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翰·蘭斯的敘述

我們離開勞裏斯頓花園坊3號已是下午1點。我和夏洛克·福爾摩斯一起找最近的電報局發了一封很長的電報。接著,他叫了一輛馬車,要車夫將我們送到萊斯特雷德所說的地點。

“沒有任何東西抵得上第一手證據,”他說,“事實上,這件案子我已完全心中有數了,然而,我們還是不妨了解一下所有該了解的情況。”

“你讓我吃驚,福爾摩斯,”我說,“你給出的所有那些細節,並不像你假裝的那麽肯定吧。”

“不可能有任何差錯,”他回答說,“我到那裏看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有一輛馬車在馬路沿邊壓出的兩道轍印。既然,昨夜以前有一個星期沒有下雨,那麽深的痕跡隻能是昨夜雨後留下的。另外,帶有馬蹄印記,其中一個比另外三個清晰得多,說明那隻馬蹄扣是新的。因為這輛馬車是開始下雨以後來的,而且,格雷格森說,早上沒見過馬車,所以,這輛馬車必然是昨夜到的那裏,而且,就是這輛馬車把那兩個人帶到那裏的。”

“看來似乎很簡單,”我說,“不過,那凶手的身高呢?”

“噢,一個人的身高,十之八九可以從他的步長知道。算起來很容易,隻是我不想讓你聽了嫌煩。我有這個人在外麵泥地上的步長,也有他在屋裏灰塵地上的步長。另外,還有一個方法核對我的計算,那就是當一個人在牆上寫字時,出於本能,一般他總是寫在他視平線的高度上。那個詞的高度正好是六英尺多一點。這事像兒戲一樣簡單。”

“他的年齡呢?”我問。

“嗨,如果一個男人不費多大勁就可以一跨四英尺半,他就不可能是一個幹癟老頭兒。這人顯然在花園小道上走過,那裏有一個四英尺水窪,方頭皮靴是一步跨過去的,而漆皮皮靴是繞過去的。這實在沒有什麽神秘可言。我不過是在應用我那篇文章中所說的幾條觀察和推理規則罷了。你還有什麽要問的嗎?”

“那指甲,還有特裏奇諾波裏牌雪茄。”我說。

“牆上的血字是那人用食指蘸著血寫的,我用放大鏡看見牆上有清楚的劃痕。如果那個人指甲經過修剪,就不會出現這種情況。我從地板上收集到一些煙灰,煙灰顏色很深,而且呈片狀,這是特裏奇諾波裏雪茄煙灰的特征。我專門研究過雪茄煙灰。事實上,我還用這個題目寫過一篇專題文章。我可以自信地說,我一眼就可以識別出各種名牌雪茄或煙葉的煙灰。這正是一個熟練的偵探與格雷格森和萊斯特雷德之流的不同之處。”

“那紅麵孔呢?”我問。

“噢,那是一個比較大膽的設想,雖然毫無疑問我不會錯。在現階段,你不要問這個。”

我把手伸到額頭上,“我頭腦有點發暈,”我說,“你越想就越不可思議。這兩個人,如果真是兩個人的話,怎麽會到這間空屋來呢?那送他們來的車夫又怎麽樣了呢?一個人又怎麽能強迫另一個服毒?地板上的血跡又從何而來?又完全沒有搶劫的跡象;凶手為什麽起殺機呢?那女人的戒指是哪裏來的?尤其是這個第二者離開現場前,為什麽要在牆上寫個德文詞“雷切”呢?我承認,我無法理解,怎樣將這麽多事實聯係起來。”

我的同伴笑了笑,表示同意。

“你把案件的難點總結得簡單明了,”他說,“雖然我對主要事實已確信不疑。但是,還有很多不清楚的地方。至於可憐的萊斯特雷德發現的血字,那是凶手想將警方引入歧途,以為這起凶殺是德國社會黨人和秘密組織幹的。那個詞並不是一個德國人寫的。如果你稍加注意就會知道那個字母A是仿造德文字體寫的。而一個真正的德國人肯定會用拉丁文字體拚寫。所以,我可以打保票,他不是德國人,而是一個拙劣的模仿者,露了馬腳。這不過是一個詭計,想把我們的調查引上迷路。我不想對你談這案子的更多情況了,醫生。你知道一位魔術師一旦把他的技巧都說出來,就沒有人稱讚他了。如果我把我的工作方法過多地透露給你,你就會認為我不過是一位很普通的人。”

“我不會那樣看的,”我回答道,“探案術終將會成為一門嚴格的科學,而你已經幾乎做到這一點了。”

我的這番話和我說的誠懇態度使我的同伴高興得兩頰緋紅。我早就看出一稱讚他在探案術方麵的造詣,他就很敏感,就像一個女孩子有人說她美麗而害羞一樣。

“我再告訴你一件事,”他說,“漆皮皮靴和方頭皮靴是坐同一輛馬車到這裏的,他們一道友好地走過那條園中小徑,很可能還挽著手。他們進了屋裏後,曾在屋裏來回走動,或者確切些說,漆皮皮靴是站著,是方頭皮靴在走動,我可以從腳印中看到這一點。而且,他越走越激動,因為他的步子越跨越大。他一直在講話。顯然,最終狂怒起來,然後,便發生了悲劇。現在,我把所知道的都對你說了,其餘的僅僅是一些假定或推測。然而,我們已經有了一個很好的基礎來開展工作。我們必須抓緊一些,因為下午我還要到哈利音樂會去聽諾曼·尼羅達的演奏。”

我們交談時,馬車已穿過一條條肮髒的大街小巷。忽然,在一處最髒最偏僻的地方停了下來。車夫指著一排黑灰色磚牆中的一處小胡同說:“那邊就是奧德利大院。你們返回時可以在這兒找到我。”

奧德利大院不是一個吸引人的所在。我們沿小巷來到一個用石板鋪設的四方大院,周圍全是破舊的住宅。我們穿過一群群蓬頭垢麵正在玩耍的孩子,鑽過一排排褪色了的晾曬著的衣服,找到46號,門上銅牌刻著蘭斯的名字。一問,才知道這位仁兄還在睡大覺。我們被請進朝外的一個小客廳裏等候。

他很快就出來了,對打斷他的好夢看上去有些不大高興。“我已經在所裏報告過了。”他說。

福爾摩斯從口袋裏摸出一枚半鎊小金幣放在手裏若有所思地玩弄著,“我們覺得最好還是聽你親口從頭至尾敘述一遍。”

“我很高興告訴你們我所知道的一切。”這位警察盯著那枚金幣回答說。

“那就請你告訴我們事件發生的全過程,怎樣講都行。”

蘭斯在一隻馬毛呢沙發上坐下,皺起眉頭,像是下決心讓自己不要遺漏任何細節。

“我從一開始講罷,”他說,“我是從晚十點到早上六點值班。夜裏十一點時,白哈特大街有人打架。除此之外,我這個轄區都很平靜。一點開始下雨。我碰上哈裏·默奇爾,他在荷蘭林區執勤。我們站在亨裏埃塔街拐角的地方閑聊了一會兒。那時,大概有兩點或兩點過一點兒,我想去巡視一下,看布裏克斯頓路那邊是否一切正常。那裏道路泥濘不堪,萬籟俱寂,連個鬼影子都沒有,隻有一兩輛過往的馬車。我邊溜達邊想,這時能喝上一杯熱杜鬆子酒該有多好。忽然,眼前一亮,那幢屋子裏透出一道道閃光。我知道勞裏斯頓花園坊那兩幢屋子無人居住。其中一幢的最後那位房客死於傷寒病,而房東始終沒去清理陰溝。那燈光使我吃了一驚,懷疑出了什麽事。當我走到門口……”

“你停了下來。然後,回頭向花園門口走去,”我的同伴插話說,“你那是為什麽?”

蘭斯幾乎要跳了起來,用非常驚愕的眼光盯著福爾摩斯。

“什麽!一點沒錯,先生,”他說,“但是天曉得,你是怎麽知道的。當我走近那扇門時,一切死一般寂靜,我感到很孤獨,我想最好還是找個陪伴。我並不害怕活人,但是,我想會不會是因傷寒病死去的那個房客在檢查那個害了他的下水道,這個念頭嚇得我轉身就走。我回花園門口張望默奇爾的提燈,但是,連他的影子也沒有,也沒見到別的什麽人。”

“街裏一個人都沒有嗎?”

“什麽鬼影子都沒有,先生,連一條狗都沒有。於是,我壯了壯膽,走回去把門推開,屋裏悄無聲息。我走了進去,那光還亮著,是壁爐上發出的閃爍搖曳的燭光——一支紅蠟燭——借助燭光,我看見……”

“好了,我知道你看見什麽了。你繞著這間屋轉了幾圈,跪下來看了看那死人,接著,走過去推了推廚房門,然後……”

約翰·蘭斯一下蹦了起來,滿臉驚恐,眼露疑惑,“你躲在哪裏看清這一切的?”他高聲說,“看來你知道的比你該知道的多得多。”

福爾摩斯笑了,將他的一張名片隔桌丟給這位警察。“不要把我當凶手抓起來,”他說,“我也是獵狗,不是狐狸。格雷格森和萊斯特雷德會告訴你的。你接著說吧,你後來又做了什麽?”

蘭斯又坐了下來,迷惑的表情仍未消失。“我走到花園口,吹響警笛,召來了默奇爾和另外兩個警察。”

“那時街上還是空空的嗎?”

“是的,正經人那會兒不會在街上了。”

“什麽意思?”

這位警察抿嘴一笑,顯得臉更寬了。“我這輩子見到的醉鬼多了,”他說,“不過,還從未見過醉成那個樣子的家夥。我出來時,他正在花園門口靠在木欄上,拉開嗓門在唱哥倫比亞的星條旗哥倫比亞的星條旗,這裏指美國國歌《星條旗永不落》。之類的東西。他站都站不起來,沒救了。”

“他是怎樣的一個人?”福爾摩斯問。蘭斯對這樣轉移話題有些不耐煩。“他是一個不同一般的醉漢,”他說,“如果我們不是公務在身,會把他抓到所裏去的。”

“他的相貌,他的衣著,你沒有留意嗎?”福爾摩斯急促地問。

“可以說,我確實注意到了。我和默奇爾想把他扶起來。他個子很高,紅紅的臉膛,臉下部裹著……”

“這就行了,”福爾摩斯高聲說,“後來他怎樣了?”

“我們正忙著,沒再照管他,”警察壓著嗓子說,“我敢打賭,他是自己走回家了。”

“他身上穿的什麽?”

“穿著一件棕色大衣。”

“手上有一根馬鞭嗎?”

“馬鞭?沒有。”

“他把馬鞭留在哪兒了,”我的同伴咕噥說,“那以後你沒看見馬車或聽見有馬車聲音?”

“沒有。”

“這枚金幣是送給你的,”我的同伴說著拿起帽子站了起來。“蘭斯,你在所裏恐怕很難提升。你的腦袋既要用作裝飾也要派點兒用場。昨夜你完全可以贏得警官頭銜。你手裏的那個男人正是這宗疑案的線索,我們正在找他。現在,來討論這些已沒用了。我告訴你,事實就是這樣的。走吧,醫生。”

我們出去找我們的馬車,離開了那位滿腹狐疑,忐忑不安的警察。

“真是個蠢才!”在回家的路上,福爾摩斯憤憤地對我說,“瞧瞧,千載難逢的機會,卻不去抓住他。”

“我也有點搞糊塗了。那個人的確和你腦子裏那個角色吻合。不過,他走後為什麽又回到那幢房子裏來呢?這可不是罪犯的行為。”

“戒指,老兄,戒指。他是奔著那枚戒指回到那裏的。如果我們別無辦法捉到他,我們可以利用這枚戒指做誘餌讓他上鉤。我會抓到他的,醫生,——我敢以二比一和你打賭。我應當感謝你。如果不是為了你,我很可能不會插手這件事,從而失去我最好的一次研究機會:猩紅色的研究,對嗎?為什麽我們不該用有點兒藝術性的詞兒呢?在無色的生活亂麻中有一根猩紅色凶殺之線貫穿其中。我們的職責就是要發現它,把它分離出來,讓它一時時地曝光。現在,回去吃午飯,然後,去聽諾曼·尼羅達的演奏。她的弓法和指法都棒極了。肖邦那支小曲叫什麽來著?她演奏得優美極了,特拉一拉一拉一利拉一利拉一萊。”

這位業餘偵探往靠背上一靠,像隻百靈鳥一樣唱了起來。我卻默默地琢磨著身旁這位男性的多麵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