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比爾的墓碑
有士兵騎著成雙成對的馬從路上走過。這裏的成雙成對指的是馬,不是士兵,因為每個士兵騎著一匹,牽著另一匹,為的是訓練它們。他們從查塔姆兵營來。盡管我們那時還沒讀過《今日之獅》,我們還是在教堂墓地的牆外邊排成一行,在他們經過的時候敬禮。不過從那以後我們就讀了這本書。這是我所讀過的《今日之獅》的作者寫過的最好的一本書。其它的全是廢話。不過很多人喜歡它們。在《今日之獅》裏麵,軍官向孩子敬禮。
這些士兵裏麵隻有一個中尉,而他並沒向我敬禮。他衝女孩子們飛吻,他身後的士兵也紛紛飛吻。我們揮手還禮。
第二天,我們拚了一麵英國國旗,所用材料是手帕、白老鼠當時不想要的紅法蘭絨裙子以及在村子小店裏買來的藍緞帶。
於是我們等著士兵們,三天後他們又從此經過了,像從前那樣成雙成對。真是第一流。
我們揮舞著旗子大喊。我們衝他們歡呼了三次。奧斯瓦爾德嗓門最大。當第一士兵來到與我們平行的地方時(不是前衛,而是炮隊的第一個)。他吼道:“為女王和英軍三聲歡呼!”於是我們搖著國旗怒吼。奧斯瓦爾德為了吼聲更大而站到了牆上,丹尼揮著旗子,因為他是個客人,出於禮貌,我們無論幹什麽事情都讓他優先。
士兵們那天並沒有歡呼,他們隻是咧嘴一笑,拋個飛吻。
第二天我們盡量把自己打扮得像個士兵。赫·沃和諾埃爾有錫製的劍,我們請求阿爾伯特的叔叔允許我們佩帶一些掛在餐廳牆上的真正的武器。
他說“可以”,要是我們過後把它們清洗幹淨的話。可是我們卻先把它們好好清潔了一番,用的東西有布魯克的肥皂、磚灰、醋、刀具上光劑(這是偉大不朽的威靈頓公爵在他沒有去征討拿破侖的閑暇裏發明的。為我們的鐵腕公爵三呼!),還有砂紙、皮革清洗劑和白堊粉。奧斯瓦爾德帶了一柄插在鞘裏的騎兵軍刀。愛麗斯和白鼠在腰帶上佩了手槍,是體積龐大、陳舊的燧發槍,打火石的後麵有小塊的紅法蘭絨。丹尼有一柄海軍短刀,有非常漂亮的刀片,樣子很陳舊,肯定過特拉法爾加戰役(我希望如此)。其他的人帶上曾在德法戰爭中使用過的法蘭西刺刀,擦過之後閃亮閃亮的,不過刀鞘很難擦亮。每把刺刀的刀身上都有曾經揮舞著它的勇士的名字。我不知道他們現在在哪兒,說不定他們中有些人已經在戰爭中死去。可憐的家夥們!不過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倒想去當兵。這比去上最好的中學,然後再去上牛津大學強多了,即便去上的是牛津的貝列爾學院。奧斯瓦爾德想到南非當一名司號兵,不過老爸不讓他去。事實上奧斯瓦爾德連怎麽吹號都還不會,盡管他能用玩具哨笛吹出步兵的“前進”、“衝鋒”、“停止”命令。愛麗斯用鋼琴教會了他吹這些,是從老爸堂弟的一本紅皮書裏看到的,他在第五兵團服役過的。奧斯瓦爾德不會吹“撤退”,而且不屑於這麽做。不過我想對號兵來說,人家叫你吹什麽,你就得吹什麽,不論那會讓一個年輕小夥子的自尊心有多難堪。
第二天,我們全幅武裝,穿上了所有能想到的紅的白的和藍的衣服(男用睡衣適合於白色,可你不試就不知道該對紅短襪和藍緊身內衣怎麽辦),然後我們在教堂墓地的圍牆邊等候著戰士們。前衛(或者你給炮隊的前衛所起的不論什麽名字,我知道在步兵裏是叫前衛)走來了,我們做好了準備。當第一隊炮兵的第一個士兵走到與我們平行的地方,奧斯瓦爾德用他的玩具哨笛,先是吹出“前進”,然後是“衝鋒”,接著喊道:
“為女王陛下和英軍三呼!”這次他們帶著大炮。炮隊的所有士兵也歡呼起來。場麵真是壯觀,讓人渾身顫抖。女孩子們說這讓她們想哭,不過沒一個男孩子會承認這點,就算那是真的。哭鼻子太幼稚了。但場麵很宏偉,奧斯瓦爾德覺得這與自己從前做的事不一樣。
然後,走在前麵的一個軍官突然說到:“炮隊!立定!”於是,所有的士兵都帶住了馬,大炮也停了下來。接著軍官說:“稍息,坐下!”還有些別的什麽話,中士把這些話重複了一遍,有些士兵從馬上下來,點燃了煙鬥,有些則坐在路邊的草地上,手裏握著馬韁繩。
我們能清清楚楚地看見所有的武器和裝備。
然後,軍官向我們走來。那天我們都站在牆上,除了多拉以外,她隻能坐著,因為她的腳有傷,不過我們讓她佩著一把三刃長劍,手裏還拿著一支老式大口徑短槍——它有一個黃銅槍嘴,就像凱迪克[6]畫上那樣的。
軍官是個很英俊的男人,像個北歐的海盜,個子很高,皮膚白皙,有長長的胡須和明亮的藍色眼睛。他說:“早上好。”
我們也說早上好。
接著他說:“你們瞅著像一群士兵。”
我們回答說我們希望自己是。
“還挺愛國的,”他說。
愛麗斯說她也認為是如此。
接著他說他已經注意我們好幾天了,他讓炮隊停下來,是因為他認為我們也許想看看大炮。
唉!很少有大人能夠像這位勇敢而高貴的軍官一樣這麽看得遠,這麽考慮周到。“噢,是的,”於是我們從牆上下來,那位善良高尚的人兒給我們看了操縱引信的細繩、炮閂(你把它取出來帶走,大炮對敵人就成了擺設,他們拿到也白搭),他還讓我們俯視觀察炮口裏的膛線,又幹淨又閃亮。他給我們看彈藥箱,不過裏麵沒有彈藥。他還告訴我們如何準備大炮(這指的是把大炮與彈藥車分開),準備速度能夠有多快,不過他沒有讓士兵們做這個,因為他們在休息。共有六門大炮。每一門的軍火車上都用白色字母漆著15 Pr,那上尉告訴我們說這指十五磅。
“我本來認為大炮比十五磅要重,”多拉說。“要是牛肉的話就會這樣,不過我想木頭和炮要輕一點。”
軍官親切耐心地告訴她說那個“15 Pr.”指的是大炮能發射一顆重達十五磅的炮彈。
當我們告訴他看到士兵們常常經過有多高興時,他說:
“你們不會有很多機會看見我們了。我們接到命令上前線,下個星期二起航。大炮要漆成泥土的顏色,士兵們也要穿成和泥土一個色,我也是。”
士兵們看起來非常漂亮,雖然戴的不是高頂熊皮帽,而是以各種方式扣在頭上的普通湯米帽。
我們為他們要走十分惋惜,不過奧斯瓦爾德,還有其他人,用羨慕的眼光看著那些人,他們馬上就會被允許去為自己的女王和國家而戰鬥,他們也是大人,但是卻沒有對你的教養說三說四的。
這是,愛麗斯突然悄悄地對奧斯瓦爾德說了一通話,他說:
“好吧,不過你自己告訴他吧。”
於是愛麗斯對上尉說:
“您下次經過的時候會停下來嗎?”
他說:“我恐怕不能答應。”
愛麗斯說:“你或許可以答應,有個特殊的原因。”
他說:“什麽原因?”這是一句很自然的話,並沒有因為是對小孩子說的而粗魯。愛麗斯說:
“我們想送戰士們一件紀念品,而且要寫信征問問老爸。他現在很有錢。這樣吧,要是你們路過時我們不在牆上,就不要停下來。不過要是我們在那兒,拜托,請一定要停一停!”
軍官扯著胡子,好像不知該怎麽回答。不過他最後說“好的”。我們非常高興,盡管隻有愛麗斯和奧斯瓦爾德知道自己那年輕的腦子盤算著的神秘但卻令人高興的計劃。
上尉和我們說了許多話。最後諾埃爾說:
“我認為你就像《金色衣領》中的戴爾米德[7]。不過我想看你把劍拔出來,像擦亮的銀器一樣在陽光下閃亮。”
上尉大笑著握住他那把好劍的劍柄。不過奧斯瓦爾德趕快說道:
“先別。我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的機會。要是你肯表演追殺的話有多好!阿爾伯特的叔叔懂這個,不過他隻在扶手椅上表演過,因為他沒有馬。”
那位勇敢漂亮的上尉果真表演了。我們打開大門,他騎著馬衝了進來,向我們展示全部的砍、刺和防劍法,每一種都有四個動作。真是太精彩了。上午的太陽照著他亮晶晶的劍刃,他那匹駿馬四腿分得很開,穩穩地站在草坪上。
接著我們打開牧場的門,他又表演了一番,馬似乎奔馳在血流成河的戰場上,身處在祖國的凶惡敵人中間,這一幕更加絕妙。
我們大大感謝了他一番,他帶著手下人走了。當然還有那些大炮。
隨後我們寫信給老爸,他說“好的”,我們就知道他會答應,下次士兵們經過的時候(可這次他們沒有帶炮,隻帶著沙漠裏的阿拉伯俘虜),我們把紀念品準備好了,放在手推車上,然後就到牆頭上去了。
勇敢的上尉下令緊急立定。
然後,女孩子們很榮幸和愉快地獻給每個戰士一個煙鬥和整整四盎司煙草。
接著我們和上尉、中士、下士握了手,女孩子們親吻了中尉(我想不出為什麽女孩子會親每個人),我們全體還為女王歡呼。真是太棒了。我希望老爸能在這兒看看,要是從商店裏訂貨的話,用12英鎊你能夠做多少事情。
我們再也沒有看到過這些勇敢的士兵。
我告訴你們這一切是為了向你說明我們現在對士兵是怎樣的著迷,還有就是為什麽我們應當去幫助和支持住在小白房子裏的那個可憐的寡婦,她孤零零的,情緒低落。
她的名字叫沙姆金,她的小房子就在教堂墓地那一麵,與我們的房子相對。在我前麵所提及的不同場合中,這位寡婦就站在她的園子門邊看著。在歡呼聲過後,她就用圍裙擦擦眼睛。愛麗斯注意到了這個細微而含義豐富的動作。
我們相當肯定沙姆金喜歡士兵,因此我們對她有親近感。不過當我們想和她交談時,她卻不願開口。她要我們自己玩,別打擾她。奧斯瓦爾德一貫會體貼人,而且教養好,他要其他人照她說的去做。
但我們不甘心就這麽吃個閉門羹。我們進行了全麵,但是謹慎的調查,找出了她看見士兵掉淚的原因,那是因為她隻有一個孩子,是個男孩。他22歲,去年四月份去打仗了。因此她看見士兵的時候就想起了他,那就是她哭的原因。因為要是你的兒子在打仗的話,你會老以為他要被打死。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麽。他們當中很多人都沒有死。要是我有個兒子在打仗,我絕不會認為他死了,除非我親耳聽說他死了,也許那樣也不相信,如果考慮到一切的一切的話。在找出原因後,我們開了一個會。
多拉說:“我們必須得為這個士兵的寡母做點兒什麽。”
我們都讚成,不過加上一句“做什麽?”
愛麗斯說:“那位自豪、愛國的母親或許會認為金錢之類的禮物是一種侮辱,而且,我們恐怕連18個便士都沒有。”
我們已經把自己所有的錢都添在老爸的12英鎊裏買了煙草和煙鬥。
於是,老鼠說:“我們為她做件法蘭絨裙子,然後悄悄放到她的門口,怎麽樣?”
但是大家說:“這種天氣穿法蘭絨裙子?”所以,這個提議被否決了。
諾埃爾說他會寫首詩給她,不過奧斯瓦爾德內心有一種深深的感覺,那就是沙姆金太太理解不了詩這東西。很多人都理解不了。
赫·沃說:“為什麽不等她上床後在她窗戶底下唱‘統治大不列顛’呢?就像聖誕節的募捐合唱隊一樣?”但其他人都不這樣想。
丹尼認為我們應該為她在富人之間搞個募捐,但是我們又說了一遍我們知道錢對那位勇敢英國士兵的驕傲的母親來說不是個安慰。
“我們要做的,”愛麗斯說,“是那種會給我們帶來很大麻煩,但卻會對她有益的事。”
“一點兒幫助比得上一大堆詩。”丹尼說。
我自己是不會說那話的。諾埃爾看上去很沮喪。
“她做什麽事的時候我們才能幫忙呢?”多拉問。“此外,她不會讓我們幫忙的。”
赫·沃說:“她除了在園子裏幹活兒,什麽都不做。至少,如果她在屋裏幹什麽,你是看不見的,因為她關著門。”
然後,我們立刻明白了。我們商量好了第二天早早起床,在緋紅的黎明曙光把東方染紅之前起床,到沙姆金太太的園子。
我們起床了。我們真的起來了。但是,往往是在你打算做什麽事情之後,一夜過去,你在露水還未散盡的次日早晨醒來時,去做這件事就會顯得似乎很愚蠢。我們把靴子拎在手裏,躡手躡腳地走下樓梯。丹尼很不走運,盡管他是個最小心不過的男孩子。正是他失手掉了靴子,它沿著樓梯滾了下去,發出打雷一樣的回聲,吵醒了阿爾伯特的叔叔。不過我們對他解釋說我們要去做些栽花種草的工作,他就由我們去了,自己回去睡覺。
黎明時分,人們起床之前,一切東西都那麽美麗、不同。有人告訴我說這是因為幽靈此時的行為方式與白天人們醒著的時候不一樣。不過我搞不懂。諾埃爾說那是因為仙女那時剛剛梳妝打扮好。總之黎明給人的感覺很異樣。
我們在門廊裏穿上靴子,拿著我們的園藝工具,向著小白屋走去。這是幢漂亮的房子,有一個幹草做的屋頂,就像是女子學校的素描畫,你可以用一支2B的鉛筆畫茅草屋頂,要是你會的話。要是你不會,你就隨它去。把畫裝裱起來放進畫框裏之後,它一樣地漂亮。
我們看著園子。它非常整潔,隻有一塊地方長著茂密的野草,我看到有千裏光和繁縷草,還有另一些我不知道的植物。我們開始幹了起來。我們用上了所有的工具——鐵鍁,叉子,鋤頭,還有耙子——多拉坐在地上用一把泥鏟在幹,因為她的腳有傷。我們把長滿野草的那塊地清理得幹幹淨淨,鏟除了所有討厭的野草,保留了幹淨的褐色土壤。我們盡全力去幹,感到很高興,因為這是無私的勞動,當時沒有人想到把它寫進《善行錄》裏麵,我們已經商定把我們的善行和彼此間的好事都寫到那本書裏,如果碰巧注意到了這些事跡的話。
我們剛剛幹完了活,正在觀賞自己誠實勞動的豐碩成果,小房子的門突然打開,士兵的寡母像旋風般衝出來,她的眼睛像是見血封喉樹——誰看見了都得死。
“你們這些缺德、多事、討厭的小家夥!”她說,“你們自己不是有足夠的土地去糟蹋嗎,為什麽你們一定要作踐我的這一小塊兒?”
我們有些人很是驚慌,但是我們沒有動搖。
“我們隻是給你的園子除草,”多拉說,“我們是想幹些什麽事情來幫幫你。”
“該死多事的小家夥,”她說。這太難聽了,不過在肯特郡人人生氣的時候都會說“該死”。“你們剛才鋤的,”她繼續說,“是我的蘿卜,還有我的卷心菜。那蘿卜是我孩子走之前種的。行了,動作麻利些,快滾,別等著我用掃帚把揍你們!”
她真的邊說邊拿著掃帚把向我們撲來,因此即便是最勇敢的人也轉身而逃。奧斯瓦爾德就是那位最勇敢的人。“它們看起來太像野草了,”他說。
迪克說:“這完全是一心想做好事的結果。”說這些話時,我們已經逃到了大路上。
我們往前走,誰都不出聲,沉浸在沮喪的懊悔之中,這時我們遇到了郵遞員。他說:
“這些是給莫特府的信,”匆匆交給我們。他有點晚了。
我們翻檢這些幾乎全是寫給阿爾伯特的叔叔的信,發現有一張名信片,被塞在雜誌包裝紙裏。愛麗斯把它抽了出來,是寫給沙姆金太太的。我們很老實地隻看了收信地址,盡管按老實的標準,你隻要樂意完全可以讀寄到你房子裏來的明信片,哪怕它們不是寄給你的。
一番熱烈的討論之後,愛麗斯和奧斯瓦爾德說咱們誰也不用怕。兩人收回腳步,愛麗斯讓明信片正麵朝上,那樣我們隻能看到地址一欄,看不到正文。
心裏咚咚跳,但外表上卻若無其事,我們來到了白房子門前。
我們敲敲門,那門砰地一聲開了。
“嗯?”沙姆金太太說,我認為她說話時的腔調是人們在書裏麵所說的“十分生氣”。
奧斯瓦爾德說:“我們非常、非常抱歉毀了你的蘿卜,我們會請求老爸找個什麽其它方式補償你的。”
她咕噥著說不想對任何人感恩。
“我們回來,”奧斯瓦爾德帶著他一貫鎮定的禮貌態度接著說,“是因為郵遞員在給我們的信裏誤夾了一張明信片,它是寫給你的。”
“我們沒看,”愛麗斯緊接著說。我認為她不需要說那話。我們當然沒看。不過或許女孩子們比我們更了解一個女人可能會認為你能夠做些什麽。
士兵的母親拿起了明信片(她簡直是一把抓了過去,不過綜合考慮,“拿”這個字眼更好一些),她盯著地址看了很久。然後她把它翻過來讀後麵的內容。接著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抓住了門柱。她的臉色變得非常難看,像我在名人蠟像陳列館見到的一個已逝國王的蠟黃的臉。
愛麗斯明白過來。她抓住士兵母親的手說:
“噢,不——不是你的兒子比爾!”
這個女人什麽也沒說,隻是把明信片塞到愛麗斯的手裏,我們都看見——是她的兒子比爾。
愛麗斯把明信片還給她。她一直拉著那女人的手,而現在她緊緊握著那隻手,貼在了自己的臉上。可是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因為她哭得很利害。士兵的母親重新拿起卡片,推開了愛麗斯,不過並不是惡意的,她走進房去關上了門。當愛麗斯和奧斯瓦爾德走在路上的時候,奧斯瓦爾德回頭望望,小房子的一個窗戶掛上了白窗簾。後來其它窗戶也都掛上了白簾子。那小房子其實並沒有簾子。全是她拚湊起來的東西,什麽圍裙啦,還有其它東西。
愛麗斯差不多哭了一個上午,其它姑娘也是。我們想為士兵的母親做些什麽,不過要是有人的兒子給打死了,你又有什麽可做呢。想為不幸的人做點事,但又不知道做什麽,才是最頭疼的事兒。
最終還是諾埃爾想出我們能做什麽。
他說:“我想他們不會為在戰爭中死去的士兵立墓碑。可是…我是說…”
奧斯瓦爾德說:“當然不會。”
諾埃爾說:“我敢說你們會覺得這很愚蠢,不過我不在乎。要是我們為他立一個的話,你們難道不認為她會喜歡嗎?當然不是在教堂墓地裏,因為人家不會允許我們那麽幹的,而是在我們的園子裏,就在和教堂墓地相連的地方如何?”
我們都認為這是個極好的主意。
這就是我們準備刻在墓碑上的話。
“這兒安息著
比爾· 沙姆金
他為女王陛下及祖國而戰死”
“一個忠實的兒子
一個最親愛的兒子,
一個勇敢的士兵
安息在此。”
接著我們想起來,可憐而勇敢的比爾事實上被埋在遙遠的南半球,如果他的確被埋了的華。於是我們修改為——
“一個勇敢的士兵,
我們在此為他哭泣。”
接著我們在馬廄那兒找到一塊不錯的石板,從牙醫[8]的工具箱裏搞來一把鋒利的鑿子,然後就動手工作。
不過鑿石頭是件艱難又危險的工作。
奧斯瓦爾德鑿一下,可是鑿到了大拇指,流了不少血,於是他不得不放手。接下來迪克嚐試著幹,再接著是丹尼,不過迪克砸到了手指,於是丹尼整日一下一下地鑿著,到吃下午茶時,我們隻鑿了“H”,外加半個“E”——“E”鑿得曲裏拐彎的。奧斯瓦爾德正是在鑿“H”的時候削了拇指。
第二天早上我們看著它,即便是我們中最不怕流血的也看出這是件毫無希望的差事。
於是丹尼說:“為什麽不用木頭和顏料?”接著他示範給我們怎麽做。我們從村裏木匠那兒找了一塊木板和兩根木樁,把它漆成了白色,油漆幹了以後,丹尼在上麵寫了些話。
是這麽寫的:
“為了紀念
比爾· 沙姆金
為女王和國家而死
榮譽屬於這個名字和所有
其他勇敢的士兵。”
我們沒地方加進最初想要寫的那些話,所以不得不放棄了那首詩。
等油漆全幹了後,我們就把它固定起來。為了讓木樁站牢,我們不得不挖得很深,還好有園丁幫了我們一把。
接著女孩子們用白色的花,玫瑰和風鈴草,還有百合和石竹花,加上香豌豆和雛菊做了幾個花圈,掛在柱子上。我想,要是比爾· 沙姆金知道我們有多傷心的話,他會高興的。奧斯瓦爾德唯一希望的是,要是他在戰場上倒下時(這是他最大的抱負),也有人像他而傷心,就像他為比爾傷心那樣,就這些!
一切完畢,花圈上的花撒在了木樁之間的墓碑上,我們給沙姆金太太寫了封信,信中說道:
“親愛的沙姆金太太——
我們對蘿卜等等的事非常非常抱歉,我們謙恭地請求您的原諒。我們為您勇敢的兒子豎了一塊墓碑。”
我們署上了名字。愛麗斯拿過信來。
士兵的母親看了它,說了些話,大致意思是:我們應該懂得最好不要用墓碑和無聊舉動拿別人的痛苦取樂。
愛麗斯告訴我說她忍不住哭了。
她說:
“這不是取笑!不是!親愛的,親愛的沙姆金太太,請跟我來看看!你不知道我們為比爾有多傷心!來看看吧。我們可以從教堂墓地走過去,其他人都進到房子裏去了,為的是給你一片清靜,來吧。”
沙姆金太太來了。她讀了我們寫上去的那些話,愛麗斯把那首我們沒地方寫上去的詩告訴了她,她靠在墳墓邊的牆上(我指的是墓碑),愛麗斯抱著她,她們悲痛地哭起來。那個可憐士兵的母親非常非常滿意,她在蘿卜一事上原諒了我們,而且從此後我們成了朋友,但是她總是最喜歡愛麗斯。不知怎地,許多人都喜歡她。
從那以後,我們常常每天在比爾的墓碑上放上新鮮的花朵,我確信他母親很高興,不過她讓我們把墓碑從教堂墓地的邊上搬走,移到位於園子角落裏的一棵金鏈花下,那樣人們就不會從教堂裏望見它。但人們卻可以從路上看到它,盡管我想她以為人們看不見。她每天都來看看新花圈。當白色的花用光後,我們就放上了有彩色的花,她也同樣喜歡。
墓碑豎起來後大約兩個星期,女孩子們正在放鮮花圈,這時一個穿著紅外套的士兵從路上走來,他停下來看著我們。他走路時柱著一根拐杖,挎著個藍棉布手絹的包,一條胳膊懸在吊帶上。
他又打量了一遍,然後走近一些,靠在了牆上,這樣他就可以看清寫在白漆上的黑字了。
他咧開嘴大笑起來,他說:
“噢,有人在咒我呢!”
他用一種類似耳語的聲音讀了一遍,當讀到末尾寫著的“還有其它勇敢的士兵”時,他說:
“噢,真的是!”我猜他的意思是真的是有人在咒他。奧斯瓦爾德認為這是那個士兵的厚臉皮表現,於是他說:
“我敢說沒有誰咒你,好像你想像的那樣[9]。可這和你有什麽關係,嗯,湯米[10]?”
奧斯瓦爾德當然是從基普林的作品中知道人們對步兵是那樣稱呼的。士兵說:
“你才是湯米,年輕人。那人就是我!”他指著墓碑。
我們像腳底生了根那樣一動不動。愛麗斯最先開口說話。
“那麽你是比爾了,你沒死,”她說。“噢,比爾,我太高興了!讓我告訴你的母親。”
她拔腿就跑,我們也跑起來。比爾因為腿的緣故不得不慢慢走,不過,我對你說,他已經是在盡可能地快走了。
我們一起捶著士兵母親的門,喊道——
“出來!出來啊!”她打開門,我們剛要說話,但她卻猛地把我們推開,眨眼間就沿著園子的小路狂奔而去。我從來沒見過有成年婦人跑的那麽快,因為她看到比爾走來了。
她在大門口迎到了他,衝到他懷裏抱住了他,然後她哭得比她當初以為他死了還要厲害得多。
我們全都跟他握了手,告訴他我們有多高興。
士兵的母親一直用雙手緊緊抱著他,我忍不住去看她的臉。粉紅的雙頰上像是染了蠟,眼睛如蠟燭般閃閃發光。我們都說了自己有多高興,她說:
“感謝上帝的仁慈。”然後把她的兒子比爾領進小房子關上了門。
我們回家去,用砍木頭的斧子把墓碑砍掉,並用它生了一堆旺旺的篝火,一直歡呼到幾乎話都說不出來。
那張明信片是個誤會;他隻是失蹤了。我們送給其他士兵的紀念品中還剩下一個煙鬥和整整一磅的煙草。我們送給了比爾。老爸準備等他傷好後讓他做助理園丁。他終生都將有點瘸,所以再也不能打仗了。
我非常高興有些士兵的母親能重新得到兒子。
但要是他們必須要死,那也是光榮的死;我希望我的兒子能夠這樣。
為女王陛下三呼,為送子去打仗的母親三呼,為那些為英格蘭戰鬥並犧牲的母親的兒子三呼。萬歲,萬歲,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