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起身要回家時,突然手機響了。是嶽父打來的。胡增泉猛然想起嶽父下午就打了電話,要請他到家裏去吃晚飯。這麽大的事,倒給忘了。胡增泉急忙說馬上就到,然後又解釋說開了個會,剛散。
進門,就感覺嶽父一家人都在等他,不少菜也已經擺上了桌子。高歌和母親本來在飯桌前坐著,見他到來,又急忙進人廚房忙碌。高歌親自做飯,而且做這麽豐盛,讓胡增泉大感意外,也一下想不清今天是什麽節日。嶽父嶽母的生日他大概知道,好像不是這個季節。高歌的生日也在六月,每年都要過一次,他記得很清。至於高潔,也沒什麽和今天有關,再說人死了,也不會這樣豐盛地吃喝,吃喝畢竟表示慶祝。猜不清為什麽這樣豐盛,又不好問,胡增泉隻好急忙洗了手,也到廚房幫忙。
一直到吃飯,胡增泉還是看不出今天的飯和什麽有關。從飯菜的特點看不出,從一家人的臉上也看不出。幾次憋不住想問,又怕是一個他應該知道應該記住的日子或者事情。如果真的是重要的日子或者事情他沒記住,他愧疚不好意思不說,也讓人家一家人傷心。還是不問的好。胡增泉默默坐了吃飯,喝酒時也不敢說祝賀什麽。正當他憋不住想問時,嶽父說,人老了,不知怎麽突然特別想老家,每晚做夢,都夢到家鄉的事情,而且大多是小時候的事情。可能是快要魂歸故鄉了。我想回去看看。但現在這個年齡,擠長途汽車也不方便。現在學校放寒假了,不知你有沒有空。如果有,你能不能找輛車,把我們送到老家。
大概就是這個事。胡增泉一下輕鬆了下來。這當然是一件輕鬆的事情,也是他願意幹的事情。說起來,嶽父對他也算有恩。嶽父在學校當教務處長時,曾為他的升遷前途竭盡全力,要不他也不會那麽快就當科長。學生昨天就放了假,但所有的教職工還要工作幾天。這也沒什麽,反正他也沒什麽事,他和書記說一聲請個假就行了。胡增泉一口答應後,才問什麽時候走。嶽父說,如果你方便的話,咱們明天準備,後天就走。如果再遲,就要過年了。
嶽父的老家胡增泉去過。那還是結婚後不久,嶽父要領全家人回老家過年。在胡增泉的記憶裏,那是一個依山傍水的小村莊,但村子不大,條件也艱苦。因為那時嶽父的父母就已經去世,所謂的家也隻是兄弟姐妹侄兒侄女。胡增泉覺得那個年過得並不快樂,但嶽父是快樂的,也許就因為那是讓他長大的家。因為那個村莊在鄰省,雖然隻有三百多公裏路,但此後他再沒去過。胡增泉問去多長時間,嶽父說,那要看你的時間,如果你有時間,就多住幾天,如果你沒時間,咱們住兩天就一起回來。
如果是平日,他倒能多住幾天,但到西陽的事等得讓他心焦。如果突然讓他去上任呢?胡增泉又覺得也沒啥。就是人家突然讓你上任,人家也不在乎遲一天早一天。
胡增泉想知道高歌去不去。但他不好意思問。他盼望高歌也去。他不知道他這是一種什麽心理。已經要和杜小春結婚了,而且高歌也明確地拒絕了他,但就是心裏仍然放不開她,心裏也止不住要想她。他在心裏暗暗罵自己幾句。但罵歸罵,心裏還是盼望她也能一起去。
吃完飯後,胡增泉堅持要洗鍋收拾廚房。嶽母當然不讓,高歌說,你就讓他去洗吧,一個大男人光吃不幹活兒,他好意思?
這樣的話讓胡增泉感到久違了的親切。以前吃過飯,高歌都要喊著讓他洗鍋,大多數時候說的也是這句話。但自從高潔死後,他幾次來,高歌都沒再讓他洗鍋,他要洗,她都表現得很客氣。他不由得看高歌一眼。高歌已經半躺在沙發上看電視。感覺今天的她不僅高興,還有點格外地特別。他心裏不禁隱隱地感到,也許是個好兆頭。
胡增泉邊洗鍋邊仔細分析,也分析不出高歌今天為什麽高興。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她的高興和他有關。因為他的到來,是今天這個家的唯一變化,當然也是唯一的外在因素。但高興雖然和他有關,也不一定就是什麽好事,也說不定是她已經放下了心裏的包袱,已經又把他當成了真正的姐夫。無事一身輕,也許她心裏真的沒有了任何包袱,才表現得這樣輕鬆。
也罷,姐夫就姐夫吧,有這麽一個可愛可親像一家人一樣的小姨子,也是一件不錯的事情。
洗完鍋,胡增泉也到沙發上坐了看電視。高歌卻起身給他端來了水果,而且還削了一個蘋果遞到了他的手裏。
這又把胡增泉扔進了雲裏霧裏。他又一次真切地感覺有點不對。今天的請吃飯,好像還有別的什麽意思。難道又要招他為上門女婿?他不由得再看高歌一眼,又覺得不大可能。依高歌的性格,她如果是願意嫁他,她會直接和他說,根本用不著這麽拐彎抹角,更用不著興師動眾讓父母摻和。
胡增泉決定不再胡猜亂想。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一切聽天由命去吧。
也許嶽父見他不說話,便問起了去西陽工作的事。胡增泉隻說是宋校長看中了他。嶽父立即說,我就經常對高歌說,隻要好好幹,隻要是好人,隻要是有本事的人,領導遲早會看中,領導絕不會虧待。
感覺這話就是說給高歌聽的。但高歌卻抿了嘴專心看她的電視。
胡增泉覺得該走了。首先得把車的事情落實下來。再坐一陣,時間也不早了,胡增泉便起身告辭出來。
胡增泉決定還是借科研處的車。這輛車本來就是他買的。買這輛車時,他又省錢又湊錢,甚至還讓幾個有大研究課題的讚助了他幾萬,這才買了這輛車。可車買來還不到兩年,他就調離了,車也就成了別人的坐騎。好在現任處長小金是他原來的副手,小金能轉正,他也給他出了不少的力。胡增泉的心情雖然有點沮喪,但還是理直氣壯地打通了小金家的電話。
胡增泉叫聲金處長,又問候幾句,剛提出要借車,小金立即說有困難。小金處長說,車太忙了,全處就那麽一輛車,幾乎就沒閑過一天。沒有車,什麽事也辦不成,處裏的人也會有意見。
這樣直通通的拒絕,讓胡增泉沒有一點思想準備。他幾乎一下愣了。但他還是說,你看這樣行不行,你們克服一下,如果要出去,就打個車或者租個車,租金花多少全由我來付,我確實是有個急事要用幾天車,哪怕是付點錢租我用一用也可以。
小金處長立即說,你到外麵租個車不是挺好麽,何必這麽費事轉個彎子。
胡增泉想罵,但還是壓下了滿腔的憤怒,仍用平緩的語氣說,如果是我的事,怎麽都好說,現在是嶽父想回一趟老家,用外麵的車我臉上沒麵子,嶽父也會嫌我花錢浪費,不同意租車或者心裏不舒服。
小金處長仍然不領這個情,也不給他這個麵子。小金說,車是處裏的公車,人多嘴雜,你的事又是私事,我也不好說。
媽的屁!這個狗眼看人低的東西。在他手下當副處長時,整天像狗一樣圍在身邊轉來轉去,他說什麽,他都點頭哈腰,一副奴才相。可剛一闊,臉就立即變了,變得一下六親不認。胡增泉憤怒地說,你他媽的別再打官腔了行不行,車是公車,誰不知道你整天開了私用。再說,這車是哪來的,為了這個車,我花費了多少心血,你都清清楚楚,你過河就拆橋,吃完飯就砸鍋,你說你是個什麽東西。
好在金處長倒有修養,也不生氣,也不對罵,而是故意問車是哪來的。當胡增泉斬釘截鐵說是他買來的時,金處長又問是公款還是私款,是公車還是私車。胡增泉簡直要氣暈過去了,他破口大罵說,小人得誌,竟然是這副狗臉,早知你是條狗,在你當科長的時候,老子就不提拔你當副處長。但你也別他媽的孫悟空當了個弼馬溫不知道官大小,你他媽的也太狗眼看人低了,你不要以為我是落架的鳳凰,告訴你,我這個紀委副書記雖然沒權,但可是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差事,我如果要壞你的事,我可以隨便找個碴子,即使整不倒你,也要扣你一頭的屎,讓你臭上三天。你可要小心點,別犯在老子的手裏。
金處長可能是沒料到胡增泉如此動怒,如此粗野,也氣得一連你你你了幾聲,才說,你就這點水平,你膽子大,咱們到書記校長麵前說去。
胡增泉憤怒地撂下了電話。
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卻氣得嗓子發疼,而且是越想越氣,幾乎讓他渾身都要顫抖。世態炎涼,今天讓他體會得太深刻了。難道什麽時候得罪了小金?當然一也有可能。一同共事那麽多年,批評幾句肯定是有的,無意間什麽事得罪一下,也肯定是難免。但平日對你那麽多的好,你怎麽就不記得?如果對你不好,別說你有今天,老子早就把你踩到地下去了。再說,你小金如果是正派有種的漢子,那時你就頂牛,那時你就叫板,何必等主子落難了,你才在他的心口捅上一刀。
胡增泉一連喝幾口水,嗓子的疼痛才減輕了一點。他突然又覺得不值,和這樣的小人生氣真的是不位。發這麽大的火而且還罵粗話,更是不應該。
當初離開科研處時,就應該把車賣掉,然後把錢分光吃盡,然後讓你小金也試試,試試你那點能力你那點本事,能不能買回一輛車來。
沒有栽樹卻吃到了桃子,可人家竟然不領情。不領情也罷了,竟然不讓栽樹的主人用一回車。胡增泉猛然在桌子上砸一拳,震得茶杯都跳了起來。拳頭火辣辣地疼一陣,胡增泉心裏的疼才減輕了一些。
但嶽父回家還是不能租車去。租車不僅嶽父丟麵子,他也丟臉皮,也丟誌氣,還丟能力。他想,這次不僅要借一輛車,而且還要借一輛好車,至少要比科研處這輛強。
生物係高老師的車倒可以試試。那年高老師申請那個一百多萬的研究課題時,他沒少給出力。申請成功後,高老師買了一輛越野車,用來野外研究考察。現在課題已經完成,高老師也馬上要退休,車基本在家閑著。如果高老師退休,這車也得交回係裏。再說高老師這人性格也好,如果車在家,估計不會不借。
胡增泉小合翼翼打通高老師家的電話,剛說要借車,高老師立即說可以可以。然後才問要到哪裏。胡增泉如實將嶽父回老家的事說了一遍。高老師說,好好好,年輕人孝敬老人,應該的,應該的。再說你嶽父也是我的老領導,用一用車也是應該的。
有水平的人就是不一樣,多少年了還不忘老領導。胡增泉感動得差點掉下眼淚來。他一連謝了幾聲,然後又問候了一遍全家,才掛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