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另一件事是要在全礦開展節能降耗活動。從機關到坑,到車間,號召節約一度電,一個螺絲釘,一根鋼釺,一滴機油。全力壓縮生產費用,降低生產成本。對在節能降耗運動中有顯著成績的單位和個人,要給予獎勵。這件事具體由宋光召抓。先抓個典型出來,然後在全礦推廣。第三件事是讓分,管生產的副礦長鄧友賢去坑日抓采礦。雖說如今采出的每噸礦石隻有兩克黃金,在沒有找到富礦的情況下,每噸兩克黃金的貧礦也要多開采。不然,黃金產量再要下滑,連生產費用都無法支付了。真到了電管站拉閘的那一天,老牛嶺金礦就徹底完了。第四件事是決定拋售兩百噸精銻。按眼下的市場價計算,大約能賣到一百八十萬塊錢。金礦的幹部職工,包括退休老工人全部計算在一起,一個月的工資大約需要二百三十多萬。劉竹山說,退休老工人補發一個月的工資。

井下工人也補發一個月的工資。其他幹部職工全部補發半個月的工資。剩下的錢擺那裏以備急用,“鄭礦長那裏,隨時都要給他準備一些錢。沒錢了,醫院就要停他的藥。”李大權說要賣就幹脆賣五百噸。半個月的工資才兩百多塊錢,能維持多久?劉竹山不同意,說:“精銻不是黃金,它是走向市場的產品,價格的起伏一點規律都沒有。五年前,精銻從每噸兩萬的價格像坐火箭一樣,一直上升到每噸四萬二。半年的時間價格翻了一倍。

從前年開始,每噸四萬二的精銻又一落千丈,一直跌到今天的九千多。當今世界上還沒有一家銻礦的生產成本每噸低於一萬的。

我就不相信精銻的價格不會再升上來。你就不想一想,一噸少賣一千,一百噸就少賣十萬啊。十萬塊錢能養活幾十個退休老工人呀。”劉竹山頓了頓,說,“鄭副礦長病一年多時間了,一直住在省醫院。去廣州賣精銻都是劉副處長和小何。如今精銻的價格起伏大,不是說對他們不放心,我看還是去個領導,多賣一萬兩萬也能解決一些問題。這次,大權你就辛苦一下,親自帶個人到廣外去一趟。”李大權說要我去就多賣點。帶那麽點精銻去我難得浪費時間。

宋光召出麵做他的工作,說老牛嶺金礦到了今天這個艱難的地步,精打細算還是必要的。先帶兩百噸去看看再說。李大權才沒有再說要多賣。劉竹山交待說:“你帶個人明天就去廣州,我叫供銷處馬上向那邊發貨。發長沙轉運站的貨,快一些,錢到手之後馬上匯回來。”李大權說:“我這就叫後勤處準備車,連夜走,明天下午就到了。”劉竹山笑說:“大權,節能降耗是不是從今天做起,從你做起。這次你不帶小車去。吃過晚飯,讓後勤處叫車送你到大莊坪汽車站。我打聽好了,每天晚上七點半有一趟從新沅去廣州的臥鋪客車。兩個人隻要二百塊錢的車票。比自己帶車劃得來,你就辛苦一下,好麽?”李大權許久沒有做聲。劉竹山隻得說:“那就還是帶車去吧。”李大權站起身,有些不怎麽情願地說:“算了,還是坐臥鋪車。我這就回去準備一下。光召,你給供銷處打個電話,讓小何陪我去一趟吧。”說著就走了。沒有料到,李大權回到家,卻讓老婆王銀香數落了老大一陣。

讓他這個大男人都有些無地自容了。王銀香在金礦貿易商店做業務副經理,人稱王辣子,是一個很有心計的女人。雖然貿易商店的幹部職工和其他單位一樣也有三個月沒有發工資了,但他們在給國家幹工作的同時,自己常常利用職務之便,也摻和著做一些生意買賣。損公肥私也好,假公濟私也好,按她自己的說法,如今這個年代,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金錢麵前沒有幾個思想好的。這麽多年來,她自己到底有多少存款了,連李大權也不知道。她根本就不讓李大權知道。但這個家庭,一直靠王銀香的支撐著卻是實實在在的。這天夫婦倆吵架的原因也是因為錢。李大權有個親妹妹在長紡工作,妹妹的女兒七月一號結婚,燙金的大紅請柬沒有往礦本部辦公室寄,卻寄到貿易商店去了。王銀香聽說男人去廣州不帶小車,而是晚上去大莊坪汽車站搭公共汽車,心裏就老大的不高興,拿著外甥女的請柬問李大權怎麽辦。李大權說:“離七月一號隻有幾天時間了,我怕是難得趕回來,你是不是抽時間去一趟。我就這麽一個親妹,就這麽一個外甥女。”李大權的妹妹早已下崗在家,妹夫的工作也不怎麽好,家庭比較困難。王銀香怕妹妹向她訴苦要借錢什麽的,不想去,說:

“我哪有時間,寄點錢去算了。”“那你就寄吧。”“錢呢?”王銀香問道。李大權笑說:“把你的私房錢拿點出來寄去好麽?”王銀香就指著他的鼻子罵了起來,“一個有四千多工人,全國金礦排行第九的赫赫有名的大型金礦的常務副礦長,堂堂正正的副廳級,整天為礦山操累,到頭來,口袋裏沒有一文錢,出門連小車都不能坐,你值也不值?你虧也不虧?你羞也不羞。你是跑大世界見大世麵的人。廣州那邊在街上隨便抓一個拾垃圾的,家中沒有一百萬,也有八十萬了。對你說,這次我不會給你外甥女寄錢。你有錢你就寄,寄多寄少我不管。沒有的話,你那張臉不要算了。”李大權有些惱怒地說:“我馬上要出差,你隻別讓我發火。”王銀香譏諷說:“你發火我就怕了?有本領你出差自己買漂亮的襯衫,漂亮的領帶耍闊氣去,別讓老婆給你操心了。”李大權眼珠子就瞪圓了,臉麵青一塊,白一塊。

他是常務副礦長。一年多來,分管經營的副礦長鄭春生患肝病住院,劉竹山要他兼管經營這一塊,上海、廣州、北京、深圳,一年內去了好幾次。走出門,那樣子風度翩翩,西裝革履,的確都是王銀香的功勞。不穿婆娘買的衣裳,不結婆娘買的領帶,靠他自己每個月的那幾個工資,他真的比一個大路旁邊拾垃圾的還不如。眼珠子圓瞪著,臉麵青一塊,白一塊,心裏的底氣卻不足。麵對著趾高氣揚的婆娘,口裏沒話說了,就把肚子裏的氣朝別處發,清理出差的衣服時,將櫃子門掀得哐哐直響。這時,兒子李安文回來了。

進屋發現父親和母親在吵架,那張清瘦的臉上就布滿了一種憂慮。父母為了錢經常吵架,而且母親總是趾高氣揚地數落父親。他不知道是父親錯還是母親錯。他是在母親的溺愛中長大成人的,不缺錢用,不愁衣穿飯吃。讀大學的那幾年,由於班上的同學大多數是農村來的,都很窮。而他每月卻有幾百塊錢的零花錢,被同學們稱之為李公子。同學們要是遇到困難,全都到他那裏去借錢。他的那種孤傲的性格就是那時候養成的。伍有福出事,勘探隊這幾天一直沒有下井作業,李安文每天在隊裏打個轉,開一會兒會,就到醫院去了。肖金來的那條腿終於還是被保住了,打了個大大的石膏包。醫院說今後走路跛是肯定的,斷成了三截,接攏來也會短一截。李安文在醫院陪肖金來其實還有另一個原因,他喜歡劉小瑩。無論個人條件還是家庭條件,李安文在金礦都是屬於最好的,追他的姑娘不少,上門給他牽線搭橋的人也多,他就是不點頭,已經二十七歲了。

還沒有成家。他心裏早有了人,那就是劉竹山的女兒劉小瑩。隻是,劉小瑩和肖金來相好在老牛嶺金礦已經不是秘密,他隻有將那一份愛戀深深地埋在心底,自己慢慢地咀嚼那種在單相思中煎熬的滋味。肖金來受傷住進醫院,劉小瑩必定去醫院看望他。這就給了李安文能經常見到劉小瑩的機會。“安文,今天開會決定讓你做勘探隊副隊長。”李大權不看兒子,一邊往手提箱塞衣服,一邊這麽說。李安文對父親一直有成見,要不是父親那陣堅持要他學探礦專業,憑他的高考成績,他完全可以學別的熱門專業,大學畢業之後,離開這大山溝去繁華的城市謀一份舒適的工作。要不是父親在他畢業分配的時候一再要他回到老牛嶺金礦來,他早就讀研究生或是去科研單位工作了。實在說,他對老牛嶺金礦沒有多少感情。

爺爺、父親以及礦裏像爺爺和父親這樣的老工人,對待老牛嶺金礦的那種熱愛,他實在有些不可理解,有時甚至覺得他們的思想是不是有些愚昧。但他還是回到老牛嶺金礦來了。回到這個已經開采了一百多年,礦藏已經開始枯竭的大山溝裏來了。他無法抗拒爺爺和父親聯手對他的前途的安排。隻是,近一些日子,他隱隱地覺得,父親好像對自己過去在兒子的工作安排上有些後悔。有時,還問他不談對象是不是想離開老牛嶺金礦。父親流露出的神色是關切的,還帶著一種讚許。然而,父親卻不知道,兒子深深地陷入了一種極其痛苦的單相思之中。“安文,有了個職務,今後走出老牛嶺金礦,到別的地方去,身價也高一些。”沒料到,李大權的話沒說完,王銀香一旁便搶白他道:“你現在希望兒子離開老牛嶺金礦呀?對你說,我的兒子沒有職務到別的地方去也是好樣的。我問你,讓安文做副隊長是劉竹山說的還是別的人說的?他是不是想讓安文也像伍有福一樣帶頭下礦井去打鑽?”李大權說:“在勘探隊做頭頭不帶人下礦井打鑽找礦還去幹什麽!這次竹山自己也下礦井去,他準備到勘探隊去蹲點。”李安文聽說劉竹山要去勘探隊蹲點,連忙問:“他什麽時候去勘探隊蹲點?”“可能明天。

今天開會研究四件事,我去廣州賣精銻,光召抓節能降耗,他自己提出去勘探隊。”李安文再沒做聲,匆匆吃了晚飯就出門到小瑩家去了。王銀香對李大權說:“要我給你外甥女寄錢去也可以,你從廣州給我帶些東西回來。”“帶什麽東西?”“熱水器,順德產的。帶十台回來,我就給你外甥女寄五百塊錢去。”李大權說:“我這是給礦裏出差,怎麽能給你帶做生意的貨,這不成公私不分了麽!”“那有什麽了不起,又沒有影響你的工作。”王銀香說,“你不帶,就別指望我給你外甥女寄錢,我可沒錢寄。”李安文來到劉竹山家的時候,劉竹山一家正在吃晚飯。

對於李安文的到來,劉竹山顯得特別高興,問他吃飯了沒有,問他父親將下午開會決定讓他做勘探隊副隊長的事對他說了沒有。李安文口裏回答著劉竹山的問話,眼睛卻盯著劉小瑩。李安文喜歡劉小瑩源於他在大學讀書時初戀的女友。他的女友是他的同班同學。

兩人曾經山盟海誓。然而,當他被他的爺爺和父親強迫著準備回老牛嶺金礦的時候,他的女友卻動搖了,她不願把自己美麗的青春交付給偏僻的大山溝。堅貞的愛情在世俗的現實麵前是那樣的不堪一擊。女友隻在他的麵前掉下幾滴留戀的淚水之後,就和他揮手告別了。讓李安文意想不到的是,他讀大學去的時候,劉小瑩還在讀小學,還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四年之後,她竟會出落成一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讓他奇怪的是,她的模樣和他大學的女友竟是那樣的相像。隻是,那陣李安文和他的女友還有書信往來,李安文總希望他的愛情能出現奇跡,他的女友會離開繁華的城市和舒心的工作追他而來。兩年之後,愛情的奇跡並沒有發生,女友已投進別人的懷抱。失戀的李安文便把一腔熱戀移到已和肖金來談了朋友的劉小瑩身上。“安文,你來得正好,我想和你談一談。”劉竹山並沒有注意李安文的神色,熱情地對他說。“所以,我就來了麽。”李安文口中喃喃地說道。

“安文,你是我們老牛嶺金礦勘探隊真正的秀才,和我們這一代人有很大的不同。我們是工農兵大學生,沒有學到什麽硬東西,底氣不足。你正正經經地讀了四年重點本科,又有實踐經驗,這副擔子你一定要好好地給我挑起來啊。”“我知道劉叔叔的心裏很急。老牛嶺金礦眼下已到了最困難的時候,我會把這副擔子挑好的。”“這就好。”劉竹山高興地說,“小瑩的爺爺和你爺爺他們那陣逃荒到老牛嶺金礦,互相幫助,互相關照,是好朋友,像親兄弟。

我和你父親幾個人一塊長大,一塊下放到農村,如今又一塊挑著老牛嶺金礦這副擔子,我們也是好朋友,也像好兄弟。隻惟望我們的下一代也像我們一樣,熱愛礦山,紮根礦山,為老牛嶺金礦明天的輝煌做出貢獻。”李安文說:“這還用說麽,我們都在老牛嶺金礦工作啊。”這時,劉小瑩放了飯碗,站起身說:“爸,你的那套獻了青春獻終身,獻了終身獻子孫的口號不要在我們麵前喊了。有福伯死了,金來的一條腿也殘廢了,一輩子得靠著拐杖走路,難道還不夠麽?”劉竹山的臉麵一下變得十分難看。他真想吼女兒幾句,隻是看見女兒那日漸消瘦的臉頰,想發的脾氣又不忍心發出來,說:

“意外事故,誰又料得到呢?有福為國家找礦獻出了生命,金來為國家找礦丟了一條腿,成了殘疾人,人們會記得他們的,老牛嶺金礦會記得他們的。”劉小瑩伸出手,對父親說:“那好,你給金來錢吧。現在金來住在醫院裏,別說沒有錢買營養品補身子,連吃飯的錢都沒有。”王桂花見狀,連忙過去將女兒往一旁推,“小瑩,你爹心裏急哩,你惹你爹生氣做什麽嘛。”李安文也站起身,但他沒有去勸說劉小瑩,隻是對劉竹山說:

“劉叔叔,老牛嶺金礦三個月沒有發工資,我們勘探隊一些工人家裏已經揭不開鍋了,他們是思想好,沒有對領導叫苦。”劉竹山說:“我叫你爸去廣州賣精銻,不就是為了解決眼下的燃眉之急麽!”王桂花的父親王瞎子一旁自言自語地說:“二十年前,老牛嶺金礦是多麽的紅火啊,聽說挖出來的黃金煉成金磚,交給國家時都是用車子拖。工人們有錢用,有飯吃,還有魚有肉吃,一天隻上八個小時班,星期天還休息。讓周圍的農民羨慕極了,說是這輩子沒當工人,下輩子也要去當工人。這才過去多少年,沒有想到一切都倒過來了,農民的日子好過得很,工人的日子卻不好過了。

別說奔小康,連飯都沒吃的了。”劉竹山心裏說,就因為那陣你羨慕老牛嶺金礦的工人有工資發,有飯吃,才昧著良心將別人的姻緣拆散,讓自己的女出農門,來老牛嶺金礦過這有錢用,有飯吃的日子呀!王桂花看見丈夫的眉頭緊鎖,一張臉慢慢板了下來,數落父親說:“人家在說工作,爹你多什麽嘴,讓人煩不煩呀。不要以為現在礦山有困難,過些日子找到礦了,日子比農村要好過得多。”李安文說:“礦山的資源是有限的。再大的礦山,再紅火的礦山,礦產資源什麽時候開采完了,這個礦山的生命也就結束了。

我覺得,老牛嶺金礦要想再度紅火起來隻怕很難。”“這麽說,你們老牛嶺金礦硬是要散夥的噦。”王瞎子很關心老牛嶺金礦未來的命運。老人現在已經不僅僅是擔心他女兒一個人的吃飯穿衣問題了,他有女婿,他還有外孫女。老牛嶺金礦真的沒金礦挖了,他們該怎麽辦呀?“這樣看來,還是農民好,隻要有田地,有山林,加上好政策,就不愁沒飯吃。”“叫你別說你要說,竹山不是在想辦法麽?”王桂花擔心父親挨丈夫的罵。這不是沒有可能,二十多年來,竹山從來就沒理睬過父親,看父親的眼神都帶著一種怨恨,說得他起火了,吼他幾句,他隻有幹受。但劉竹山今天隻是做了一陣樣子,後來臉麵就又鬆動了,對李安文說:“明天上午,勘探隊開個會,我也參加,對大家宣布一下礦黨委對你的任命決定。”這時,劉小瑩已經出門去了。李安文猜想她一定又是去醫院的,連忙站起身,對劉竹山說:“劉叔,明天早晨我來接你。”說著就出門追劉小瑩去了。其實,李安文對劉小瑩的過於熱情,劉小瑩並沒有感覺出來。

在她的心目中,李安文不過是一個十分關心自己,十分喜歡自己的大哥哥罷了。在老牛嶺金礦的一萬五千多人口中,祖宗三代在這裏生活的占了絕大多數。四十多年來,調進來的幹部職工,分進來的大學生、中專生,連同他們的家屬和子女,還不足三千人。

由於父輩的友誼,劉小瑩、李安文、宋小義、鄧大龍、伍冰、肖金來、龔釗他們這一代人也相處得相當的不錯。不然,在頭頂掉下石頭的時候,肖金來也不會冒著自己遭壓的危險把李安文往安全的地方推。“小瑩,我這裏有些錢,你拿去給金來吧。”李安文追上劉小瑩,從口袋掏出一摞鈔票遞給她。“三個月沒發工資了,你哪來的錢?”劉小瑩臉上露出一絲驚喜。“我參加工作四年多了,在家裏吃飯是從來不交夥食費的。”李安文這麽說。劉小瑩說:“你不是也要去醫院麽,你自己給他吧。”“我肯定要去醫院的。隻是這錢,你給他我給他都一樣的。”“還是你自己給他吧。”劉小瑩頓了頓,苦著臉說:“我上午到金來家,他家已經揭不開鍋了。

顯民叔卻不管家裏有沒有飯吃,整天帶著坑口的工人下礦井采礦,金來他娘都急成什麽樣子了。給他一點錢,讓他給他娘買點米也好,一條腿被砸成了三截,沒有營養補身子,飯總得要吃飽啊。”李安文說:“金來是為了救我才遭壓的,想起來我心裏就難受,我真不知道怎麽感謝他才好。”“你們不是像親兄弟一樣的麽,說這些話,就生分了。

要是當時你和他換個位置,你也會這麽做的。”劉小瑩今年才二十一歲,說出的話,卻是那麽的老成。李安文連連地說:“那是的。”劉小瑩突然扭頭問李安文:“安文,你是專門學地礦勘探的,你說個實話,老牛嶺還能找到金礦麽?”李安文說:“能不能找到金礦很難說。我還是那句話,自然資源是一次性的,是有限的,總有開采完的那一天。”劉小瑩就不做聲了,急急地前麵走了。兩個人來到職工醫院肖金來的病房時,伍冰也來看望肖金來了。坐在肖金來對麵的病**,眼睛紅紅的,眼瞼上還掛著淚水。

她還沒有從父親去世的悲痛中解脫出來。肖金來剛剛掛過針,躺在病**,目光怔怔地盯著吊在頭頂的風扇。風扇噝噝地轉動著,扇下來的風卻是熱的。劉小瑩從床頭摘下一塊毛巾,輕輕地抹去肖金來額頭的汗水,問道:“嬸娘送晚飯來了麽?”“送來了,伍冰來的時候才回去。”肖金來的目光從吊扇上移下來,瞅著劉小瑩的臉,深情中多了一絲讓人難以覺察的憂慮,“小瑩,這幾天,累了你,其實你晚上可以不來,晚上有護士照看,安文他們也在這裏。”劉小瑩沒有回他的話,給他抹了汗之後,又端起茶杯讓他喝了一口茶,才依著伍冰坐下來。伍冰這時已經擦去了臉上的淚水,坐那裏默默地瞅著李安文。劉小瑩問伍冰:“伍冰,你媽還好麽?”“病了,昨天冶煉廠張叔叔來看望她,要她到醫院檢查一下,弄點藥,她又不肯。”伍冰的臉上滿是憂慮,“這幾天,我媽瘦得不成樣子了。”劉小瑩說:“要不,我對我爸說說,讓他去勸勸你媽。”伍冰說:“別,我媽不讓我對別人說她病了。”“你的工作還沒有著落麽?”“已經去勞資處問過多次了。他們總是說再等等。我也不知道要再等多久。”劉小瑩說:“這個事,你媽莫非也不讓你去找我爸?不找我爸,找宋伯伯、李伯伯也行。技校畢業兩年多了,呆在家裏也不行啊。”“我媽說劉叔叔有難處。

待業的職工子弟有兩百多,都是技校畢業,解決了我,別人不解決行麽?”說話的當兒,宋小義和龔釗來了。宋小義的手裏還提著一網袋麥乳精之類的東西,對肖金來說:“這幾天,德州一個朋友結婚,我去了一個星期,剛回來,聽說你遭壓了。”宋小義是宋光召的兒子,讀書時和肖金來同班。那些年金礦搞技術改造,宋光召吃喝都在坑口,沒有時間管小義。小義他媽是一般的工人,文化不高,身體又不好,根本就管不了兒子。加上小義又極調皮,讀書不用功,成績垮得一塌糊塗。高中讀完連文憑也沒拿到一張。

四年前和鄧大龍一塊招工到機修廠上班,學技術倒是很賣力的。

隻是這兩年金礦不景氣,機修廠沒有事幹,他和鄧大龍經常是三天兩天連單位都不去了。但他講哥們義氣,人緣特好,朋友也多。“金來,礦裏有三個月沒發工資了,有困難沒有?看你那臉色,好像有些不對勁。”伍冰一旁說:“小義哥,這還用問麽,老牛嶺金礦如今有幾戶人家不困難呀?”製、義笑說:“老牛嶺金礦不困難的人家有哩。除了你家,除了小瑩她家,除了我家,除龔釗和大龍家。

當然還包括那些獻了青春獻終身,獻了終身獻子孫的工人叔叔工人伯伯的家裏,三個月不發工資就沒飯吃了。有一些人家,三個月不發工資照樣吃肉,照樣喝酒,照樣幸福地生活。不然,職工貿易商店的商品誰買去了?不然,農貿市場的魚呀、肉呀、雞鴨呀,誰吃掉了?”宋小義頓了頓,笑著說:“安文哥你家就不困難。”李安文問道:“你怎麽知道?”“你說我怎麽知道?”宋小義笑笑地反問他。李安文就不做聲了。他的家裏的確不困難。三個月不發工資也好,他不給家裏交夥食費也好,家裏餐餐卻離不得魚和肉。食品櫃裏的水果和高級飲料也總是塞得滿滿的。但他從來沒有想過他家裏的錢是從哪裏來的。

宋小義一副深諳世故的樣子,說:“我的父親,小瑩的父親,安文的父親,還有龔釗的父親,大龍的父親,金來的父親,他們到頭來都會後悔的。當然,伍伯伯已經死了,後悔也來不及了噦。”劉小瑩和伍冰都驚詫地瞅著宋小義,不知道他今天怎麽會說出這種話來。龔釗是龔啟明的兒子,三年前技校畢業之後,開始在坑口做風鑽工,現在在采礦隊做班長,他在一旁說:“小義的話有些偏激。也許,有的人會後悔,但大部分人是不會後悔的。我爸爸可能就不會後悔。”宋小義一副極認真的樣子,說:“你們想過沒有,他們那一代人這大半輩子是怎麽過來的麽?正是讀書學知識的時候,卻不讓他們讀書學知識,要他們停課鬧革命。正當青春年華,要他們當知青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在貧窮落後的大山溝裏煉獄一般的生活了那麽多年。好不容易離開了農村,回來了。

這時文化知識又香起來了,時興要文憑了。他們隻得用雙倍的努力去補學文化科學知識。青春逝去了,愛情失去了,辛辛苦苦工作了這麽多年,不圖名譽,不圖享受,原指望能幹出一番事業,不愧對人生。對過去失去的一切也是一點心靈的補償和慰藉。不曾想,如今老牛嶺的金礦卻采完了。老牛嶺金礦麵臨散夥的威脅。他們的那一點點原本就十分悲壯、十分可憐的願望,也就成為泡影了。他們什麽時候突然這麽的回首往事,他們就會覺得他們是世界上最最不幸的人,最最不值的人。也許,龔釗的父親比他們的命運要好一些。但他經曆的苦難,他也是經曆過的。你能保證他今後不後悔麽?算了吧。“後悔不後悔是他們的事,我們幾個人難得聚一塊,說說別的。”宋小義這麽說的時候,從口袋掏出一摞鈔票,遞到劉小瑩種,“金來需要好好調養身子,這個任務隻有交給你了。”過後,像想起了什麽,說:“大龍原本是要和我一塊來看望金來的,路上卻被幾個朋友拉走了,說是有重要事情找他幫忙,就沒來。”劉小瑩不肯接:“這怎麽行,你同樣也三個月沒發工資了。”宋小義說:“我要像我爸,當然也要勒緊褲帶過日子。好在我的朋友多,困難的時候,伸手向他們要點也無妨。”李安文一旁也掏出一摞鈔票,說:“金來,你救我的恩情,我一直不知道怎麽感謝你,剛才小瑩說,你家裏連吃飯的錢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