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那年春天,兩個舅舅分了家。雅科夫舅舅依然住在城裏,米哈伊爾舅舅則搬到了河對岸。

外公在波列沃伊大街上買了一幢大宅子:底樓是個酒館,閣樓是一間舒適的小房間,在花園裏可以看到一片山穀,穀底長滿了光禿禿的柳樹苗。

“全是做鞭子的好材料!”

外公狡黠地朝我擠擠眼睛。我們踩著正在融化的雪地,一同走在花園裏。

“過些天我要開始教你識字了,到那時候,鞭子正好可以派上用場。”

屋子裏住滿了房客,外公隻在樓上給自己留了一間大房間,兼做會客室,我和外婆則住在閣樓上。

閣樓的窗戶正對著大街,我常倚在窗台上往下看。每逢夜晚和節假日,喝醉的人們從酒館裏出來,跌跌撞撞地走在街上,亂叫亂嚷,有幾個一不小心便跌倒在路邊的排水溝裏。

有時候,一些醉漢是被人們從酒館裏扔出來的,就好像對付一個麵粉口袋似的。很多醉漢會再爬回到酒館門口,接下來就聽到一陣砸門聲、尖叫聲、玻璃被打碎的聲音……打起架來了。

我在樓上津津有味地看著這一切。

每天大清早,外公便出門去他兩個兒子的染坊,給他們做幫手。而每天晚上回來的時候,他都是一副又累又氣的沮喪樣子。

外婆在家燒飯、縫衣、種地,每天都忙得團團轉。

她聞著鼻煙,痛快地打幾個噴嚏,擦擦臉上的汗,說道:

“感謝聖靈,感謝天使,一切終於又變得如此美好!阿廖沙,小寶貝,我們終於過上安寧的生活了!感謝聖母。”

然而,我並不覺得我的生活是安寧的。

從早到晚,房客們一刻不停地在院子裏跑來跑去,鄰居們也老是來串門,個個都是匆匆忙忙的,好像在趕著做什麽,卻又總是趕不上似的。

“阿庫琳娜·伊萬諾芙娜!”他們叫外婆的名字。

阿庫琳娜·伊萬諾芙娜對每個人都是笑容可掬,親切友善。她一邊認真地聽他們講,一邊用大拇指把鼻煙絲塞進鼻孔,仔細地用一塊紅色方格手絹擦幹淨鼻子和手指。

“要趕跑虱子?”她說,“親愛的太太,要趕跑虱子必須常洗澡,最好是薄荷蒸汽浴!不過要是長了疥瘡,就最好取一勺幹淨的鵝油、一茶匙氯化汞、三滴水銀,把它們混在一起,放在磁缽裏研磨七下,再抹到瘡上就行啦!

“千萬不能用骨頭勺或木勺來研,不然水銀就沒用了;銅器或銀器也不行,會有毒的。”

有時候,她會沉思良久,說:

“大娘,您去修道院找阿薩夫吧。我回答不了您的問題。”

她為人家做接生婆、調解家庭糾紛、為小孩子治病。她背誦“聖母的夢”,告訴女人們背誦它可以交上好運。她還教人們如何打點家務:

“黃瓜什麽時候該醃了,它自己會告訴你:當它們沒了土味兒和其他味道,就可以拿去醃了。要想做好格瓦斯[12],你得惹得它直冒泡,像克瓦斯這樣的東西可不能做甜嘍,稍微放點葡萄幹或者糖就行了。如果是放糖的話,一桶酒裏放上一茶匙糖就足夠了。酸牛奶的做法可多了:有多瑙河口味的,有西班牙口味的,還有高加索口味的……”

我成天跟著外婆,跟著她到院子裏、花園裏,或者去鄰居家串門。有時候她在鄰居家喝茶、聊天,一坐就是好幾個小時。

我好像黏上了她,成了她的一個部分。對這一段生活,我的記憶裏隻留下一位慈祥和藹、不知疲倦的老太太。

有時候母親會突然出現,停留的時間很短。她還是那麽高傲、嚴厲,一雙冰冷的灰眼睛像冬日裏的陽光。她很快就又走了,並沒有給我留下什麽記憶。

有一天,我問外婆:

“你是個巫師嗎?”

“嘿,虧你想得出來!”她笑了。隨後一臉正色地跟我說:“我怎麽夠格做巫師呢?巫術的學問可多著呢,而我連字都不識!看看你外公,學問多好,可是神明的聖母沒有賜給我智慧!”

然後她開始向我講述她的一段身世:

“我從小就是個孤兒。母親沒有結過婚,是個窮苦的跛子。當她還是個黃花閨女的時候,因為受了地主老爺的驚嚇,半夜裏從窗口跳了下去,摔壞了半邊身子。打那以後,她的右手便開始慢慢萎縮。她的右手可是能派上大用場的啊,因為她是個織花邊的能手。地主覺得留著她沒什麽用了,便趕走了她。隻有一隻手,讓她怎麽生存呢?於是她隻能以乞討為生。那時候的巴拉赫諾,人們比現在要富有,也都很善良——都是好樣兒的木匠和織花邊的女工!所以,每年秋天和冬天,我和母親就留在那裏要飯。而每當加百利[13]天使揮舞寶劍趕走嚴寒霜凍,春天來了,我們就得離開,走到哪裏算哪裏。我們到過穆羅姆、尤裏葉維茨,也沿著伏爾加河和靜靜的奧卡河往它們的上遊走過。踏著春夏之季的泥土,行走流浪,真是太美妙了——土地是那麽鬆軟,青草就像是綠絨!田野裏鮮花盛開,心裏覺得無比的舒暢!有時候,母親會半閉著藍眼睛,唱起歌來,那歌聲一定能傳到天上——她的嗓音柔和、甜美——周圍的一切生靈都豎起耳朵,屏息凝神,聆聽她的歌聲!那時候覺得流浪的生活真是不錯!可我過了十歲之後,母親就不好意思再帶著我到處要飯了。於是,我們在巴拉赫諾城住了下來,她每天都挨家挨戶地去乞討,周日則到教堂門口等待人們的施舍;而我則坐在家裏學織花邊。我一心想著快點學好,可以幫助我可憐的母親,可越著急,卻越學不好;每次織不出理想的花邊樣子,我就急得直掉眼淚。

“大概花了兩年多的時間,我終於學會了織花邊,而且很快在城裏小有名氣。每次一有什麽活計,人們都會想到來找我幫忙:‘嗨,阿庫琳娜,幫個忙吧!’還有什麽比這更令人高興的!這當然不是我手藝好,而是母親教得好。雖然她隻有一隻手,不能織花邊,可她知道怎麽教我。要知道,一個好老師比什麽都強!我得意起來。我對母親說:‘你不用再去要飯了,我可以用我的雙手養活你啦!’但是,她卻叫我閉嘴,說:‘你賺的錢是要留著給自己辦嫁妝的!’不久,你外公就出現了—— 一個十分出眾的小夥子,才二十二歲就當上一艘駁船的工頭了。他母親對我審視一番,知道我是討飯婆的女兒,料想我一定吃得起苦,會是一個好妻子。唉……她是賣麵包圈的,一個惡女人……哦,人都去了,還說這些幹什麽?上帝什麽都明白:上帝能看到惡人,魔鬼會召喚惡人……”

說到這裏,她縱聲大笑,鼻子跟著滑稽地抖動起來,外婆的目光柔和,她深情地望著我,勝過言語百倍。我記得,在一個靜靜的夜晚,我和外婆坐在外公的屋子裏喝茶。外公身體不舒服,坐在**,沒穿襯衫,肩上搭著一條長長的毛巾,隔一會兒就要拿它擦一擦額頭的汗。

他呼吸急促,聲音嘶啞,一雙綠眼睛混沌無光,麵頰紅腫,而紅得最厲害的是他尖尖的小耳朵。當他伸手去拿茶杯的時候,我注意到他的手直打哆嗦。這時候,他變得特別溫順,一點都不像平時的他。

“為什麽不給我加糖啊?”他向外婆抱怨,真像個被寵壞的孩子。

“因為蜂蜜對你更有好處!”外婆的回答溫和而又堅決。

他大口大口地喝下了熱茶:“小心著點,可別讓我死了!”

“放心,我小心著呢!”

“那就好了。我要是現在就死了,那真是和白活了一樣——什麽都沒了。”

“躺下吧,別說話了。”

他閉著眼睛,咂吧著微微發黑的嘴唇,安靜地躺了些時候。突然,他好像被針紮了似的彈了起來。

“得趕快給雅科夫還有米哈伊爾找個對象,也許老婆、孩子可以管住他們,你說呢?”

說著,他便開始列舉城裏所有適齡姑娘的名字,而外婆則一聲不吭地坐在那兒,一杯接一杯地喝茶。

我又因為犯了什麽過失,被外公關了禁閉。我坐在窗口,眺望漸漸褪去的晚霞和它映照在一幢幢房子上的紅光。花園裏,成群結隊的甲殼蟲繞著白樺樹嗡嗡地飛。

隔壁院子裏,一個箍桶匠正在工作,發出咚咚的聲音。我還聽到不遠處傳來的霍霍的磨刀聲。花園下麵的山穀裏,孩子們在密密的灌木叢中吵鬧嬉戲。

我太想出去和他們一起玩耍了,黃昏時候的惆悵湧上了我的心頭。

突然,外公摸出一本新書,在另一個手掌上重重一拍,興衝衝地和我說:

“嗨,了不起的小家夥,到我這邊來!坐下來,看到這個字母了嗎?這是a,這是 b,這是 c。來,這是什麽?”

“b。”

“答對了!這個呢?”

“c。”

“不對!是a!看仔細了:這是d和e,還有f。來,這個是什麽?”

“e。”

“對了,這個呢?”

“d。”

“嗯。這個呢?”

“a。”

外婆插嘴道:

“孩子他爸,你還是安靜地躺會兒吧?”

“你閉嘴!隻有這樣我才舒服,不然我會胡思亂想的!繼續,阿列克塞!”

外公用他滾燙潮濕的胳膊摟住我的脖子,點著書上的字母,另一隻手舉著書湊在我的眼前。

他身上那股汗酸夾著烤蔥的味兒熏得我喘不過氣來。

他變得出奇地興奮,對著我的耳朵吼著那些字母。

這些字母我都覺得挺眼熟的。“l”像條蟲子,“f”像駝背的格裏戈裏,“b”讓我想起外婆和我在一起的樣子,而外公好像和每個字母都有點像。

他給我做字母表的練習,順著問、倒著問、打亂了次序問。我被他的狂熱感染了,於是也開始扯著嗓子喊起來。

可能他也察覺到這樣很可笑了,他笑了起來,緊接著一陣咳嗽。

“孩子他媽,你瞧他多來勁!”他捂著胸口,攥著書,喘著氣說,“嘿,你這個阿斯特拉罕的小家夥!你喊什麽喊?”

“您不是也在喊嘛……”

看著他和外婆是件快樂的事。外婆的胳膊肘撐在桌子上,拳頭頂著腮幫子,含笑看著我們倆,說:

“你們倆都別拚命喊了!”

外公轉而和善地問我:

“我喊是因為我身體不好,那你為什麽喊呢?”

不等我回答,他便搖晃著汗涔涔的腦袋,對外婆說:

“死了的納塔利婭還說他記性不好,我看他記性不錯!我們繼續,翹鼻子!”

念了很久,他終於把我推下床,半開玩笑地和我說:

“今天就到這裏。拿好這本書,明天你得把所有的字母一個不差地念給我聽。要是都念對了,我給你五個戈比!”

我伸手去拿書,他卻順勢把我攬到了他的懷裏,傷感地說:

“孩子啊,你母親怎麽舍得把你丟棄在這世上受苦呢?”

外婆一個激靈,插話道:“哎,孩子他爸,你提那個幹什麽。”

“我也不想說,可想起那些我心裏就難受……唉,多好的一個女娃子,卻走錯了路!”

他猛地推開我。

“出去玩吧!不過不許上街——隻能在院子裏或者花園裏,聽到沒有?”

我正想到院子裏去玩呢:我知道,隻要我一露麵,山穀裏的孩子們就會朝我扔石頭,那正中我的下懷,我可以盡情地回敬他們。

“獵物出現!”他們遠遠地看見我就喊了起來。“開戰!”他們開始迅速搜集彈藥。

我不知道他們口中的“獵物”這個詞是什麽意思,所以他們這麽叫我,我也並不在乎。可是,在這麽多人對付我一個人的情況下,我還能準確地擊中“敵人”,把他們打得躲進灌木叢,著實是件令人興奮的事。大家彼此都沒什麽惡意,也不會因此相互記仇。

我學識字學得很快,或許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外公對我越來越重視,抽我的次數也逐漸少了。其實,我覺得,他應該抽我抽得更勤才對。因為隨著我一天天地長大,我越來越多地反叛外公的規矩和命令,可他隻是罵我幾句,或者朝我揮揮拳頭。

於是,我開始尋思,他以前抽我大概都沒什麽緣由吧。有一天,我把這個想法告訴了他。

他輕輕托起我的下巴,朝我眨巴著眼睛。

“什——麽?”他慢吞吞地突出兩個字,接著又格格笑起來:“你這個小鬼靈精!你有什麽權力決定你該挨多少打?除了我誰都沒這個權力!去!”

可我剛一轉身,他又馬上抓住我的肩膀,盯著我的眼睛問:

“你是裝傻還是真傻啊?”

“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不知道?那好,就讓我來告訴你:裝傻,那比真傻要好;蠢得像頭豬,那就是真傻。明白了嗎?去玩吧。”

不久我就能按照字母讀聖詩了。我們通常在晚上喝過茶以後讀聖詩,每次我都得讀上一整篇讚美詩。

我用食指一個一個點著書上的字母,吃力地拚著詞。讀得乏味了,就會問出各種各樣的怪問題:

“誰受到保佑啊?是雅科夫舅舅嗎?”

“給你吃個栗暴,你才會明白誰受到神靈的保佑!”外公氣鼓鼓地說。

我感覺他並不是真的生氣,隻不過習慣這麽擺擺樣子而已。

我一點都沒有猜錯,不出一小會兒,他就把我給忘了,顧自發起了牢騷:

“哦,唱歌玩樂的時候他好像是大衛王[14],可一幹活,就像是惡毒的押沙龍[15]!會唱會跳,會耍嘴皮子,會哄人開心。咳!跳吧跳吧,看你還能跳多遠?不會有多遠了!”

我停下來聽他講,抬頭看著他愁眉不展的臉。他眯著眼睛眺望遠方,目光裏透出一股憂傷,化解了他一貫的嚴厲,讓人覺得溫暖;他的金色眉毛一抖一抖的,被染料腐蝕了的指甲不安地叩打著桌麵。

“外公!”

“嗯?”

“給我講個故事吧!”

“懶骨頭,繼續念你的書!”他嘟噥道,一邊揉揉眼睛,好像剛從睡夢中驚醒。

“叫你讀聖詩,我看你倒更喜歡聽故事。”

可我認為他和我一樣,也更喜歡故事,而不是什麽聖詩。雖然他幾乎能把聖詩背下來,他還發誓每晚睡覺前都要誦讀幾首,就像教堂助祭每天念祈禱詞那樣。

我繼續求他給我講故事,老人家終於讓了步。

“哦,好吧!聖詩會跟著你一輩子,而我已經是快要和上帝見麵,接受審判的人了。”

他往安樂椅的靠背上一靠,仰頭盯著天花板,陷入了對往事的回憶:

“有一次,巴拉赫諾來了一夥強盜。我的祖父跑上鍾塔想要報警,可強盜們追上了他,活活把他給砍死了,屍體被扔在鍾樓下麵。那時候,我還很小。我沒有親眼看到這一切,也記不太清楚了。我記事是在1812年,我十二歲。那年有大概三十來個法國俘虜被押到了巴拉赫諾。他們都很瘦小,衣衫襤褸,連乞丐都不如,一個個都凍得發抖,有些凍得連站都站不穩。

“鄉親們圍上去,想打死他們,可押解兵不讓,警備隊也出來幹涉,把大家都趕回了家。打那以後,人們對法國俘虜的到來就漸漸習以為常了。這些法國人精明靈巧,天性樂觀,歌聲不斷。有些貴族大老爺還特地從尼日尼坐著三套車來看他們。這些大老爺,有的揮著拳頭罵法國人,有幾個甚至動起手來;有的則和善地跟他們攀談,送些錢或者舊衣服給他們。我還記得,有個上了年紀的法國人—— 一個紳士——捂著臉哭了起來:‘瞧瞧拿破侖這個魔鬼把法國人害得多慘!再看看俄國人,心眼多好,對我們這些外國人都那麽好……’”

外公沉默片刻,閉上眼睛,捋了捋頭發,慢悠悠地繼續回憶他的往昔歲月:

“一年冬天,刮著大風雪,寒氣直往屋裏鑽。幾個法國俘虜跑到我們家窗口敲玻璃,又喊又跳,他們是來找我母親討麵包的——我母親以前是賣麵包圈的。

“母親不想讓他們進屋,便把麵包圈從窗口遞出去。法國人一把抓過麵包就往懷裏塞,那可都是剛出爐的麵包啊,還滾燙地冒著熱氣,他們居然抓過去就往胸口上貼,怎麽受得了呢!很多法國人都被凍死了。他們那裏氣候溫暖,自然是不習慣這裏的嚴寒的。我們家花園的浴室裏,住著兩個法國人,一個軍官和一個叫米龍的勤務兵。那個軍官又高又瘦,皮包骨頭,穿一件長到膝蓋的女式外套。他人很和氣,不過是個酒鬼。

“那時候,母親偷偷釀點啤酒去賣,他會向母親買酒,喝個爛醉,然後便開始唱歌。他學了幾句俄語,經常掛在嘴邊念叨:‘這裏的地不是白的,是黑的、荒蕪的!’他的俄文講得很糟,不過還算能聽明白。他說的是實情,我們北方的土地、氣候確實糟糕。如果沿著伏爾加河往下遊走,土地才漸漸肥沃、鬆軟起來,氣候也變暖了。過了裏海,那就幾乎見不到雪了。那兒就是耶穌住的地方,這下你明白為什麽《福音》、《使徒行傳》還有《聖詩》裏都沒有提到過雪和冬天了吧?……等我們讀完《聖詩》,下一本要讀的就是《福音》。”

他又不吭聲了,像是睡著了。他似乎集中精神在思考什麽問題,眯著眼睛望著窗外,身形顯得更消瘦了。

“再講啊!”我小心翼翼地催促他。

“哦,好啊!”他一驚。

“剛才講到哪兒了?法國人?對,他們也是人啊,和我們一樣的人。他們跟在我母親後麵用法語‘太太,太太’地叫她,可他們口中的太太能獨自扛著五普特[16]重的麵粉從糧鋪走回家呢。她壯得像頭牛,直到我長到二十歲,她還能揪住我的頭發毫不費力地把我搖來晃去。而那時候的我身子也不是那麽弱不禁風的。那個叫米龍的勤務兵特別喜歡馬,他常挨家挨戶地上門,打著手勢要求給人家洗馬!

“起先大家還有點擔心,怕他—— 一個敵人——會傷害馬匹。可後來鄉親們都主動去找他:‘米龍,來啊!’他便咧嘴笑笑,低著頭,小跑著跟去了。他長著一頭紅發、大鼻子、厚嘴唇。他不僅是照管馬的能手,還會給馬治病。後來,他到尼日尼做了馬醫,但不久以後他瘋了,再後來,他被消防隊的人活活打死了。至於那個軍官,第二年春天開始,他的身體就每況愈下,在尼古拉節[17]那天,他便不聲不響地死了,他去世的時候坐在浴室的窗前,好像是在想什麽心事,頭伸在窗戶外麵。我對他的死感到傷心,還哭了一場,他是個脾氣很好的人,常常捏著我的耳朵輕輕地和我說些法語。我聽不懂他說什麽,但是那些話聽起來很美。

“在這個世界上,人與人之間的溫情已經不多見了。他曾經想教我法語,可我母親不同意。她甚至把我領到神父那兒,神父罰我挨了一頓打,還告了那個軍官一狀。唉,那時候生活太艱難了!你已經不用再承受我們曾經受過的苦——已經有人替你受過罪了,比方我,我就受過那份罪了!但是你永遠不能忘記這些!”

天色暗下來了。

黑暗中,外公似乎突然變得高大了,眼睛像貓一般炯炯有神。講述往事的時候,他顯得異常平靜,神情謹慎,若有所思,不過一講到和他自己有關的事情時,他的語調就熱切、自負起來。我不喜歡他講他自己的事,也不喜歡他時不時冒出來的忠告:“記住!”“你不能忘了這個!”

他講的好多事情我都寧願忘掉,可它們偏偏硬生生留在我的記憶裏,令我痛苦不堪。他從來不和我講童話故事,講的都是真實的事情。我還發現,他不喜歡我提問題,因此,我老是故意向他發問:

“您說誰更好,俄國人還是法國人?”

“這誰知道?我又沒見過法國人在自己的國家裏是如何生活的。”他不耐煩地作答,又加了一句,“老鼠在自家的洞裏也活得逍遙自在呢。”

“俄國人都是好的嗎?”

“有好的,也有壞的。奴隸時代的人可能更好些,人們帶著鐐銬不停地勞作;現在人是自由了,卻窮得連吃都吃不飽。毫無疑問,那些老爺們都是些鐵石心腸,他們可比農民會盤算得多。當然也不絕對,也有些老爺純粹是酒囊飯袋。我們當中,沒腦子的人太多了—— 一眼看上去是個人,多看幾眼,看仔細了,你就可以看到他們的腦袋早被蟲蛀空了——隻剩下一個空殼子。該教人們好好學點東西了,該好好洗洗腦,可拿什麽洗呢?……”

“俄國人是不是力氣很大?”

“有些人力氣很大,可重要的不是力氣大不大,關鍵在於技巧,因為一個人力氣再大也大不過一匹馬。”

“法國人為什麽要和我們打仗?”

“哦,戰爭,那就是沙皇的事兒了。可不是我們這些小老百姓可以弄得明白的。”

我又問起拿破侖是個什麽樣的人,外公的回答是令我最難忘的。

“他是個勇敢的人,想要征服全世界。他想實現人人平等——沒有貴族和官員——大家都一樣,每個人隻是名字不同而已,人人都享有一樣的權利,一樣的信仰。這當然是不可能的,隻有螃蟹才可能是一模一樣的。就說魚吧,魚也有各種各樣的啊:鮭魚和鯰魚就合不來,鱘魚和青魚也做不了朋友。我們俄國也出過拿破侖這樣的人物,比方說斯傑潘·拉辛、梅良·普加喬夫[18],等等。他們的故事我下次再講給你聽……”

有時候,他睜大眼睛長時間注視著我,就像是頭一次見到我。這讓我很不自在。

他從來都沒有和我談起過我父親和母親的事。

有時候,我們正講著話的時候,外婆走了進來。她便靜悄悄地坐到角落裏,很久都不吭聲,可也會冷不丁地柔聲插上一句:

“孩子他爸,還記得吧,那次你和我去穆羅姆朝聖,那時候多好啊。那是哪一年來著?”

“記不太清楚了,是在霍亂流行以前吧,就是人們搜樹林子抓奧洛涅茨人那一年吧?”

“對對對!我還記得我們那時候很怕他們呢!”

“嗯。”

我問奧洛涅茨人是什麽人,他們為什麽要躲到樹林裏去。

外公不大情願地和我解釋:

“奧洛涅茨人就是莊稼漢——是那些從工廠裏逃出來的農奴。”

“那怎麽抓他們啊?”

“你覺得怎麽抓?就和小孩玩捉迷藏似的,有的人跑,有的人追。一旦被抓住了,就會挨鞭子,常常被抽得連鼻子都撕裂了;他們的額頭上還會被打上烙印,以示懲戒。”

“那為什麽呢?”

“誰知道?這背後的事兒黑著呢,也說不清楚誰是誰非,到底是追的人還是被追的人。”

“孩子他爸,還記得那場大火以後的事嗎?”外婆又問。

“哪次大火?”外公總是要先把時間準確無誤地對上號。

他們一旦開始回憶往事,就會忘記我的存在。

他們喃喃細語,節奏和諧,就像是在唱歌,唱一支幽怨可怕的歌曲,描述火災和疾病,描述人們遭受的鞭打和突如其來的死亡,描述人與人之間的相互欺騙和宗教給人們帶來的慰藉,還描述到脾氣暴躁的上流紳士。

“我們經曆得多了!也見識夠了!”外公咕噥道。

“日子就過得那麽糟糕嗎?”外婆問,“想想瓦爾瓦拉出生的那年春天吧!”

“那是1848年,遠征匈牙利那年。我們剛給瓦爾瓦拉行過洗禮的第二天,提康教父就被抓走了……”

“他再也沒有回來。”外婆歎了口氣。

“再也沒有回來啊。打那以後,上帝的恩惠就像大水衝木筏一樣不斷光顧我們家。唉,瓦爾瓦拉……”

“別說啦,孩子他爸……”

“為什麽不說了?”外公沉下臉,“全變壞了,我們的孩子,沒一個地方是好的。我們的心血全白費了,我們自以為是在往一個好籃子裏一點一點放東西,可上帝偏偏給了我們一個破篩子……”

他大叫起來,像是被烙鐵烙到了一般,在屋裏跑來跑去,痛苦地呻吟,一邊臭罵自己的兒女,一邊向外婆揮舞他骨瘦如柴的拳頭:

“全都怪你!把他們慣成這樣子!你這個臭婆娘!”

他悲痛欲絕,跑到聖像前,捶胸頓足地哭訴:“上帝啊,為什麽啊?難道我的罪孽就如此深重嗎?”

他顫抖著,潮濕的眼睛裏滿是痛苦和憤懣。

外婆一直坐在黑暗中,默默地畫著十字。過了一會兒,她走到外公跟前,勸他:

“幹嗎這樣折磨自己呢?上帝知道他在做什麽。別人家的孩子也不比我們家的強多少啊!孩子他爸,每家都差不多的——爭吵、窩裏鬥、無事生非。所有做父母的都在用眼淚洗刷自己的罪孽。不隻是你一個人啊……”

有時候,這些話能夠把他穩定下來,他疲憊地倒在**,我和外婆便輕手輕腳地一起回閣樓去了。

但是,有一次,外婆走過去好言相勸,外公卻猛一轉身,重重地把拳頭砸在了外婆的臉上。

外婆險些跌倒,她用手捂著嘴巴,站穩腳,卻隻是心平氣和地說了句:

“你啊,真傻……”然後把一口血吐在了他腳下。

他掄起雙臂,連喊兩聲:

“快滾!不然我打死你!”

“傻瓜!”外婆又說了一遍,向門口走去。

外公朝她撲過去,可她不慌不忙地跨過門檻把門帶上,外公的臉正好砸在門上。

“臭老太婆!”外公恨恨地,臉氣得像點著的煤炭,他抓著門框,指甲用力地摳著。

我坐在爐子對麵的**,嚇得半死,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是外公第一次當著我的麵打外婆,我覺得外公特別可惡!

他的行為暴露了他身上的另一種品性,一種讓我永遠無法認同、讓我覺得痛苦壓抑的品性。他站在那裏,緊緊貼著門框,好像逐漸萎縮,直至化為灰燼。突然,他走到屋子中間,雙膝一軟,重重地栽倒在地,雙手撐著地麵。接著,他又直起上身,捶著胸脯哭喊道:

“哦,上帝啊,上帝啊……”

我滑下炕頭,一溜煙跑了出去。

閣樓上,外婆正在屋裏一邊來回走動,一邊漱著口。

“疼嗎?”

她走到角落,把漱口水吐到髒水桶裏,平靜地回答:“還好,牙齒沒事兒,隻是嘴唇破了!”

“他為啥要這樣?”

“生氣唄。”她望著窗外,說,“他老了,總覺得有太多的不順心……你上床去睡吧,別想這些了……”

我又問了她一句別的什麽,她一反常態地嗬斥道:

“聽到沒有?我叫你睡覺!怎麽那麽不聽話……”

她在窗邊坐下,吮吸著嘴唇,不停往手絹裏吐著血水。

我一邊脫衣服,一邊看著外婆。在她頭頂上方的一片夜空裏,閃爍著點點星光。窗外萬籟俱寂,屋裏漆黑一片。

我躺下以後,她走過來,輕輕地撫摸著我的頭。

“安心地睡吧。我下去看看他……別為我難過,乖孩子,很多事情也是我的錯……快睡吧!”

她親了我一下,出去了。我難受得就快窒息了。我從溫暖舒適的**跳下來,走到窗前,望著空無一人的街道,心中是難耐的苦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