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母002

賣了女,他就有錢放肆吸鴉片了。母親心裏難過,兩個人經常吵架,有時打架。女崽雖然自殺過兩次,但都沒死得了。那個老男人急得要死,催著王四瞎子趕快成親。他怕人財兩空。

一個女崽,十五歲,沒有文化,隻曉得拚著一條命反抗。當然沒有什麽用處,後來還是做了那個老男人的婆娘。

不過老天有眼,不久那個老男人的貪汙行為敗露了。工兵學校下了通緝令,捉拿他送軍事法庭,進陸軍監獄(國難時期,軍人貪汙,罪加一等)。這時他來不及安排後事,逃走了。

父親知道這事後,並不著急。他說:“女崽還年輕,不要緊。”意思還可以再賣一次。我正在與他們一起吃飯,聽到這話,我把桌上的飯菜全掃到地上,碗也全打碎了,大哭起來。覺得沒法做人了,沒法活了。為什麽要活呢?臉沒有了,變成了一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

脾氣最壞的父親居然沒有作聲,隻有母親收拾打碎的碗和地上的飯菜。她也哭,說女崽不死也會癲的。怎麽辦?父親不作聲,他知道事情不好辦了。

母親到南門寡姨那裏,商量把我放到她那裏去。她想:寡姨是守寡的人,有耐心。表妹梁淑跟建明平常都很要好,也可以勸勸她。她們如果在一起生活,建明是不會走絕路的。

寡姨三十七歲。她二十六歲守寡。一個女兒十四歲了,初中差一年畢業。一個兒子讀小學,十歲。寡姨家裏鄉下有四十擔租穀進。她在城裏做鞋賣,幫別人縫衣服,還幫她隔壁的裁縫店釘扣子,鉸衣邊,賺些零花錢。

我去了後,寡姨勸我不要東想西想,一切都是由命決定的。今世的事,好的壞的丈夫,都是前世閻王老子定好了的,沒有法子改變的事。你要想得開,不然怎麽活得下去。人要是尋短路死了的,來世就隻變得畜牲。莫做那些蠢事了。你娘也命不好,造孽啊!

我跟表妹睡樓上。倆人晚上講悄悄話,表妹還會講《紅樓夢》的故事。表妹勸我識字,說識了字自己也可以讀故事書。表妹把她小學讀過的課本翻出來,教我從一冊起,一天認幾個字。我記性好,一講就記住了,慢慢地將表妹的八冊初小課本都讀完了。

砍妻

我走了以後,家裏父母的關係更加惡化了。母親心裏怪父親,逼走了自己的親生女崽,但嘴裏不敢說。父親一天到晚發混賬氣,不是罵人就是打人。

有一天晚上,父親從外麵買回一把新菜刀,用紙包了帶回來。到半晚上,母親睡覺了,他就把她腳頭的被子掀起蓋在母親的頭上,拿著菜刀在她的腿上一路剁下去。母親醒了,以為是用棍子打她,她用手推開被子,看見是刀,而且手上又被砍了兩刀。她就大喊:“救命呀!拿刀殺人了呀!”

隔壁的曹家伯伯起床推開隔門,走到床邊,果然是唐老板手裏拿著一把大菜刀在砍他的婆娘。母親的手從被子裏伸出來,每隻手又被砍了兩刀,滿床都是血汙。父親手裏捏了一把票子,說母親偷了他的錢,想跟野老公逃走。

曹家伯伯不信他的,說:“唐老板娘不是那種人,是你想殺死她把錢拿走吧?”

那時還有個小妹妹兩歲多,睡在母親懷裏。看見母親被砍了,身上**全是血,嚇得大哭起來。那屋裏就像殺了人一樣。

父親看很多人來看熱鬧,他趁人不注意,就偷偷地把那些票子和他早已準備好的衣服,一把卷起逃走了。沒有留下一分錢給母親。隻有米櫃裏還有幾擔米,他拿不動。

母親告訴曹家伯伯,住得最近的親戚有個貴花姨娘,在內河街,隻有半裏路。請他去通知她來。貴花姨娘小時候死了父母,家裏很苦。她是在我外公家長大的。當時在鄉下嫁了一個農民,她不喜歡。自己跑到永州幫傭。後來她自己找了一個老公。那老公是永州地方人,做小生意的。快三十了,還沒結婚。她在附近一個醫生家裏幫傭。常到他家買些火柴、香煙、豆豉和辣子粉,就認識了。貴花姨娘看他人長得不錯,又是沒結過婚的,就大膽跟他表示好感。後來就住到他家了。因為這些事,母親認為她不好,就很少來往。不過現在隻有找她幫忙了。

貴花姨娘知道母親被砍了,馬上跑到她老公的一個親戚那裏,求他來幫母親治傷。那親戚是個部隊裏的軍醫,有救死扶傷的思想。他馬上背了一個藥箱來,幫母親清洗傷口,用急救包幫她包紮。又帶來一些吃的藥,很快就止住了出血。西醫治傷要比中醫快。又擦藥,又吃藥,不到一個月傷就好了。後來母親向寡姨借了錢去謝他,可那人一分錢都不要。他認為母親是個受苦受難的人,遭到大難,應該得到幫助。

貴花姨娘照拂了母親有一個多星期,才有人到寡姨家通知了我,我就回來招扶她。後來消息傳到鄉下,外公也來了,大舅也來了,鄉下那些侄兒們也都來了,看到母親躺在那裏,臉就像一張白紙一樣,那腿的當麵骨上砍了四刀,兩隻手共砍了四刀,把筋骨都砍斷了。

大家看了都流眼淚。外婆已經死了,不然她要罵死大舅的。嫁“才子”得到這種下場。大家都說,簡直不敢相信唐生源是個那樣狼心狗肺的東西。怎麽做出這麽狠毒的事。大舅說,他吃鴉片後就變壞了。又看《三國演義》,專門學曹操的狠毒,隻為自己,不管別人的死活。這個人的變化好大。去年我到永州買書,我就講過他。他不以為然。我當時就想到二妹以後會要吃虧的。果然他把個十五歲的女崽賣把一個比自己還老的男人,還是個貪汙分子。賣了錢來吃鴉片,真做得出呀。

母親說他後來專門睡在鴉片館湯胖婆那裏不回來。有時都快半晚了才回。他回來就到廚房甕壇裏舀熱水洗屁股。母親不敢講他。他這次是想殺死母親的,隻是看到母親摟著兩歲的妹妹睡覺,怕砍到小孩,才從腳那頭砍的。想把母親的腿砍斷。

我把那些墊被和被子,搬到河裏去洗,染紅了半邊瀟江。

我哭了,又責怪母親太沒用了。什麽事都讓著他,他在家裏像個皇帝一樣。隻要他一惡,就不敢作聲的。哭都躲著哭的。等他出去了,她一個人有時偷偷地哭訴,總怪自己命不好,前世的對頭,這世來磨難她。我對母親也有想法,對賣女的事,總可以講幾句吧?他又不是老虎,怕得那個新鮮!

後來表哥表嫂都陸續從鄉下提著雞來看母親。看到那些被刀砍的傷疤都流了眼淚。說以後要再碰到他,打他個半死!

後來有一次三姨娘告訴我說:“你那個吃屎的老子在全州,挑一擔籮筐,裏麵是香煙。另外寫了一張牌子‘代寫書信’。頭戴一頂草帽,大概是怕熟人認出他來。”

放火

母親又慢慢地好了起來。她請人做米賣,可以供自己生活。大概是第三年,父親又回來了。母親問他是否還想來殺她?他不作聲。後來說要離婚,母親說那當然好,看你怎麽離。他說不要母親住在他的屋子裏。

母親第二天到保長、甲長和本街的頭麵人物那裏去投訴。保長說,你們都四十歲了,離婚就是分家,分財產。母親說我們隻有住著的屋,沒有其他財產。賣女的錢和全部金器都被他拿走了。保長說那就把這座屋賣了,兩人平分。

第二天母親買了菜打了酒,請保長、甲長和本街的頭麵人物來吃了一餐。母親提出要賣屋。中人說這屋四百元買的,現在四百元賣出。你們倆現在哪個要就出兩百元。母親要了,拿出找人借的兩百元給了他。砍了她八刀就沒算他的賬了。在中人寫的紙上畫押,按手印。

酒席散了,請的人走了後。父親把那兩百元錢收起放在袋子裏。說他今晚還要住在這屋裏。母親就到寡姨家裏去住了。

他買了一擔樅毛須須的毛柴。到半夜的時候,他把柴點燃,大火燒了起來,人就逃跑了。他就想要母親欠了債,又沒有屋住。

隔壁的曹家伯伯半夜裏醒來,看到起火了,就起來用水缸裏的水去撲。他拚命地喊,拚命地撲打,手腳都燒了好幾個泡。街坊鄰居都起來了,要不是救火救得快的話,那一條街的木屋都會被燒光了。大家都說如果抓住他了,一定要把他打死。他想要我們都死在他手裏。這個鴉片鬼,殺人、放火。殺了老婆不算,還想燒我們的房子。

這次放火的後果他也知道的。柴火是放在曹家伯伯家門口的,隻隔一層壁,他才不管別人那麽多呢,把一條街都燒了他更高興。

從此後他再也不敢回永州了。直到逃難的那年,有人看到日本鬼子抓他的夫,要他挑擔子,他挑不起。日本鬼子就用槍托去撞打他,他就在全州城外馬路上,往河裏跳下去了。

我和母親聽了這個消息,心裏的重擔放了下來。晚上睡覺也不擔心他再回來殺人放火了。我們心裏大喜歡了一陣子。覺得他是惡有惡報,罪有應得,果然不得好死。從此我們倆娘女放心地活著。天天雖然沒有好東西吃,但感覺是甜甜的。

唐家有了接香火的了

父親死後,我們倆娘女相依為命,過了一段平靜的日子。1941年夏天,天色已晚了,突然從外麵闖進一個穿軍衣的男人進來,手裏沒拿任何東西,穿一套當兵的服裝。再仔細看是錢大富,原來是化了裝的,戴一副黑色的眼鏡。他說是回來接建明到他那裏去的。

母親被砍的傷是好了,可她哪裏舍得放女離開她啊。她說:“建明可以去,你們是成了親的。但我一個人在家不行啊,不知哪天又死到他手裏啊。”她無論如何要陪我一起去。我知道她也是不放心我一個人跟著他出遠門,怕出事。

我們三個人搭船到冷水灘,再坐火車到全州。錢大富住在離全州車站二裏路的鄉下。那裏有一座好大的房子。也有些穿軍裝的兵。好像是守著那座大屋似的。那大屋裏有糧食、布,還有黃豆和罐頭之類,很多很多。是什麽部隊的留守處。錢大富被通緝後,一直東躲西藏的,這次是沾了他的一個老同學的光,在這裏守倉庫。他們是馮玉祥西北軍官學校的同學。我一到那裏,又嘔又瀉,吃不進東西。幾天就走路不穩了。那裏的家屬們說我是水土不服。說有好多人都是來這裏不服水土,又回去了。母親看我手腳杆子都是幾根骨頭了,臉色蠟黃蠟黃的。怕我死在那裏。就向錢大富提出回家的事,錢大富也怕了,就同意了。總共住了不到一個月就回家了。回來就好了,能吃,病也沒有了,也能做事。

寡姨病了,她吐血。因為她婆家盡是癆病死的,她到四十歲才發病。請了幾個醫生看不好,她最掛念的是女崽還沒有出嫁。兒子又小,不能獨立生活。她說她一輩子的事還沒有個了結,不想就走了。但是閻王老子是不講情麵的。她因大量吐血止不住,很快走了。丟下兒子和女兒,吃飯當然不成問題,她每年有四十擔租穀,哪裏吃得完。

表妹到老家去辦完她母親的喪事,跟她父親埋在一處,這是她母親的遺願。家裏有很多錢,她母親死了,她並不蠻傷心。她就住在我這裏,天天上街逛,看見花花綠綠的布,買一些回來做旗袍,又買黑皮鞋,又買黃皮鞋,還有各種蝴蝶結子,把自己打扮起來。她把弟弟交把鄉下的祖父的小老婆,姨奶奶,她也有兩個小孩。她就把弟弟安頓在那裏了,也分些穀子把他吃飯。

我們本來是表姊妹,感情很好的。但看著她的變化,心裏很過不得。娘一死什麽都不管了,隻講究享受。

我從全州回來病就好了,能吃能睡,沒有半個月,長得白白胖胖的。其實並不是什麽水土不服,而是懷了孕。

母親其實心裏早就明白了,隻是嘴裏不說,後來說:“唐家有了接香火的了。”她說是個男孩子,才病得那麽厲害。

第二年春,生下一個男孩。這次母親是請接生婆來接的。因她自己身體不行,吃不消了。接生婆把一個細瓷碗打爛,用鋒利的口子斷臍帶的。孩子出生,母親好高興,她似乎又年輕了。她用心地帶孩子。要表妹寫信,告訴姓錢的得子了。姓錢的寄了三十元錢回來,說他要調到雲南去了。我那時想,去了雲南就不得回來了,多好呀。我的腦子裏,雲南、四川那是很遠的地方。也不知有多少千萬裏了,在另一個世界一樣了。表妹給孩子取名:“福華”。姓唐,母親始終都記得自己是唐家人,要為唐家接後代,接香火。

逃難

逃難了,我跟母親帶著個孩子,天天躲飛機。後來又聽說日本鬼子打到衡陽了。本街也有很多人家挑著衣被逃到鄉下躲難去了。也有不逃的,他們把命看得很賤。反正活著天天躲飛機,沒有事做,也沒有飯吃,跟死了也是差不多。

我和母親也並不著急,把生死看得很淡,也沒有那麽可怕。後來又聽說敵人到了三塘了,那就一兩天就來永州了。大姨娘的大兒子,玉表兄從冷水灘派來一個長工,他是來接我們到鄉下去逃難的。我們又有了活的希望了。那長工老劉幫我們挑了一大擔被子帳子,我和母親背了一些要穿的衣服,就抱著一個孩子跟著老劉走了。到了大姨娘家裏,住在二表嫂的房間裏,二表哥在貴陽讀書沒回來。表嫂帶著一兒一女兩個孩子在家種菜做飯,很是辛苦。

後來說:這裏離鐵路車站近了,不安全,要進山裏去才安全。

等了兩天,我們跟大姨娘一家人進山去。他們家還有很多羊,羊倌也跟我們一路進山。還有幾個長工,挑著衣被、帳子和一些吃的東西,那是浩浩****的很多人。大表哥、三表弟,還有大姨娘的滿女(和我的福華一樣大)、奶媽,奶媽還帶著她的女兒羊崽瞎子,還有她的兒子熊金生,都是一起走的。我們進了東安,先住在耀輝中學,那裏原來是大表兄教書的學堂,因為逃難,停課了。我們在那裏睡了一晚再到柳山。柳山這裏原是一條小街,有幾間鋪子,還有一個關帝廟。我們都住在那不做生意了的柳山街上,大姨娘住一座大屋。那原來是一家夥鋪。母親帶著福華住農民家一間小房。那房子陰暗潮濕。後來母親跟那些鄰居農民關係還可以。那時國難當頭,人都同情逃難在外的人。尤其是老小。能幫的都盡量幫點忙。別人請她做衣服,做麻線,送她小菜,幹火焙魚,有時也有幾條鰍魚的。吃飯是大姨娘供她穀子,她又請農民幫她做成熟米,再給人家糠和幾升米的工錢。

我去參加抗日青年宣傳隊去了,梁淑表妹也去參加了。宣傳隊裏有大表兄的高初中幾十個學生。

回到瀟湘門

我在第二年的六七月份就離開了柳山。因為大表兄的教育,又看了一些新的書籍,知道了有解放區,有共產黨,因此天天想著革命。想找解放區去了。丟下母親和福華,我走了。在外麵流浪。好在我走後沒多久,就在當年的“八一五”,鬼子就投降了。

日本投降後,母親又想起了永州的瀟湘門。誰知道回去一看,瀟湘門被鬼子燒了,整個永州都被鬼子燒了。沒有房子,沒有錢,無法生活。她隻好留在橋邊李家。舅舅、表哥表嫂們、大姨娘都來幫助她。有一次,瀟江河裏因上遊散了排,漂下很多杉樹來,牛古哥哥和庚申表弟撿到一些杉樹,運來永州,幫她起了一個小房子。有了房子,就有了一切。她帶著小孫子福華,擺了一個攤子,賣些香煙、落花生及水果之類。大姨娘及表哥經常關心她的生活。因為有孫子,心情也還是好些。希望他快些長大,有出息。她那時才四十多歲,受了大半輩子磨難,也算是死裏逃生了。隻是很孤寂的一個人生活。

大表兄來看她,建議她找個老伴。他說不是選人家的錢財,靠別人養活,而是有個伴,遇事有個商量的人。倆人住著,有人想欺侮你也有些怕的。

母親搖頭,說還是一個人自由自在好。她因為被父親折磨得半死了,現在還留著一條命,真是好不容易呀。現在想起來還心痛。她說:“男人心大,你看不出的。他拿你三下五除二,連殺你也做得出的。現在想起過去的日子都要發抖了。磨得我頭發開叉,心都漚爛了,還砍我八刀。我那時心裏是恨得咬牙,可還是丈夫為大,盡他打罵。我現在脫離了苦海,知道他也死了,這是老天有眼。難道我再跳進火坑裏去,那也太蠢了。”

大表哥說:“你一朝被蛇咬,一世怕草繩。世上並不都是壞人。”

母親連連地搖頭,並說:“來世若再變女人,我就進庵子吃齋算了。”

大表哥笑起來,又心酸。想起母親的悲慘的一世,確實太遭罪了。他也要流眼淚了。

那是一個冬天的晚上。母親後來對我說:“這是你大表哥最後一次來,他還給我講了一個故事,叫什麽‘啼笑姻緣’。我也不太懂的,反正大表兄是個好人。”

這我也清楚。他總托付一個好心人來幫忙照顧母親,覺得她太孤單淒慘了。大表哥這一走就沒回來,病死在外地了。

革命要成功了,全國要解放了。她也不十分清楚這些事,心想那怕是要殺掉一些壞人吧?她每天還是帶著孫子,擺著她的小攤子,過得很平靜。

街上有些人又下鄉躲起來了,那是有錢的人家。籮行裏那些人似乎蠻高興。有一天那些蔣介石的敗兵糧子來了,結果把她的小攤子搶劫一空,抓起香煙、落花生就往自己袋子裏放。還搜她放錢的盒子,一些銅板和票子。錢不多,全搶去了。那些人打敗了仗,在逃走的路上,一路搶老百姓。

團圓

過了不久,那是1949年秋天,也就是十月份吧?我從北方南下來到湖南長沙了。給她寫了一封信,地址寫的是零陵(永州舊稱)瀟湘門老三號,請探交李春蓮女士。

因為鬼子把永州燒光了,哪裏還有什麽老三號。那封信郵差把它掛在城門口客棧的門邊。好幾天了,有人議論,說這信怕是擺攤子那個李老婆子的啊?

正在議論時,兒子福華聽到了,回來告訴奶奶:“城門口那封信是個叫建明的人寫把李春蓮的,是不是你的呀?”

母親聽到建明的名字,馬上去把那信拿回來。小孫子七歲了,他已上小學讀書。認識幾個字,告訴奶奶說:“那個叫建明的人已從北方來到長沙,想知道我們是否還活著,趕快給她回信。”

母親喜歡得不得了,請了一個人給我寫回信,說還活著,在老地方擺攤子,福華讀書了。

母親想:我家也有人參加革命了,真是好了。建明終於走到正路上去了,她是玉表兄教出來的。母親是連做夢都在笑了。

快過年的時候,我就把發的兩元錢衛生費,給她買了一頂絨帽子,一雙線襪子。別人給我一件不要的男人穿的灰色紡綢長衫。我那時又懷孕了,我就提早把生毛毛的布(一丈二尺灰色的布)領出來,想這可以給她做件衣服穿。我把這些東西打成一個包,都給她寄了去。因為我們是供給製,吃公家的飯、穿公家發的衣,沒有錢寄把她。

她收到布和帽子好高興,馬上回了信。還告訴我一些親戚朋友的事。

第二年,我生了一個女崽,公家每月增加一個人的生活費和十元保姆費。我寫信要她來帶外孫,說一個月還有十元工資。那時十元錢也是蠻頂用的。她就趕快收拾她的一個爛篾箱子,帶著福華搭火車來到長沙。他們還曉得喊了人力車拖到新湖南報的編輯部,當時設在經武路上一個國民黨軍長的公館裏。

傳達室的景春,也是個南下來的工人,他來告訴我,有位老太太帶著一個小孫子來了,她說是李建明的娘。我當時在休產假,趕緊出來接到她。景春幫她把那個竹篾箱子提到我屋裏。真是大喜事!

我抓住她的手,碰到了她當年被父親砍殺那些傷疤,又想起她當年的受苦受難,真是流盡了一身的血啊,我的眼淚流出來了,又高興又流淚。她也流淚。我們母女的苦是同樣的啊!從1945年離開她出走,我也沒想到這麽快就團圓了,我們母女都從火坑裏跳出來回到人世間了。

寫於2006年4月6日 時年八十三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