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劉寶山知道田大榜說的話一半是真,一半是假。他的確給鳳凰台的鄉親鄉鄰幫過不少忙,做過不少好事。但幫的有些忙做的有些好事卻另有目的。劉寶山家原來有一畝上好的水田。他的母親死得早,父子倆靠著這一畝水田過日子。父親長年生病,開始是住在他們家旁邊那棵楓樹洞裏的傅郎中扯來草藥給他治病。後來父親的病情愈加嚴重。傅郎中已經無能為力了。劉寶山隻得上門去向田大榜借了十塊銀元,契約上寫好,一年之後不還銀元,則自願用半畝水田抵押。後來父親去世,田大榜又借給他十塊銀元盤父親上山,並簽了一張問樣的契約。劉寶山小小年紀,哪裏弄到二十塊銀元還債?一年之後,劉寶山祖宗傳下來的一畝上好的水田,就成田大榜的家業了。劉寶山也成了田大榜的長工。田大榜有幾句口頭禪:創業猶如針挑土,敗家好比水過兵。要把有時當無時,莫把無時當有時。多做善事,不做惡事。人們說田大榜的心肝的確沒有壩河坪的大地主王啟中那樣歹毒,田大榜在鳳凰台算得上第一富裕人家,卻並不作惡。特別是紅軍從鳳凰台經過之後的那十幾年,田大榜居然經常拿些糧食出來接濟閑難人家,還主動把水田租給那些沒田種的貧苦人家耕種。也不怎麽急切地要把貧苦人家的田地據為己有了。不像王啟中那樣作惡一方,欺壓百姓,民怨深重。
土地改革的時候,王啟中被鎮壓了,槍打在三眼橋下麵的沙灘上,肥實的大腦殼被快槍子兒揭去了大半邊,腦漿流了一地。田大榜卻隻戴了頂地主分子的帽子,雖是受了些皮肉之苦,並尤吃槍子兒的憂慮。田大榜說他早就料到,那年從鳳凰台後麵古驛道過去的那支朱毛的隊伍遲早要坐天下的。沒看見那都是些什麽人?是天上的星宿下凡,躺在擔架上那氣勢也十分了得。這些不著邊際的話讓人們聽起來一頭霧水,但大多數人的確從心裏恨不起他田大榜背著糞筐在村前的小路上東瞅瞅西瞅瞅,看見野狗屙在草叢中的糞便,就小心地拾進糞筐裏。這時,他看見劉寶山站在村口的楓樹下,穿一身屎黃色的軍裝。目光愣愣地瞅著對麵的半山腰。已是早春二月,鳳凰台卻沒有一點春的氣息,山腳的小溪淌著一線枯水,村口的水田去年割禾之後沒有翻耕過來,禾蔸子匍匐在板結的水田裏。遠處的鳳凰山樹木還沒有吐出新芽,一片枯黃。半山腰的那口山塘仍是被一片濃密的林子環抱著。隻有山塘腳下的兩畝水田汪著一丘肥水。劉寶山像是在回憶什麽,目光呆滯而散漫,臉上透出的卻是一種讓人捉摸不透的沉重。,“寶山侄子,你過去在我家做活的時候,沒有看風景的習慣啊,在外麵吃了幾年軍糧,出息了呀。”
田大榜一邊拾糞一邊往劉寶山這邊走過米。劉寶山的目光仍然盯著半山腰,嘴裏說道:“田伯,你的習慣還沒有改?”
“吃屎用屎,屎是金子。要想田地裏長出好禾苗,這個習慣就不能改。”
“我曉得,半山腰山塘腳下那兩畝水田是你家的。”
劉寶山那些年在田大榜家做長工的時候,看見田大榜不分天晴還是下雨,不管春夏還是秋冬,每天早早地起了床,背個糞筐拾野糞。大年三十也不例外。他說每天早頭拾半筐,一年就能拾一百八十筐,上好的水田可以肥三畝,禾穗像狗尾巴,穀粒像黃瓜子。“還是寶山曉得我的脾氣。有收無收在於水,多收少收在於肥。這是前人說的。四年前土改分田地的'時候,半山腰那二畝水田沒有人要,說是田太瘦,長不出好禾來。我是地主分子,人家貧下中農不要的就分給我,這幾年那二畝水田年年好收成。什麽原因?肥出來的。”
田大榜彎下腰,將路旁邊一堆稀稀的豬糞小心地往糞筐裏刨,豬糞很稀,刨不進,他就用手去捧。兩手全染上臭氣哄哄的豬糞。田大榜將手在路旁的草叢中揩了揩,站起身說:“寶山侄子,五年來,我一直在想,你在我家做活的時候,我待你還是不錯的嘛,苦活累活,我陪你一塊做,吃紅薯包穀,我和你一塊吃,你為哪樣不對我說一聲就走了呢?那時你莫非沒有看出你伯是真心想把玉鳳給你做媳婦的麽?”
聽田大榜這麽說,劉寶山的胸口就被一股血給堵住了,心裏罵那時你為哪樣不明說呢?過後尋思,田中傑並沒有將自己和田玉鳳的事情告訴他的爹,說:“我聽說解放軍打到寶慶來了,就找解放軍去了。”
田大榜歎氣道:“你還是把你田伯當成了外人,田伯要是沒有對不住你的地方,你找部隊去做什麽?唉,不說那些了,寶山侄子,你和我家連生是鳳凰台的帶頭人,你們得把鳳凰台的鄉親鄉鄰帶好,不要弄得像孫少輝那個窮樣,讓外麵人說我們鳳凰台人全是些好吃懶做的東西,連嘴巴都糊不上。到時候你們去分誰家的財產呀?那時沒有富人比你們均的了。”
劉寶山對田大榜說的這些話有些不服氣,他分明是對土地改革不滿。卻又想不出什麽話去反駁他,為了置下那份家業,他田大榜這輩子的確吃了不少的苦,受了不少的累。不像壩河坪王啟中,他的那份家業卻是用窮苦農民的血和淚累積起來的。他說:“共產黨坐了天下,人民當家做了主人,日子會一天天好起來。我們最終的奮鬥目標,是建成共產主義,人人都過上有飯吃有衣穿,幸福美好的日子。”
“那就好。”
田大榜心裏說,我看你們怎麽讓孫少輝這些好吃懶做的懶漢二流子一無天富裕起來,過上幸福美好的日子。過後問,“聽說你們要成立農業生產合托社,全鳳凰台的人都在一塊做陽春?”
“過幾天準備召開成立大會。”
劉寶山一下變得十分的嚴肅起來,“合作社隻要貧雇農,地主富農不要。”
田大榜那張瘦臒的刀條臉做出一副哭相:“我們家有兩個人戴著地主分子的帽子,哪敢想參加你們的農業合作社。我是想問問,這樣把大家攏在一起做陽春行麽?”
這個問題劉寶山心裏的確沒有底,他也不知道孫少輝那個懶漢人社之後會不會積極勞動,說:“這是上麵的號召。全國都在大辦農業生產合作社。孫少輝過去討米出身,雇農成分,苦大仇深,他肯定是農業社依靠的骨幹力量。”
“你們是怎麽打算的?”
“這個麽,”劉寶山將喉頭的話又咽進肚子裏,他不想將自己的打算早早地告訴麵前這個地主分子。他的老班長曾經告訴過他,地主階級是人民的敵人,一個有覺悟的人,特別是共產黨員,對地主階級要有刻骨的仇恨,才能算立場堅定,愛憎分明,才是一個好共產黨員。劉寶山不說話,田大榜卻說開了:“要你插一畝兩畝水田,收成肯定不會比我田人榜差。可你和我家連生要把鳳凰台五十多戶人家弄到一塊做陽春,我就有些擔心了,勤勞的人要多做活,懶惰的人不想做活,結果勤勞的人也變懶了。就說那個孫少輝吧,那時我看見他年紀輕輕在外麵討米,實在可憐,就把田給他種,他種了一年就不種了,說種田不如討米,不流汗不下力,討得一碗全吃進肚子裏了。”
田大榜突然看見劉寶山的臉色很難看,連忙道,“看我說的什麽,農業生產合作社好,我這個地主分子想進還不讓進哩。”
說著,背著糞筐拾野糞去了。田大榜拾了一筐野獎回來,田中傑的女人韋香蓮還沒有將早飯辦好,田中傑正在院子裏修農具,五歲的兒子田耕則被父親逼著拿了本《三字經》在那裏讀。兒子的小腦殼像他父親二十年前一樣,不停地搖晃,口裏念著“人之初,性本善……”田中傑看見父親回來,說:“爹,你和寶山站在村口說什麽,人家是黨組織裏麵的人,地位在我們家連生之上,和他說話你要留點神,讓他抓住什麽話柄,沒有你好果子吃。”
田大榜說:“我問他那陣為什麽不對我說一聲就走了。畢竟在我們家生活了五年,別說人,就是豬呀狗呀也有感情了。”
田中傑抱怨說:“什麽不好問,你問他這呰做什麽,他是在我們家做長工,苦大仇深。”
“苦也好,仇也好,全憑他的良心。他十五歲進我的家門,才三堆牛糞高,瘦得像河茅稈兒。二十歲離開我們家,已經長成十分標致的後生了,十八般農活,樣樣拿得起,我當時還真想把他招做女婿的。”
田中傑的臉有些發黃:“爹,這話要是讓人家聽見了,會說你是想拉攏他。”
“我女兒都成連生的媳婦了,怎麽會拉攏他。屮傑,他們辦他們的合作社,我們搞我們的單幹。這幾天你把農具修好,過些曰子就幵始做秧田。香蓮這幾天把田坎收拾幹淨,還要積些土雜肥。下年我們要收十二擔穀子,那時就見分曉了,看是他們合作社好,還是我們單幹好。”
周連生比劉寶山年長八歲,是寶慶那邊人,逃荒來到鳳凰台的時候被田大榜收留。周連生為人忠厚老實,又離鄉背井,舉目無親,那時把劉寶山當做自己的親弟弟一樣,相依為命,處處關照著他。劉寶山突然回到鳳凰台,讓周連生高興得不行,陪著劉寶山到山埡那邊看了他父母的墳塋,又到傅郎中居住的古楓樹洞裏看望了傅郎中,過後就陪著他說白話,訴說這幾年對他的無盡掛牽。在劉寶山的心裏,周連生就是他的親哥哥。那年五月漲端陽水,兩人帶著十幾個漢子放木排下漢口,在青龍灘打了排,劉寶山被卷進了湍急的漩渦之中,是周連生救了他。那次周連生雖是沒被淹死,由於胸口灌多了水,落下個噝兒噝兒喘氣的毛病。那時劉寶山常常掛在口邊的一句話,連生哥你是我的親哥哩,我的命是你救下的。“連生哥,你那個喘氣的毛病還沒有好呀?”
“我原本是想這幾年把陽春做好,攢點錢治治這病的,如今要成立農業合作社,隻怕這病是治不成了。”
“連生哥,你說是辦合作社大家一塊做陽春好,還是自己做自己的陽春好?”
“我還是喜歡肖己做自己的陽春。我真的擔心大家一塊做陽春會餓肚子的。”
周連生歎了口氣,“這幾年我沒有把鳳凰台的工作做好,你回來了就好,你隻管抓工作,飯就在我家吃,衣服讓玉鳳洗,她在家帶孩子沒事的。”
劉寶山看了一眼坐在旁邊奶孩子的田玉鳳,心裏像有一把刀子在剜,心想往後怎麽對待玉鳳都對不住連生哥呀,說:“這些就不用你操心了,我自己會弄。”
“我們兄弟還有什麽說的,你娶媳婦了,我這個做哥的就可以不管你了。”
劉寶山回去之後,周連生還在想,原來寶山他也對辦合作社沒有多少信心的。這時田玉鳳問他說:“你剛才說寶山哥要娶媳婦了,是哪家的姑娘?”
“孫少輝家伍愛年說,她娘家有個堂妹,她準備回娘家把她帶來和寶山見個麵。”
田玉鳳就不做聲了,伍愛年她堂妹是個什麽樣子呢,’比自己漂亮,還是比自己長得醜。這樣想的時候就把孩子放在男人懷裏,說:“我去看看寶山哥在做什麽。”
田玉鳳推開堂屋門,來到劉寶山家裏。劉寶山坐在屋裏發呆,田玉鳳進屋去他也沒有理睬她。“我曉得你在怨我。”
田玉鳳的口氣裏帶著一種怨艾,“你為哪樣就不問問我怨不怨你呢?”
劉寶山抬起頭,眼睛看著她,說:“你來就是對我說這話?”
“現在說什麽都遲了啊。”
田玉鳳的眼睛就濕了,“你一走就是五年,連個音信都沒有,那幾年我夜裏一閉上眼睛就夢見你。”
兩滴晶瑩的淚珠從田玉鳳俏美的腮邊淌落下來。劉寶山心裏真的快要滴血了,他真想撲過去把他的玉鳳緊緊地抱在懷裏親個夠啊。“我們的事,我哥對誰都沒說。我爹我嫂至今都不曉得你為哪樣要離開鳳凰台。”
田玉鳳這樣說著,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不說那些了。愛年嫂給你說個女人來,就有人給你煮飯洗衣服了,日子也就好過了。我是沒有那個命呀。”
劉寶山冷冷道:“誰說我的日子不好過?對你說,日子不好過的是你親哥田中傑。他不是說我回到鳳凰台他就要拿刀劈了我麽?你對你哥說,他不趁早劈了我,我是要往死裏整他的。這輩子,我要叫他像豬像狗像牛馬畜牲一樣活著。”
“你要恨我哥我又有哪樣辦法。我對你說,這輩子我心裏隻有你寶山哥啊。”
田玉鳳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從門角落裏將他換下的髒衣服找出來匆匆洗了。這時,孫少輝在周連生家裏嚷著要喝茶。田玉鳳小心地答應說:“我這就給你倒茶來了。”
說著慌慌張張回家去了。一會兒,孫少輝又在那邊大聲對劉寶山說:“寶山,賈鄉長要你成立農業生產合作社,巳經幾天了,怎麽沒有動靜?我家已經斷糧了,再不成立農業生產合作社,餓死人你要負責任的。”
孫少輝的父母死得早,家裏沒有房屋,沒有田地,人又特懶,長年在外麵討米,住的是牛棚,是瓦窯洞,是路旁邊的穀草垛。解放那年,賈鄉長帶著土改工作隊來到鳳凰台,把他從壩河坪王啟中家的牛欄屋裏找了回來,給他分了田地,還將田大榜的四合天井屋給他分了一間。有了田地,有了房子,賈鄉長又做主從水田衝村給他弄來了一個年輕漂亮的姑娘做堂客。隻是,孫少輝懶惰慣了,不好好做陽春,年年田裏沒有好收成,五荒六月還是沒有飯吃。餓極了,就向周連生家借,向田大榜家借,後來就不借了,說借了要還,每天田大榜家的飯菜辦熟的時候,他就去他家裏坐著不動,田大榜開始吃飯他也拿著碗自己盛了飯吃。常常吃過飯他還會說:“口他的老母親,解放幾年了,怎麽還是地主家的日子好過呀,有白米飯吃,有臘肉吃,有糊汁酒喝。看來還要搞次土改才行,不然窮人這天下就白坐了。”
劉寶山說:“少輝你這話說得不對,單幹也好成立合作社也好,都要靠勞動養活人,不做活就沒得飯吃。”
不等劉寶山把話說完,孫少輝就嚷了起來:“劉寶山你要是不願成立農業生產合作社,我就去找賈鄉長。日他的老娘,他賈大合過去和我一樣的討米,一樣的在牛欄屋過夜,一樣的被地主婆放狗咬,如今當上鄉長了,有肉吃,有酒喝,還有漂亮女人日。老子還和過去一樣沒有得到翻身。”
孫少輝這樣說著就要田玉鳳給他倒茶喝,“地主女,快給老子倒茶,沒飯吃,茶也不讓老子喝個夠麽?”
田玉鳳連忙從火炕角落端了個大茶罐過來給他添茶水。孫少輝一雙眼瞅著她道:“剛才我說的話,你不會對你地主爹說吧,我明天還要向他借早飯米的。”
田玉鳳的手不由地一抖,茶罐咣當一聲掉在地上,滾燙的茶水灑了一地。孫少輝大聲嚷道:“田玉鳳你心虛什麽,怕我鬥爭你那地主父親?”
田玉鳳不敢做聲,將地上的茶水打掃幹淨,進房去就再不敢出來了。劉寶山皺著眉頭對周連生說:“明天我們到鄉政府去,把鳳凰台的情況對賈鄉長說一說。”
壩河坪是一座古老的集鎮,四周被水田環抱,遠方是層巒青山,一條不大的河流從鎮子前麵流過。因為有條古驛道從這裏經過,千百年來,曆朝曆代過往的命官信使都要在這裏落腳歇店。後來,一條國道經過這裏,這裏又有了一個小小的車站。壩河坪上千戶人家,有一家四合大院格外惹人注目。這座四合大院用風火磚砌成,兩層,天井很大,裏麵栽著兩棵青枝綠葉的大柚樹,一年四季天井裏散發著一股帶著辣味兒的芳香。這座四合大院過去的主人叫王啟中。王啟中的家業方圓百裏赫赫有名,家有良田四百多畝,五百多畝樹木蔥蘢的山林。除了長年養著八個長工,春耕秋收大忙季節,還要請無數的短工搶種搶收。
王啟中有兩個老婆,大老婆生的一個女兒嫁了個國民黨軍官去了台灣再沒有回來,小老婆生的一個兒子在外麵讀書也再沒有回到壩河坪來。人們說王啟中家的白銀用大樟木箱子裝著,糧食幾大倉,生黴了就往壩河裏倒,也不給沒飯吃的窮苦人度命。土地改革的時候他被定為惡霸地主,被人民政府鎮壓。他的大老婆在男人被拖到壩河坪外麵河灘上槍斃的第二天,就在自家龍鳳**吞食鴉片死了。小老婆長得十分漂亮,是王啟中在嶽州做木材生意時用銀元買回來的,小女人來到王家後給王啟中生了個兒子,很得王啟中的寵愛。小老婆挨了幾次鬥爭就瘋了,常常在鎮子上當著眾人把衣服脫得精光,露出白皙如脂的下身,說世界上的男人沒有幾個好的,夜裏往死裏日她,還要她做各種花樣讓他們快活,白天讓她挨鬥爭,又往死裏整她。小女人瘋了幾個月,就跳下三眼橋的水潭裏溺死了。王啟中的四合大院被人民政府沒收,成了壩河坪鄉政府所在地。每個幹部職工都分了一間房,又做辦公室又做臥室。讓劉寶山萬萬沒有想到的,他當兵時那位待他如兄弟的老班長鄒仁奎居然到壩河坪鄉做鄉黨委書記來了。住在一樓挨近廁所一間陰暗潮濕的小雜屋裏。鄉辦公室主任吳明說,是鄒書記自己提出來要住那間房子的,他說還有很多窮苦農民沒有房子住,我們共產黨人和革命幹部就決不能阱條件,圖享受。劉寶山握住鄒仁奎的手不肯鬆開:“老班長,我好想你呀。”
劉寶山說的是心裏話。那年劉寶山逃離鳳凰台,才曉得外麵是兵荒馬亂的世界,要想生存下去是何等的艱難,可他卻不敢再回鳳凰台了,田中傑那天咬著牙說他劉寶山再回鳳凰台他就用刀劈死他。他吊著一隻被田中傑砍傷的胳膊,一邊乞討,一邊找活做,卻沒有人肯收留他。正在劉寶山走投無路的時候,他聽說寶慶那邊來了專門鬥地主、打土豪劣紳、為窮苦人伸冤作主的人民解放軍,他就投奔寶慶去了。他碰上了好人,一位比他年長的山東籍解放軍班長收留了他。那位班長姓鄒名仁奎,有文化,心地善良。他說他不是窮人出身,他家是資本家兼地主,家裏有鋪麵,還有田地。但他背叛了他的剝削階級家庭,讀書的時候就和進步同學一塊進行抗曰宣傳活動,後來日本鬼子投降了,內戰卻熱火朝天地打了起來,他就參加了解放軍,一路從北打到南。他告訴劉寶山:“你要好好當兵,要立功,要爭取到共產黨的組織中來。毛主席領導的中國共產黨才是窮苦人民的大救星。我們解放軍進軍湘西,是要消滅湘西的百年匪患,打倒惡霸地主,讓湘西的窮苦農民過上好日子。"劉寶山聽了十分高興。他首先想到的是把田中傑打倒,然後把他的親妹田玉鳳娶過來做媳婦。劉寶山機敏勇敢,跟著鄒班長幾次出色地完成了剿匪任務。隻是,在一次剿匪戰鬥中,鄒仁奎身負重傷,一隻胳膊也被炸掉了,再沒有回到部隊去。當對二奎說:“我的傷治好後,部隊卻不要我了,說我隻有一條胳膊,不能打仗了,讓我轉業到地方工作。劉寶山同誌,我們有緣,又蹲到一條戰壕裏來了。”
鄒仁奎一隻手抓住劉寶山的胳膊使勁地搖晃,“寶山,還能把剿匪的那股勁頭拿出來,跟著我鄒仁奎幹麽?”
劉寶山重重地點了點頭,然後就擔心地問:“老班長,你的身體還好麽?”
“左手丟了,右手也斷過一次,胸口還有兩塊彈片沒有取出來。”
鄒仁奎一臉神聖地說,“隻要還有一口氣,就要努力幹革命工作。”
鄒仁奎仍然沒有改變在部隊吋的那個習慣,把右手舉起來,然後用力劈下去,“我們窮人坐了天下,卻還受窮,那就是我們自己無能了。劉寶山同誌,還有周連生同誌,我以老班長的名義交給你們一個任務,把鳳凰台農業合作社辦好,讓鳳凰台的窮苦百姓盡快地過上好日子。”
在老班長麵前,劉寶山心裏有話也敢說,“老班長,辦農業生產合作社我們一點經驗都沒有,再說,鳳凰台的群眾也有些顧慮,我們能不能再等等看。”
這時賈大合從外麵回來,正好聽見劉寶山的話,嚴肅地批評道:“劉寶山,才回來多少日子,就被落後思想俘虜了。孫少輝已經來過我這裏了。我說,不是群眾的思想落後,是你們自己思想有問題。”
台對二奎說:“寶山,我剛從縣裏幵會回來,大辦農業生產合作社,是黨的號召,是毛主席的指示,你的思想要堅定,要像那時剿匪一樣,衝鋒在前,給我們壩河坪鄉做出榜樣。”
‘老班長這樣說,劉寶山就不好再說什麽了,他信老班長的話。賈大合說:“冷水衝農業合作社辦得不錯,你們可以去那裏看看。再有半個月,春耕大忙季節就到丫,上百個勞動力一塊做陽春,有很多的準備工作要做在前頭。你們說,鳳凰台農業合作社什麽時候成立?”
周連生不做聲,眼睛看著劉寶山。劉寶山說:“今天二月初三,再過幾天,二月初八鳳凰台成立農業生產合作社。農村人講究的,要想發,不離八。我們這就回去準備。二月初八那天,我們來鄉政府接兩位領導。”
“要不要吳明去幫幫忙,做做準備工作?”
賈大合頓了頓,“要不,我自己去鳳凰台蹲幾天點吧?”
周連生連忙說:“賈鄉長你忙,不麻煩你,有什麽問題,我們再向兩位領導匯報。”
二奎說:“我知道劉寶山的性格,交給他的任務,他會完成的。還有一個問題你們考慮好了沒有,誰做鳳凰台農業合作社的社長,誰做副社長,還有其他的領導成員定的哪幾個。沒有一個好的領導班子,農業合作社就很難辦好。”
賈大合說:“這個問題我考慮過了,鳳凰台過去最窮最苦的六戶貧雇農全都集中住在田大榜的四合天井屋裏了。農業生產合作社的領導班子當然要從這六戶人家屮產生。劉寶山做社長合適。周連生雖然討了個地主女兒做婆娘,伹他生產最裏手,讓他做劉寶山的助手,分管生產。孫少輝這個人過去討米出身,赤貧,有階級覺悟,讓他做副社長兼會計比較好。我看,暫時就這三個人。過去我們都沒辦過農業合作社,草鞋無樣,邊做邊像。到時候工作做不過來了,再從另三戶人家中挑選兩個充實到合作社的領導班子裏麵去。”
劉寶山試探著說:“孫少輝一個人兼兩個職務是不是忙得過來。丁保平也是貧農,還有些文化,是不是讓他做會計工作?”
賈大合一下發起火來:“你們說誰最擁護共產黨?我說苦最大、仇最深的人最擁護共產黨。孫少輝過去討米的時候受過多少罪你們曉得不?你們不曉得我曉得。我也討過米。共產黨依靠的就是這樣的人。不然我怎麽能做壩河坪鄉的鄉長?”
鄒仁奎沉思一陣,說:“就按賈鄉長的指示辦吧。到時候有什麽不周到的地方還可以調整的。”
劉寶山和周連生從壩河坪鄉政府出來的時候,太陽已經下山了。周連生焦急地說:“寶山兄弟,成立農業合作社,我心裏一點底都沒有。”
劉寶山說:“我心裏也沒有底。這樣吧,我去供銷社買些紅紙和筆墨回去,到時候好寫標語口號用。”
“哪來的錢?我是身無分文的。”
“我回來的時候,部隊給了我八塊錢的複員費。”
“孫少輝在給你說女人,到時候要錢用的。”
“現在我的心裏,合作社要比女人重要得多。”
周連生就不做聲了。許久,他說:“我不回鳳凰台了,這就到冷水衝去,看看他們是怎麽辦農業生產合作社的。”
“也好。不過你不能在那裏久呆,過一天兩天就回來。”
劉寶山回到鳳凰台的時候,天已經黑一陣了。他推開自家的門,田玉鳳正在給自己收拾屋子,飯菜已經辦好了,擺在桌子上。他真有一種回家的感覺,口裏卻冷冷地說:“快回去,我自己會收於”田玉鳳並沒有回去,問道:“他沒回來?”
“到冷水衝農業生產合作社取經去了,過兩天就回來。”
劉寶山心裏說,才出去一天,就想他了?田玉鳳再不說話,眼睛看著劉寶山,目光熱熱的,柔柔的。劉寶山沒有理睬她,出門大聲地喊孫少輝道:“孫少輝,你來一下。”
孫少輝家的門鎖著,住在孫少輝對麵的丁保平說:“寶山,過來坐坐麽?少輝和他堂客回娘家去了,昨天不是說要去水田衝給你說堂客的麽?”
丁保平也是一戶雇農,不過他會木工手藝,那陣農忙時他就租種田大榜家的幾畝田地,農閑的時候就挑著木工擔子做點木工活幫補家裏的生活。劉寶山心想,成立農業合作社,隻有依靠他們才會把陽春做好,大家才不會餓肚子,過去對他說:“過幾天我們鳳凰台就要成立農業社了。”
丁保平說:“要是入了社還餓肚子,我就不想人社了。農忙的時候我做陽春,農閑的時候我可以去做木工活,紅薯包穀飯我家還是有吃的。”
劉寶山懇切地說:“保平哥你不要三心二意,辦農業合作社還靠你出力的啊。”
丁保平聽出了劉寶山話裏的意思,笑道:“你寶山老弟有這個意思,我就入社吧。”
這時,劉寶山看見丁保平的妹妹丁如蘭不時地對門外張望。劉寶山那陣沒離幵鳳凰台的時候,丁如蘭還是一個瘦小的黃毛丫頭,如今已經長成眉清目秀的大姑娘了。劉寶山扭頭望去,天井屋的那邊,吳樹生的弟弟吳石生站在那邊階簷下對丁如蘭遞眼神。丁如蘭就迫不及待地放下飯碗出門去了。劉寶山心想,這棟四合天井屋又有一對男女在生死相戀了。田玉鳳已經回家去了。桌上的飯菜也不見了。火膛裏卻生起了火。劉寶山揭開鍋蓋,飯菜都放在鍋裏熱著。他剛複員回來,紅薯米是縣政府民政部門供應的,一個月三十斤。菜不用說,是田玉鳳從自己家拿來的。劉寶山這時已經很餓了,狼吞虎咽地填了兩碗紅薯飯下肚,就端著煤油燈來到堂屋,看看該怎麽把堂屋布置好,成立農業合作社時好做會場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