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方圓把鬆子名帶到一個很熱鬧的小飯館,是那種普通人來的地方。也沒有單間,就是在大廳靠窗戶的桌子,透過窗戶能看到來來往往的人。鬆子名很多年沒有來過這樣的小飯館,還是在政法大學的時候,有次請方圓到過這類地方。大廳裏亂糟糟的,所以鬆子名說話必須要提高嗓門。方圓要了三個菜,炒豆角,餾肝尖,豆腐魚頭湯,兩碗米飯。鬆子名要了一瓶啤酒,然後給方圓倒上。方圓說,說正事說私事?鬆子名說,你那位病情怎麽樣了?方圓說,別這麽酸溜溜的。鬆子名喝了口啤酒,味道像是喝水,他看看價錢才四塊錢。方圓津津有味吃著,好像經常來這地方。方圓說,你是不是要間我關於貸款的事?鬆子名說,你不知道吧?方圓說,用提高崗位津貼的辦法還貸款不是我一個,你問問就知道了。鬆子名覺得自己很悲哀,下麵很多情況都不知道,等知道了已成定局。鬆子名說,你退吧,錢不夠我給你補。方圓說,不退。鬆子名不高興地問,為什麽?方圓說,至少現在不退。鬆子名放下酒杯,說,人家拿這個說事,你是作繭自縛。方圓繼續喝著,說,我個人退無所謂,但我這麽一退,那些跟我一樣拿崗位津貼還貸款的人都得退,我們法院的人也不是多富裕的人,人家退完了就等於住房還不了貸款了,這影響有多大,有多少人會愁得沒辦法。即便法院退了還有別的單位,嘩啦啦這麽多單位這麽多人牽扯進來。我不想這樣,我不能看著大家因為我而受罪。鬆子名生氣地說,你總想別人,也想想我吧。方圓撂下筷子,就你我而言,我沒覺得我有哪裏配不上你。從世俗的角度看,你我擔任的角色是一樣的,我們可以扯得很平,但你現在也給我帶來陰影和疼痛。
鬆子名沒再說什麽,有一個不認識的男人過來盯著鬆子名,然後大聲說,你別不是鬆書記吧?鬆子名說,我是。那個男人拉過一把凳子,我是六台的。鬆子名點點頭,那男人嗓門很大,說,我們回來就開會了,最後解決得不錯,他們又勻了我們一點。其實,我真不是為了錢,我有錢,我就是氣不過政府當官的不理會我們,動不動就說你告你告,你告哪我也不怕。那我們就告,我看你怕不怕。那男人握了握鬆子名的手說,我不明白為什麽你們當官的都怕老百姓呢?又有幾個人也圍過來,鬆子名站起來說,不怕不怕,你們也別怕我們,有什麽就說。鬆子名邊說邊拉著方圓往外走,方圓說,還沒結賬呢。那男人說,我結,我結。鬆子名這時已經走出小飯館,他在窗戶外看見方圓堅持結賬,與那男人爭搶著。
夜風起來了,刮在人臉上生疼。兩個人慢慢走著,過去都是方圓挽著鬆子名,現在方圓距離鬆子名很遠,以至於鬆子名說話要把方圓叫過來。鬆子名說,中興集團上訴,有沒有合理避稅的可能?方圓說,你信嗎,你信我們就不懂得避稅?鬆子名說,這不是借口嗎。方圓說,你知道這是借口呀。鬆子名很不耐煩,咱們能不能好好說話。方圓說,知道美國怎麽處置逃稅的嗎,輕則數倍重罰,同時在你的個人信譽上記錄下汙點,讓你幹什麽都費勁倒黴。重則傾家**產,銀擋入獄。知道舉報逃稅的人有什麽獎勵?最高獲得百分之十五的追繳稅款。鬆子名說,你跟我說這個幹什麽?方圓說,中興集團偷稅這麽多,市委書記小舅子該判刑你知道嗎,得判重刑,讓他在監獄裏關一輩子。鬆子名看方圓咬牙切齒的表情,內心覺得很恍然。他知道沒什麽可談的,方圓會一條道走到黑,不見棺材不落淚。鬆子名說,沒等你辦他們,他們先把你辦了。方圓說,我信,我等著呢。這時候鬆子名的車突然到了,司機出來給鬆子名拉開車門。鬆子名一驚,他不知道司機怎麽會知道自己在這,而且挑選的時間恰到好處。鬆子名看看方圓,上車吧。方圓搖頭,說,我自己走。鬆子名拽了方圓一下,方圓奮力扯開。鬆子名沒再猶豫,走上車,方圓跟過來,遞給鬆子名一個盒子,說,我專門到友誼商店給你買了一隻新款的剃須刀,你別用刀子了,容易出血。鬆子名接過來一陣感傷。方圓客氣地說,鬆書記,以後管不了你了,多保重。說完,方圓轉身朝回走,鬆子名看見方圓的背影在晃動,夜風吹拂著她的頭發在飄。司機說,書記在等您。鬆子名的眼窩發涼,他一摸是流淚了。
上車後鬆子名不快地問,書記怎麽讓你找我?司機說,您的手機關了,書記派了很多人找您。鬆子名發現手機確實關了,他原先準備好好跟方圓談的。你怎麽知道我在這的?鬆子名間著,他發現小車開的速度很快,所有的路口都是綠燈。司機說,趙局告訴我的。鬆子名沒再說,打開手機給市委書記打了電話,說我在路上。市委書記說,你不要給方圓再施加壓力,中興集團的合理避稅不可能了,我已經谘詢過了。現在省委書記已經到了,要跟你談話,估計你的副書記差不多了。鬆子名連說幾句謝謝。市委書記說,告訴你,方圓肯定要停職了,後果是什麽我也不知道,很痛心呀。鬆子名說,是我的責任。市委書記笑了,看出有感情了。
半個月後,市委換屆,鬆子名如願當上市委副書記,而市委書記依舊沒動。方圓降兩職處分到東郊區法院當了經濟廳廳長,據說去到東郊區有人放鞭炮,夾道歡迎。鬆子名和方圓就這麽結束了感情路程,組織部長閑職二線休息,三天兩頭到東郊區跑,要跟方圓複婚。在情人節那天擺了一門口的紅玫瑰,成了東郊區的特大新聞。那天,市委書記對鬆子名開玩笑,也太不深沉了,四十好幾的人了弄得像個小資。鬆子名抽個周末去戒除所,在裏邊猛然看到方圓在跟閨女聊天,聊得那麽投人,以至鬆子名走到跟前兩個人都沒察覺。這時候會客間播放一首歌曲,鬆子名聽不出誰唱的,但聽出了歌詞的內容:我看你很近,你看我很遠,·怎麽樣才能走到你的身邊;我流淚很苦,你微笑很甜,就這樣同在一個人間;歲月總是很長很長,花季總是很短很短,孤獨總是很深很深,理解總是很淺很淺。方圓看到鬆子名,站起來親吻了閨女一下,然後旁若無人地走了。閨女動情地喊著阿姨阿姨,方圓連頭都沒回。鬆子名本想攔住方圓客氣幾句,但伸出手方圓撥拉開,於是他就這麽眼睜睜看著方圓消失了,像水泡一樣沒了。
半年後,方圓和組織部長複婚了,婚禮很簡單,就在醫院的病榻前,隻是房間裏擺得都是鮮花。方圓給組織部長洗了腳,然後細細地擦了身上,組織部長喊著舒服。僅僅兩個月組織部長撒手人寰。很多人目睹到組織部長去世前摸著方圓的手,表情很安詳,嘴角拉出一絲的欣慰。鬆子名有次去東郊區視察工作,在機關大樓的電梯間關門的時候,方圓正趕在門口。秘書攔住方圓說,對不起,鬆書記在裏邊,你下趟電梯再坐。方圓默然站著,鬆子名對秘書揮揮手說,讓人家進來。電梯間隻有兩個人,鬆子名說,你瘦了?方圓客氣地說,謝謝領導的關心。鬆子名覺得很難受,感觸地說,我們還是有緣分。方圓不說話,鬆子名著急地說,你也不能這樣對我吧,怎麽著也得說幾句吧,你罵我幾句都行。這時候電梯停了,方圓走出,走時轉身客氣地說,鬆副書記再見。鬆子名的心塌陷了,他說,方圓,你不能這麽對待我。方圓的背影消失了,電梯裏隻有鬆子名孤獨一個人。鬆子名覺得自己在一個大沙漠中爬行,沒有一個地方有水窪,都是金黃色的沙丘,永遠走不到頭。
一晃,一年過去了,這期間他和方圓幾乎沒再碰過麵,有幾次鬆子名找借口找方圓都被拒絕,久了鬆子名也失去了興致,他覺得自己畢竟是市委副書記了,到哪都前呼後擁的,官當成這樣也就沒了自己的生活,兩個人成了真正意義上的咫尺天涯。
原載《中國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