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馬車嘎吱嘎吱地繼續朝前走。終於在彭頓維爾附近一條僻靜的林蔭大道的一幢整潔的房子前麵停下來。進了屋,一張床已預備停當。布朗洛先生看到他照管的孩子被小心翼翼、舒舒服服地安頓在**,他們以無限的仁慈和無微不至的關懷悉心照料著奧利弗。
然而,接連好幾天,奧利弗對他的新朋友們的這一切善行依然毫無知覺。日出日落,又再次日出日落,此後,又往複了好幾回。奧利弗終於像是從一場漫長的和不安的夢幻中醒過來了,顯得虛弱、消瘦和蒼白。一位穿戴得整整齊齊、一絲不苟的慈母般的老太太拉開簾子後,從旁邊的一張扶手椅上站起身。她一直坐在那兒做針線活。
“噓,親愛的,”老太太以輕柔的聲音說道,“你必須非常安靜,否則你又會生病。你一直病得很重——幾乎再也沒有比這更重的了。躺下來,這才是乖孩子!”老太太說完,又將奧利弗的頭輕輕地放回枕頭上,然後,把他額角的頭發往後捋平。她那麽慈祥、深情地端詳著他的臉,他情不自禁地將自己那隻幹癟的小手放進她的手裏,並拉著她的手摟住自己的脖子。
於是,奧利弗一動也不動地躺著,一方麵是因為他竭力想聽從這位善良的老太太的話,另一方麵是因為他疲勞不堪了。他立即打起瞌睡來。一縷燭光使他從瞌睡中醒來。當燭光靠近床頭時,他看到一位先生,手裏有一塊嘀答嘀答作響的大金表。他給奧利弗號了脈之後說他的身體好多了。
“你感到困倦,是嗎,親愛的?”醫生說道。
“不,先生。”奧利弗回答。
“不,”醫生露出一副非常精明、滿意的神色,說道,“你不困,也不口渴,是嗎?”
“不,先生,我很口渴。”奧利弗回答道。
“不出我所料,貝德溫太太。”醫生說道,“他口渴,這是很自然的。你可以給他一點茶,太太,或者不帶黃油的一些幹麵包。不要讓他太暖和,太太,可是,小心別讓他太冷了,拜托了!”
不久,奧利弗又打起盹來。他醒來時已將近十二點。之後不久,老太太溫柔地祝他晚安,將他交給剛來的一位胖老婦人照料。
三天後,他已能坐在用枕頭當靠墊的扶手椅上。他的身體仍然太虛弱,無法走路。貝德溫太太叫人把他抬到樓下屬於她的小房間裏。把他安頓在這兒的爐邊之後,這位善良的老太太自己也坐下來。她見他的身體大有起色而異常高興,立即傷心地哭開了。
“你待我太好、太好啦,太太。”奧利弗說道。
“咳,你別把這放在心上,親愛的。”老太太說道,“還是喝湯吧。該是你喝掉它的時候了,因為大夫說布朗洛先生今天上午可能會過來看你,你必須顯出最佳的樣子。”說畢,老太太著手用一個小平底鍋熱了滿滿的一盆肉湯。奧利弗想,當濟貧院的正餐減至規定的定額時,最低估計,這盆肉湯的濃度足夠為三百五十個貧民提供一頓豐盛的正餐。
“你喜歡畫嗎,親愛的?”老太太問道,她看到奧利弗目不轉睛地盯著椅子對麵的牆上掛著的一幅畫像。
“我不太懂,太太。”奧利弗說道,眼睛仍然沒有離開那幅油畫,“畫我看得太少,幾乎不懂。畫中的那位太太的臉蛋多麽漂亮和溫柔啊!”
“噢,其實,親愛的,我不知道,”老太太愉快地回答道,“我想,畫中的人你我都不認識。它似乎把你吸引住了,親愛的。”
“它太漂亮了。”奧利弗回答道。
“哎呀,真的嗎,你該不是對它感到害怕吧?”老太太說道。她大為驚奇地觀察到這孩子注視這幅畫時所懷有的敬畏的神色。
貝德溫太太因他覺得更舒服些而感到滿意,便往肉湯裏加鹽和一片片烤麵包,如此忙碌,自然與這道食物的配製相協調。奧利弗以不尋常的速度將它一掃而光。他剛吞完最後一湯匙湯,就傳來了輕輕的叩門聲。“進來。”老太太說道。布朗洛先生走了進來。
這位老先生進來時動作夠快的,他將眼鏡抬向額頭,雙手反抄起晨衣的下擺,想好好地把奧利弗看個仔細,這時,他臉部表情發生了各種奇特變化。
“好孩子。”布朗洛先生斷然地說道,“你給他吃什麽滋養品了嗎,貝德溫太太?流汁之類,有嗎?”
“先生,他剛喝了一盆極濃的肉湯。”貝德溫太太回答道。她稍微昂首挺胸,著力強調最後一個詞,暗示流汁和調配得很好的肉湯之間根本沒有絲毫共同之處。
“啊!”布朗洛先生有點戰栗地說道,“兩杯波爾圖葡萄酒對他的身體將大有好處。難道不是嗎,湯姆·懷特?”
“我的名字叫奧利弗,先生。”小病人回答道,露出非常驚訝的神色。
“是搞錯了。”布朗洛先生說道。然而,雖然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奧利弗的動機已不複存在,但奧利弗的外貌特征與某一張熟悉的麵孔一模一樣的舊念頭如此強烈,以致他的眼睛無法從他的臉上移開。
“但願你不會生我的氣吧,先生?”奧利弗抬起頭來,哀求地說道。
“不會,不會,”老先生說道,“喲!這是什麽?貝德溫太太,你瞧!”
他說話時迅速地指著奧利弗頭頂上的那幅肖像畫,然後又指著這孩子的臉。他的臉簡直是它的活的複製品。眼睛、頭部、嘴巴,每個臉部特征都相同。那一瞬間的表情也如此相像,好像連細微的線條也是以驚人的精確性複製出來的!
奧利弗不知道引起這一突然的驚歎的原因,因為他的身體還太虛弱,無法承受這樣的驚嚇,於是,他又昏過去了。
如前所述,蒙騙者和他的朋友貝茨少爺因偷竊布朗洛先生的個人財產而引起追捕奧利弗的事件。他們受一種值得稱道的和顧及自己的合乎時宜的想法驅使,也加入到這一追捕行動之中。他們在大家的注意力集中在奧利弗身上時停止了追趕,並立即抄最近的路回了家。
直到這兩個男孩急速地穿過一片最錯綜複雜的狹窄街道和庭院的迷宮之後,他們才敢於在一處低矮、陰暗的拱道下麵停下來。他們在這兒默默地待了一會兒,待足以緩過氣來說話之後,貝茨少爺樂不可支地喊了起來,發出一陣無法控製的哈哈大笑聲,突然撲倒在門前的石階上,在上麵笑得滾來滾去。
“住口!”蒙騙者小心謹慎地環顧四周,告誡道,“你想給抓走嗎,蠢貨?”
“我忍不住,”貝茨說道,“我忍不住!見到他以那樣的速度逃跑,抄近路,撞上電線杆,又繼續跑,仿佛他和電線杆一樣都是鐵做的似的,而我口袋裏裝著那條偷來的手帕,在他後麵大喊捉賊……哦,哎喲!”貝茨少爺以自己生動的想象,繪聲繪色地讓這一幕再現在眼前。他叫了一聲“我的媽呀”,又在石階上打起滾來,比之前笑得更厲害了。
“費金會怎麽說呢?”蒙騙者問道。他利用他的朋友的另一次透不過氣來的間歇提出了這個問題。
“怎麽,他能說些什麽?”貝茨非常突然地停止了笑聲,反問道,因為蒙騙者的態度很威嚴,“他能說些什麽呢?”
這場對話後的幾分鍾,從樓梯上傳來的嘎吱作響的腳步聲把那位快活的老先生驚起。他轉過身時,蒼白的臉上掛著卑鄙的笑容,眼睛從濃密的紅眉毛底下敏銳地往外瞅,身子緊貼著房門側耳傾聽。
“怎麽,這是怎麽回事?”猶太人咕噥著,臉色驟變,“隻有他們倆?還有一個呢?他們該不會出事了吧。聽!”
腳步聲更靠近了。他們登上了樓梯平台。門慢慢打開了,蒙騙者和查利·貝茨走進來,順手將門關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