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哈裏特姑婆生病了

故事是這樣開始的。

小姑娘貝絲九歲了,跟哈裏特姑婆生活在美國中部的某個城市裏。

哈裏特姑婆是個寡婦,家境還算湊合。她的女兒弗朗西絲是位鋼琴老師,平時教教小孩。格蕾絲是她們收養的一個“女孩”。這女孩其實快50歲了,患有嚴重的哮喘,發病的時候整條街都能聽到她的咳嗽聲。當初哈裏特姑婆見她可憐,無依無靠,於是讓她留在了家裏。

哈裏特姑婆和格蕾絲看起來都十分廋小;弗朗西絲姑姑體型還算勻稱,在昏暗的光線下,看上去還挺年輕的;而貝絲因為年紀小,人也就那麽一丁點大。

世上沒人比哈裏特姑婆一家更善良。貝絲出生不久就遇上父母雙亡,盡管家族中還有其他的親戚,可姑婆和姑姑還是心急火燎地趕往貝絲家裏,將她帶回家中,全心全意地撫養她這可憐的孤兒。

她們的理由是,這孩子生性敏感,那些近房遠親都照顧不來。當然,她們也盼著小女孩的到來能讓那個沉寂已久的家庭多點樂子。

除了她們,帕特尼一家當時也願意收養這孩子,可哈裏特姑婆堅決不同意,因為在弗朗西絲姑姑小時候,她們曾在帕特尼家呆過一陣子,也就是那時姑婆發覺這家人對待親戚家的小孩很不友好,甚至可以說極度的冷漠,因為他們竟然讓小孩幹雜活。小孩可不是傭人啊!

哈裏特姑婆並不是有意讓貝絲知道這些,可小女孩長了一雙順風耳,大事小事全給她收了進去。雖然她不大清楚什麽是“雜活”,不過從姑婆的語氣可以判斷,這東西肯定特別可怕。

為了養育貝絲,哈裏特姑婆和弗朗西絲姑姑放棄了不少舊的生活習慣,特別是弗朗西絲姑姑,因為貝絲的到來,她不再翻閱小說雜誌,而是改看育兒書籍,還加入“媽媽社團”聽育兒課程。九年下來,弗朗西絲姑姑儼然成了“育兒專家”,貝絲也因此而“獲益匪淺”。

弗朗西絲姑姑渴望了解貝絲的一切,她一直覺得自己的媽媽從未真正了解過自己,所以她對這小女孩疼愛有加,全心全意保護她,讓她快樂、健康地成長。

然而事與願違,小女孩既不強壯也不健康,更談不上快樂。她比同齡的孩子更廋小,臉色蒼白,一雙黝黑的大眼睛總是透著怯弱與憂鬱,這更讓弗朗西絲姑姑心疼不已。

弗朗西絲姑姑十分理解貝絲的恐懼,因為她自己也非常膽小,所以通常會竭盡全力確保不讓貝絲受到任何驚嚇。

譬如散步時,姑姑總是警覺地盯著四周。如果迎麵來了一條大狗,她會立馬說:“寶貝,那是條乖狗狗,不咬小女孩的。……噢!我的天,貝絲,別靠得太近!快過來,害怕的話就到姑姑這兒來。”通常,貝絲已經被嚇得魂不守舍,雙腿發軟了。這時,弗朗西絲姑姑一般會繞個遠路,躲開大狗,可萬一那狗“碰巧”又跟她們順路的話,弗朗西絲姑姑則會鼓起勇氣把全身發抖的貝絲拉到身後,邊揮舞著傘邊嗬斥:“走開!快走開!”

又譬如,電閃雷鳴時,弗朗西絲姑姑一定會放下手中的活兒,緊緊摟著貝絲,直到窗外徹底安靜下來為止。如果半夜貝絲從噩夢中驚醒,姑姑也會跑到床邊,摟著她,說:“寶貝,告訴姑姑你那些討厭的夢,這樣才能把它們趕走!”

弗朗西絲姑姑從書中了解,解夢可以探知小孩的內心世界,她通常都會讓貝絲講述自己噩夢,要不這樣,她擔心這個敏感的小家夥很可能因為受到夢境的驚嚇就“寐而不睡”——— 這詞她通常會用在哈裏特姑婆身上,尤其是當哈裏特姑婆一大早對著鏡子裏的自己大呼小叫的時候,一會說自己臉色蒼白,一會又抱怨黑眼圈太重。

每當貝絲講出可怕的噩夢時,弗朗西絲姑姑總是耐心聽著:比如,被一條張著血盆大口的惡狗追、被印第安人剝頭皮、校舍突然著火,因此不得不從三樓窗戶跳下去,結果摔得粉身碎骨等等。貝絲有時候越講越起勁,講到沒東西可講時,她索性編出一些更可怕的夢境,然後繼續口沫飛濺,忘乎所以——不得不說,小孩的想象力真是太豐富了!

每天早上弗朗西斯姑姑第一件事就是記下夢的細節,然後參閱晦澀的解夢辭典,嚐試拚湊出貝絲的內心世界。

然而其中有個夢,即使是萬事巨細的弗朗西絲姑姑也不願分析,那是個讓人心碎的夢——貝絲夢見自己死了,躺在一個白色的小棺材裏,身邊鋪滿了白色的玫瑰。

當貝絲講述這個夢時,兩個人都顯得無比感傷,相擁而泣,似乎就像剛經曆一場生離死別一般。 那一晚,她們聊到很晚,最後貝絲在弗朗西絲姑姑懷裏沉沉地睡去,弗朗西絲姑姑把貝絲悄悄地放在**,正準備打個小盹時,結果天已大亮。

每天早上九點一刻,弗朗西絲姑姑都會放下手裏的活兒,小心翼翼地牽著貝絲穿過喧囂的街市,領著她走到上學的地方——一棟四層樓的紅磚房。學校一共有600多個小孩,可以想象,早上那麽多學生一起湧入校門會是怎樣一個情形!貝絲每每走到校門口都表現得畏縮不前,接著把弗朗西斯姑姑的手抓得更緊了。

“幸虧有弗朗西絲姑姑在,”這時的貝絲總會暗自感歎。

其實,根本就沒人會注意到這個頭小小的女孩,甚至連貝絲的同學都不知道班裏還有她這個人。

早上,弗朗西絲姑姑會領著貝絲安全穿過“危機四伏”的操場,爬上又長又寬的樓梯,最後把她護送到三年級教室。中午放學時,弗朗西絲姑姑會準時出現在教室門口,等著接貝絲回家;下午,相同的情形又會重演一遍。

放學路上她們會談論學校發生的每一件事, 而弗朗西絲姑姑則會記住貝絲說的每一個細節——弗朗西絲姑姑堅信跟小孩相處要將心比心。貝絲數學考砸後,她會悶悶不樂;當貝絲在拚寫課上表現優異時,她會跟著開心;當得知貝絲的老師竟然養寵物,她會同貝絲一起憤憤不平。有時貝絲說到動情處,會忍不住大聲哭泣,而善良的弗朗西絲姑姑總會適時地抹一抹眼角,說些安撫的話——她總是想盡辦法讓貝絲過得更輕鬆一點。

每天下課後或是在周六,弗朗西絲姑姑還會給貝絲上各種興趣課。鋼琴課總是少不了的,此外還有繪畫課、縫紉課,甚至還有法語課。弗朗西絲姑姑希望小女孩能贏在起跑線上。所以,除了上學時間,兩個人幾乎形影不離。

貝絲曾對弗朗西絲姑姑的幾個朋友說:“每次學校發生什麽事,我最先想到的就是姑姑會怎麽看。因為她對學校的事很感興趣,她知道我在想些什麽!” 聽到這話,弗朗西絲姑姑的眼裏噙滿了幸福的淚水。她趕緊把貝絲叫到跟前,緊緊摟在懷裏。

姑姑的一個朋友打趣道:“過不了多久,貝絲就會長得跟弗朗西絲一樣高了,那時,她恐怕就不會那麽粘你咯!”

弗朗西絲姑姑則自信地說:“她還是個小孩時我就一直陪伴左右,片刻不離。”接著,她轉而問貝絲:“咱倆心裏有啥從不藏著掖著,對吧?”

貝絲當然希望可以這樣,即使沒事,她也會編點出來。

弗朗西絲姑姑繼續說道:“不過,我倒是真希望她能多長點肉,別一天緊張兮兮的。現在的生活倒是比以前有趣得多,可對小孩來說簡直糟糕透了。我每天都帶著她在附近轉悠,呼吸點新鮮空氣,可老是在家附近溜達也無趣得很,太遠了又不安全,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辦了。我打算請個醫生來給她看看,給她開點保健品啥的。”

說完,姑姑似乎想起什麽,立馬轉頭對貝絲說:“你可別想多了,你沒啥大毛病,隻要按時吃藥,很快就會好起來的。放心,弗朗西絲姑姑會陪著她的小寶貝,然後幫她把討厭的病給趕走。”

貝絲此前從不知道自己生“病”了,得知這一消息,腦子裏全是自己躺在白色小棺材裏的畫麵。

弗朗西絲姑姑見勢不妙,趕緊送走了來客,隨即展開對貝絲的“安撫工作”。

類似的情形不知發生了有多少回了,終於有一天,弗朗西斯姑姑還真給貝絲請來了醫生。

醫生進屋時看起來總是那麽匆匆忙忙的,手裏拎著個皮包,眼神犀利,臉上掛著一幅不耐煩的表情。貝絲很害怕見醫生,因為她堅信醫生會診斷出自己得了什麽絕症,而且活不過“樹葉投下陰影的時候”,這詞兒貝絲是從格蕾絲那裏學來的,或許是她得了哮喘的緣故,格蕾絲的話題總是很消極。

隻見醫生拿著儀器對著貝絲一番擺弄,翻開眼皮看了看,然後把她推到一旁,說:“這孩子一點毛病都沒,好得很,隻是要……” 他停頓了一下,看了看旁邊一臉焦慮的弗朗西絲姑姑,又看了看同樣焦急的哈裏特姑婆,瞥了一眼躲在門後的格蕾絲,最後長歎一聲,沒有再繼續下去。可這卻急壞了弗朗西絲姑姑,醫生戴上帽子,回過頭來隨意地添了幾句:“多吃點肉……多呼吸新鮮空氣……多睡覺……就沒事了。”——這跟貝絲設想的可差得太遠了。

然而隨後的一件“小”事永遠改變了貝絲的生活——哈裏特姑婆的咳嗽病犯了。天氣轉涼後她就開始咳嗽,算來已有三四個月,其間也沒人覺得有啥問題,相比之下,貝絲的“頑疾”更需要引起注意。當哈裏特姑婆捂著嘴輕咳時,醫生臉上不耐煩的神色一掃而光,眼光敏銳地盯著哈裏特姑婆,這是貝絲第一次見到他這麽專注。

“怎麽啦?怎麽啦?” 他快步走向哈裏特姑婆,邊詢問邊掏出聽診器。

“沒什麽大不了的,醫生,隻是點咳嗽而已。本來打算告訴你的,剛又忘了。這陣子肺上有個地方有點疼,還沒好。”哈裏特姑婆急忙解釋道。

醫生不耐煩地示意她打住,又用聽診器聽了一會兒,然後轉過頭,看著弗朗西絲姑姑,似乎有點生氣:“把這小孩帶出去吧。我們需要談談。”

醫生說,哈裏特姑婆病得很嚴重,必須到氣候溫暖的地方調養,弗朗西絲姑姑也得一同前往,而貝絲年紀還小,抵抗力差,不能再和哈裏特姑婆住在一起——她們必須分開了。至於格蕾絲,出乎所有人預料,她說自己還有個開雜貨店的哥哥,一直想讓她去幫忙看房子。而她一直待在這裏的原因,竟然是她覺得哈裏特姑婆離不開自己!

從貝絲記事起,她就享受著姑婆一家人無微不至的嗬護,然而現在這樣的生活,隨著姑婆的病重一去不返了,從今以後,貝絲隻能被寄養在其他親戚家裏,直到弗朗西絲姑姑接她回去。

弗朗西絲姑姑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弄得一時手足無措,但也隻能硬著頭皮著手相關事宜。

“先幫我照顧一下貝絲吧!我會盡快處理這件事,到時候寫信通知你,然後另作安排, 但是現在……”弗朗西絲姑姑雙眼噙著淚水,懇求自己的表姐莫莉·萊斯羅普。莫莉表姐十分惡心這種場麵,趕緊應承下來,可暗地裏卻在嘀咕自己為什麽碰到這種倒黴事,有個不講理的老婆子就夠了,現在又來了個被寵壞又神經質的小女孩。

貝絲做夢都沒想到莫莉姑姑是這樣看她的,不過她明顯感覺她其實並不樂意接納自己。

哭哭啼啼的貝絲跟著莫莉姑姑到她的“新家”。剛走到門口,一個老太太從二樓探出個頭,歇斯底裏地吼道:“該死的!醫生說布蘭切特得了猩紅熱!我們全家都得被隔離!你發什麽神經,又帶個小孩回家?!萬一她被傳染,我們又得被隔離!我可不想老是呆在這該死的房子裏!”

“可是,媽!”莫莉姑姑嘟噥著,“我總不能把這孩子扔大街上呀!”

聽到莫莉姑姑這麽說,貝絲心裏略微好受了些。可是老太太並沒消停,繼續吼道:“沒必要!蠢貨!把她送到帕特尼家去就行了!她從一開始就該到那裏去!把她送上火車,發個電報過去通知一聲不就完事了嗎!”

布蘭切特是誰?是萊斯羅普家的廚師?還是老太太臨場做戲,憑空捏造了這麽個人?沒人知道。

就這樣,剛到“新家”的貝絲,又稀裏糊塗地被打發到哈裏特姑婆經常提到的那個可怕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