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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政殿內,唐憲宗坐在大殿上的龍椅裏,旁邊站著一個肥頭大耳的宦官,他就是內常侍、知內侍省事、神策軍中尉突吐承璀,皇帝最信任的內臣。

杜佑上前稟報:陛下,老臣深知財政的重要性,已派得力大員去完善鹽業專賣,改善南北漕運。此外,對戶、地稅的改革也在製訂中。

唐憲宗點頭說:好,愛卿果然得力。

另一年輕大臣上前稟報:陛下罷免宮市以來,市民都讚揚紛紛。如今京城裏商沽公平,勸課農桑,外修兵革,內崇儒學,已有盛世之氣。

唐憲宗不禁笑道:朕很高興啊!民富國強,才能升平,成就霸業!

元稹也上前稟報:陛下,本朝為獻策天子,擢升人才,每年都有歲舉之常選。如今天下有誌之士為實現自己的抱負,已紛紛來朝。

唐憲宗指著他:元愛卿,這事就交給你,務必要為他們鋪平道路。

又一老臣站出來:陛下,新君臨朝,尚未冊封皇後。郭貴妃曾是陛下的太子妃,賢良淑德,其母便是赫赫有名的升平公主。臣以為,陛下應封她為後。

唐憲宗冷笑著小聲嘀咕:什麽赫赫有名?不就是那出打金枝嗎?

杜佑耳聾,沒聽見這話,便上前附議。元稹想了想,也上前附議……

唐憲宗更加不悅地站起來:冊封皇後,朕自有主張。這是朕的家事,輪不到你們指手劃腳。以後誰敢再提此事,朕必有責罰。好了,退朝!

眾大臣不敢再言,唐憲宗氣呼呼走下龍椅,突吐承璀連忙跟上……

唐憲宗徑直走出殿外,突吐承璀跟在後麵,不斷叫道:陛下小心,慢點……

唐憲宗站住,問他追來幹什麽?突吐承璀陪笑道,老奴要侍候陛下呀!唐憲宗親呢地踢了他一腳,說你這狗奴才,自從讓你當上神策軍中尉,掌管禁軍,朕連你的影子都見不到,朕身邊除了狗兒奔奔,現今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突吐承璀笑道:陛下,都怪老奴太忙,照應不到,寒了陛下的心……

唐憲宗又踢他一腳:好吧,剛才那些大臣不是多管閑事、反客為主嗎?承璀,你在東宮就侍候朕,當時朕和太子妃的情景,難道你都忘了?

突吐承璀觀察著他的臉色,小心翼翼地說:當時太子妃尚屬溫良恭儉讓。隻是她母親升平公主,自恃陛下的姑母,未免盛氣淩人了一點。

憲宗更加生氣:升平公主在前朝就刁蠻霸道,她公公郭子儀是平定安史之亂的功臣,也不敢招惹她。她是朕的姑母,又是朕的嶽母,自恃這雙重身份,經常氣指頣使地指責朕。若把她女兒封為皇後,今後這後宮便是她母女的天下了!

突吐承璀忙說:可是陛下,那些大臣也說得對,陛下也該盡早冊封皇後啊!

唐憲宗冷冷地說:算了,朕不跟你說了!朕心情不好,你還不快滾?

突吐承璀不敢再看皇帝一眼,唯唯喏喏地退下。

此後不久,當一群宦官簇擁著他走進太監執事的“北司”府,他又趾高氣揚地坐在一個高位上,對站立下麵的宦官說:孩子們,咱家又有體會,聖上就是孤家寡人,而太監則是他們孤獨生涯中的唯一伴侶。所以他才需要我們,離不開我們……

眾太監一起說:常侍大人英明!

突吐承璀摸著沒胡須的下巴,思考一陣又說:對了,再給皇帝挑個機靈點兒的孩子做近侍,咱家養子雖多,可沒這麽個人,你們都給咱家注意點兒……

眾太監又一起說:常侍大人英明!

突吐承璀想了想,又說:那些大臣有什麽了不起?居然瞧不起我們閹人。依咱家看呀,從本朝起,他們南衙和我們北司一起治理朝廷的日子,就要來了!

眾太監又一起說:常侍大人英明!

突吐承璀忍不住火了,站起來吼道:你們怎麽就會這一句?

眾太監嚇得跪在地上,又一起說:常侍大人英明!

突吐承璀又好氣又好笑地指著他們:你們真可憐!怪不得那些士大夫要羞辱我們,踐踏我們……其實我們也有人的情感和尊嚴,隻是我們無法坐上皇帝,無論掌管了多大的權力和金錢也沒用。幸虧皇帝大人,還偏偏就離不開我們!

夜深了,燭火輝煌的紫宸殿裏,唐憲宗仍在批閱奏章。他忽有所思地放下筆,心想:自安史之亂以來,我大唐傷了元氣。財政收入驟減,國庫空虛,百姓的日子也挺艱難。我今雖有中興之誌,但積重難返,又該從何做起呢?

他突然想出個一箭雙雕的好主意,便叫道:突吐承璀何在?

突吐承璀似乎就在近前,連忙站出來:陛下有何吩咐?

唐憲宗笑道:你去傳朕的禦旨,就說從明天起,本朝的一切都要戒奢倡儉,包括宮中嬪妃公主的服飾用度,都要以儉為樂。朕想一點一滴,減少宮中支出。

突吐承璀深感意外,結結巴巴:陛下,這,這該從何做起啊?

唐憲宗胸有成竹:裁減宮女啊!朕不好女色,用不著三宮六院七十二嬪妃,把老弱病殘的官女全都放回家。年輕宮女除了必須留下的,也讓他們回去嫁人。

突吐承璀忙說:陛下真是菩薩心腸!不如把那些老太監也放些回家吧?

唐憲宗放聲大笑:對,朕把他們給忘了,那你就快去辦吧。

今晚大事不斷,很快就是禦史中丞裴俊求見,唐憲宗得知他從鎮海日夜兼程趕回來,也聽說了李錡確實要反的消息,君臣二人連夜商議,幾乎通宵沒睡……

次日淩晨,政事堂內,元稹奉旨起草詔書。他寫著寫著,失望不已,連聲歎息:聖上要封裴俊為相,還命我來草擬詔書,這不是打我臉嗎?哼,我死也不服!

杜佑掀起簾子走進去,對他說:聖上命你寫詔書,你如何這樣?

元稹憤憤不平:裴俊去了一趟鎮海,沒能消除李錡之反禍,卻無功而返。聖上不治他的罪,反對其加以重用……他有何高招能治國?讓人怎能心服?

杜佑也歎道:老夫不知你跟裴俊有何心結?但覺你處處與他作對。裴俊固然比你年輕就封相,但他蒙此皇恩必有道理。你又何苦長籲短歎,有此落拓之意?

元稹仍是很不滿:既如此,元稹隻問杜相一句,下官與裴俊誰更有才?

杜佑笑道:要論文采,當世幾乎無人能與你匹敵。元禦史,你已成大家,詩賦每出一章一句,便無脛而走,勝如珠玉。老夫特別欣賞你的名句:”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至於你那部《鶯鶯傳》,就更是膾炙人口,必將流傳於後世。但論到治國之才,裴俊卻是文韜武略兼備,你也未必能與他匹敵!

元稹不服:即使如此,但裴俊在朝中為相,我在京城就呆不下去了!

杜佑想了想:既如此,老夫就請陛下封你個西川監察史,讓你去蜀地走走如何?那裏山川靈秀,地傑人慧,或許你在那裏能心情舒暢,也未可知……

元稹大喜:元某感激涕零!哪怕流落江湖,也不願在朝中與裴俊共事。

杜佑感慨地指指他:你呀,就是太恃才自傲了!

天邊升起了一縷紅霞,宣政殿前的廣場上,一隊隊官員正排序入殿,裴俊也在其中。元稹走到他身後,突然拍拍他的肩:裴大人,恭喜,你就要當宰相了!

裴俊回頭淡然說:那是國家用人之際,不得已而為之,有什麽可恭喜的?

元稹沉下臉來:哎,想我元稹也應過製舉,還高中狀元,緣何聖上沒重用我?依我看,裴大人入相也有偶然性,倒像是那些刺殺和陰謀,把你推到了相位……

裴俊不動聲色:也可以這麽說吧,禍兮福倚,反之亦然嘛!

宣政殿內,唐憲宗高坐龍椅上,突吐承璀正大聲宣讀聖旨:“……裴俊端莊慧敏,老成持重,特下詔入政事堂為相。並兼任浙西征討處置使,統帥十萬大軍,即刻前往浙西征討叛軍——鎮海節度使李錡。此外,又命突吐承璀為監軍,一同前往。”

裴俊在下麵聽著,神情由欣慰而變為不悅,皺起了眉頭。

突吐承璀念完後,見裴俊動也不動,就朝他招招手:裴大人,接旨吧!

裴俊隻得上前接過聖旨,冷冷地說:臣領旨。

當日午後,唐憲宗和裴俊在禦花園比試射箭,旁邊有不少太監侍候。唐憲宗奮力挽弓,一箭射去,正中靶心。裴俊也奮力挽弓,一箭射去,箭簇卻射落在地上。

唐憲宗不滿地看看他:朕任命突吐承璀為監軍,你就要消積怠工嗎?

裴俊低下頭去:微臣不敢……

唐憲宗把弓箭扔在地下:哼,你剛當了宰相,正在興頭上,有何不敢啊?

裴俊立刻跪下說:請陛下收回成命。

唐憲宗故意問:什麽成命?是你為相的成命?還是突吐承璀為監軍的成命?

裴俊抬頭說:當然是後者。微臣願為家國天下,擔當起宰相的重任。但陛下命臣為統帥,去征討叛軍,卻又派一個太監作監軍,微臣的確不樂意……

唐憲宗不悅地說:突吐承璀是禁軍統領。給你作監軍還委曲你啦?朕登上皇位,突吐承璀有很大功勞,難道朕不該重用他?你和他都是朕的左右二臂啊!

裴俊朗聲說:即如此,陛下請在宮中重用他,沒必要讓他監軍。這些監軍往往驕橫跋扈,反而會妨礙統帥的正常決策,影響軍士的情緒,甚至導致征伐不利。

唐憲宗揮揮手:你呀,都說君無戲言,你讓朕如何收回成命?

裴俊歎道:還望陛下先行製約那位突吐承璀,讓他別亂來才好。

唐憲宗想了想,無可奈何地拉著裴俊:起來吧,朕會想辦法這麽做。

一個太監從地上撿起弓箭,恭敬地遞給唐憲宗。他又奮力拉開弓,卻沒射出,回頭問:記得朕小時,常在宮裏遇到一個名叫陽城的怪誕之人,是位無所不通的飽學之士,他最愛說的一句話就是:引而不發,躍如也。你知道此人嗎?

裴俊也振奮起來:知道呀,他是位奇才,先前隱在江南,是先帝再三征召,他堅辭不果,才進宮當了國子司業,就連微臣也算是拜在他門下。後來他因替一位太學生說話,得罪了先帝,又被貶出朝廷,竟招致二百七十多名太學生集體請願!但先帝卻沒收回成命。聽說他在上任途中遇到涇師兵亂,便再次隱身山林了……

唐憲宗沉思著:國家急需賢才,你此去浙西打聽一下,務必請此人出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