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 走向太和

也許因為經曆了太多的風雨,

經曆了太多的磨煉,

堅硬沉重的禦道終於變得光滑柔潤起來。

這條光滑閃亮的中軸線穿過無數的風雨,

引領無數的人們,

走進京城皇城紫禁城最核心最重要的地方,

走進曆史的深處和高處。

我不止一次看到過這樣的資料,也不止一次聽說過這樣的事:中國和外國的建築家、藝術家、設計師、外交官等等,麵對紫禁城時,覺得中國宮殿的空間大得令人感到“茫然”,穿過紫禁城的城門或站在城門下麵時,會感到獨一無二的、特有的威嚴高貴,甚至有人不由自主地跪下來。

我不知道使他們產生這種感覺的心理依據主要來自何處,我隻知道幾乎所有論說紫禁城和北京城的專家學者都一致讚揚被營建者發揮到極致的那條中軸線,那條南起永定門、北達鍾鼓樓、穿過紫禁城的長達8公裏的中軸線,那條偉大的軸線、神聖的軸線,被稱為王者的中軸線。大有偉大的紫禁城源自偉大的中軸線的意思。的確如此。至少可以這麽說,沒有這條中軸線,紫禁城不會這麽莊嚴;當然,沒有紫禁城,中軸線也不會顯得這麽偉大。

1420年紫禁城落成之初,這條中軸線起於前門。133年後的嘉靖年間,京城擴建,中軸線南移至新建的永定門。537年後的20世紀50年代末,作為軸線起點的永定門被拆除,中軸線起點消失。584年後的21世紀初,永定門城樓複建,中軸線起點重新浮現。

許多年以來,隻有皇帝本人,隻有極少數人可以沿著中軸線進入紫禁城,進入太和殿。現在,所有的人都可以像當年的皇帝那樣沿著這條中軸線進入紫禁城,進入太和殿。可是,並非所有的人都能意識到北京城和紫禁城營建軸線結構的意義。

紫禁城破土動工之時,不知在什麽地方舉行過什麽規模的奠基禮沒有,幾百年過去了,就中軸線而言,雖然最重要的還在,大體的格局還在,但變化還是不小的。除了那些醉心於北京城和紫禁城營建的人們的心中依然保留著那個完整的,甚至完美的京城圖像、紫禁城圖像之外,對於大多數人來說,已經不大可能形成那個大紫禁城的圖像與概念了。

那條神聖的軸線還能給我們什麽?2006年,為了紫禁城肇建600年的紀念,我決定從那條偉大的中軸線的起點走向太和殿。

我不知道我會獲得什麽樣的感覺。我期待會有一些屬於我的特別感覺。

正碰上每平方米落下20克沙塵的日子。永定門四麵的樓宇朦朧在彌天的黃塵中。這樣的天氣,倒也更能讓人想象460多年前這座城樓落成時的情景。那時的城樓也是嶄新的,但肯定不是眼前這座幾年前複建的城樓的新樣子。那時的城樓也是很突出的,但不孤立,不像今天這樣,在四麵林立的樓房中看起來完全是個另類。一座孤零零的城門樓,沒有箭樓,沒有甕城,也沒有城牆連延和城河環護,怎麽看都覺得有點不倫不類的感覺。

登樓南眺,盡管意識到自己是站在北京城中軸線的起點,但仍會感覺到這條中軸線其實是一直伸向天盡頭的,伸向無邊無際的蒼茫大地的。至少直接通向不遠處的皇家獵苑南海子,那是當年皇帝們常去行圍、射獵、閱兵的地方。

城樓北麵的東西兩側,東有皇帝祭天的天壇,西有皇帝躬耕的山川壇(先農壇)。單就祭天祭地而言,嘉靖皇帝向南擴建外城就並非明智之舉。試想,空曠的天壇,天壇外空曠的原野,野曠天低樹,是適宜於對天祈禱的;再想,皇帝親耕的一畝三分地外麵,田陌接天,皇帝和百姓們一起耕田,可謂天下同耕;一旦圈進高高的城牆裏麵,又有城樓望著,通天接地的感覺就少了許多,天下同耕的意境就差了許多。

向北望去,那條引人入勝、偉大神聖的中軸線清晰地出現在眼前:一條筆直的大道直指遠方,像箭一樣,像光一樣射向遠方,穿過黃天黃地的沙塵,4公裏處的正陽門依然隱約可見。正陽門後是天安門,天安門後是端門、午門、紫禁城,再往後是景山、鼓樓、鍾樓。這條筆直的大道像一束強光那樣照向這座城市裏最重要的建築。所有重要的建築都由這條大道一一貫通。這的確是一條一往無前無可阻擋的威嚴莊嚴的神聖大道,一條界線分明、光芒四射、擁有無限風光的天下大道。這就是被稱為偉大王者的中軸線的力量所在吧。

從永定門到前門並不算最重要的地段,隻是掀起**的前奏。即便如此,也非同尋常。因為這裏是鄉野走入都市、茅屋幻化宮闕、江湖登臨廟堂、散漫納入秩序的過渡段落。皇帝的出入並不是最重要的儀式,最普遍、最平常,也最具魅力的是王公貴族、外國使者、地方官員、文人學士、科考舉子、商人、旅人的八方匯聚朝夕交流。客店商號雲集此處,各種大小會館就累積發展到有140多處。各樣的信息如眼前的風一樣吹來吹去,像眼前的沙塵一樣鋪天蓋地。行走在這樣的路途間,本應應接不暇、流連忘返,可是,所過之處無可觀覽,因為除了它的名字及由此產生的聯想之外,已經改變的與其他街道似乎並無二致。4公裏的路程,不到一個小時匆匆走完(一年半後,據說盡可能按當年原樣修複的一段前門大街重新開張)。遙想康熙、乾隆皇帝為天下祈雨,曾素衣步行,從這條道上匆匆走向天壇。大概他們裝扮得很像商人、書生或農夫吧,當時肯定有不少人見過,隻是沒人認出來。不管這條大道如何變化,這樣的事情,倒是值得時常想起。

正陽門的城樓、箭樓正在維修。門樓還是原來的門樓,可是,沒了甕城,沒了向兩邊延伸的城牆,如永定門一樣,怎麽修也恢複不了舊時的容貌。連城門洞也不得穿過了。箭樓前、城樓箭樓間疾馳的車輛川流不息,行人須走地下通道。

從城樓至天安門之間的變化就更大了。當年京城、皇城、紫禁城落成,從正陽門門洞進入城內,一眼就看到橫在眼前的紅牆黃瓦三券洞門的大明門。永樂皇帝朱棣讓解縉題寫的“日月光天德,山河壯帝居”的對聯格外醒目。這是真正的皇城大門。對一般人來說,這座大門是永遠關閉的。正陽門與大明門之間的棋盤街才是東城西城居民百姓、東側西側政府部門來往的主要通道。清朝取代明朝時,隻把大明門上刻著“大明門”三字的石匾翻過來,刻成“大清門”三字原樣嵌了上去,改朝換代在一瞬間被簡化為翻一塊牌、改一個字的事。辛亥革命後,大清門改為中華門,有人也想簡單地翻一下牌子、改兩個字了事,可是,翻過來一看,竟是“大明門”三字,隻好趕刻木匾掛上。雖說辛亥革命不算徹底,但也絕非明清易代那樣翻牌子的事。新中國的成立是真正翻天覆地的大事。不久之後,中華門就被拆除了,通往天安門的皇帝的禦道擴展成人民的廣場。再後來,中華門所在地建起了毛主席紀念堂。新中國的締造者長眠於帝製時代皇朝大門的位置上,極具曆史的意味。

無論如何,大明門、大清門、中華門,不管叫作什麽門,這座真正的皇城正門再也看不到了。門內原本是由東西兩側各110間連簷通脊的低矮的廊房相夾而成的長長的千步廊,千步廊的盡頭是高高聳立的天安門。把天安門推崇襯托得無比高大威嚴的千步廊,同樣再也看不見了。天安門前與千步廊連在一起的以6米高的紅牆圍起來的“T”字形廣場也不見了,連同東西兩邊的長安左門和右門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毛澤東在天安門城樓上揮手劃定的可容納百萬人的世界第一大廣場。毛主席紀念堂、人民英雄紀念碑、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旗,依次排列在原來的禦道正中,排列在偉大的中軸線上。天安門廣場上每天成千上萬的遊人中,絕少有人會想到他們正徜徉在昔日的皇家禁地,也絕少有人感覺到他們正走在皇帝的禦道上,從中軸線的這邊走到中軸線的那邊。

天安門以南的中軸線地帶變化確實太大了。站在金水橋與天安門之間南望,掠過漢白玉拱形橋麵,本來可以看得見大清門、正陽門,甚至永定門重疊的門洞,正如回首北望,穿過天安門、端門的門洞,在黃色的沙塵中也能看得清午門的門洞一樣。可是,現在向南的禦道和門洞都不見了,隻有寬廣的天安門廣場人流如織,五星紅旗迎風飄揚,人民英雄紀念碑高高聳立。

這時候,轉過身來,向北望去,不僅可以看見天安門門洞、端門門洞,而且可以穿過它們,一直走向紫禁城的正門午門。紅色的牆,黃色的琉璃瓦告訴我:這就是皇城,那座完整的紫禁城就在前麵。這時候,我真切地感覺到我正走在近600年前的禦道上,走在數百年來隻有皇帝才可以走的禦道上,走在20多位皇帝曾經走過的禦道上。

禦道是用巨大的青白色石塊鋪就的,據說每塊石頭重達萬斤。巨石鋪就的禦道最初應當是從大明門開始,但保留到現在隻能看到從天安門前的金水橋開始了。由於石質不同,每塊石頭磨損的情況也不一,但那種厚實、沉重、堅硬,甚至頑固的感覺是一樣的。禦道之外的東西都變化了,或變化過了,消失了的也不在少數,唯有這些石塊紋絲不動地存在著,記錄著、記憶著、見證著全部曆史。

也許因為經曆了太多的風雨,經曆了太多的磨煉,堅硬沉重的禦道終於變得光滑柔潤起來。這條光滑閃亮的中軸線穿過無數的風雨,引領無數的人們走進京城、皇城、紫禁城最核心、最重要的地方,走進曆史的深處和高處。

整齊光亮的長長的禦道直直地穿過天安門,穿過端門,伸向午門,伸向高大的城牆和雄偉的城樓,伸進午門的門洞。紫禁城厚重的紅色大門仿佛是被筆直的禦道推開似的。穿過午門門洞,在期待看見又一個門洞的時候,夢幻般的世界豁然浮現——彎彎的內金水河和金水橋橫在眼前,四麵黃色的屋頂鋪排開去,融入黃塵彌漫的天空;繼續前行的禦道越過白色的內金水橋,突然停止在殿宇般的太和門前。站在太和門高大寬敞的廊柱間回望一路走過的中軸線,依次透過午門、端門、天安門,望遠鏡般的圓形門洞,居然能看得見在沙塵中駛過天安門廣場的一輛又一輛公交汽車。如果千步廊還在,如果大明門還在,如果天氣晴朗,我想,我一定能繼續依次透過大明門、正陽門、永定門的門洞,看到更遠更遠的地方。

我是從永定門的門洞開始,一個門洞一個門洞地穿洞而來的。現在,站在太和門,我的目光又一個門洞一個門洞地洞穿而去,居然可以看到十幾裏外的第一個門洞——這就是偉大的中軸線足以穿越時空的力量所在吧。

同時,我又強烈地意識到,我必須,也隻能沿著筆直的中軸線走,通過重重門、層層牆才可到達太和門——這就是偉大的中軸線“王”道、“霸”道、威嚴、莊嚴的力量所在吧。

九開四進、敞開宮殿式的太和門,這座天下規格最高、最尊榮的大門,這座明朝的皇帝們禦門聽政的大門,這座清朝入主紫禁城的第一個皇帝即位的大門,才是天子宮殿的大門。

太和殿就在我的身後。

我轉過身來,發現筆直的青石禦道已經穿過太和門,直向巍峨的太和殿而去。太和殿的殿脊伸向了遼遠的天空。

原本近在咫尺的宮殿立刻遙不可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