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肆] 琉璃花

紫禁城是琉璃的世界，

是放射著黃色光芒的琉璃的世界。

在這座金碧輝煌的宮城中，

到處盛開著琉璃的花朵。

讓人驚訝的是，

這些缺乏創意、寓意流俗的題材，

竟然能夠與宏大輝煌的建築協調相處，相映生輝。

紫禁城是琉璃的世界，是放射著黃色光芒的琉璃的世界。

站在景山最高處，從上往下看，四麵八方林立的高樓，斑斕的色彩，遮不住紫禁城內放射著光芒的黃色琉璃。

退回到100年前，北京城還沒有出現新的建築，還到處是灰色平房的時候，想想吧，從空中往下看，紫禁城仿佛是灰色的波濤中浮動著的一座金黃色的宮殿。

再往前，近600年前，朱棣建成紫禁城後站在景山頂上四下張望，在他的感覺中，他的紫禁城一定是一座縹緲在蒼茫灰色大海中的金色海市蜃樓，或者，他看到了碩大無比的金色花朵盛開在灰色世界裏。

多少年過去了，我們在高處依然能夠看到的在金色的太陽照耀下恍恍惚惚浮動著的黃色光芒，就是那些被琉璃覆蓋起來的連綿鋪排的一座又一座大屋頂放射出來的。

其實，不隻是參差錯落的大屋頂，從紫禁城的正門午門往裏走，我們會看見，在這座金碧輝煌的宮城中，到處盛開著琉璃的花朵。

越往裏越多，越往裏越“花”。

不知出於什麽原因，至少是從安全的角度考慮，更多是為了營造莊嚴肅穆的皇家氛圍吧，除了幾處花園，不論前朝還是後宮，紫禁城似乎不大允許，至少不大鼓勵花草樹木的生長。

可是，不論出於什麽原因，作為日常行政生活的後半部分區域與前麵舉行儀式的區域，總須有些區別才好。日日起居，天天行走，不一定非如前朝那般嚴肅、單調、冷靜，要盡可能活潑些、豐富些、多些變化、多些花樣才好。

但又不準植樹栽花養草，更不準豢養狗啊、貓啊之類的寵物；即便是建築，這個殿那個殿，這個宮那個宮，皇家規製下的造型色彩也不允許隨心所欲、百花齊放、百家爭鳴；那麽，在覆蓋著所有屋頂的琉璃上做文章就是最佳的選擇了。

那個時候，單從建築材料看，最高檔、最尊貴、最易實行專造、專控、專供的，非琉璃莫屬。從裝飾功能，造型取意，光亮新鮮，經得起風吹雨淋，且風越吹越亮、雨越淋越鮮的特色看，亦非琉璃莫屬。再從施工便利、絕對保證皇帝工程的優質高效考量，還是非琉璃莫屬——不管多大麵積，多大體量，多複雜的形狀，多豐富的色彩，均可分解為一塊一塊的構件，製坯、著色、上釉，一並燒製而成，運往現場拚接組裝，方便快捷。

整座紫禁城到底用了多少琉璃燒製的構件，到底有多少人為紫禁城製作琉璃構件，恐怕怎麽想也不過分。

紫禁城偏西南不遠處的琉璃廠，從明朝一直叫到現在，因為那裏是永樂皇帝建造紫禁城的琉璃生產基地。紫禁城建成了，曆朝曆代的修修補補也離不開琉璃廠。乾隆皇帝大概覺得這個地方離他的宮殿太近了，他看見燒製琉璃的濃煙汙染了明淨的藍天，他覺得刺鼻的氣味影響了子孫們的胃口，於是他下令將琉璃生產基地遷移到遠了許多的京城西郊門頭溝。現在那個地方有一座村莊叫琉璃渠村。

幾百年來，琉璃廠、琉璃渠的泥土就這樣源源不斷地變成了數不清的黃的瓦、黃的磚，還有綠的、藍的、紫的、白的及各種形狀的瓦、磚，陸續不斷地輸送進紫禁城，整齊地排列到皇帝的屋頂上，巧妙地安置在皇帝的屋脊、屋角、屋簷、牆脊上，靈活地砌貼在皇帝的門樓、門臉、牆麵上。

太和殿的檻牆上，琉璃磚拚成龜背錦。

重要宮殿的門旁邊，琉璃磚裝飾出五花山牆。

九龍壁應當是紫禁城中，當然也是天下最豪華、最顯赫、最威風凜凜的牆壁了。9條造型不同、色彩各異的巨龍，連同牆脊上的11條，共20條蛟龍騰躍在波濤翻滾、礁石海花海樹突立的大海中。

據說琉璃燒製工藝中的兌色、配色是最具技術和藝術性的，有此絕技完全有可能贏得為皇家專造的權利而發家致富。身懷絕技的掌門人每當配料之時，便會登上高台以示技藝高超，實際是害怕他人看取。並且，這樣的技藝是隻傳兒媳不傳女兒的。就在已經處於壟斷地位的琉璃馬家為乾隆皇帝組裝九龍壁的時候，意外的事件發生了。其中一條龍身上的一塊構件摔成了碎片，重新配色燒製絕來不及，延期改期萬不可能，隻能冒欺君大罪之險，秘密選一塊木料雕刻配色應急。精明挑剔如乾隆者，驗收時居然沒有察覺，足見造假技藝之高超。然而，假的畢竟是假的，最終逃不過時間的挑剔。現在，隻要知道這個故事的人，都能從那條琉璃龍身上找出那塊作假的木頭構件。

在紫禁城裏，開得最旺、最盛，怎麽開也開不敗的，正是各式各樣的琉璃花。

禦花園裏絳雪軒前的大花壇是用琉璃花砌成的。寧壽宮樂壽堂後頤和軒前的花壇也是用琉璃花砌成的。乾隆花園符望閣前的碧螺亭上的寶頂，是琉璃燒製的冰裂梅，冰裂紋上浮雕的梅花枝也是琉璃燒製而成的。

花壇中花園裏的不論什麽花，在北方寒冷的冬天統統凋零了，唯有琉璃花依然爭豔鬥奇。

乾清門、寧壽門、慈寧門兩側高大寬敞的八字影壁的正中，多種琉璃花草組成大大的花籃，像現在盛大慶典擺放的豪華鮮花花籃那樣，似乎時時刻刻都在歡迎和歡送任何一位出入宮廷的人。

紫禁城裏幾乎所有的大小宮門周圍，都有琉璃花草盛開、蔓延。

生長最多的是既含宗教信仰，又寓多子多福、高風亮節的蓮花；花朵碩大飽滿，高貴富麗的西番蓮，也叫大麗花；象征富貴的牡丹；表示安居的**；寓意宜男宜壽的壽石與蘭草的組合；期望長久長壽的纏枝卷草，也是隨處可以看到的。

讓人驚訝的是，這些缺乏創意、寓意流俗的題材，竟然能夠與宏大輝煌的建築協調相處，相映生輝。此中的原因，想來是由圖案的精致，比例的適當，色彩的和諧，造型的典雅成全的。好在一般人並不仔細考究其中的寓意，隻是浮光掠影地分享感官視覺的愉悅，這已經足夠了。皇宮裏所有的裝飾，讓人們獲得這樣的體驗其實是恰到好處的。如果一定要往深裏探究的話，隻要想想本來很美麗的琉璃花與俗氣的寓意牽強附會在一起，人們從那些不斷重複地開放著生長著的花花草草表層獲得的美感，就會隨著深入的思考，像融雪一樣，一點一點，一層一層，消解得幹幹淨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