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九月的太陽亮晃晃地掛在頭頂。車路上沒有行人,甚至連過往的汽車也很少。隻有微風從涼亭吹過,顯出一絲涼意。小瑩坐在石凳上,麵目淒然,默默無語,仿佛在沉思什麽,又仿佛什麽都沒有想,隻是那麽靜靜瞅著山下那條曲曲彎彎的公路。李安文走過去,沒有叫她,隻是靜靜地坐在她的對麵,默默地看著她。此時的李安文,仿佛已經回到四年前的大學校園。那陣,他常常在周末的時候,帶著他的女友,爬上校園後嶽麓公園。找一座沒有人的涼亭,也是這麽相對而坐。女友不愛說話,美麗、恬靜。他便是這樣靜靜地欣賞著她的美、她的恬靜。小瑩卻不是李安文曾經的女友。她也不知道李安文曾經的女友酷似她。隻一會兒,她就又默默地掉起眼淚來了。李安文仿佛才從回憶中回過神來。

他走過去,站在她的麵前,輕輕地問:“小瑩,今天你怎麽了?”小瑩不做聲,抬起頭,默默地看著他,突然哇地一聲哭起來,“我真不知道該怎麽辦啊。”李安文吃了一驚,不知道她說什麽怎麽辦了,安慰說:“小瑩,別哭,有什麽事,能對我說說麽?”小瑩卻不說,隻是哭。“小瑩,你能把你心裏的話告訴我麽?今天碰上你,我就知道你心裏有什麽事,而且是極痛苦的事。我就跟上了你。你知道麽,我是很喜歡你的啊。”小瑩哭得更傷心了,她說:“金來已經殘廢了,他一輩子也離不得拐杖了,他再也不能下礦井去找礦了。”李安文說:“金來殘廢,我早就預料到了。說實在話,我心裏一直很難過。”小瑩哭著說:“你說我該怎麽辦啊。今天,他將我趕出來了。”李安文心裏不由生出一絲竊喜,說:“金來趕你,有他自己的想法。他殘廢了,怎麽好意思將這份痛苦強加在別人頭上呢?再說,你畢竟是我們老牛嶺金礦礦長的女兒,而且,你又長得這麽的漂亮,不可能一輩子跟一個跛子過日子嘛。應該說,他這樣做是明智的,換了我,我也會這麽做的。”“可是,我知道,他的心裏是很痛苦很痛苦的啊。”“痛苦是必然的,畢竟這是人生的大事啊,畢竟他很愛你啊。

但他又必須這麽做,因為,將幸福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是不道德的。”李安文頓了頓,說道:“小瑩,你應該想開一些,為了自己今後的幸福,你遲早會走出這一步,遲早會作出另一種選擇的。我覺得,遲走不如早走。與其今後痛苦一輩子,不如現在痛苦一陣子。”小瑩不哭了,目光怔怔地盯著李安文。李安文以為自己的話在小瑩的心裏起了作用,不由一陣激動。

走過去,挨著小瑩坐下來,說:“小瑩,有一句話,我很早以前就想對你說了,可我一直不敢說,我怕你拒絕我。今天,我要對你說。”小瑩不知道他要說什麽,她再不看他,勾下頭,仍是一副心思重重的樣子。“小瑩,這麽多年來,許多人給我介紹對象,我都不答應。

知道麽,我心裏隻有你。我發誓非你不娶。小瑩,嫁給我吧,我會讓你幸福的。”小瑩渾身不由一陣顫抖,她沒有料到李安文會說這樣的話。

抬起頭,目光有些發冷,盯著李安文,一字一頓地說:“李安文,過去。我一直把你當成自己的親哥哥一樣,沒有料到,你的心靈深處卻是這麽肮髒。你忘記了麽,肖金來是為了救你才遭石頭砸殘廢的啊。你想過沒有,如果沒有金來的殘廢,還有你的命麽?乘人之危,搶奪別人的心上人,你還算人嗎!”小瑩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李安文像是被當頭敲了重重一棒,被敲懵了。他的臉麵紅一塊,白一塊,怔站許久,才怏怏地回家去。李大權和王銀香可能剛剛發生過爭執,兩人都一副氣衝衝的樣子。看見兒子怏怏地回來,王銀香問他怎麽了,是不是和哪個慪了氣。李安文有氣無力地回答說:“沒有慪氣。”“沒慪氣你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做什麽?”“剛才和小瑩說了一會話,她說金來殘廢了。”李安文遮掩說。王銀香一下發起火來,“你和她在一塊做什麽?你是不是想討她做老婆?對你說,你們就是相好我也不會同意。”李安文心中的那一種煩惱仿佛找到了發泄的地方,沒好氣說:

“你不同意,人家還不願意呢。”王銀香就叫了起來:“是嘛,你們一個二個都是笨蛋,以為人家對你們好啊,你們都是兄弟姐妹啊。其實,人家心裏卻藏著刀子。安文,你知道麽,省裏準備調劉竹山走,讓你爸做礦長。

省裏的這個決定沒如劉竹山的意,劉竹山就不肯走了,正在想著法子找你爸爸的錯,要把你爸弄下來。你們還那麽死心踏地地為他幹活呀。你還異想天開做著美夢,想他女兒做老婆。我說,就是他家小瑩同意了,那也是個圈套。”李安文驚詫地盯著母親,說:“媽,你說的這些都是真的?”“你問你爸吧。”王銀香這麽說的時候,就匆匆地出去了,“我家大權不是那麽好拿捏的,他想整治我家大權麽,我要他也沒有好日子過。”李安文怔怔地站在那裏,母親走了一陣,他才問父親,“媽說的都是真的麽?”李大權說:“我們的事,你不要多問。”過後,就問兒子,“你和小瑩吵嘴了?”“沒有。”“你怎麽那麽一副模樣?”“我很羨慕他們。”李大權不知道兒子這話的意思是什麽,停了一陣,說:“安文,你的壓力是不是很大?如果這副擔子挑不起的話,我同意你離開老牛嶺金礦。”李安文對父親說出的這話感到有些驚訝,“爸,你終於說出這話了呀,你真的後悔了呀,可是,已經遲了。”“應該說還不遲,你才二十多歲,不會沒單位要你吧?”

“你知道麽,那陣,你用斷絕父子關係威脅我,強迫我回老牛嶺金礦來,你犯了多大的錯誤呀,使我的心靈蒙受多大的痛苦呀?”李大權說:“許多事情,隻有通過實踐證明之後,才會後悔,才會醒悟,才會做出明智的選擇。做爸的隻有向你道歉了。”“你用一句道歉的話就能將一切都化解麽?將我心靈蒙受的痛苦都了結麽?”李安文哭了,他是想起了他的過去,他失落了的愛情。他無比痛苦地說:“遲了,一切都遲了,我也不會走了。”李大權走過去,拍了拍兒子的肩頭,“安文,不要痛苦,不要傷心,你很年輕,你要努力去爭取你的美好前途。我在這裏要告訴你,將來,不論發生了什麽事情,你都不要往心裏去。因為,父親有父親的世界,兒子有兒子的未來。你的未來是無限美好的。

你一定要珍惜它,把握好它。從現在開始,我也給你聯係單位,爭取早日離開這裏。”這天,小瑩從俱樂部公園出來之後,沒有去醫院,也沒有回家,獨自一人在公路上漫無目的地走著。公路上沒有多少行人,兩旁的樹蔭投在地上,像一張張撤下的網。小瑩痛苦極了。她是愛金來的。但要讓她說出她是怎麽和金來相愛的,她實在是說不出來。她隻記得爺爺那陣在世的時候,和金來的爺爺是一對十分要好的朋友。爺爺那陣經常到金來家去,小瑩像一條尾巴,老跟在爺爺的屁股後麵也去金來家。金來家住在老牛嶺。金來的奶奶在老牛嶺背後的山坡上開有一塊地,種著包穀、紅薯、花生。小瑩每次去,不但能吃到這些東西,回來的時候,口袋裏還總是被塞得滿滿的,幾天都吃不完。金來的爺爺奶奶特別喜歡她,金來的爸爸媽媽對她也特別的疼愛。隻是,比她年長一歲的金來老是欺負她,當著大人的麵,他像是沒事一樣,隻要背著大人,他就會掄起拳頭砸她的腦袋。有時還會用指甲摳她的臉。他把欺負她當成了一種樂趣,她連哭都不敢哭。他說了,她要哭,今後就別指望吃到他家的紅薯片、包穀和花生。金來的奶奶做的紅薯片實在是太好吃了。將紅薯蒸熟,搗爛,攤成薄薄的餅兒,上麵撒上芝麻,再剪成三角形,用油炸,又香、又脆、又甜。

還有包穀,還有花生,這些東西她自己家裏都沒有。她曾經在母親麵前哭過,要母親也插一些紅薯,種一些包穀和花生。母親說沒地,她好不容易在貓兒海半山坡上開墾出一小塊地來,那是要種蔬菜的。沒有菜吃,比沒有紅薯片吃,沒有包穀吃,沒有花生吃要嚴重得多啊。小瑩沒有辦法,還是隻有跟著爺爺去金來家。為了吃紅薯片,吃包穀,吃花生,隻有忍氣吞聲讓金來欺負了。有一次,實在被金來欺負得受不了了,她大聲地哭了起來。哭聲和淚水讓金來的爺爺有些警覺,把她摟在懷裏,問金來是怎麽欺負她的。她說了,一邊說還一邊哭,一副十分委屈、十分傷心的樣子。金來的爺爺就讓金來跪在地上,板著臉對他說:“小瑩是你的親妹妹你知道不知道,是你劉伯伯接過去養著的。做親哥的再要欺負親妹,我就要你頭上頂篩子,篩子裏麵放碗水,罰你的跪。”小瑩和金來聽見這話,就把眼睛盯著金來的媽。金來的媽不說話,站在一旁隻是笑。小瑩扭過頭去看她爺爺,爺爺也不做聲,也隻是笑。也許,在金來和小瑩的心中,從此就有了一個疑團,從此也就多了一份親情。後來,小瑩就叫金來哥了,每次去金來家,金來也不再欺負小瑩了。平時,還將好吃的東西給小瑩留著,讓她來了吃。後來,他們慢慢長大了,也漸漸懂事了,這時,他們也就知道金來的爺爺說的話是假的。是騙他們的。但他們仍然像親兄妹一樣。

從小學到中學,他們一塊讀了九年書。這九年中,他們一張桌子坐了四年。後來,他們都是十五六歲的人了,才知道過分地親近會讓同學笑話的。因為,他們畢竟不是親兄妹。三年前,也就是小瑩中專快畢業的那年,小瑩的爺爺去世了。爺爺去世的時候,金來的爺爺和他的父親也在爺爺的病床前。那天,金來和小瑩沒有能給爺爺送終,小瑩正在德州市一所中專讀書,金來也在德州市讀技校。爺爺臨終的時候,給兒子媳婦和金來的爺爺和父親留下話:“讓小瑩給金來做媳婦吧。”當小瑩和金來匆匆從德州趕回來的時候,爺爺已經去世了。

但爺爺留下的話卻傳給了他們。從此,他們的兄妹之情也就變成了難割難舍的戀情了。按小瑩和金來自己的說法,他們的兄妹之情是由金來的爺爺的一句謊言開始的。現在,又由小瑩的爺爺的一句遺言將他們的兄妹之情改變成生死戀情。因此,他們都十分的喜愛他們的爺爺,十分的感謝他們的爺爺。可是,如今金來卻這樣對待自己,小瑩實在是太委屈了。她想,她應該去找金來的爺爺,向他訴說心中的委屈和痛苦。

人們說,老牛嶺金礦十裏礦山,找不到一段一百米長沒有坡的路,找不到一段一百米長沒有彎兒的路。這話一點不假。老牛嶺金礦一萬五千多口人,散居在幾條溝穀幾道山坡中。老牛嶺金礦的坑口、選廠、冶煉廠、機修廠、甚至學校、醫院、貿易商店,也都不是在山穀裏,就是在山坡上。那路也就隻有在山坡中盤繞,在山穀裏虯結了。小瑩勾著頭,默默地走過一團又一團樹蔭,轉過一個又一個彎兒,來到選廠後麵的山坡時,她才記起自己走錯路了。金來的家早就搬到老金埡去了。心思重重的小瑩已經走得有些累了,就近在路旁一片樹陰裏坐了下來。這時,她又想起李安文剛才在俱樂部公園對她說的話,真是可惱又可笑,他怎麽說出這樣的話呢?他分明知道自己和金來相戀了這麽多年,不可能突然變心拋棄金來去跟他。更有甚者,金來的殘廢完全是因為他呀,他怎麽會這麽沒有良心的去挖人家的牆腳?其實,安文哥在她心裏的印象一直是很不錯的。這種印象不單單是自己的父親經常在她麵前說他這樣不錯那樣不錯。在她的印象中,安文哥是一個很有修養的人。

他的良好修養,從他的衣著、言行和工作中都能體現出來,不論春夏秋冬,不論他穿的是襯衫還是棉襖,他都十分整齊地將衣扣扣著,不像一般工人那樣,熱天愛打赤膊,冬天棉襖的衣扣也不扣完整。他腳上的皮鞋,從來都是鋥亮的。跟他一塊下礦井的工人說,他的工作服從來都是幹幹淨淨的。即使是再苦再累,泥裏水裏,也不會改變他愛幹淨的習慣。他的性格比較孤僻,不怎麽合群,但如果和小義、大龍、金來他們在一塊的時候,他總不失為一個大哥哥的樣子,要他們好好工作,特別是要他們努力學習技怠這個社會,有一門比較過硬的技術,就算是有了半個飯碗。

他不但這麽說,還給他們做出了榜樣,一是隻要一有空,就泡在工人俱樂部的閱覽室去看書,二是他在地礦勘探上的獨特見解,曾經還得到過中科院院士的讚賞。小義和大龍也許是受了他的影響,前年,在機修廠幾百名車工和鉗工技術比賽中,他們都雙雙獲得了第一名。他的弱點,或許是人們背後說他讀書讀多了,讀迂腐了,他的社會活動能力差,和年輕人一塊,除了說讀書,基本上就沒有話說了。和工人群眾一塊,還有一種清高和傲慢,不然,已經二十七歲,連個對象也沒有找。現在她才知道,原來,他心裏打的是自己的主意。這個安文哥,真的是讀書讀迂腐了呀。“小瑩,你坐在這裏做什麽?”小瑩真真切切地聽見了,有人在叫她。她還正雙手托著腮在那裏沉思默想哩。她抬起頭,她不由愣住了,是父親站在她的麵前,目光慈祥地看著她。一種委屈感湧上了瑩的心頭,那麽定定地看著父親,眼內有一絲晶瑩在閃動。“今天你沒在醫院?”小瑩還是不做聲,將頭扭向了一旁。劉竹山覺得有些不怎麽對勁,“小瑩,你和金來吵嘴了?”小瑩突然轉過頭,衝著父親說:“爸,我問你一句話,你要回答我。”劉竹山奇怪地看著女兒,“說吧,隻要我知道的,我一定給你滿意的答複。”“你說說,你和如蘭姨分手之後,你的心裏痛苦麽?”劉竹山的心裏不由一陣顫栗,他萬萬沒有想到,女兒會問這樣的問題。他那麽怔怔地站在那裏,真不知道怎麽回答她了。這時,小瑩又說話了:“爸,你不必在女兒麵前遮掩這件事,也不要不好意思回答我。其實,我和伍冰、小義、大龍他們,都知道你和如蘭姨的事。我今天隻是希望你能如實告訴我你的內心感受,我並沒有另帕意思。況且,我們是在這遠離家庭、遠離母親的野外,再沒有第三個人聽到你說的話。當然,今後我也不會對媽說。

請你放心,現在可是九十年代了,再不是二十年前了。人們的觀念已經發生很大變化了。”這時,劉竹山已經猜測出女兒可能與金來吵嘴了,或是感情上出現了裂痕,女兒的心靈受到了傷害,不然,她不會這麽直截了當地問及父親的隱私。他問:“小瑩,是因為金來殘廢了,你接受不了這個事實?”沒有料到小瑩一下哭了起來,“爸,你把女兒看成什麽了?我不是那樣的人!”想起來,由於平時工作太忙,劉竹山根本就沒有時間和女兒扯扯談,交交心。再說,由於和王桂花沒有什麽話說,他們的三口之家也很少有一塊坐下來享受那種家庭融洽溫馨的機會和欲望。除了吃飯和睡覺,他很少在家裏呆過。在他的眼裏,女兒性格倔強,做事爭強好勝。平時在家,她總是板著臉,很少跟她媽和自己說話。她媽要是話多了,她就說她媽。好多次還曾將她媽氣得直哭。劉竹山覺得應該坐下來好好和女兒談談了。星期六,又是在沒有任何人在一旁的野外。他坐在小瑩的身旁,輕輕地問:

“小瑩,你能跟爸爸說說你為什麽跟金來慪氣麽?”小瑩揚起一雙眼,“我沒有跟他慪氣,是他將我趕出了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