處長,有什麽重要的情況嗎?”
“有!”王家楨取出一頁公文紙,“這是一份整理過的審訊記錄,清楚地說明炸死老帥的凶手根本不是日本說的南方革命軍所為,而是關東軍一手幹的。”
張學良急忙接過文稿,細心閱看:“我們數人在南滿站做小工,因吸食白麵,被日本警察抓走,拘留在一處,也沒有審問,先給我剃頭洗澡,然後換上我穿著的這身新衣和新鞋,並且給我們吃好的,喝好的。住了好幾天以後,昨天半夜忽然把我們幾個人叫出來,帶到南滿鐵路橋的地方,對我們說:‘你們隨便走吧。’當時我覺得莫名其妙,可是我準知道日本小鬼沒安好心眼,我早就提防上了。果然,這時過來幾個日本兵,一語未發,用槍刺向頭先的幾個人就紮。我一看不好,撒腿飛跑,拚命逃進城來,那幾個人死活不知。不久,大帥的專列就被炸翻在這座橋下。”張學良閱罷久久不語,兩道濃眉耿立著,兩隻大眼睛噴射著怒火,就在這無聲的沉寂之中,他終於構想妥了今後的行動方案,隻見他揮起右拳狠狠地砸在了沙發的扶手上,自語道:“不雪此國仇家恨,誓不為人!”
“當務之急,你必須成為老帥法定的接班人,以東北最高行政長官的身份發布命令,安葬老帥,穩定三軍。”王家楨焦急地說。
張學良堅毅地點了點頭,似成竹在胸。
王家楨常年負責和日本辦外交事務,熟知張作霖為了避免日本方麵逼他簽署任何文件,一直強調他不通文墨;但對內而言,凡有命令皆以張作霖親自簽名為憑,此點實為日本人所深知。此刻,如說張作霖已死,而並未指定繼承人,必將引起日本的幹預。倘謂已指定張學良繼承,則親筆簽名的手令何在?若無親筆簽名,必仍不為日本所承認,生出麻煩來。所以他疑慮不安地問:
“老帥留有親筆簽署的遺囑嗎?”
張學良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
“這,可就複雜了……”
張學良淡然地一笑,起身走到書桌前,提筆蘸墨,飛快地草就了如下一道手令:
我不幸被炸,在我養傷期間,一切職務交由張學良代理。張作霖
王家楨走近一看,愁容頓逝。真沒想到,張學良仿其父的簽名竟達到亂真的程度。少頃,他又不安地問:“軍團長,善後之事,想必都安排好了吧?”
對此,張學良已經完成了腹案:禦外侮,報父仇,必須首先謀求全國統一,全力對外,始可有濟。他鎮定自若地點了點頭,頗有些沉重地說:
“總的方針是變朋友為死敵,化幹戈為玉帛,逐漸形成一個聯蔣抗日的政治局麵。”
王家楨完全理解這一方針的內涵。但他深知變日本這個朋友為死敵是何等的危險。至於和蔣介石化幹戈為玉帛,則更是一廂情願。蔣介石是勝利之師,會和戰敗的東北軍罷戰言和嗎?萬一蔣介石趁著父權子接的混亂局麵落井下石怎麽辦?尤其當他再想到東北軍中的新老派係之爭,更是有著一種惶恐之感。他疑惑地問:“你有把握實現這一方針大計嗎?”
“有!”張學良堅定地點了點頭,“我想過多次了,一切成敗得失的關鍵是蔣介石。從現在起,我們必須有條件地和他握手言和。”
“這行得通嗎?”
“我自有辦法處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