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 皇家堡壘

看見溫莎堡的時候,才突然明白阿爾伯特英年早逝後,無法擺脫糾結於心底的憂傷的維多利亞女王,為什麽隻好也隻能躲進這個地方,把她的後半生交給溫莎堡了。

不隻維多利亞女王,所有英國王室的人們幾乎沒有一個不把溫莎堡當作他們的精神棲息地。王室做出明確規定,每年的4月和6月,女王須在溫莎堡內正式居住。除此之外,女王和王室其他成員的大部分私人周末,基本上也是在溫莎堡度過的。

住在倫敦城裏的人們,一到周末,會像遊動的魚群,迫不及待地離開擁擠的都市,離開住厭了的家,至少會到都市周邊去尋找新鮮和快樂。

女王和王室成員一到周末,也會像倫敦的市民那樣匆匆離開市中心。但他們是離開城裏的家,回到離倫敦不遠不近恰到好處的鄉下的家。對於他們大多數人來說,溫莎堡是屬於世界的,更是他們自己的最浪漫的城堡,同時又是最豪華最有特權最為古老的城堡,所以也是最適合他們休憩度假的地方。

沿泰晤士河往西,穿過整潔安靜的村莊,經過高牆遮擋著的富裕人家的莊園,到了泰晤士河流經皇家伯克郡大片碧草如茵林木盎然的地段,便看見鎮守在隆起的高地上的一大片巍然古堡。

既粗礪又齊整的石塊壘砌的厚實城牆,隨地勢曲折起伏。同樣粗礪齊整的石塊壘砌的圓形的方形的塔樓閘門高下錯落——從倫敦到溫莎堡,僅僅個把小時,仿佛穿過了許多時空,古老的巍峨威嚴就橫在眼前了——這大概就是溫莎堡吸引著從國王到百姓不斷來去的無窮魅力吧。

英國王室對溫莎堡的情有獨鍾,是因為將近千年的曆史告訴他們,溫莎堡是大英王國牢不可破的皇家根據地。隻要一進入溫莎堡,甚至隻是遠遠地望見了溫莎堡,或者僅僅是想到了溫莎堡,那種根深蒂固的穩定的感覺、安全的感覺,就會油然而生。

最初的溫莎其實隻是英王國一處小小的山寨——圍繞在倫敦周邊的一連串要塞中的一個。隻是因為成為要塞之前,大約公元1066年前,這個地方就是皇家的狩獵場;又因為高出泰晤士河穀30多米而成了這一帶唯一的天然屏障;離倫敦城也近,所以,溫莎要塞就被特別看重了。

最早的建築物出現在1080年。在小小山脊的正中位置上,做起了泥土護堤,建起了一座土木結構的房子。雖然隻有孤零零的主體建築,且純粹為防禦而建,但整體的城堡式規劃設計卻既標準又具特色,因而不少人建議,把這個地方作為皇室居住地使用。

從12世紀的國王亨利一世,到他的孫子亨利二世,就不停地按照皇家居住需要擴建。城堡的規模漸漸顯示出來了。堡內建起了獨立的皇室內舍,建起了接待官員、賓客的國家寓所和大廳;土木組合的外牆更換為石塊壘砌;標誌性的圓形塔樓矗立起來了。到亨利三世,教堂也建起來了。

14世紀,愛德華三世大規模改擴,終於把城堡式的要塞變成哥特式的宮殿,上、中、下三個建築功能區基本形成。下區的聖喬治學院,上區的兩個大的圓形塔樓與一個小一些的方形塔樓組成的內閘樓,獨立的國王和王後的房間與眾多的皇家寓所,圍繞著長方形的內部庭院。愛德華四世又在亨利三世的教堂旁邊,建造了一直保留到現在的聖喬治大教堂。

在17世紀中期的英國內戰中,溫莎堡被議會軍隊占領,並被當作監獄使用。被處決的國王查理一世安葬在聖喬治大教堂內。1660年恢複君主製後,國王查理二世決定使溫莎堡重新成為市區外的主要皇宮,並為此進行了為期11年的修繕改造工程。這一次在建築內部的藝術裝飾上最下功夫,也最見成效。最重要的國家寓所,被改建擴建裝飾成英國最宏偉的巴洛克式宮殿。

為了把溫莎堡改造得更加堂皇氣派、更加舒適宜居,19世紀的喬治四世國王,在他的總藝術顧問的影響下,還發起了一次專為溫莎堡的設計比賽。結果是把600多年前由亨利二世建造的標誌性圓形塔樓,增高到高出泰晤士河麵65.5米;增建了防護牆和塔樓;新建了紀念打敗拿破侖的滑鐵盧大廳;新建了陳列喬治四世大量藝術珍藏的藝術展廳。

曆經近800年的不斷完善,溫莎堡似乎完美無比了,甚至沒有給把自己的後半生交給溫莎堡的維多利亞女王留下任何施展她才華與權力財力的機會。不過,維多利亞女王確有她的過人之處。她於1845年做出的將溫莎堡上區的國家寓所一帶定期向公眾開放的決定,比起她之前所有努力地營造皇家堡壘的國王們的做法,要開明得多。維多利亞女王唯一給予溫莎堡的,是把聖喬治大教堂旁邊不再使用的老教堂用大理石和花磚重建,以懷念1861年就早早地在這裏逝世的丈夫阿爾伯特親王。

曾經稱霸世界的英國人,一直有意無意地讓溫莎堡懷念並展示自己的光榮與夢想。

最早的造夢者,是把溫莎堡要塞首先營造成溫莎堡皇宮的愛德華三世。

愛德華三世一手創建了世界上最古老最重要的嘉德勳章騎士團。英法戰爭期間,他就在溫莎堡主持了多次比武活動。1348年,他剛剛從戰勝法國的前線歸來,就著手建立起由他本人和另外25名騎士爵士組成的嘉德勳章騎士團。騎士團中的大部分騎士,曾隨他遠征過法國。此後的兩個世紀,在溫莎堡,每年都會按時為新的勳章騎士舉行定期三天的慶祝活動——後來漸漸淡化。

但到了1948年,國王喬治六世下了一道命令,令嘉德勳章騎士在溫莎堡集會,以慶祝嘉德勳章騎士團成立600周年,並規定此後每年的紀念日都要在溫莎堡舉行盛大的列隊遊行慶祝儀式。這個傳統一直保留至今。現在,嘉德勳章騎士團的組成人員包括了女王和其他重要的皇室成員以及國內的重要人物。

一年一度的慶祝紀念儀式是溫莎堡最為張揚最為熱鬧的時刻。身著盛裝的嘉德勳章騎士團,由退伍軍人組成的溫莎軍騎士團、應邀的賓客、圍觀的群眾,浩浩****地塞滿溫莎堡內的道路和庭院。此時此刻,從女王到騎士,到偶或到此一遊的參觀者,仿佛一同走進溫莎堡昔日的輝煌夢境之中。

在溫莎堡參觀,印象最深的兩處,一處就是600年來與嘉德勳章騎士團有重大關係的聖喬治禮堂。這個宏大的禮堂因此而成為溫莎堡最具曆史性的建築。

長達55米的大廳兩側,排列著白色的大理石雕像。兩麵的牆壁上,裝飾著不同時代的武器與盔甲組成的雕塑。從大廳周邊的牆麵上,到高高的橡木製作的穹隆天花板上,布滿從古至今所有嘉德勳章騎士的將近700塊五顏六色的紋章盾徽。

聖喬治禮堂現在是女王舉行國宴的地方。相信所有應邀赴宴的人,隻要抬頭仰望,便能看見英國曆史的天幕上星鬥閃爍。

每年嘉德勳章騎士日的午餐,特意安排在另一側的滑鐵盧廳。每到這一天,可設60個位子的長條餐桌上,擺滿芬芳的鮮花、亮晶晶的鑲銀餐具和每年隻拿出一次的皇室珍藏的瓷器。座椅靠背後,嵌有各位嘉德勳章騎士的椅牌,如現在開重要會議時的桌簽。在國王的率領下,以國王為核心,大家依次坐定,大杯喝酒,大塊吃肉,想來頗有另一番味道。

另一處留有深刻印象的是引發溫莎堡大火的地方。

作為皇家引以為豪的牢固根據地,溫莎堡的曆史,基本上是不斷地增補完善的曆史,從沒有遭受過大的破壞,包括第二次世界大戰遭到轟炸的時候。但在1992年11月20日這一天,卻發生了一場意想不到的大火。事後查明,大火是由維多利亞女王私人教堂裏的射燈照燃了祭壇上的窗簾引起的。火勢迅速蔓延,維多利亞小教堂及旁邊相連相通的聖喬治禮堂、大接待室被燒毀,周邊的一些房子亦受到程度不同的破壞。

這一事故固然重大,但更讓人關注的是對待這一事故的態度。英國皇室並沒有故意隱匿或無意中淡化此事,而是大書特書。官方導覽手冊裏,有溫莎堡正在燃燒的火光衝天的大幅照片,有女王視察災情的小幅照片。

著火點處未被燒毀的屏風石塊,被原地保護下來,作為火災紀念碑。碑上刻著清晰醒目的文字:“1992年11月20日的火災從這裏開始。重建被大火燒毀的部分在5年後才完成,即1997年11月20日。這一天也是女王伊麗莎白陛下與愛丁堡公爵結婚50周年日。”

來自世界各地的每一位進入溫莎堡的參觀者,都看得清清楚楚。

回望溫莎堡,周邊人群車輛越是熙攘,越覺溫莎堡遠隔塵世。

厚實的隨地勢而高低不一的石頭牆和不規則地凸出在牆體間的圓形的、方形的19座塔樓,三座閘門,把占地5萬多平方米的溫莎堡圍得嚴嚴實實。

或許是既坐落在斜坡上又不規則的緣故,溫莎堡看起來反倒更顯得無比穩固。

想想裏麵高高低低、疏密錯落、堡中有堡的上、中、下三個區域,想想那座位於城堡最高處,位於中區城堡中心的圓形塔樓,不管是在堡裏看還是從堡外看,始終吸引著人們的目光,因為總有一麵旗幟在它的上麵高高飄揚。當女王在堡內時,飄揚著溫莎堡皇室的皇旗,其餘時間則飄揚著英國國旗。想想這座最早的、最高的、最堅固的堡壘存放著最核心的皇室檔案文獻照片;想想每年在這裏舉行的年度國會開幕、女王壽辰遊行、嘉德勳章騎士團委任新騎士儀式——想想這些,就覺得這座矗立在倫敦郊外小山坡上的古老城堡,雖不在城市的中心,卻是中心外的中心。

是倫敦的中心,是英國的中心。

倫敦市中心也有一座古堡,叫倫敦塔。倫敦塔不僅在倫敦市中心,曆史也比溫莎堡久遠,是倫敦的真正起點。來到這個地方,卻頓生蠻荒之感。穿過繁華鬧市,忽然發現一座古堡沉在綠色窪地裏時,的確讓人恍惚而驚異——古老的城堡怎麽會漂移進現代的都市?眼下碧綠開闊的窪地,應該是當年城堡的護城河或護城壕。不過肯定不會有現在這麽寬。倫敦城外溫莎堡的高牆,將鄉村原野與城堡隔絕;倫敦城中倫敦塔碧綠的窪地與同溫莎堡差不多的高牆,將鬧市與古堡隔絕。但退回到1000年前溫莎堡初創的時候,甚至退回到2000年前羅馬人占領的時候,現在倫敦塔的周圍定然蠻荒無邊。

從公元初到公元400年,羅馬人在這裏統治了400年,也開拓了400年。羅馬人留下了城堡、別墅、浴場、黃金飾品、美麗的銀器、漂亮的馬賽克、玻璃製品、精致的大理石雕像,整整齊齊幹幹淨淨地走了。羅馬人將很大的空間留給新的創造者——神話人物亞瑟王,留給來自北歐的強悍的海盜們。

於是,這個地方又退回到蠻荒之中。於是,征服者威廉攻陷了倫敦城,在泰晤士河北岸修建了木製防禦工事,頑強抵禦渡海而來的海盜。

1097年,在泰晤士河稍稍靠上遊一點的倫敦城外的溫莎建起土木要塞之後,這裏的城堡就出現了。因十幾米高的塔樓矗立起來成為標誌建築,這城堡便得了倫敦塔的名稱。經數百年的改擴建,成為今天看到的古氣森森的格局。

倫敦塔的防護更為嚴實。高聳厚實的外層圍牆內有外巡邏道;外巡邏道內有內層圍牆、內巡邏道;外層、內層圍牆間均築有圓形方形的塔樓。那座最早建立,也是最高最大的塔樓,矗立在城堡最中央的位置上,真正是牆裏有牆,塔中有塔。從導覽圖上數一數,塔樓共19座,不多不少,與溫莎堡塔樓數完全一樣,不知隻是偶合,還是另有關係。

毫無疑問,這樣的建築格局建築格調出現在平緩的山坡間或聳立在險要的懸崖峭壁上更為得體,一旦被圍困在現代都市之中,便不得不變成超越時空的外來的龐然大物。

倫敦塔給人的蠻荒感,除了自身的曆史和建造的特色外,更由於它的血腥氣。雖然也是一處千年的皇家堡壘,數百年的皇室住所;雖然也能看見內裏的尊貴和奢華;但在經曆30多次王權的更替後,倫敦塔似乎始終是皇室的牢獄,始終是皇室關起門來用囚禁、嚴刑、處死等隱秘手段和陰謀詭計解決皇族內部問題的地方。

這樣的地方尤其需要牢固和嚴密,這樣的地方連名稱也充滿血腥氣。

緊臨泰晤士河的外牆下有一座低矮結實的鐵門叫叛徒門。當年在不遠處的威斯敏斯特經審訊被判決為叛徒賣國賊的人,立即被押送上船,沿著泰晤士河從叛徒門進入設在倫敦塔中的牢獄裏。

叛徒門正對著的內層圍牆間的塔叫血腥塔。1471年,愛德華四世下令在血腥塔旁處死精神失常的亨利六世。12年後,愛德華四世駕崩,其子愛德華王子、理查德王子被叔父格洛斯特公爵帶到倫敦塔,此後就再也沒有人看見過這兩位王子,而格洛斯特當年就被加冕為理查三世。直到1647年在血腥塔附近發現兩位王子的骸骨後,才證實了理查三世弑侄篡位的陰謀。

亨利八世的兩任王後,先後在這裏被砍頭處死,其中一位就是伊麗莎白一世的母親。

在倫敦塔內看著現在仍然穿著紅黑相間的亨利八世時期服裝的守衛們盡職盡責地走來走去,想著他們每天晚上9時35分,準時舉行象征性的倫敦塔“上鎖”儀式;還有,看見被視為倫敦塔吉祥鳥的大烏鴉飛來飛去(據說當大烏鴉一旦離開,倫敦塔就會倒塌,王國隨之覆滅),倫敦塔的曆曆往事就浮現在眼前。

矗立於倫敦塔中央的那座已有近千年曆史的塔樓,現在是皇家軍械武備珍藏展館,刀光劍影裏能看見亨利八世的鎧甲。叫作滑鐵盧營房的建築裏,是皇家的珍寶展館,陳列著各種王室的戒指、寶劍、權杖等,鑲有“光明之山”鑽石的伊麗莎白二世王冠、維多利亞女王加冕典禮上的帝國王冠、鑲有世界第一大鑽石“非洲之星”的權杖,件件舉世矚目。

血腥塔、武備館、珠寶室以如此特別的方式,集中展現在充滿蠻荒感的皇家倫敦塔裏,或許同時也最能見證和說明權位、陰謀、虐殺、爭戰、掠奪、財富之間的真實關係。

位於倫敦中心,曾經是王國中心的倫敦塔,早已不是王國的中心了;位於倫敦邊緣、曾經不是王國中心的溫莎堡,至今仍然是王國的中心——出入於這兩個地方,的確很有些奇異的感受。

還是在泰晤士河畔,還是皇家的要地,介於二者之間的威斯敏斯特區正好是邊緣與中心二者之間的平衡地。

從泰晤士河對岸望過去,讓人久久注目的議會大廈及大本鍾、宏大精致到如塔樓組成的巨大城堡、臨河排列的座座尖頂直衝藍天,平添了軒昂的風采。

議會大廈準確的名字應該是威斯敏斯特宮,是由曾經作了六個世紀的皇宮改建而成的,現在是為英國人製定法律的地方。與它並列在一起的大本鍾,及時準確地為英國人報時。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它們都不愧為倫敦的標誌。

坐落在議會廣場另一側的威斯敏斯特大教堂,不隻是英國最大最美的哥特式教堂,更是英國政治、宗教和君主政體並存的實體、記憶與象征。

從征服者威廉即位開始,近千年來已有38次國王加冕典禮在此舉行。皇室的葬禮也在這裏舉行。不少君王長眠此地,還有不少故事陪葬在裏麵。一些曆史名人、文化名人也獲準葬在教堂的角落裏。如詩人之角、音樂家長廊裏的喬叟、斯賓塞、勃朗寧、密爾頓、拜倫、王爾德、莎士比亞、狄更斯、瓊生、普賽爾、牛頓、法拉第、達爾文、李斯特、丘吉爾,等等。

與溫莎堡和倫敦塔不同,這個地方一直是開放的。

皇室明白,婚禮、葬禮、加冕禮都是要給人看的,看到的人越多越好,這足以給權位增光添彩。這類麵子上的事情完全可以大張旗鼓地操辦,不需要也不應該在封閉的如溫莎堡、倫敦塔這樣的堡壘中進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