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 王的丘陵

一想到韓國的慶州,眼前便浮動一派輝煌。

連我自己也覺得奇怪。

仔細回想,到慶州時確是十月秋高、稻穀飄香,可是,成熟的稻穀不完全是這樣的景象。

地處朝鮮半島東南部的慶州,從公元前後成為新羅時期的國都開始,約有長達千年的曆史。

差不多就是在那個曆史時期,慶州在韓國的地位,很像西安在中國的地位;慶州作為韓國文化遺產最集中、最著名的地方,也有些像西安在中國文化遺產界的地位。

在列國紛爭中發展壯大起來的新羅國,拿來中國的律令,引入中國的佛教,奠定了堅實的政治和思想基礎,建立起較為完備的國家體製,又以大規模的鐵器生產迅速增強了國家的生產力,最終完成了統一三國的大業。

為了把都城(也叫王京、王城)打造成符合國家地位和需求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慶州在五六世紀的時候,出現了大規模規劃、建設的**。王京隨著領土的擴張而擴展。國王的宮室從宮殿、宮城到離宮、別宮,從中心向周邊蔓延。寺廟和陵墓的建造,從原來的平地,移到周圍的山區和丘陵地帶。

看現在的慶州,當時那種蓬蓬勃勃的情景,幾乎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但當看到考古調查資料和現存遺址遺物時,便可想得出來。

國立慶州博物館門口最顯眼的地方,擺放著一個被稱作韓國鍾王的大鍾。據說鑄造這個重達27噸的鍾王,就是對新羅一次重大慶祝活動的紀念。還說此鍾鑄成撞而不響,有和尚進言,須純潔之童子熔入,方可出聲。於是遍求國中,將一剛出生的男嬰化入再鑄,鍾乃響,但其音異常,細聽為“媽媽”,從此不再撞擊。此種似曾耳熟的翻版式的不人道傳說多不可信,但如此大鍾竟無一沙孔是如何做到的?懸掛大鍾的金屬杆並不粗碩,千餘年承27噸之重卻不斷不彎是什麽成分構成的?足見鑄造技藝、鐵器製造及生產力水平之高。

新羅國力強盛最引人注目的標誌是燦爛的黃金文化。

慶州博物館4組建築中最大的展廳,以出土文物展示新羅的曆史,全部展品中最突出的是金器。

金器數量之多之精,實在是我沒有想到的。隻看人體的金飾,從頭飾、頸飾、胸飾到腰飾、足飾,就應有盡有。配以玉石、瓔珞的樹枝形、鹿角形金冠,顯示著與天地相同至高至尊的王權,實用性的金帽具有王的尊貴與威嚴,而更多的是體現社會地位的耳飾、項串、腰帶等。所有金器的造型與紋飾,及其與水晶、玉石、瑪瑙、玻璃的完美鑲嵌,華麗組合,顯示著新羅時代崇尚富麗的審美觀念和精致的工藝水平。僅憑這些陳列在展廳裏的部分出土文物,就覺得把新羅稱為“耀眼的金銀之國”並不為過。

慶州博物館開闊的室外場地間,極有想法、極為藝術地,又很自然地排列著數不清的石塔、石礎、石條、石塊、石造像等。從說明中知道,其中不少石塔、僧塔、塔碑、石造像、石燈,是統一新羅時代留存至今最早、最完整的。這些與佛教有關的石雕,同時具有真正石雕藝術的特質,從另一麵見證著統一新羅的鼎盛。

毫無疑問,這是考古工作者、文化遺產保護工作者辛勞的成果。曾經是千年王京的慶州的宏麗雖然看不到了,但是,曾經宏麗的慶州複活在遺址的調查和這麽多證物的搜集排列中。西斜的太陽光芒拉長了它們的影子,我看見它們更加鮮活生動起來,並且與遠遠近近搖曳著的金色稻穀迷蒙成一體——我覺得我看見了千年前慶州的輝煌。

也許是精神信仰或現實利害的原因,從遺址的角度考察,王的宮殿城池、人的房舍居所往往消失了,而神的廟宇殿堂反倒易於留存。

由於受中國佛教的直接影響,早在韓國的三國時期,佛教就從中國傳入,4-6世紀的國王已經篤信佛教。在新羅統一三國的戰爭中,佛教起到了宗教護國的作用。佛教凝聚了新羅人的力量,成為統一的思想基礎,通過佛法守護國家統一,從國家角度確立了護國佛教的意識。統一新羅的7-10世紀,進一步發展了統一的精神基礎,佛教甚至成為整個社會的哲學思想,為社會和文化帶來巨大的變化。

在這樣的文化背景下,王京慶州的寺廟自然很多很多,比宮殿多得多。可是,靠近宮殿的寺廟,位於王京中心的寺廟,與宮殿、都城一起消失了,而稍遠一點的,建在山水間的則容易留存下來。

始建於公元571年的佛國寺就是這樣一座著名的寺院。

佛國寺雖然沒有隨著宮殿消失,卻在後來的朝鮮時代,在千年後的1592年“壬辰倭亂”中被日本侵略者燒毀,一直到1969年,才在遺址發掘的基礎上,按原樣複原了主要的部分。

佛國寺當然是建在山勢極佳的地方。濃鬱的林木剛剛染成淡淡的黃綠,這座寺院就靜靜悄悄地藏在黃綠的林木裏麵了。

不過,當我看見它的時候,疑問也跟著產生了:叫作紫霞門的大門底層為什麽全部用石塊建構?基礎是很大的石塊壘砌,進出的門也是石柱門,門洞上麵的第二層門樓才是木構建築。這樣的材料結構,絕對與一般的寺廟大門不一樣。原因何在?

經詢問得知,紫霞門前原本是一汪湖水,湖水**漾著當年佛國寺的大門。進入佛國寺,必須先坐在船上——這還真有點“普度”的意思。看來經過十幾個世紀的變遷,水係實在是沒辦法恢複了,否則,執著的韓國人一定會讓眾生體會到“普度”的感覺。

看多了中國的大寺廟,紫霞門雖特殊卻算不上高大,大雄寶殿也不雄威。可是,大雄寶殿前的兩座石塔卻是大名鼎鼎。

介紹的資料裏說,世界上最早的雕版印刷品,就是從這兩個石塔裏掏出來的。石塔中有石函,石函裏藏著8世紀中葉印刷的佛經,一說是印於7世紀的。從石塔裏掏出來的佛經現藏於韓國國立中央博物院。據說這佛經比現藏於大英博物館的中國佛經雕版印刷品早了很多年。

此一重要發現,引發了誰是、哪裏是雕版印刷術發明處的學術爭鳴。30多年來一直有論爭。韓國已有做此專題的碩士、博士30餘名。經卷中有中國武則天時期專用字十幾處,可確定為該時期印品。字為漢字,文為漢文。是中國唐朝使者或者韓國朝貢使從中國帶入,還是韓國人在慶州刻板印製?但無論如何,新羅向唐朝派遣朝貢使,積極引進中國文化,與唐朝建立密切關係,是促進新羅快速發展,並成為統一新羅文化獨創性、國際化的重要因素。

從遺產遺址中尋找和認識曆史,墓葬往往比寺廟更能說明問題,因而也更重要、更有意思。隻是當我趕到新羅時期墓葬遺址公園,已是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不過過後回想起來,那個時候的感覺正好。

我老遠就看見一個挨著一個,一個挨著又一個的很高很大的丘陵般的綠色圓丘。我疑心看見的是自然天成的“雕塑”公園。

那麽多、那麽大的綠色丘陵不都是一樣大。那麽多、那麽大的綠色丘陵之間有疏有窄。雖然所有的丘陵上、丘陵間一律被一樣的如茵的綠草覆蓋,但一切都像是自然形成的,一點也看不出人為的痕跡。寬寬窄窄的丘陵間,或有三五株鬆樹或果樹,與周邊的草木,與遠處的山水,有意無意地連綴起來。落日的餘暉悄悄地移動著丘陵、樹木、草地和遊人相互掩映的影子,居然移動出許許多多相互間親切交談的畫麵來。

安安靜靜地在丘陵間走過,天人合一的感覺油然而生。

如果無人告知,根本想不到這個地方就是新羅王國56位國王的墓地。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根本想不到一個個丘陵裏麵,包藏著1000多年以前數都數不清的金、銀、銅、鐵、陶等各種各樣的物件。

20世紀70年代,韓國考古工作者選擇了其中一個王的丘陵作為樣本,進行了探測性的發掘。

從外表看,這個丘陵的規模屬中等。然而,就在這個形貌平平的丘陵裏,竟發掘出11500餘件金、銀、銅、鐵、陶等各式各樣的器物。

雖然沒有發現可以辨認墓主為何人、墓葬為何年的確切文字,或其他可以證明的什麽,但陪葬品中有王冠、金冠等,說明墓主為新羅王國的一位國王是無疑的。因出土物中有天馬圖案,故稱天馬塚。

不過,我總覺得“塚”不足以狀其貌,叫王的丘陵才算合適。

從開掘的圖示中可以看清楚,王的丘陵是這樣造成的:首先在地麵或地下放置木棺與陪葬品,然後在棺木和陪葬品上麵壘放石塊。顯然,無法數清楚的石塊,不是從山岩中開采下來的,而是從山野河床間收集起來的。幾公斤、十幾公斤、幾十公斤大小不等的、全無棱角的一塊塊石頭,個個隨形就勢地那麽壘上去、壘上去,看樣子,是能壘多高就壘多高的。石頭壘好後,再在表層覆蓋足可以生長草木的沙土黃土,一座丘陵就這樣從平地上隆起來了。

從建造的情形可知,王的丘陵最終的高低大小,取決於最底層棺木周圍的麵積鋪排。底層如何鋪排,取決於王的追求和他可動用的人力財力。看來,這56位新羅國王,大多數喜歡炫耀自己的權力與財富,他們在努力使自己的墳墓像山一般聳立起來。陪葬品當然也是越多越好——中等的就有上萬件,更大的會有多少呢?

忽然想到這麽多王的丘陵隆起在一起,這麽多金銀財寶埋在裏麵,難道無人盜過?答曰:無法盜。

想想也是,若從上挖,光天化日下無數石頭如何取出?若從下挖,取一石其他紛紛落下,盜者何以脫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