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下午三點多鍾,東郊區的區委書記給鬆子名打來電話,語氣很急促,說六台有七八十人已經上了車快到省城了,沒有走高速,是從下道走的。鬆子名問,怎麽才知道?區委書記說,他們封鎖消息很內行,控製了我們的眼線,是出租車公司察覺不對才告訴我們的。鬆子名的眼皮在跳,很明顯這是蓄謀已久的,而且挑的時間對自己很不利。他問,書記知道嗎?區委書記說,第一個向你匯報的。鬆子名在政法口幹了很多年,他知道一定要冷靜下來,尋找突破口。他告訴區委書記,你和區長用最快的速度堵到省城口那條路,看看能不能攔住,餘下的我想辦法。鬆子名先是給市委書記打了電話,市委書記不太高興,問,你們不是處理完了嗎?鬆子名說,我沒想到突然會有反複。市委書記說,你有什麽辦法?鬆子名說,讓他們去省城,我到省城和他們談。市委書記不滿了,說,這麽一鬧在省城會產生什麽影響,咱們現在正換屆。鬆子名率直地說,六台的人知道咱們怕這個,所以就想捅咱們心髒。那好,就讓他們捅,我們也捅他們的。市委書記緩慢地問,你怎麽捅?鬆子名說,我知道他們之間在分配上有矛盾,分少了的那部分去了省城。那我就得告訴他們,由於他們鬧,影響了我們與他們的協議,我們一分錢也不滿足了。這樣,那大部分已經分到利益的人就會找他們算賬。市委書記說,這些話為什麽不能攔住他們說?鬆子名說,攔是攔不住的,他們有辦法去省城,關鍵是讓省城也知道我們是怎麽做的,別動不動就說我們不會處理事端。市委書記停頓一下,你怎麽給省城的人說?鬆子名說,省城信訪辦公室張主任是你黨校老同學,你打個電話,我去辦。市委書記笑了,說,你是不是天天就琢磨誰跟誰有關係呀。鬆子名說,研究人際關係也是生產力呀。市委書記說,好,可別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你去辦吧。鬆子名沒馬上放電話,他知道市委書記還有話說,果然市委書記開口了,你去醫院看看組織部長,你們不是情敵,是同誌。再有,中興集團的上訴書我剛才看了,有沒有合理避稅的可能,方圓再認真調查一下。有,那有多少,怎麽量刑。要是沒有,二審就毫不含糊。我不那麽傻,如果我們放掉了中興,全市的大小企業就會逃稅,而且都會把矛頭對準中興,後患無窮。我們就指著稅收過日子,這個大局不能動的。鬆子名沒有聽後麵的話,他覺得市委書記已經公然替他小舅子說話了。
兩個多小時,鬆子名和霍院已經到了省政府大院門口,在高速路上車開過了一百六十邁。路上,他打電話,已經料到區委書記攔不住六台的人。果然區委書記內疚地說,我趕到的時候他們己經分批進了城。鬆子名簡單說,直接去省政府大院,在那會麵。霍院在省政府大院電梯間問,需要我說什麽?鬆子名說,什麽也不用,就站我身邊就行。在小會議室坐滿了六台的人,他們沒想到這麽輕易地就進了省政府大院,而且坐在了舒適的椅子上。信訪辦張主任還真給麵子,按照事先約定的也在那等著。鬆子名一進去,就看見金百萬隱藏在人群後麵。鬆子名的心細,曾經專門要來金百萬的照片比認。信訪辦張主任看了鬆子名一眼,他在電話裏已經和鬆子名定好,先不著急介紹鬆子名。張主任說,你們可以反映問題了,要實事求是。六台的人有認識鬆子名的,開始小聲嘀咕。張主任喊著,有話當麵說。有一個小個子站起來,說,開發商給得低,我們農民不能吃啞巴虧。有人敢挑頭了,下邊的人說話就粗聲粗氣,說,區政府也幫著開發商說話,現在我們農民的地由國務院管著吧?張主任說,你們市裏不是處理了嗎?馬上沉默,小個子立即回應說,確實處理了,就是給的還少。張主任馬上說,給多少算多呢?金百萬說話了,不在給多少,是市裏的政策到了區裏沒有落實。鬆子名一閃身,亮出了區委書記。區委書記說,錢已經給了你們,怎麽不落實。金百萬突然看到區委書記露麵慌了一下,但很快就鎮定下來,說,我們沒看見。小個子說,給了擁護你們的人。區委書記火了,對小個子說,你叫金豐收吧,據說已經給了你錢。小個子說,誰證明。區委書記把一張紙條拍在桌子上,你看你簽的字。小個子不說話了,旁邊的人開始騷亂。鬆子名覺得區委書記有辦法,真應另眼看待他。金百萬站在前麵,厲聲說,給的少,而且你們故意給我們的少,想用偽軍對付日本鬼子的辦法對付我們老百姓。這把火一煽起來,話題就鮮明起來。張主任客氣地說,你們政法鬆書記來了,他給你們講。
鬆子名出台了,這就跟唱老戲一樣,一幫子打旗吃喝的人過後就是文臣武將,再朝後的就是宰相皇上了。鬆子名說,政府給你們的補償是有信譽的,按照合同已經簽字。是你們之間分配出了問題,你們別扭,覺得少了,跑這讓我們給你們之間的另一部分人施加壓力。我們研究了,你們違約,政府先暫時停止合同,有關補償問題你們之間先達成協議,再給我們說。金百萬說,我們有矛盾,政府應該出麵解決,不能讓我們之間內江。鬆子名說,你把你們的內江轉移到政府身上,政府絕不承擔。我來之前已經跟你們另部分人說了,他們同意與你們商量。反正你們不商量出一個意見我們就停止合同,說明白了就是補償暫緩。小個子說,不給錢了。鬆子名肯定地說,對,除非你們離開這裏,回去履行合同,否則三天之內就見效。鬆子名給霍院打個手勢,霍院見機行事說,我是法院院長,不執行合同,是要受到法律製裁的。所有人看著金百萬,鬆子名說,你金百萬在服刑期間曾經煽動大家絕食,然後在我們調查的時候,你又把責任推到旁邊人身上,知道現在一監對逃脫責任的人怎麽形容嗎,說你怎麽金百萬呢。我現在告訴你,那部分人準備給你多少補償,不讓你在這邊挑事,你是不是已經答應那些人了?金百萬梗著脖子,我不是那種人。鬆子名說,我說過,金聖歎是你們六台老祖宗,他找衙門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了鄉族利益。你金百萬利欲熏心,連老祖宗的一個小手指都不如。金百萬說,好,我帶大家回去,我不想因為這次來影響補償。鬆子名說,那你可以走了,我給你記一功。大家都沒走,金百萬剛一動腳,後頭的開始鬆動。
人走淨了,鬆子名坐在椅子上,覺得汗水濕透了後脊梁。張主任說,即便你們有補償,占用農民土地的問題也是不對的。區委書記說,是河灘的廢地。張主任惱火地說,在農村沒有廢地,那地就是農民的身子,你們說,身上哪塊地是廢的!別怪我口冷,我就看不慣你們對農民的這套辦法,還不是為了自己頭上的烏紗帽。
在回來的車上,方圓給鬆子名打了電話,鬆子名覺得那聲音像泉水般的清澈。方圓關心地問,怎麽樣了?鬆子名說,處理完了。方圓說,晚上見一麵吧。鬆子名說,好吧。他放下電話,霍院在旁邊說,前邊有個服務站,我方便方便。在服務站下了車,鬆子名看出霍院的暗示眼神也下了車。在衛生間,霍院站著看鬆子名小解,鬆子名納悶地說,你看我幹什麽?霍院緊張地說,方圓要倒黴。鬆子名的尿戛然停了,他問,倒什麽黴?霍院說,中興集團找到了方圓的軟肋,她和組織部長離婚後新購的住房,所有貸款都是法院掏的。鬆子名驚訝地喊起來,真是這樣嗎?霍院說,是我同意的。鬆子名說,怎麽下賬呢?霍院說,我們有崗位津貼,做多做少就是我們定,於是我們就多做歎。鬆子名氣憤地說,你們膽子也太大了。霍院說,方圓不知道。鬆子名戳著霍院說,我信嗎,她能不知道嗎。霍院不說話了,鬆子名再間,中興集團怎麽知道的?霍院不自然地說,我們有人告訴了他們。鬆子名生氣地問,那是誰?霍院說,不知道,因為隻有三四個知道這件事情。鬆子名說,方圓的工資足夠交貸款了,為什麽非要自己挖個坑跳進去,再埋自己。霍院說,我看把合理避稅的那部分刨去,估計剩下六百多萬,就好處理了。他們也不會不給麵子。鬆子名說,絕對不行,把柄在他們手裏藻著,想什麽時候砍一刀就下手。方圓把法院所有支付的那部分全都自己掏腰包,全政法係統通報批評,方圓行政降級處分,你也跑不了幹係——警告處分。霍院對鬆子名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做出的決定很愕然,說,用崗位津貼交貸款的不少呢,不少是生活困難戶。鬆子名說,我不管,我還要匯報給市委書記。
在車上,沒有人說話。鬆子名思索著,是誰在裏邊做文章,他看看霍院,他甚至懷疑霍院是始作俑者。他想起方圓,他捉摸不透方圓為什麽會幹這愚蠢的事。鬆子名想好了,在這段時間一定要疏遠方圓,不能禍起蕭牆。但一想要疏遠方圓,鬆子名就黯然神傷,心在絞痛。這幾年兩人幽會經常以工作的名義離開本埠,跑北京、上海、杭州、巴黎、斯圖加特、阿姆斯特丹。長安街的夜色很美,護城河沿岸幽僻的小路讓人心曠神怡。在上海的外灘,幾個老家人說著老家話輪流照相的情景,讓他和方圓笑了好半天,晚上出去逛迷了路,圍著外白渡橋繞圈子。在杭州往西湖走的路上,家家都在炒製剛摘的新茶,到處彌散春天的味道。巴黎住的那家旅館有很老式的電梯,巴黎的小超市裏牛奶比什麽都便宜。兩個人坐在斯圖加特街邊的長椅上肆無忌憚地接吻,任來往的各種汽車從麵前飛馳而過。還有阿姆斯特丹,自行車似乎是那裏的主要交通工具,周圍的行人個個目光平和,神態安詳。他和方圓置身其中竟沒有覺得自己是老外,看著遠處古舊的建築和身邊樸素的河道,倏忽間有一種恍然來過的感覺——那應該是什麽時候?我們在這裏做什麽?我們又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