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 維也納的聲音

事隔許久回想起來,到維也納,其實是為了去傾聽維也納的聲音。

在維也納的第一個早晨,就是被那裏的鍾聲敲醒的。

整7時,先是低低的,接著高揚起來,又漸漸低下去——悅耳的鍾聲便在寂靜的晴空裏**漾開來。

中午12時整,在皇宮區參觀的時候,同樣的鍾聲又一次響徹全城:整飭端莊又雄宏博大,穩定牢固又悠揚飄**——仿佛從古老宮殿的深處流淌出來。

第三天中午12時整,在莫紮特的家鄉薩爾茨堡,同樣聽到了已經熟悉了的維也納聲音。

不知什麽原因,薩爾茨堡似乎比維也納更具魅力。

到奧地利的人們,大概沒有不去這個地方的。

人們總是說奧地利像一個雞腿,或者像一把小提琴,我看更像雞腿,但我寧願它更像小提琴。奧地利就是一把小提琴,一把懸掛在阿爾卑斯山北麓的小提琴。而端坐在山腰的薩爾茨堡恰巧是懸掛奧地利的那個掛鉤——維也納在小提琴很飽滿的那一端,薩爾茨堡在小提琴很纖細的那一端,就在手指按動琴弦發出種種美妙聲音的那個地方。

從維也納到薩爾茨堡,一路往西,往高處,往阿爾卑斯山脈。

聖誕節快到了,望見雪山的時候有碎雪飄灑,路邊綠草地上薄雪依稀。愈行雪愈顯。樹木披掛,樹林披灑。遠樹,遠山,山坡間村落屋頂的白雪最為顯眼。不厚,也不薄,如白紗白霧籠罩。不是皚皚的樣子,不是銀裝素裹,是素裝銀裹的樣子。

到了被高高的雪山籠罩著的薩爾茨堡,聽到熟悉的維也納那樣的聲音時,太陽出來了。

古堡的確迷人。浩浩流過、清洌見底的薩爾茨河把古堡排列在它的兩側。

由於獨特的地理位置和宗教積累,13世紀,這裏的大主教獲得了神聖羅馬帝國王子的稱號。由於至高無上的權力和由這裏的鹽業與銀礦資源帶來的龐大收入,大主教們完全可以在建築上顯示他們的權威。

16世紀的一位主教王子,夢想在此地建立一個北部的羅馬。他命令意大利的建築師建立一座比羅馬大教堂還要大的教堂。不管後來實現到何種程度,僅據此夢想,後來的人們怎麽想象高山與河流間建築的恢宏都不會過分。事實上,這裏的大教堂,也的確成為幾個世紀的宗教文化中心。

站在大教堂廣場,至少可以看見四座巨大的教堂和一座主教宮殿雄踞四圍,還能看得見聳立在山梁上的修道院和城堡式的威風凜凜的要塞。河對麵米拉貝爾花園裏數不清的雕塑,在我看來不僅遠遠超過維也納皇宮區的雕塑,也超過了法國凡爾賽宮的雕塑。但是,我相信,給所有到這裏的人留下印象最深的還是莫紮特。

不是因為廣場上矗立著莫紮特的銅像,不是因為年輕的莫紮特經常在大主教宮殿的大廳裏演奏,也不是一年一度在這裏舉行的莫紮特音樂節,而是因為莫紮特出生在大教堂旁邊高高的、深深的、窄窄的街巷裏。

莫紮特故居周圍永遠被來自世界各地的人們圍得水泄不通。差不多每個人手裏都捧著莫紮特塑像,莫紮特音像光盤,印有莫紮特頭像的巧克力、葡萄酒等。

當我在莫紮特故居旁邊聽到與維也納同樣的鍾聲時,我覺得莫紮特與我們是如此的親近。我看見這聲音是從阿爾卑斯山頂皚皚的白雪中,是從薩爾茨河浩浩的水流中,是從高聳的古堡裏,是從陽光下熠熠生輝的大教堂金黃色清冽尖頂上,是從湛藍的天空中,是從漂浮的白雲下,是從大片大片茂密的森林、緩慢的山坡、舒展的原野裏流淌出來的。

想到了獲得奧斯卡10項提名,獲得包括奧斯卡最佳影片獎、最佳導演獎在內的5項大獎的《音樂之聲》,這部譽滿全球的電影就是在這一帶拍攝的。而且,影片裏四處巡演的情景使我想到莫紮特小時候的經曆。我相信大多數人是衝著莫紮特的聲音而來的,又追隨著莫紮特的聲音而去的。

出生於音樂世家的莫紮特絕對是個音樂天才。3歲彈琴,5歲作曲演奏,6歲,父親帶著姐弟二人到處巡演。小小的莫紮特一年裏有200多天顛簸在奔波的馬車上。他隻記得屁股的麻木感覺。

到維也納的時候,這位音樂神童已譽滿全城。瑪麗亞·特蕾莎女皇召見他時,將莫紮特放在自己膝上,摟著莫紮特的脖子不住地親吻。皇宮裏的人聚集一堂聆聽神童的演奏。後來有一幅油畫裏莫紮特穿著女皇送的衣服。這套服裝原本是女皇兒子的。有的書中還有這樣的記載:莫紮特在宮裏摔倒了,一位同齡的小女孩扶他起來,莫紮特感激地說:“你真好,等你長大,我娶你為妻。”這位小公主就是後來的法國王後。

少年得寵的莫紮特盡管能夠繼續不斷地出入歐洲不少國家的宮廷,受到多位國王、王後的接見,但謀求維也納宮廷職位的努力卻不大順利。

為了呼吸自由的空氣,他自負地逃離雇用他的薩爾茨堡皇家大主教,但直到1787年31歲的時候,才勉強得到奧皇約瑟夫二世宮廷作曲師之職。可是,對於這位35歲就告別人世的音樂天才來說,已是生命的晚期。宮廷作曲師名聲不錯,薪俸卻微薄。莫紮特的最後4年是貧病交加的4年,當然也是創作靈感最盛的4年。

當他意識到來日無多,他想用《安魂曲》做自己的挽歌。

《安魂曲》雖然沒有完成,年僅35歲的莫紮特已經以他完美到令人驚歎的音樂創作成為歐洲古典樂派的核心人物。他用音樂塑造發展變化中的歌劇人物達到出神入化的境界。《費加羅的婚禮》《魔笛》等一直是舉世熟悉的經典之作。

維也納的聲音不隻屬於莫紮特。

奧地利這把天設地造的小提琴注定要如高山流水般催生出眾多的音樂奇才。

莫紮特之前有海頓。被莫紮特親切地尊稱為“老海頓爸爸”的海頓比莫紮特早出生24年,晚去世18年。海頓為奧皇家族的親王們服務時經常訪問維也納,結識了莫紮特,並成為莫紮特的良師益友。海頓吸取不同流行音樂創造出的華麗複雜、優雅愉快、敏感強烈的風格給莫紮特不小的影響。

海頓一生創作音樂作品400多部,因其對交響樂與弦樂的巨大貢獻被稱為交響樂和弦樂四重奏之父。他晚年創作的《帝王四重奏》被用作奧地利國歌達一個世紀之久。

莫紮特之後有貝多芬。貝多芬小莫紮特14歲,小海頓38歲。這位公認的有史以來最偉大的作曲家雖非奧地利人,但與莫紮特、海頓關係非同一般,受二人影響甚深。

貝多芬也是一位音樂神童。5歲顯示音樂才華。其父羨慕莫紮特父子巡演揚名,亦步後塵。父親為8歲的貝多芬辦專場音樂會,受到親王的重視與栽培。1787年,莫紮特獲宮廷作曲師職那一年,貝多芬到維也納求學於莫紮特。莫紮特斷言:“這個青年不久將揚名世界!”莫紮特病逝第二年,貝多芬定居維也納,求學於海頓。維也納隆重舉行祝賀海頓76歲生日的音樂會,海頓的出現引發響徹大廳的熱烈歡呼。貝多芬跪吻老師之手。

貝多芬集古典音樂之大成,開浪漫主義之先聲。

當聽覺漸失的厄運襲來,貝多芬喊道:“我要扼住命運的咽喉!”

崇尚法國大革命理想,熱情地追求和捍衛個人自由與尊嚴的貝多芬,曾經激動地把他的交響曲獻給他眼中的英雄拿破侖。然而,當交響曲完成時,拿破侖卻將皇冠放在自己的頭頂上。貝多芬憤然從曲稿上劃掉了拿破侖的名字。

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合唱交響曲》《英雄交響曲》《月光交響曲》等大量不朽之作,成為傳達他內心世界最有力的工具。

維也納銘記著貝多芬的一切行蹤。現在,隻要有時間,能在維也納找得著60多處貝多芬故居。

貝多芬的鋼琴鳴奏曲震撼了維也納之後,緊接著,老、小施特勞斯的圓舞曲在維也納富麗堂皇的宮殿和縱橫交錯的街巷中流淌開來。

作為維也納圓舞曲主要作曲家,老施特勞斯甚至得到“奧地利的拿破侖”的尊稱。這不隻是對施特勞斯的推崇,更表達了奧地利人對音樂的崇拜。

海頓、貝多芬辭世之後,1835年,老施特勞斯出任皇宮舞會指揮,《拉德茨基進行曲》風行不已。到處是輝煌的燈火,華麗的服飾,起伏的音樂,翩翩的舞姿。

節奏熱烈,旋律極具魅力的舞蹈樂曲讓整個維也納一刻也不停地旋轉著。

也許正因如此,老施特勞斯不讓小施特勞斯學習音樂。但擔任銀行職員的兒子卻瞞著父親學習小提琴,在餐館裏指揮自己的伴舞樂隊。父親去世後,他將自己的樂隊與父親的樂隊合並。

他的兩個弟弟也是著名的指揮家、作曲家。

維也納成了圓舞曲的世界,施特勞斯家的天下。

小施特勞斯終於登上超越其父的巔峰,成了真正的“圓舞曲之王”。1872年,小施特勞斯在紐約、波士頓指揮音樂會。他一生創作圓舞曲500多首,《藍色的多瑙河》《維也納森林的故事》《維也納氣質》《皇帝圓舞曲》的旋律自打出世之後就沒有停息過。

維也納向來以偉大的音樂為榮,以偉大的音樂家為榮。

音樂家們的塑像一點也不比帝王將相的少。

但在帝王的時代,幾乎所有音樂家的創作都或多或少地得到帝王們的支持、讚助,否則,他們連生存都很困難。

1809年,維也納的若幹親王為了把貝多芬留在維也納,一起討論之後作出一個共同的約定:“眾所周知,一個人隻有排除了物質上的後顧之憂,才能全心全意獻身於藝術,才能創作出第一流的上乘之作,真正為藝術增光。因此,本約定的所有簽署人決定資助路德維希·範·貝多芬先生,保證他的基本需要。”

貝多芬接受資助的唯一條件,是必須留在維也納。

貝多芬從未富裕過,但從此不再為錢的問題分心了。接受資助的藝術家當然希望在這種情況下仍然可以保持自己的獨立人格與意誌。這一點其實很難做到。就在親王們集體挽留貝多芬的三年前,1806年,始終對貝多芬關懷備至的一位親王,堅持讓貝多芬為占領奧地利的法國軍官演奏,貝多芬忍無可忍,冒雨衝出城堡,寫信給這位親王說:“親王!您之所以成為親王是出於一種偶然,是由於出身。而我,我是靠著自己才成為今天的我。過去有過親王,今後還會有成百上千個。而貝多芬隻有一個。”

帝王們並沒有因此不能容忍貝多芬,反倒集體挽留他。

說到底,不管出於什麽目的,皇帝,親王,他們大多還是懂得藝術,熱愛藝術,尊重藝術,尊重藝術家的。還以貝多芬為例。貝多芬去世,3萬維也納人跟著他的靈柩一直走到墓地——任何一位皇帝的葬禮都沒有這樣隆重過——維也納的聲音早已融入民眾的生活、生命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