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捌] 死生有“命”

被扭曲的生命見證了無數被扭曲的生命

而更加凸凹不平,

太蒼老的生命見證了太多的蒼老

而更加蒼老。

正是這些蒼老的生命,

用它們的蒼老蒼勁蒼翠

與紅牆黃瓦的絕色組合,

與流動的風,

與漂移的太陽月亮光影的絕色組合,

無聲地撫慰著寂寞的宮殿。

雖說紫禁城裏容不得生命的自由生長,在主要的場所,特別是在舉行隆重儀式的大場麵裏看不到花草樹木,看不到生命的綠色,但在邊緣地帶,還是有一些頑強的生命在枯死著,在生長著。

一場大雪壓斷了紫禁城禦花園裏的不少樹枝。

故宮博物院研究明清家具的一位專家揀出一根杯口般粗的柏樹枝,數數年輪,足足160年。紫禁城中,禦花園裏,碗口粗、桶口粗、一人合抱、兩人合抱的古樹老枝比比皆是。

乾隆年間的《日下舊聞考》記:禦花園內珍石羅布、嘉木蔥鬱,又有古柏藤蘿,皆數百年物。

乾隆《詠禦花園藤蘿》詩中有“禁鬆三百餘年久”句。

禦花園裏大概既有古柏藤蘿,又有古鬆藤蘿。現在禦花園的古柏藤蘿在東側的萬春亭北。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枯死了的,或者老死了的連理古柏枝幹,被年年嫩綠一回的藤蘿攀援纏繞。

可以確切算出時間來的,是枯柏藤蘿的北邊,摛藻堂與堆秀山之間的一株古柏。

據乾隆皇帝自己說,他在下江南的船上做了一個夢,夢見禦花園裏的這株柏樹跟著他下江南了。江南太陽如火,這柏樹就站出來為他遮蔭。回宮後乾隆皇帝特地到禦花園看望了這株柏樹,並親封此柏為“遮蔭侯”,還寫了一首詩:“摛藻堂邊一株柏,根盤厚地枝擎天。八千春秋僅傳說,厥壽少當四百年。”

時在乾隆十四年(1749)。從那時至今,又過了260多年了。就按400年加260年算,至少660多歲。可知這“遮蔭侯”是元朝的遺老了。

“禦園古柏森森列”,其中不少看樣子比“遮蔭侯”還要蒼老。想想這地方曾是元皇宮的區域,它們比紫禁城還要蒼老許多也在情理之中。

對於沒有幾處綠蔭的巨大無比的紫禁城來說,最北麵的禦花園、東邊的乾隆花園、西邊的慈寧花園和武英殿東側的十八棵槐一帶,真是毫無生氣的紅色紫禁城裏僅有的幾片生機盎然的綠洲,彌足珍貴。更不用說生長在這些地方的三朝四朝的“元老”了,理應得到曆朝曆代的仔細嗬護和悉心關照。

按照現在對列入文物級的古樹名木的掛牌保護管理辦法,紫禁城裏樹齡300年以上掛紅牌的一級古樹105棵,樹齡100年以上掛綠牌的二級古樹343棵。

其中柏樹最多,依次為鬆、槐。想來除了取其長壽常青的寓意外,與柏樹含“百子”音、意,與周代朝廷植三槐、三公位於三槐、後來的“三槐”代“三公”及“槐陰”相關。禦花園裏的龍爪槐正好是三棵,最大最老的那棵,主幹周長達163厘米,據說樹齡少的也在500年以上。雖說500年隻長了3米高,但盤結如蓋、老態龍鍾的枝幹綠葉年年槐陰罩地。

武英殿東的金水河上,有一座至遲建於明初,也可能建於元代,至少是使用了元代構件的斷虹橋。橋北的植於明代的十八棵槐,老幹新枝,不論春夏秋冬地映掩著白橋、紅牆、黃瓦,為紫禁城籠罩出一大片難得的安寧清爽之地。

皇宮正西,與三大殿並列的慈寧花園裏的兩株銀杏,樹齡均在300年以上。夏綠秋黃的大樹與浮在水中的精致臨溪亭,與花園北邊慈蔭樓、鹹若館、寶相樓裏不時傳出修養中的後妃們的念經聲相生互動,別是一番寂寞的風景。

紫禁城最西北角的英華殿前左右兩側,枝葉茂盛的菩提樹鋪排了半個院落。這樹,據說是明神宗生母李太後親手栽植。當年肯定是一邊栽一棵的。幾百年後,竟繁衍成兩片小小的樹林,可謂一樹成林。

每年盛夏,黃花爛漫,有籽綴葉背,秋天落地,若豆粒,色棕黃,光滑瑩潤。年複一年,這籽粒大多成了宮裏人誦經的串珠。因籽粒類菩提籽,乾隆命名為菩提樹,大家也都這麽叫了。那籽粒,因此便愈見珍貴。其實,它的真正名稱是小葉檬椴。

從坤寧門出去往禦花園走,門兩側各有楸樹兩株臥在土裏。樹不高,可根部已經非常非常老了。傳說是清朝的皇帝從東北老家移來的。此後,征戰各處,凡勝,必帶當地土回宮,培於樹下。土堆便越來越高,樹反矮了,但楸樹的地位更高了。

還有一株有名的楸樹在東麵的乾隆花園裏。乾隆皇帝給自己修花園時,為避讓、保護原有的一株楸樹,把設計中已定位的建築往後移了移,正好讓樹冠華美的楸樹立於門側。乾隆皇帝為該建築取名“古華軒”,親手書金字匾懸於上。

禦花園裏有名的絳雪軒,則是因軒前的五株古海棠得名的。乾隆為此寫詩多首。寫於乾隆三十二年(1767)的《絳雪軒》中有這樣的詩句:“絳雪百年軒,五株峙禁園;名軒因對花,取意緣體物。”算來這古海棠至遲在康熙初年就有了。

確實也有記載,康熙春日賜宴於內苑,就曾“觀花於絳雪,玉樹臨風”。花苞如胭,花開如脂,花飛如雪,的確是喝好酒、吟好詩的好景象。

可惜這樣的好景致早已消失了。現在正對絳雪軒的,不是“丹砂煉就笑顏微”的香雪海,而變成一叢不怎麽惹眼的灌木太平花了。不過在春末夏初的和風裏,倒也能開出一堆素雅清甜的小白花。然而,比起香雪海來,那氣勢可就差多了。

可宮裏的人卻很看重,把太平花稱作“瑞聖花”,甚至把宮廷的命運與它們連結在一起:花若開得繁盛,天下就祥和太平。

英法聯軍搶了燒了圓明園,廢墟間竟有太平花開放,光緒皇帝專陪慈禧太後去觀賞,群臣聚會賦詩,以為大清國就要“複興”。

1911年,禦花園裏的太平花開得格外繁茂,紫禁城裏的最後一位皇太後高興得不得了。可是沒過多久,她就得為6歲的末代皇帝簽發“退位詔書”。

有時候,人們會看見從高高的紅牆上邊探出綠色的樹枝。到了秋天,還會看見綠色的樹葉間露出紅了半邊臉的棗兒。

據說,主要在紫禁城西北角一帶,和供退居偏安的太後妃嬪們生活的壽康宮、壽安宮、慈寧宮、英華殿等比較空閑的地方,栽種著一些比較實用的棗樹、柿子樹、核桃樹等,這大概和這些樹的名稱,及它們能長出累累的果實有關吧。

既然實用,就不會太長久。現在在那些地方看到的許多棗樹、柿子樹,大多栽植於20世紀60年代,據說和那時候國家遭受的極端困難有關,和想要多少解決一點生存生活問題有關。半個世紀很快就過去了,這些樹也老了,在枝葉果實落盡的多雪的冬天,它們把鐵劃銀鉤般的枝幹刻在蒼老的紅牆上。

常常看見人們歡歡喜喜地在禦花園裏一株又一株“連理柏”前照相留影。

其實帝王們並不關心“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的世俗意願。

他們關注的是史籍中“王者德化洽,八方合一家,則木連理”的記載,相信的是“木同木異枝,其君有慶”的說法。

於是,下邊的人便用人為扭曲的手段造出天示的祥瑞來——欽安殿前的“連理柏”是把分植的兩株從上麵擰在一起;萬春亭旁的“連理柏”是把一株從中間劈開分植兩處,讓上邊仍連著。那擰起來的結,那劈開的傷痕,不管過去了多少年,仍顯露得清清楚楚。

人們更驚奇一株又一株鬆柏的軀幹上為什麽布滿那麽多瘤狀物而凹凸不平?沒有其他的解釋,隻能說被扭曲的生命因見證了無數被扭曲的生命而更加凹凸不平,太蒼老的生命因見證了太多蒼老而更加蒼老。

正是這些蒼老的生命,用它們的蒼老蒼勁蒼翠與紅牆黃瓦的絕色組合,與流動的風,與漂移的太陽月亮光影的絕色組合,無聲地撫慰著寂寞的宮殿。

紫禁城中最能震動人們的還是這些比紫禁城還長久,至少與紫禁城同齡的生命。

經曆、閱曆就是資本與力量,盡管它們中有些已經停止呼吸。

我自己,我也看見無數的旅遊者、參觀者團團圍繞在仍然枝繁葉茂,或雖然已經枯幹依然頑強挺立著的蒼老鬆柏周圍,久久不肯離去。

人們之所以對它們肅然起敬,因為誰都知道,隻有它們看遍了紫禁城裏的24位皇帝一個個怎樣的走來,一個個又怎樣的離去……還有無數的後妃、宮女、太監,一個個怎樣的走來,一個個又怎樣的離去……

而當狂風大作,黑雲壓向紫禁城之時,人們抬起頭,看見那些早已枯死的黑黑的枝幹不屈不撓、清晰堅強地向陰雲密布的天空伸去的時候,便立刻敬畏起這些生生死死、生死死生的“生命”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