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物論第二
南郭子綦(qí)隱機而坐,仰天而噓,苔焉似喪其耦。顏成子遊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隱機者,非昔之隱機者也?”
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問之也!今者吾喪我,汝知之乎?女聞人籟而未聞地籟,女聞地籟而不聞天籟夫!”
子遊曰:“敢問其方。”
子綦曰:“夫大塊噫氣,其名為風。是唯無作,作則萬竅怒呺(háo)。而獨不聞之翏(lù)翏乎?山林之畏佳,大木百圍之竅穴,似鼻,似口,似耳,似笄,似圈,似臼,似窪者,似汙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前者唱於而隨者唱喁(yóng),泠風則小和,飄風則大和,厲風濟則眾竅為虛。而獨不見之調調之刁刁乎?”
子遊曰:“地籟則眾竅是已,人籟則比竹是已,敢問天籟。”
子綦曰:“夫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己也。鹹其自取,怒者其誰邪?”
【譯文】
南郭子綦靠著幾案而坐,仰首向天緩緩地呼吸,那忘我的樣子就像精神脫出了軀體。他的學生顏成子遊站在跟前說道:“這是怎麽啦?形體誠然可以使它像幹枯的樹木,精神和思想難道也可以像死灰一樣嗎?你今天憑幾而坐,跟往昔憑幾而坐的情景大不一樣呢。”
子綦回答說:“偃,你這個問題問得很好。今天我忘掉了自己,你知道嗎?你聽說過‘人籟’,卻沒有聽過‘地籟’,即使聽見過‘地籟’卻沒有聽見過‘天籟’吧!”
子遊問:“我冒昧地請教它們的真實含義。”
子綦說:“大地吐出的氣,叫風。風不發作則已,一旦發作,整個大地萬種的竅孔都怒吼起來。你沒有聽過那呼呼的風聲嗎?山陵上陡峭崢嶸,大樹上無數的竅孔,有的像鼻子,有的像嘴巴,有的像耳朵,有的像圓柱上插入橫木的方孔,有的像圈圍的柵欄,有的像舂米的臼窩,有的像深池,有的像淺池。它們發出的聲音,像湍急的流水聲,像迅疾的箭鏃聲,像大聲的嗬斥聲,像細細的呼吸聲,像放聲叫喊,像號啕大哭,像在山穀裏深沉回**,像鳥兒鳴叫嘰喳。前麵有風在嗚嗚唱導,後麵有孔竅呼呼隨和。清風徐徐就有小小的和聲,長風呼呼便有大的反響,迅猛的暴風過去了,萬般竅穴也就寂然無聲。你難道不曾看見風兒過處萬物隨風搖曳晃動的樣子嗎?”
子遊說:“地籟是從萬種竅穴裏發出的風聲,人籟是從各種不同的竹管裏發出的聲音。請教什麽是天籟。”
子綦說:“天籟雖然有萬般不同,但使它們發生和停息的都是出於自身,發動者還有誰呢?”
大知閑閑,小知間間。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覺也形開。與接為構,日以心鬥。縵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縵縵。其發若機栝,其司是非之謂也;其留如詛盟,其守勝之謂也;其殺如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為之,不可使複之也;其厭也如緘,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複陽也。喜怒哀樂,慮歎變蜇,姚佚啟態——樂出虛,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
【譯文】
大智廣博豁達,小聰明斤斤計較;大言氣焰淩人,小言瑣碎不休、沒完沒了。他們睡眠時精神不寧,醒來後形體不安;跟外界接觸糾纏不清,整日勾心鬥角。有的疏怠遲緩,有的高深莫測,有的小心翼翼。小的懼怕惴惴不安,大的驚恐失魂落魄。他們說話就好像放出利箭,是與非都由此而產生;將自己的心思存留心底,就像盟約誓言一樣堅守不渝,坐待勝機。他們衰敗猶如秋冬的草木,這說明他們日益消毀;他們被自己所從事的各種事情消耗,不可能再恢複原有的生機;心靈閉塞好像被繩索縛住,這說明他們衰老枯竭,心靈閉塞死氣沉沉,沒法使他們恢複生氣。他們欣喜、憤怒、悲哀、歡樂,他們憂思、歎惋、反複、恐懼,他們躁動輕浮、奢華放縱、情張欲狂、造姿作態……如同從空洞的樂管中發出的音樂,又像由地氣蒸騰而形成的菌類,無根無基,忽生忽滅。種種情態每天都在發生著,日夜交替,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為何這樣,不知道這些情感因何而萌生。算了吧,算了吧!朝夕之間,怎能明白這種種情態發生、形成的根源呢?
非彼無我,非我無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為使。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zhèn)。可行己信,而不見其形,有情而無形。
百骸、九竅、六藏、賅而存焉,吾誰與為親?汝皆說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遞相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與不得,無益損乎其真。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盡。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苶(nié)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可不哀邪!人謂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與之然,可不謂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獨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夫隨其成心而師之,誰獨且無師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與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適越而昔至也。是以無有為有。無有為有,雖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獨且奈何哉!
【譯文】
沒有那些情態,就沒有我本身,沒有我本身就沒法呈現那些情態。這樣的認識已接近於事物的本質,然而卻不知道這一切被什麽所驅使。仿佛有“真宰”,卻又尋不到它的端倪;可以通過實踐驗證,卻看不見它的形體;它真實存在著,卻沒有具體形態。
骨骼、九竅、五髒、六腑,全都齊備地存在於我的身體,我和哪一部分最為親近呢?你對它們都同樣喜歡嗎?有特別偏愛的部分嗎?它們和你都是從屬關係嗎?從屬關係就不能相互支配了嗎?還是輪流為君臣呢?或者真有“真君”存在其間嗎?無論你是否尋求得到它,都不會對它的真實存在有什麽影響。人一旦秉承天地之氣而形成形體,就不能忘掉自身而等待最後的消亡。人們與外界環境相互摩擦相互消耗,不停奔馳而不知止步,這不是很可悲的嗎!人們終生勞碌卻看不到成功,困頓勞累卻不知道自己究竟為何,這不是很悲哀的嗎!就算像人們希望的永生不死,這樣活著又有什麽益處呢!人的形骸逐漸衰竭,精神和感情也跟著一起衰竭,這難道不是莫大的悲哀嗎?人生在世,本來就該是這樣迷昧無知嗎?還是隻有我才這麽迷昧無知,而世人也有不迷昧無知的嗎?
追隨自己的成見作為判斷標準,那麽誰會沒有標準呢?何必一定是那些通曉萬物更替之理而了悟道理的人呢?愚昧的人也一樣會有自己的標準的。如果還沒在思想上形成定見就先有了是非觀念,這就像“今天到越國去而昨天就已經到達了”。這就是把沒有當成有。將沒有當成有,即使聖明的大禹尚且不可能理解,我又能怎麽樣呢?
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嚐有言邪?其以為異於鷇(kòu)音,亦有辯乎?其無辯乎!
道惡乎隱而有真偽?言惡乎隱而有是非?道惡乎往而不存?言惡乎存而不可?道隱於小成,言隱於榮華。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則莫若以明。
【譯文】
說話並不像是吹風。善辯的人說個不休,所說的話也不曾有過定論。果真說了些什麽嗎?還是不曾說過什麽呢?他們都以為自己的言談不同於雛鳥的鳴叫,真有區別嗎?還是沒有分別呢?
大道是怎麽隱匿起來而有了真偽之別呢?言論是怎麽隱匿起來而有了是非之辯呢?大道怎麽會出現而又不複存在?言論又怎麽存在而又不被認可?大道被小小的成功所隱蔽,言論被浮華的辭藻所掩蓋。所以就有了儒家和墨家的是非之辯,肯定對方所否定的東西而否定對方所肯定的東西。想要肯定對方所否定的東西而非難對方所肯定的東西,那麽不如去了解事物的本然。
物無非彼,物無非是。自彼則不見,自知則知之。故曰:彼出於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說也。雖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聖人不由而照之於天,亦因是也。
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無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樞始得其環中,以應無窮。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也。故曰:莫若以明。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馬喻馬之非馬,不若以非馬喻馬之非馬也。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
【譯文】
世上萬物無不存在與之對立的“彼”的,也沒有不存在“此”的。從“彼”看不到“此”,從“此”才能知道“此”之事。所以說:彼方是由此方生出的,此方亦起因於彼方。事物對立的兩個方麵是相互並存、相互依賴的。即便這樣,萬物隨著產生即出現消亡,隨著消亡又出現產生;隨著肯定就出現否定,隨著否定又出現肯定;有依據正確的,就有遵循錯誤的,是非正誤都是相應出現的。因此,聖人從不依據是非彼此而是依照事物的本然,也就是順應自然之理。
“此”就是“彼”,“彼”也即“此”。“彼”有彼的是與非,“此”有此的正與誤。世上真的存在彼此的分別嗎?還是真的不存在彼此的區分呢?彼此不相對立、互相依存,就是“道”的樞紐。抓住了“道”的樞紐就抓住了事物的要害,從而順應天地無窮的變化。“是”是無窮的,“非”也是無窮的。所以說不如去了解事物的本然。
用拇指舉例來說明拇指不是手指,不如用非拇指來說明拇指並非手指;用白馬來說明白馬不是馬,不如用非馬來說明白馬不是馬。其實,天地就是“一指”,萬物就是“一馬”。
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謂之而然。惡乎然?然於然。惡乎不然?不然於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
故為是舉莛(tíng)與楹,厲與西施,恢詭譎(jué)怪,道通為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毀也。凡物無成與毀,複通為一。唯達者知通為一,為是不用而寓諸庸。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謂之道。
勞神明為一而不知其同也,謂之“朝三”。何謂“朝三”?狙公賦芧,曰:“朝三而暮四。”眾狙皆怒。曰:“然則朝四而暮三。”眾狙皆悅。名實未虧而喜怒為用,亦因是也。是以聖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鈞,是之謂兩行。
【譯文】
被認可的,人們都跟著認可;被否定的,人們也跟著否定。
路是人們走出來的,食物的名稱是人們叫出來的。事物為什麽是這樣的?自然有它成為這樣的原因。不是這樣,也自然有它不是這樣的原因。一切事物都有它原本就正確的一麵、能被認可的一麵。沒有什麽事物不存在正確的一麵和能被認可的一麵。
所以說,小草和大柱、醜陋的癩頭和美貌的西施,以及一切奇奇怪怪的事物,從“道”的觀點看它們都是相通為一的。萬事萬物,有分解的,就有新形成的,有新形成的,即必然有毀滅的。一切事物,從合一的觀點看,是沒有所謂的形成與毀滅的,都是一個完整的整體。
隻有通達的人才懂得事物相通而為一的道理,他們不固執地對事物做出這樣那樣的解釋,而把自己的觀點寄托於平常的事理之中。順應事物本來狀態。這樣順應自然而不去追究它的究竟,就叫作“道”。
耗費心思去讓事物保持一致,而不知事物本身就是一體,這就是“朝三”。什麽是“朝三”呢?有一個養猴子的人,在給眾猴子分配食物時說:“早上給你們三升,晚上給你們四升,怎麽樣?”猴子們聽了非常憤怒。養猴人便改口說:“那麽就早上四升晚上三升吧。”猴子們聽了都高興起來。無論從名義上還是實際上,都沒有改變,猴子們的喜與怒卻隨之變化,這就是猴子們主觀認定某個道理罷了。因此,聖人從不執著於區分是非,而是順應自然的均衡,這就叫作“兩行”,即物我各得其所、自行發展。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惡乎至?有以為未始有物者,至矣,盡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虧也。道之所以虧,愛之所以成。果且有成與虧乎哉?果且無成與虧乎哉?有成與虧,故昭氏之鼓琴也;無成與虧,故昭氏之不鼓琴也。昭文之鼓琴也,師曠之枝策也,惠子之據梧也,三子之知幾乎皆其盛者也,故載之末年。唯其好之也以異於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堅白之昧終。而其子又以文之綸終,終身無成。若是而可謂成乎,雖我亦成也;若是而不可謂成乎,物與我無成也。是故滑疑之耀,聖人之所圖也。為是不用而寓諸庸,此之謂“以明”。
【譯文】
古時的人,他們的智識有一個最高境界。什麽是最高境界呢?整個宇宙從一開始就不存在什麽具體的事物,這是智識的最高境界,是無以複加的。次一等的,認為宇宙之始是存在事物的,可是萬事萬物不曾有劃分界限。再次一等的,認為萬事萬物雖有這樣那樣的區別,但是卻從不曾有是與非的不同。是與非的概念愈加明顯,“道”也就隨之有了虧損和缺陷。道的虧損,是由於私欲形成的。
果真有形成與虧損嗎?還是其實並沒有形成與虧缺呢?有了形成與虧缺,才有昭文彈琴。沒有形成和虧缺,就不會有昭文彈琴。昭文善於彈琴,師曠精於樂律,惠施則擅長靠著梧桐樹高談闊論,這三位先生的才智可算得上登峰造極了!他們都享有盛譽,所以他們的事跡得以記載並流傳下來。他們所擅長的,也因而跟別人大不一樣;正因為如此,他們所以總希望能夠表現出自己異於他人的特長來。不是他人所必須了解的,而強加於他人必須了解——所以就有惠子終身執迷於“堅白論”的偏激中,而昭文的兒子也必須繼承其父之事業,終生沒有什麽作為。——這樣若算得上有所成,那即使是沒做什麽的人也可說是有成就了。若這樣不算有成就,那麽大家也就都談不上有什麽成就。因此,各種迷亂人心的炫耀,都是聖人所應摒棄的。不固執地對事物做出這樣那樣的解釋,而把自己的觀點寄托於平常的事理之中,這便叫作“以明”。
今且有言於此,不知其與是類乎?其與是不類乎?類與不類,相與為類,則與彼無以異矣。雖然,請嚐言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無也者,有未始有無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無也者。俄而有無矣,而未知有無之果孰有孰無也。今我則已有謂矣,而未知吾所謂之其果有謂乎?其果無謂乎?
夫天下莫大於秋豪之末,而太山為小;莫壽於殤子,而彭祖為夭。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既已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謂之一矣,且得無言乎?一與言為二,二與一為三。自此以往,巧曆不能得,而況其凡乎!故自無適有,以至於三,而況自有適有乎!無適焉,因是已!
【譯文】
現在在這裏說這一番話,不知道這些話跟其他人的談論是相同呢,還是不同?無論相同與否,既然都是言談議論,也就和別人沒什麽區別了。既然是這樣,就請聽我說一說:宇宙萬物有它的開始,同樣有它未曾開始的開始,更還有它未曾開始的未曾開始的開始。宇宙之初,萬物有它的“有”,也就有它的“無”,還有個未曾有過的“無”,同樣也有個未曾有過的未曾有過的“無”。突然間,宇宙生出了“有”和“無”,卻不知道“有”與“無”哪個是真正的“有”、哪個是真正的“無”。現在,我已經說了這麽多言論和看法,但卻不知道這些言論和看法我果真說過呢,還是其實根本沒有說過?
天下沒有什麽比秋天鳥獸身上新長的絨毛末端更大的了,而泰山算是小的;世上也沒有什麽比夭折的嬰兒更長壽的了,而傳說中最年長的彭祖卻是短命的。天地與我共生,萬物與我合而為一。既然已經渾然一體,還需要有什麽言論呢?既然說了“渾然一體”,又怎麽能說沒什麽言論呢?客觀存在的一體加上我的言論,就成了“二”,“二”再加上個“一體”,就成了“三”,以此推算下去,即使最精明的計算也不可能得出最後的數字,何況芸芸眾生乎!從無到有,已經推算到“三”,更何況從“有”到“有”呢?沒有必要這樣推演下去了,還是順應事物的本然吧!
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為是而有畛也。請言其畛:有左有右,有倫有義,有分有辯,有競有爭,此之謂“八德”。
六合之外,聖人存而不論;六合之內,聖人論而不議。《春秋》經世先王之《誌》,聖人議而不辯。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辯也者,有不辯也。曰:何也?聖人懷之,眾人辯之以相示也。故曰:辯也者,有不見也。
夫大道不稱,大辯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謙,大勇不忮(zhì)。道昭而不道,言辯而不及,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五者圓而幾向方矣!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孰知不言之辯,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謂天府。注焉而不滿,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來,此之謂葆光。
【譯文】
道從不曾有過界線,言論也不曾有過定準。因為要確立“是”,才有了這樣那樣的界線和區別。比如,因而有了左有了右,有序列有等別,有分解有辯駁,有競有爭,這就是界線的八種。
天地四方之外的事,聖人總是默許而不去研究的;宇宙之內的事,聖人雖然研究,卻不隨意評說。《春秋》是古代君王治世的記載,聖人對此評說但不爭辯。可知有分別就因為存在不能分別,有爭辯也就因為存在不能辯駁。有人會說,這是為什麽呢?聖人默默體認一切事理、存之於心,而普通人則爭辯不休、誇耀於外。所以說,大凡爭辯,總因為有自己所看不見的一麵。
至高的道是不必稱揚的,至高的辯說是無言的,至高的仁愛是不偏愛的,至高的節操是不表示謙讓的,至高的勇敢是不傷害他人的。被昭告的道不算是真理,滔滔不絕的言論總有表達不清的地方,仁愛長存於一處便不能博愛,掛在嘴邊上的節操反而不太真實,以傷害別人而著稱的勇敢不能算是真的勇敢。這五種情況恰恰是向所希望的背道而馳了。因此,懂得止於自己所不知曉的境域,就是絕頂的明智。誰能真正通曉不用言語的辯駁、不用宣告的道理呢?假如有誰能夠知道,就是稱得上是天然的府庫:無論注入多少東西,都不會盈滿;無論取出多少東西,也不會枯竭;不知這些東西出自哪裏,這就叫作“深藏不露的光芒”。
故昔者堯問於舜曰:“我欲伐宗、膾、胥敖,南麵而不釋然。其故何也?”舜曰:“夫三子者,猶存乎蓬艾之間。若不釋然何哉!昔者十日並出,萬物皆照,而況德之進乎日者乎!”
【譯文】
從前,堯曾問舜:“我想征伐宗、膾、胥敖三個小國,每當上朝理事總是心緒不寧,是什麽原因呢?”舜回答說:“那三個小國的國君,就像生長於蓬蒿艾草之中,為什麽要耿耿於懷放在心上呢?過去十個太陽同時升起,萬物都在陽光普照之下,何況崇高的德行又遠遠超過太陽的光亮呢!”
齧(niè)缺問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惡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惡乎知之!”“然則物無知邪?”曰:“吾惡乎知之!雖然,嚐試言之:庸詎(jù)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邪?庸詎知吾所謂不知之非知邪?且吾嚐試問乎女:民濕寢則腰疾偏死,鰍然乎哉?木處則惴栗恂懼,猨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處?民食芻豢,麋鹿食薦,蝍蛆甘帶,鴟鴉耆鼠,四者孰知正味?猿猵狙以為雌,麋與鹿交,鰍與魚遊。毛嬙麗姬,人之所美也;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麋鹿見之決驟,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觀之,仁義之端,是非之塗,樊然淆亂,吾惡能知其辯!”
齧缺曰:“子不知利害,則聖人固不知利害乎?”王倪曰:“聖人神矣!大澤焚而不能熱,河漢冱(hù)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飄風振海而不能驚。若然者,乘雲氣,騎日月,而遊乎四海之外,死生無變於己,而況利害之端乎!”
【譯文】
齧缺問王倪說:“你知道萬物相互間總有共同的地方嗎?”
王倪說:“我怎麽知道呢!”
“你知道你所不知道的東西嗎?”
王倪回答說:“我怎麽知道呢!”
“那麽萬物便都無法知道了嗎?”
王倪回答:“我怎麽知道呢!雖然這樣,我還是試著來回答你的問題。你怎麽知道我所說的‘知道’不是‘不知道’呢?你又怎麽知道我所說的‘不知道’不是‘知道’呢?我問問你:人們睡在潮濕的地方就會患腰疾或半身不遂,泥鰍也會這樣嗎?人們爬到高高的樹上就會害怕惶恐,猿猴也會這樣嗎?人、泥鰍、猿猴三者究竟誰的生活習慣最合乎標準呢?人以牲畜的肉為食物,麋鹿以草為食,蜈蚣愛吃小蛇,貓頭鷹和烏鴉則愛吃老鼠。人、麋鹿、蜈蚣、貓頭鷹和烏鴉這些動物究竟誰才最懂得美味的標準呢?猿猴把猵狙當作配偶,麋喜歡與鹿**,泥鰍則與魚戀愛。毛嬙和麗姬,是人們稱道的美人了,可是魚兒見了她們卻潛入深深的水底,鳥兒見了她們則高高飛向天空,麋鹿見了她們會撒開蹄子飛快地逃走。人、魚、鳥和麋鹿四者究竟誰才懂得美色真正的標準呢?以我來看,仁與義之爭,是與非之途,都是紛雜錯亂的,我怎麽能搞清楚它們之間的分別呢!”
齧缺說:“你不了解利害,那道德修養高尚的聖人難道也不知利害嗎?”
王倪說:“聖人實在是神不可測的!林澤焚燒不能使他感到熱,黃河、漢水封凍了不能使他感到冷,迅雷撼動山嶽、狂風翻江倒海也不能使他膽寒。這樣的人,駕馭雲氣,騎乘日月,在四海之外遨遊,死和生對他都不會產生影響,何況利與害這些微不足道的端緒呢!”
瞿鵲子問乎長梧子曰:“吾聞諸夫子:聖人不從事於務,不就利,不違害,不喜求,不緣道,無謂有謂,有謂無謂,而遊乎塵垢之外。夫子以為孟浪之言,而我以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為奚若?”
長梧子曰:“是黃帝之所聽熒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且女亦大早計,見卵而求時夜,見彈而求鴞(xiāo)炙。
“予嚐為女妄言之,女以妄聽之。奚旁日月,挾宇宙,為其吻合,置其滑涽,以隸相尊?眾人役役,聖人愚鈍,參萬歲而一成純。萬物盡然,而以是相蘊。
“予惡乎知說生之非惑邪?予惡乎知惡死之非弱喪而不知歸者邪?麗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晉國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於王所,與王同筐床,食芻豢,而後悔其泣也。予惡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蘄(qí)生乎?
“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夢之中又占其夢焉,覺而後知其夢也。且有大覺而後知此其大夢也,而愚者自以為覺,竊竊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丘也與女皆夢也,予謂女夢亦夢也。是其言也,其名為吊詭。萬世之後而一遇大聖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既使我與若辯矣,若勝我,我不若勝,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勝若,若不吾勝,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與若不能相知也。則人固受其黮(dàn)暗,吾誰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與若同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惡能正之?使異乎我與若者正之,既異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與若者正之,既同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然則我與若與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
“何謂和之以天倪?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則是之異乎不是也亦無辯;然若果然也,則然之異乎不然也亦無辯。化聲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窮年也。忘年忘義,振於無竟,故寓諸無竟。”
【譯文】
瞿鵲子問長梧子道:“我聽孔夫子說過:聖人不從事世俗的事務,不貪圖私利,不回避災害,不熱衷於貪求,不因循成規;沒說什麽又好像說了些什麽,說了什麽又好像什麽也沒說,遨遊於世俗之外。孔夫子認為這些都是不著邊際輕率不當的言論,而我卻認為這正是道的精妙所在。先生,你怎麽認為呢?”
長梧子說:“這些話黃帝也會困惑不解的,而孔丘又怎麽能夠參悟呢!而且你也操之過急了,就像見到雞蛋便想立即得到報曉的公雞,見到彈子就想立即烤熟野味一樣。
“現在,我姑妄說之,你姑妄聽之。為何能依傍日月,懷藏宇宙,與萬物合為一體,置各種紛亂不顧,把卑賤與尊貴都等同起來?眾人營營役役,聖人卻好像愚鈍無知,參透融合了古往今來世事沉浮,渾然不為紛雜蕪亂所困。萬物都是這樣,因為這個緣故相互蘊含於渾樸而又精純的狀態之中。
“我怎麽知道貪生不是一種呢?我又怎麽知道怕死不是像自幼流落在外而老了還不知返回家鄉那樣呢?麗姬是艾地駐守封疆人的女兒,晉國征伐麗戎時俘獲了她,她當時哭得衣襟都濕透了;等她到了晉國進入王宮,跟晉侯同睡一床而寵為夫人,吃著美味珍饈,恐怕後悔當初為何會那樣傷心地哭泣了吧。我又怎麽知道那些死去的人不會後悔當初的貪生呢?
“夢裏夢到飲酒作樂,醒來後很可能痛哭飲泣;睡夢中痛哭飲泣的人,醒來後可能在快樂地打獵。當人們在做夢的時候,並不知道自己是在做夢,睡夢中還會卜卦問所夢之吉凶,醒來後才發現自己是在做夢。隻有大徹大悟的人才知道人生不過是一場大夢,而蒙昧的人卻自以為清醒,以為自己什麽都知道。所謂君尊臣卑,都是淺陋的看法呀!孔丘和你都是在做夢,我說你們在做夢,其實我也在做夢。上麵我講的這番話,可以起名為詭異的言談。萬世之後假若一朝遇上一位大聖人,悟出上述一番話的道理,也如同早晚之間遇到一樣吧!
“假使我和你辯論,你勝了我,我沒有勝你,你果真就對嗎?我果真就錯嗎?如果我勝了,你輸了,我就真的對嗎?你就真的錯嗎?一定有一人對、一人錯嗎?就不是兩人都是正確或都錯誤嗎?我和你都無從知道。人們原本都固守偏見,我們又能讓誰做出正確的裁定呢?讓觀點和你相同的人來判定嗎?既然他的看法和你相同,又怎麽能做出公正的評判呢!或者讓觀點和我相同的人來判定嗎?他如果和我相同,也是不能做出公正的評判!讓觀點不同於我和你的人來判定嗎?他已經不同於我和你,又怎麽能評判呢!讓觀點跟我和你都相同的人來判定嗎?既然看法跟我和你都相同,又怎麽能做出公正的評判!既然如此,我和你跟大家都無從知道這一點,為什麽還要等別人來評判呢?
“什麽叫‘以自然的分界調和一切’呢?就是有‘是’就有‘不是’,有‘對’就有‘不對’。‘是’如果真的是‘是’,那麽‘是’與‘不是’的對立就無須爭辯了;‘對’如果真的是對的,則它與‘不對’的對立也就無須爭辯了。不同的言辭相互對立,其實它們之間沒有什麽可以對立的,都不能相互做出公正的評判。用自然的分際來調和它,用無盡的變化來順應它,還是用這樣的辦法來了此一生吧。忘掉死生忘掉是非,到達無窮無盡的境界,因此聖人總把自己寄托於無窮無盡的境域之中。”
罔兩問景曰:“曩(nǎng)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無特操與?”
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fù)蜩(tiáo)翼邪?惡識所以然?惡識所以不然?”
【譯文】
影子之外的微陰問影子:“剛才你行走,現在又停下了;剛才你坐著,如今又站了起來。你怎麽這麽沒有自己獨立的操守呢?”
影子回答說:“我是有所依憑才這樣的嗎?我所依憑的東西又有所依憑才這樣的嗎?我所依憑的東西難道像蛇的蚹鱗和鳴蟬的翅膀嗎?我怎麽知道究竟什麽緣故才會是這樣呢?我又怎麽知道是什麽緣故而不會這樣呢?”
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適誌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蝴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
【譯文】
從前,莊周夢見自己變成蝴蝶,欣然自得地飛舞著的一隻蝴蝶,感到多麽愉快和愜意啊!他在夢裏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莊周。突然間醒來,迷茫不定之間,方知“原來是我莊周”。不知是莊周夢見自己變成蝴蝶呢,還是蝴蝶夢見自己變成莊周?莊周與蝴蝶之間,必定是存在分別的,這種分別就叫作“物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