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洪救災
何存中
連續半月,暴雨如注。
高文揚的老婆帶孩子從老家探親回文化館,對高文揚說老屋坑的土磚屋被雨落倒了好幾家。高文揚心急如焚。早飯後,縣城大街小巷的人們突然鼓噪熱鬧起來,說是桃花河的水漫了堤,淹到風凰山腳下了。人們紛紛打傘到河邊去看大水,很興奮。高文揚的老婆說,我也去。高文揚對老婆說,大水有什麽看頭?好玩是不是?高文揚的老婆望著高文揚說,不去看看嗎?我到縣城住了好幾年,還沒看到水漫堤。高文揚的老婆見高文揚不做聲,便說,你讓我看看嘛。
你每天晚上看《新聞聯播》,不總是盯著全世界的災難嗎?火山爆發,特大洪水,火車越軌,飛機失事,還有戒嚴打仗的。你看這些東西有勁,第二天還同人說得有勁。若哪天晚上《新聞聯播》裏沒這些東西,你就覺得像少了點什麽,你不是一樣的?還說我呢!高文揚就用欣賞的眼光望著日益會說話的老婆。老婆說,望我做什麽?我說錯了嗎?下午大雨如瓢潑如桶倒。縣直機關工委通知黨員到博物館去參觀黨史陳列。文化館一行人冒雨而去。大雨中高文揚知道那決不是黨史陳列的內容使他們興奮,而是不肯喘氣的嘩嘩大雨帶來的。報紙和電台紛紛連續報道著席卷大半個中國的特大洪災,將人們的興奮點一下子提了起來,一掃平日的暮氣而顯得朝氣蓬勃的。
參觀處備有留言簿,供參觀的黨員幹部寫體會,縣直機關工委將來要寫這方麵的材料。因為興奮,參觀的人就排隊寫。本子上被寫得密密麻麻的。高文揚也興奮,就擠攏去,寫了隨感一則,曰:為了建立一個新政權,無數人拋了頭顱灑了熱血,但為了捍衛和發展這個政權,而今的人們連汗都不願流。而今的人啊!要在平時,高文揚怎麽也寫不出也不願意寫這樣憤世嫉俗慷慨激昂的文字。
參觀完回文化館後,辦公室裏的電話鈴響得急,高文揚拿起話筒,雙方才“喂”了一聲,就都聽出了是誰。高文揚你在黨史陳列留言簿上寫的話不錯,寫得太好了,很有力度。高文揚說,鄭局長你就為這事兒打電話給我?鄭局長說,高文揚你是寫小說的,現在機會來了。你隨我去桃花鎮抗洪救災去。你不是總認為沒有好東西寫嗎?現在有了。高文揚覺得鄭局長的決定與他在黨史陳列留言簿寫的話有些聯係。高文揚心想你鄭局長要聯係也聯係得快了一點。高文揚再想想就覺得鄭局長這聯係,也就聯係得我高文揚無話可說。
高文揚與鄭局長私交不錯。在小縣城高文揚寫小說很發了一些。高文揚覺得給鄭局長撐了麵子。鄭局長覺得給高文揚創造了條件。
鄭局長說,高文揚你的病好點沒有?高文揚說,好了一點,咽喉炎帶扁桃體發炎,慢性病,恐怕一時難得好全的。高文揚知道鄭局長有胃病總在吃藥,所以鄭局長問他的病時,他就很感動,很有些同病相憐的溫暖。鄭局長說,高文揚你隨我去抗洪救災,你的病一定會好的。高文揚笑著說,那你的病也一定會好。
鄭局長笑了笑,罵了一句“高文揚,你娘的屍”,就吩咐高文揚作好下鄉準備。吩咐高文揚帶好生活用具,還有毯子諸如此類的東西,另外叫高文揚帶照相機錄音機各一部,叫高文揚安排家裏的事,單位的事就不要管。
高文揚說,鄭局長您的教導我全記在心裏了。高文揚放下話筒,就出一口氣。‘高文揚第一個感覺就是趕快回家去,剛出辦公室,電話鈴又響了。高文揚拿起話筒,又是鄭局長打來的,叫高文揚不要帶傘買件雨衣,特別不要忘記買個手電筒。提起手電筒,高文揚就格外親切,想起了在農村時那一個個夜晚那手電筒照路的光亮,已經變得遙遠了。高文揚心裏說,久違了手電筒。
晚上,高文揚到文化館搞創作輔導的文竹家,是想同文竹談曲藝創作節目的事。地區群藝館下通知要在全地區搞一次曲藝會演,高文揚是管業務的副館長就把這事交給文竹完成。文竹在連天的暴雨中閉門抽煙寫了一個鼓書段子,叫做《拉客》。說的是一個水庫電站的站長,最愛喝酒,一天沒客來就把在水庫釣魚的人拉去喝酒,說是縣領導,那人與站長素不相識。文竹寫著寫著覺得底蘊不足,總也編不圓。下午高文揚心不在焉,匆匆應付了幾句話,打了幾句你是高手相信你能完成曆史重任之類的官腔。文竹彼時被激怒了,說,高文揚你官不大什麽時候僚大了?這可是你交我的任務,我不寫這勞什子,不完成你那曆史重任,我不求你那雞巴官,我秀才在。高文揚連忙汕笑賠不是,馬上收斂精神準備出點子。但文竹卻已嘴角含笑揚長而去。高文揚夜晚上文竹家的門,是去負荊請罪的,盡心出點子,以期文竹寬大處理。
雨水沿著高文揚的脖子灌。高文揚敲門。文竹開門,鼻子裏哼一聲,說,啊!官來了。高文揚進屋一看,潑天大雨之下的文竹屋裏,正集聚著小縣城五六個爬格子的狐朋狗友,滿屋煙霧繚繞談興正濃。高文揚就坐下來,同他們海闊天空。
聊及中國人善於吃窮時,高文揚說,文竹我同你說,你下午找我扯題材的時候,我心裏有事。文竹說,那當然,官家十條路九條人不知,我不該不識時務。高文揚說,我在黨史陳列館留言簿上寫了格言,鄭局長就說,我寫得好派我同他一道去桃花鎮抗災,去實現我的格言。文竹說,你是黨員作家黨員幹部,不要學我們發牢騷,你是應該下去灑點什麽。機會難得,說不定你抗洪救災犧牲了,你就成了英雄。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你要知道曆史給人當英雄的契機原本不多。
高文揚說,依你說那災難不是個好東西?文竹將煙蒂揉在煙缸裏,說,那當然,你又要被酒灌死。
高文揚說,我得了咽喉炎扁桃體紅腫連咽唾沫也痛,再喝酒怕是死。再說這大的水災,恐怕不是喝酒的時候。文竹說,莫大白天看到鬼了,不喝酒哪來的勁搞工作?高文揚是文化館的副館長,館裏經常有客來,陪客喝酒,文竹每次都看見了。高文揚隻好內呐無言。
這時候戲工室編戲的餘君,神采飛揚起來,一連說了三個官家喝酒的故事。餘君一手拍胸,一手豎起大拇指保證,故事絕對真實,有名有姓,有時間地點,絕對符合新聞的三個大“W”。
餘君說的第一個故事,恰好是文竹想寫鼓書段子的那個站長拉客的故事。餘君說得有眉有眼,連那個站長拉客時刮的什麽風,太陽升在山頭有多高,站長敬那陌生的釣魚客三杯酒的理由,都是具體生動的。聽得文竹和高文揚都呆了。高文揚說,餘君你狗日的,你怎麽編得與文竹寫的一樣?餘君說,我怎麽是編呀?那站長是我表哥,姓高,不信我帶你到仙人壩水庫去問。
私下裏我表哥什麽都同我說,他連他結婚的那天晚上同表嫂幹八回的事都同我說。我說,表哥你怎麽不幹十回湊個整數?表哥說,你狗東西不人道,未必不留點時間表嫂睡會兒?文竹有滋有味吞著煙說,高文揚你放心同鄭局長下鄉喝去。
現在我寫得出來的。
餘君講的第二、第三兩個喝酒的故事,太現實了,很容易讓人對號入座,隻好忍痛割愛了。
高文揚見窗外雨下得邪乎,起身說,先生們,難得你們好興致,幸災樂禍吧!我可要去了,明天我就要去實踐我的諾言,我手癢。文竹說,回去同老婆多幹幾場。看這天,十天半月你怕是回不來的。要是英雄了,悼詞是不是我寫?你當哥兒們的麵說一聲。高文揚做悲壯的樣子。餘君說,別那麽痛苦,不要擔心你老婆守空房,她會擦幹眼淚挺起胸膛找人接著幹的。大家哄堂大笑。
高文揚說,你這東西狗嘴吐不出象牙。
文竹說,老天有安排的。隔段時間會安排場壯烈讓你們去輝煌。你有什麽遺憾啦?你說!大家又笑。
第二夭早晨六點鍾,高文揚就聽見院子裏李館長的聲音。李館長是文化館支部書記兼館長。開始文化館有個王書記,王書記與李館長之間總也搞不好。後來王書記就申請內退,說讓你李某一個人搞。事實證明權力集中有集中的許多好處。
李館長李書記在院子裏喊黨員緊急集合開會。李的聲音在嘩嘩作響的雨水中分外地催人振奮。李住文化局宿舍區,不住文化館院子。這也是鄭局長精心安排的。這樣就有了層次感,也就具有神秘感和權力感。
高文揚做李的副手,就迎出去問,李館長你為什麽起這麽早?李部隊轉業,高文揚已經在他的臉上看出了一級戰備的嚴峻。李說,我五點鍾就到局裏開了緊急會。縣委錢書記和縣常委開了全縣緊急動員會,錢書記的嗓子炸啞了。今天八點桃花河要開八孔溢洪,桃花河水庫隻有八個溢洪孔全部打開是從來未有的事。你知道不?到時候縣城將是一片汪洋。
高文揚心裏一緊,這時候就將自己妻兒的性命與全縣城人的性命連在一起了,肛門一緊,人就整個兒地向上一提。
李見高文揚沒有聲音,就知道高文揚的心思。李說,高館長你照樣下去,館裏防洪的事有我。你家的事就是我家的事。我馬上開支委會和館委會布置。鄭局長叫我通知你到局裏去。鄭局長要開抗洪救災工作隊戰前動員會。
高文揚連忙轉身回家拿東西。老婆早就起來了,六神無主的樣子,一個勁地望高文揚的臉。高文揚說,不要怕,文化館有許多的人,縣城有許多的人。老婆說,你走,我家住五樓怕什麽?又不是土磚屋。時間來不及,高文揚知道沒有再說的必要,說多了反而沒有用。
大雨朝地上瀉。高文揚穿著紅色雨衣拿著東西出來,雨點就砸在頭頂上,震。雨衣是兜頭蓋腦的那種,血紅的顏色,在白茫茫的雨地裏很醒目。
高文揚急急地趕路。高文揚發現平日懶散門戶緊閉的院子裏,家家戶戶都敞著門,門裏都有腦袋朝外伸。高文揚想,不怕你們這些人狠,這些天夜晚人人都睡不安穩。
高文揚想這些的時候,就走出文化館的院子。街上陰沉沉的,一尺多深的積水,雨點砸在上麵起淚淚的泡。高文揚走到郵電局門口,才發覺沒有回頭看一眼。他知道他離開文化館院子的時候,他老婆一定在自家五樓臨街的窗口送他。高文揚就覺得遺憾。高文揚想,不管你有沒有藝術細胞,會不會抒情,災到臨頭,老天會讓你一切從簡。若像文竹說的那樣真的要死,那麽他連老婆最後一眼都沒看。高文揚想,算了,若是淹死了,就讓文竹和餘君他們編戲唱,給他們留下可以藝術發揮的細節。想到這裏高文揚笑了一聲。過後心裏就不是個滋味兒。
高文揚來到文化局三樓會議室,馬上就感受到了那氣氛,會議室坐滿了人。平常文化局開會,說/又點開,九點半人還未到齊,鄭局長就說,不等了,現在開會。鄭局長五十多歲了,這就是他發脾氣的話。
高文揚進會議室時,發現從局二級單位抽出到抗洪救災工作隊的都到齊了。鄭局長說,高文揚找個地方坐,隻等你一個。鄭局長臉鐵黑,麵前連平日開會必定喝茶水的杯子都沒擺。鄭局長就對著攤開的本子作動員。通報了全國十九個省市受災情況後,傳達縣紀委關於抗洪救災的文件。具體的精神和數字,高文揚看見鄭局長的本子記得螞蟻樣密麻。其他隊員在各自的本子上記,高文揚平常懶散慣了沒有記的習慣。鄭局長傳達完,抬頭看沒記筆記的高文揚。高文揚就笑一下低下頭,心裏挺不是個味。高文揚知道鄭局長想說他什麽而沒有說。高文揚很沮喪,心想以後該記的時候還是要記。
鄭局長合上本子,文化局破樓房樓頂有裂縫,正有一溜水滴下來。鄭局長用手一抹,本子是塑料皮的,沒濕。
鄭局長說,上車吧!縣委命令各抗洪救災工作隊十點前一定要趕到指定地點。沒有及時趕到,就要受處分。這是紀律。文化局的吉普車就沿著沿河公路向桃花鎮開。一車擠了八個人,吉普車如牛負重。文化局窮,這輛吉普車是地區某局換下來的。鄭局長花八十元錢買來的,當然還加了一車魚,那是年關。文化局開始沒有車,鄭局長從宣傳部到文化局當局長就發誓要買台車,沒有車下鄉哪是搞工作的味?價值八十元的車經鍾司機的修理就很像那麽回事,勁足,隻是噪音大了點。
高文揚擠得站又不能站,坐又不能坐,就說,吉普車坐八個連司機九個屬世界之最,可上吉尼斯大全的。與鍾司機並坐前排的鄭局長一笑,說,你娘的屍,你高文揚少見多怪,我那年在大橫山抗旱,一吉普車坐過十二個人。高文揚就知道自己又錯了。鄭局長說,高文揚你是作家你到前麵,我讓你坐。高文揚就忙笑著說,鄭局長我可不敢再得罪你。你總有話說啦?鄭局長就笑,說,那我就不動呀!高文揚說,那是名正言順理所當然的。
吉普車發癲地跑,開出縣城十裏地時,桃花河就開始朝下遊湧大團的泡沫,整棵的樹和樹枝雜草竹排似的朝下瀉。全車隻有鄭局長和鍾司機的視線好,鄭局長對鍾司機說,鳥了,桃花水庫開了溢洪閘。
桃花河就迅速朝公路上湧水。鍾司機就頂著湧水朝前開,車輪子下呈扇麵朝兩邊濺雪白的浪花。一車人就兩手抓住車上能抓住的東西。高文揚抓住鍾司機座椅後背翅兒,看見車窗外浪花飛濺,說,鍾司機你有水平,把吉普車開成了水陸兩用坦克。鍾司機並不回頭,對著車前的反光鏡同文揚說,就是你這些鳥文人愛驚歎。你曉得我在部隊是幹什麽的?我在部隊幹特種部隊,什麽玩意兒不會?開車走鋼軌,開車在洪水中訓練是常事。我們專門對付突發災難和戰爭的。對越作戰,我最後一批上去,隻撈了個三等功,要是仗再打長一點,我的官肯定比你大。
高文揚說,要是死了呢?鍾司機說,不就是雞巴朝天。高文揚說,這麽說你也是個幸災樂禍的種!鍾司機說,那是機會,沒死一生就撈著了。
鄭局長笑著說,高文揚你要是怕死,現在你就下車,我批準你回去,還不遲。
一車人就對高文揚笑。高文揚這才發覺,鄭局長這次帶的人除了鄭局長和他,其餘都是老轉。高文揚就說,鄭局長你真是小瞧了人了,不就是死嗎?我洞房花燭了,兒有女有。再說這是機會,我死了我就是烈士。鄭局長說,你想得美,我要你投機取巧。
水越漲越深,水急浪大。吉普車內進了水。
高文揚說,還不停車?鍾司機說,你不懂,一熄火,排氣管就進水,再也莫想動。
鍾司機說,鄭局長現在我向你報告,進不了,也退不了。鄭局長說,誰說退?九點鍾之前一定要趕到桃花鎮。
鄭局長就說,莫慌,等我吃點東西再說。鄭局長就從口袋裏掏出一把藥,倒進嘴裏。鍾司機說,沒水。鄭局長說,這多水怎麽說沒水?就伸手在窗外接了把雨水吞了藥。
鄭局長說,把個人前去探路,其餘人下車推。車上的人紛紛報名前去探路。門邊的老孫開了門,說,輪不上你們。搶我的功不是?我是桃花衝村扶貧的工作組組長。鄭局長就說,孫組長你前去探路。縣委要求每個局每年駐個扶貧點,鄭局長就把老孫從基層文化站抽上來常年駐隊。鄭局長局裏有工作,來來去去,老孫就長駐桃花衝村,鄭局長就下通知任命老孫為工作組組長,正股級。
高文揚與老孫開始都是搞文化站的,所以高文揚說,老孫,黨和人民考驗你讓你立功的時候到了。老孫將長褲脫了,穿著褲視,下車就順手揮起一根樹枝,折去梢拄了。老孫笑著對高文揚說,高文揚你想我死,沒那麽容易!我想立功又不想死,你曉得不?我在河邊長大的,在水裏我可以呆三天三夜。高文揚說,鄭局長批你正股級沒有選錯人,說不定這回你又撈著了。鄭局長說,高文揚,你像小孩子過年樣,哪來的這些話?高文揚臉紅了,說,鄭局長,這時候幽默好重要。
老孫在前麵拄著樹枝探路,從桃花河上遊瀉下來的浪衝得他一歪一歪的。鄭局長喊,老孫老孫,注意注意。
高文揚他們紛紛脫長褲下水,鄭局長也要脫。鍾司機說,鄭局長你不能下車,你在車上給我指方向。高文揚和老轉們一齊說,對,鄭局長你給我們指方向。鄭局長就笑,說,那我就享下你們的福。高文揚看見鄭局長的臉紫得發綠光。高文揚下水後,浪就衝得兩條腿打顫,胯檔裏的三件東西就縮得生鐵論一樣。高文揚咬緊牙關和老轉們用肩頂著車幫子,鍾司機握著方向盤轉。高文揚他們推車奮進,路基衝壞,凸凹不平,一會兒腳板就麻木了。
一條沒主的破木船漂到了路中央。一個中年漢子在舉網撒,打那些衝昏了頭的魚。一個穿紅背心的後生持魚叉,眼疾手快,殺那水麵一翻的魚。小山頭上,一個老人身穿蓑衣頭戴鬥笠,在雨地裏放水牛。這些就給高文揚很溫暖的感覺。
高文揚他們推的車,窗裏貼著抗洪救災的紅紙字兒。老人牽著牛,默默注視著洪水裏的車和推車的人。那個穿紅背心的後生,拄著魚叉,站在岸邊一個勁地喊,好哇好。高文揚一抹臉上的雨水很感動。那後生大聲笑著喊,誰叫你們是幹部啦?高文揚他們推車行進了兩公裏,全身濕透,總算把吉普車推出低窪路段。回頭望,河水已經淹沒樹身上的石灰跡兒。好險,再遲一步,那就連人帶車全報銷了。高文揚就想,要死人也是容易的事。
重新上車,那車裏就全是擠在一起濕波流的身子和籲籲喘的熱氣,還有一群蹦跳不已的心。
鄭局長就表揚高文揚,說,高文揚看不出,你還有點血性,是條鳥兒。高文揚說,鄭局長,你是沒有看出來,我們這些爬格子的東西,最大特色就是在曆史關頭最容易被革命和革命。你隻要肯對我教育,我什麽都怕就是不怕死。鄭局長嘿地一笑,說,那說明我也沒看錯人。高文揚說,感謝黨對我的考驗。鄭局長又嘿嘿地笑。
高文揚忽然說,咳,剛才真是可惜了。鄭局長說,什麽可惜?高文揚說,那麽激動人心的畫麵兒要是拍攝下來該多好!可惜我們沒帶電視台的。局紀檢的張主任說,你又外行了,那不是我們的事,那是戰地記者的事,你看哪場戰爭有戰士自己拍自己的?總不能對敵人喊,等一等,我要拍畫麵,拍完了再打?高文揚就笑。鄭局長回過頭來問高文揚,你的照相機呢?我不是叫你帶了?高文揚一拍腦袋說,‘我那時一心奔性命去了,要是拍一張下來配文字發報紙絕對精彩。
鄭局長說,那怪誰?
車到桃花鎮又是低窪路段,水把鎮政府門前的路淹得一人多深,車進不去。鄭局長領著高文揚一行人,來到山岡上的桃花辦事處。
桃花鎮一片狼藉,被淹的公路上爬滿黑乎乎的蛆叫,一尺多厚,蠕動著,人的腳踩上去滑溜溜的。已淹的公路一個勁地冒水泡,雞蛋大的一個個。水位已經超過曆史,桃花河兩岸一片汪洋,一望無涯,即將成熟的稻田已經變作濁浪翻滾。
岡上桃花落瓣,一地殷紅。許多觀水的人,舉著傘,並不驚慌。高文揚見一個穿藍色運動衫的小夥子,對著河邊即將沒頂的樓房,用帶閃光燈的照相機,架著三角架,從各個不同的角度拍照。那幢即將沒頂的樓房,房頂上插著一麵鮮豔的國旗。大雨中那國旗濕媲流仍在不停地動,旗下濁浪排空。
高文揚見那景象心裏就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悲壯感,那小夥子拍著照,閃光燈一下一下閃著明亮的光。小夥子身邊有個穿荷綠色褲褂的姑娘舉著柄桃花傘,免得雨淋濕小夥子和小夥子三角架上的照相機。
高文揚很感動,心想這時候還有為藝術的人不簡單。高文揚走到小夥子身邊,指著那麵國旗,問,那樓房是誰家的?小夥子認出了高文揚,說,這不是高館長嗎?高文揚這才記得這小夥子參加過文化館辦的攝影培訓班。
小夥子說,那是我家的樓房。高文揚說,為什麽插紅旗?小夥笑著說,那是象征。高文揚說,畫麵藝術效果好嗎?小夥子說,什麽藝術效果?你這次下鄉是升了級的,縣委抗洪救災工作隊代表縣委,你莫同我開玩笑!高文揚奇怪了,問,那為什麽拍?小夥子露出白牙笑了,說,高館長你是不是明知故問?拍下來是為了報災呀!高文揚就用欣賞的眼光打量著小夥子,抑鬱地說,你的手段不錯,相當的高級。
小夥子說,我的生意不錯。指著舉傘的人們對高文揚說,他們都叫我照他們水中的房子,但我先照我家的,再為人民服務。高文揚說,你照吧,把我們教你的技術全用上。小夥子扭過頭瞧著高文揚,嗬嗬笑地說,對不起,高館長,房子淹了,本來要請你到家裏灌餐酒。高文揚就閉了氣,怎麽也幽默不下去。
回到辦事處,鄭局長對高文揚說,高文揚要開會,你到哪裏去了?高文揚笑著說,廚尿去了。
桃花辦事處會議室裏,鎮裏的辦事處的大小幹部坐成整齊的一邊,一個個濕淋淋的,褲腿卷到大胯蒂。高文揚和縣裏下來的抗洪救災工作隊坐一邊,會議室正中的桌子前坐著鄭局長和鎮包片的管組織的副書記向書記。這就是說要開會,高文揚心裏就好笑,真是的,都什麽時候了,還尊卑分明的?向書記也是老轉,他著的是軍裝,他一邊朝下放卷到大胯蒂的褲腿,一邊代表桃花鎮黨委和政府歡迎縣委抗洪救災工作隊的到來。他放下的褲腿朝地上直滴水。鄭局長一手按著肚子角,朝高文揚坐的這一邊掃一眼,說,看見了嗎?同誌們,這就是基層工作的幹部們。
接著向書記和辦事處主任向鄭局長他們縣委抗洪救災工作隊,匯報桃花河開閘泄洪後的救災情況。大致情況是在桃花水庫開八孔溢洪,縣委錢書記開電話會緊急動員,這兩個小時內,鎮、辦事處和各村幹部分片負責,在洪水到來之前,將洪區內的人民和財產撤到了安全地帶。鎮婦聯主任和向書記到桃花河最低地段,五點鍾喊群眾搬家時,婦聯主任險些落水遇難,是向書記關鍵時刻不顧個人安危及時拉了她一把。鎮黨委鎮政府除了及時向縣委報告了他們的事跡以外,還及時向全鎮幹部通報表彰了他們。另外是一些鄰裏之間互相搶救生命和財產的動人事跡,還有全鎮人民抗災自救的各項折合人民幣的數字。總之,整個洪區都聽了黨和政府的話,沒死一個人,在洪水到來之前,都能夠迅速地把財產搶到安全地帶。
高文揚就覺得要做的都做了,就問鄭局長,我們來做什麽?鄭局長就對高文揚挖一眼,說問得好,高文揚,我們來做什麽?我們現在來的意義就是讓人民知道我們下來了,讓人們看著,合裏溫暖。
向書記說,對!當即叫辦事處的廣播員打開擴大機,叫廣播員把話筒接過來。向書記濕淋淋顫顫地對著話筒喊,桃花鎮的父老鄉親們,桃花鎮的父老鄉親們,山岡向你們報告大好消息!向你們報告大好消息!縣委抗洪救災工作隊已經來到了你們的身邊,把溫暖帶到了你們的身邊。
向書記的聲音通過山岡上安的高音喇叭,在洪水分割的坑子之間回**。
開會下來,鄭局長對高文揚說,跟我來。高文揚問,有什麽事?鄭局長說,叫你來你就來,陪我上廁所。高文揚知道鄭局長有教導,就隨他上廁所。
廁所裏糞水漫了坑,插腳難進。高文揚揀了幾個磚頭墊腳。鄭局長和高文揚就進去了。鄭局長邊解褲子小便,邊對高文揚說,高文揚你當不了幹部。高文揚說,我是當不了幹部,鄭局長說,你就寫得小說。這樣下去隻怕連小說也寫不好。
高文揚說,鄭局長我說的是實話,我們來幹什麽?鄭局長說,做什麽要你問?你知道不知道關鍵時候禍從口出,你不要亂開口。
高文揚說,要抗洪那就下村去,還呆在這裏幹什麽?鄭局長說,你沒有看到各個坑子都淹成了孤島,群眾心裏亂成了麻,六神無主,還要料理你這些爺?高文揚不做聲。鄭局長黑著臉說,你連這點事都要明說,你寫個麽卵子小說?高文揚就怔怔的。
鎮裏的向書記把高文揚他們縣委抗洪救災工作隊吃飯的事交給辦事處主任。辦事處主任把這事交給合作社主任,說是政治任務。合作社主任接受任務後就叫來事務長布置。事務長在屋角兒說,水淹得一幹二淨,哪來的菜?主任說,這事你還問我,要你這事務長做什麽?這是你的事。你想辦法。
事務長就笑,說,主任,你難不倒我。合作社別的沒有,我把倉庫裏存了三年的陳海帶和蟲蛀的粉絲都拿來。主任說,你敢?你刺你的肉也要讓工作隊的同誌吃好。
事務長說,主任你就開個價,我家裏有個兒子,還胖。主任說你不怕我撤你的職,這時候撤職最容易。
事務長笑著說,主任你忘了合作社的食堂早斷了煙火,我這個事務長早就名存實亡,我向你打了辭職報告的。主任說,那好說,合作社人多了,上麵來了分流政策,那就分流你。
事務長就說,主任,我同你開個玩笑,你當真?事務長就挎個菜籃出門。主任問事務長,哪裏去?事務長說,我就不信發大水河邊沒魚賣?主任就對事務長大笑,說,你這鳥東西!我怕你幸災樂禍?晚上吃魚麵。事務長從河邊提回一條魷魚,有四十斤。鄭局長按著肚子喝口湯,就摸出包裏茶瓶,擰開蓋子喝。高文揚聞到了酒味兒,聳聳鼻子。
鄭局長低聲對高文揚說,你娘的屍你要喝就喝幾口兒,莫做那個相。你要是做敗露我的事,我也分流你。高文揚拿起鄭局長的茶杯喝一口,說,你這胃藥哪裏買的?老孫鍾司機和張主任就都把臉埋在碗裏笑。
這時候鎮裏的向書記就示意合作社主任。合作社主任就從裏屋抱出一抱四兩裝的雙溝大曲。那瓶子上的標簽早撕了。合作社主任一人麵前放一瓶,說,開水燒不贏,喝杯冷水吧,礦泉的。鄭局長將自己的瓶子咕了一大口,擰上蓋子裝進包,正顏厲色地說,我看你們哪個敢喝?白天冷水裏浸了,大家都想喝幾口。老孫說,自己掏錢,總該可以。鄭局長說,自己掏錢也不行!說完什麽人也不看,埋下頭去吃麵。
高文揚他們就都埋頭吃麵。高文揚吃著,覺得那魚特別的腥,就抬起頭來說,這魚不能吃,我敢說這魚是吃了死人肉的。高文揚一說大家條件反射就都抬頭你望著我,我望著你。
合作社主任就大聲喊事務長,你狗日的為什麽不放豬油?臨時請來的炊事員從夥房出來說,事務長家的房倒了,他老婆來叫他回去了。
主任說,那豬油哩?炊事員說,平時來客就上酒樓,哪來的那東西?主任說,買不到嗎?炊事員說,沒肉買。主任說,你不曉得從我家拿點來?炊事員說,你怎麽不早說?主任的臉就氣得寡白。
鄭局長就笑,對高文揚說,就你高文揚鳥事多。高文揚忙說,鄭局長,我錯了我檢討。
鄭局長大口扒完麵,就出門上廁所,把吃進去的都吐了出來。高文揚出來時,鄭局長已經吐光了,用手抹冒出來的眼淚。
鄭局長對高文揚說,莫對人說,聽見沒有?
桃花鎮各單位占山。向書記就安排鄭局長高文揚他們在合作社、衛生院等單位的客室睡。電三天前就停了。辦事處主任就拿來一大包白蠟燭來,每個房間發一把,鄭局長就朝辦事處主任笑,那意思是辦事處主任會辦事。
鄭局長安排高文揚和他一個房間睡。高文揚把鄭局長和自己的東西提來,放在**。鄭局長拿過自己的包,說,高文揚,有樣東西你肯定沒帶。高文揚說,你吩咐的我都帶來了。
鄭局長從包裏拿出一瓶健民咽喉片,遞給高文揚說,你拿去吃。高文揚就大受感動,說,鄭局長你想得真細。鄭局長說,我原來在宣傳部當幹事後來當辦公室主任,再後來到文化局當局長,幾十年一有運動或災害我就下鄉駐隊。我跟你說,全縣所有鄉鎮我都駐過。年輕時有個三病兩痛扛得住。現在下鄉我就得準備這東西。
鄭局長說著就從包裏朝外掏,有治感冒的感冒靈,有治腹瀉的瀉利停,更多的是肝泰片、胃舒片、消炎片、止痛片。
高文揚說,鄭局長你開藥店來了。鄭局長說,我跟你說,這輩子我別的沒混個什麽來,但我找了個好老婆,我老婆是主治醫生,現在我女兒衛校畢業又是護士。我別的不方便,藥還方便,隻要醫院有新藥,我就有。
高文揚說,鄭局長你晚上吃的都吐了,是不是有肝炎見不得魚腥?鄭局長說,高文揚你莫又瞎說,我隻是胃有點毛病,全是下鄉喝酒喝出來的。
高文揚說,那你為什麽又喝酒?酒瓶隨身帶?鄭局長說,你不曉得,我現在百藥吃盡了,不見效。不喝酒胃就痛,喝酒就不痛。
高文揚說,鄭局長你肚子餓不餓?鄭局長把帶來的藥每樣幾顆倒在掌上,一大把仰麵丟進嘴裏,擰開茶杯蓋,咕口酒吞下去,笑著對高文揚說,我怕它,我有這吃。你也吃點吧,咽喉炎長期不愈會影響分泌,傷胃的。高文揚就和鄭局長一起吃藥。
高文揚點亮蠟燭,掀開被子說,鄭局長你早點休息。高文揚一掀,那黴味就衝鼻子,拿蠟燭來照,發現被子枕頭上一層綠黴,而且**沒有墊絮。鄭局長對高文揚說,掀什麽,現在各單位的客室都是聾子的耳朵擺式子。下鄉專車來專車去,喝了酒進城,誰願意在鄉下住?高文揚說,那今天夜晚怎麽辦?不睡不成覺?鄭局長說,你沒有看到辦事處主任給每個房間送那大一把蠟燭?你多點幾支,叫人來打撲克。高文揚笑著說,打通宵?鄭局長點點頭,說,總沒覺睡啦?高文揚就喊老孫張主任和鍾司機打撲克。
鄭局長從包裏拿出一副撲克,新的,還沒開封。
鄭局長又拿出一副新撲克,對高文揚說,再去喊幾個來,開兩場,搞熱鬧些。高文揚笑著說,鄭局長你玩的也準備了。鄭局長說,這叫經驗。
就開兩場打撲克。鄭局長與高文揚一對打升級。高文揚撲克水平自以為精,但沒想到鄭局長比他更精。一局牌打完了,鄭局長便把牌翻過來複盤,指出高文揚的錯處,說,高文揚,你的撲克水平真臭。這張牌你怎不出黑桃10,而出黑桃4?你出黑桃10,我手裏有黑桃A,不就輸不了?你洗牌。
高文揚撲味一笑,拿牌邊洗邊說,名師出高徒。我會虛心向局長學習。鄭局長說,高文揚你說可以,學恐怕是學不熟。對家的老孫和鍾司機就幸災樂禍地笑。另一場的張主任就插嘴過來說,鄭局長怎麽你輸了?高文揚說,鄭局長沒輸是我輸了。鄭局長你放心打,輸是我的,贏是你的。大家一齊笑。
窗內蠟燭閃亮。窗外雷電催雨,一道一道,一陣一陣。打到深夜一點鍾,辦事處的通訊員舉傘在窗外喊,文化局局長電話!鄭局長一聽把手上的牌裝進口袋裏,說,各人把牌裝好,我接完電話接著打。我這手牌好得出奇,怕要剃孫組長和小鍾的光頭。
鄭局長拿雨衣穿,叫鍾司機跟他去拿手電筒照路。
一會兒,鄭局長和鍾司機回來了。高文揚問,鄭局長哪裏來的電話?鄭局長說,哪裏來的電話你猜不出來?縣委錢書記打來的。他問老鄭嗎。我說是我。錢書記說,你在堅守崗位呀?我說,我在。他接著問,情況怎樣?我說,有我你錢書記放心吧。他說,老鄭你辛苦了。我往四十八個抗洪救災點上打電話,隻有你在堅守崗位沒睡。
我說,錢書記你這麽晚還沒睡,你要注意身體。
他說,老鄭,你是好同誌,有你這樣的幹部我就放心。
高文揚說,鄭局長你這回恐怕要提升,你這個年齡碰上了這個好機會,當個管宣傳的副縣長沒問題。老孫和張主任連連點頭,說,是的。鄭局長說,高文揚你就愛瞎說。接著打牌,剃孫組長和小鍾的光頭!就又接著打。果真剃了老孫和鍾司機的光頭。老孫和鍾司機就鑽桌子。鄭局長笑得涎直滴,說,麽樣的?這時候辦事處的通訊員又舉傘來喊,文化局鄭局長電話!鄭局長這回穿雨衣想了一會兒,說,這時候還有誰打電話?鄭局長穿好雨衣說,小鍾還是你照路。
老孫和鍾司機就到對門去睡覺。鍾司機是汗腳做死蛇臭。老孫不要鍾司機同床。老孫說,你要睡,我就不睡。鍾司機說,鄭局長命令我倆睡,你敢不服從?老孫邊脫衣服邊把鍾司機的腳朝床下推。
鍾司機平時同老孫打邪打慣了,翻身坐起來,說,孫樹林你不要我睡?你不要我睡我明天要你哭!老孫說,明天我要是不哭怎麽辦?鍾司機說,明天你若不哭,我買條煙你抽。老孫說,要得。
鍾司機說,孫樹林同誌告訴你不幸的消息,你老家的屋倒了。老孫說,你騙不到我,我被你騙了幾多回?鍾司機說,你不相信是吧?老孫說,我不相信。鍾司機咬牙切齒地說,你老婆被強奸了!老孫說,那肯定是她願意的。
大家聽了肆無忌憚地笑。鄭局長把牌一丟,走到對門房裏,對鍾司機說,小鍾,你是麽樣開車的?鍾司機就穿褲子,說,他不要我睡。我就讓他睡,我懶得同他睡,你莫批評我不聽你的話。鄭局長說,老孫你睡你的。這小鍾是個鬧x的虱子。鍾司機就不好意思抓頭笑。
鍾司機就隨鄭局長來到對門房裏。鍾司機進門,鄭局長說,小鍾,把門關上。這大的風,我冷。我不比你年輕哥兒。
鍾司機就把門關上了。鄭局長悄聲說,叫你不要做聲,你怎麽同老孫說了?幸虧他不信。鍾司機說,我想同他開個玩笑,使他有個心理準備。鄭局長說,算了,莫再說。
鄭局長大聲說,該誰出牌呀?我的牌怎麽少了一張?我手裏有個大王的。高文揚亮出手中的大小兩個王,說,鄭局長我起了兩個了。那不這副牌裏有三個王?鄭局長壓低聲音說,你們笑,大家就笑。
清早吃飯。鄭局長使眼色,叫高文揚給老孫盛碗粥。高文揚盛碗放在老孫麵前。老孫笑著說,高文揚你怎麽對我這樣好?高文揚說,你吃。老孫說;到底是兄弟了一場。老孫吃了一碗粥,兩個摸。
高文揚說,老孫,鍾司機昨夜說的話,是真的,你老家的屋倒了。老孫說,你又要騙我尋開心。任高文揚怎麽說,老孫就是不相信。
高文揚就對老孫說,老孫我給你講個笑話。
老孫說,你講。高文揚說,一個小醜,平常在舞台上,插科打渾,光說假話,光做滑稽動作,引人發笑。一天晚上劇院後場失火。小醜趕出台說,先生們女士們,告訴大家一個很不幸的消息,劇院後場失火了,老板和演員都逃了,大家趕快逃命!台下所有的人哄堂大笑。小醜急了,跺腳大叫,起火了,趕快逃命!台下的人更是捧腹大笑。
這時候濃煙滾滾,大火熊熊。
老孫就呆呆地站著。鄭局長說,原打算讓鍾司機開車送你回去。清早我起來所有的路都探了,車開不出去。我看路邊有渡船。我和同誌們送你坐船。渡過去,你再走,你要辛苦。
洪水中的公路低窪處,有條平底鐵船在渡過往行人。鄭局長和高文揚他們送老孫搭船。高文揚提著老孫的東西。
那擺渡的人叫老四,是老孫駐的扶貧點桃花衝村的人。桃花衝村就在桃花鎮周圍。那老四認得老孫,為計劃生育的事,老孫讓老四的婆娘到醫院打了胎並結了紮。老四前兩胎是兩個姑娘,這次打下的是個兒子,老四到糞坑裏一看,就氣昏了頭。
老四裝做不認識老孫。老孫上船說,老四。
老四望一眼老孫說,你是誰?哪裏來的?做什麽?老孫說,我搭船。老四說,你也搭我的船?老孫說,我把錢。
老四說,洪水季節,我為人民服務是有我的規矩,上船來的老少無欺,人人平等,每人十塊。
坐不坐隨你。鄭局長說,他是縣委派下來的抗洪救災工作隊,回縣有緊急任務。老四說,我哪不曉得,要你說?老孫對鄭局長說,鄭局長他就是桃花衝村五組的老四呀!鄭局長啊了一聲,記起老孫為老四計劃生育的事跟他作了專門匯報的。
老四說,我怎麽不認得他?他燒成了灰我也認得他!他讓我絕了代。我不管他是誰,上我的船,我就要收十塊。現在田販都淹了,皇天落地大家頂。我沒兒我得趕緊趁機會賺點錢養老。
鄭局長講,老孫你上船,錢我把。鄭局長掏出十元錢遞給老四,老四不接,說誰坐船誰把。
老孫對鄭局長說,鄭局長你的心意我領了,我有錢。
老孫就上船,高文揚把東西遞過去。船開了。撐到對岸了。老孫掏十塊錢給了老四。鄭局長和高文揚目送著老孫踉蹌上岸。鄭局長喊,老孫,你快點走,快點趕回家。
風掀著浪,大雨傾盆,鋪天蓋地。
老四把船撐過來,鄭局長對老四說,你是不是人?你知道不知道老孫家裏的屋倒了,他中風癱瘓在床的老父跑不動,壓在下麵了。
此時此刻高文揚才弄清白事情的前因後果。高文揚的眼睛就被湧上來的淚模糊了。高文揚看見風雨中朝回趕的老孫,隱沒在霧水一片的群山之中。
老四就從懷裏掏出老孫給的十塊錢,一點點地撕,說,我以為他孫組長是個了不起的大官,原來同我一樣是個住土磚屋農村出身的貨。
他也有今天。老四毗牙嗬嗬笑。
老孫的錢在老四手裏撕成細末的一把。老四一揚手,那錢屑子就紛紛墜落,落在濁浪上搖。
老四見了嗬嗬笑,也斜著眼,對高文揚說,縣委派下來抗洪救災的同誌,莫非要打架?鄭局長望著高文揚。
高文揚嘿嘿一笑,說,我冷,我捏緊拳頭,心裏就覺得暖和些。
老四說,縣委怎麽總瞄你這些杆子貨下鄉?
雨幕和遠山早不見了老孫的影子。
第二天鄭局長對鎮管組織的副書記說,向書記,今天是不是可以下村去?向書記說,現在群眾情緒穩下了,水位也呈下降趨勢。我正要向你匯報下村事宜。
吃過早飯,向書記就領著鄭局長高文揚一行人下桃花衝豐寸。
還是要坐平底鐵船,向書記喊老四把船撐過來。高文揚對鄭局長說,又坐他的船?鄭局長對高文揚說,不坐他的船,你飛過去?老四撐船過來,鄭局長和高文揚一行人上船。老四渾身是水就撐,撐到對麵幹路處,鄭局長和高文揚他們就下船。
向書記在船上掏個煙盒子出來,撕開給老四寫條子。向書記寫完條子遞給老四。向書記對老四說,你把這條子收好,等洪水退了,你再到鎮裏來,我跟你算總賬。
高文揚就禁不住笑。
老四把向書記的條接過來,黑著臉,用濕手一揉,揉成一團,丟進水裏。老四對向書記說,算個屁的總賬,昨天晚上稅務所的已經把錢罰去了。老四就蹲在船頭,**頭任雨淋。
高文揚對蹲在船頭上的老四說,那你還撐什麽?老四一抹臉上的雨水,一雙牛眼血紅血紅地瞪著高文揚,說,你曉得個屁?不撐他們要罰百分之百,繼續撐罰百分之八十。
高文揚聽了咧著嘴,不知是笑好還是哭好。
到桃花衝與村支書見麵,村支書把鄭局長高文揚他們帶到村的熊會計家,介紹了一下村的基本情況。村支書就對鄭局長說,鄭局長,今天雨沒歇水未退,下組下不了。你們就在熊會計家呆一天。我還有幾件急事。
鄭局長說,行。有什麽急事需要找我,我在這裏。村支書點頭披蓑衣戴鬥笠要出門。走到門口又折轉來,對鄭局長說,鄭局長您是老領導,有件事兒,我就求您了。水未退,您今天就不要在烷子裏轉。
鄭局長望著村支書笑,說,我曉得。隻要你和村幹部知道我們已經到村了就要得。我一到這烷,就聽見麻將響,起碼有七八桌。
村支書說,鄭局長我實話對您說,有十二桌,其中八桌於了通宵的。您說怎麽處理?我聽您的。
鄭局長說,讓他們打吧。村支書說,那我就按領導的意見辦。
村支書就把胯子紮出來,走。村支書對熊會計說,鄭局長他們就在你家裏吃,吃了再說,聽見沒有?熊會計對村支書說,放心,鄭局長他們是接也接不來的客。隻沒什麽吃。飯總能吃飽。
雨點砸在瓦上一片響。鄭局長和高文揚他們就坐在熊會計家的堂屋裏。雨太落長了時日,熊會計家的瓦屋,四處漏水,到處都是濕,到處都是黴味兒。桌子檔兒和椅子翅兒都生綠黴。他家一群雞就都縮著脖子,閉著眼睛,無精打采地聚在堂屋門裏音晃處。
一陣陣寒氣從虛掩的大門外吹進來。鄭局長對高文揚說,你去把大門關上。高文揚忙去把大門關上了。
鄭局長又從包裏掏藥,擰開茶杯裏的酒,吞。一屋子的靜,靜得人發虛。
高文揚說,鄭局長,我們是不是也娛樂一下,打打撲克?坑子裏十二桌麻將,我們來個與民同樂。鄭局長說,今天不是打撲克的時候。高文揚說,那我們做什麽?鄭局長說,帶書來沒有?你看你的書。
高文揚說,我有閑心帶那東西?鄭局長說,沒帶書,我這裏有縣委抗洪救災文件。高文揚你來念。高文揚說,那文件不是學了三次的?鄭局長說,你不念,那我來念。
鄭局長就架起老花鏡念文件。屋麵的明瓦兒正在鄭局長頭上亮。張主任他們各自坐著聽鄭局長念文件。高文揚不耐煩,就去裏房翻熊會計房裏他上小學女兒的語文課本看。
高文揚到後房時,看見熊會計與他老婆一道正在殺雞。熊會計一手捏著雞脖子,一手拿刀。那被雨落昏了頭的雞婆,殺時絕望得連叫聲都沒有。那雞血就衝出來,灑在濕地上,像紅梅花落瓣樣的新鮮。
高文揚拿著小學語文課本來到堂屋,就對念文件的鄭局長使眼色。鄭局長就放下文件來到廚房,一把按住熊會計又要殺雞的手,說,別殺了,你做點好事,你這是殺我。
熊會計說,你們來總得要菜咽,菜園子全淹了。鄭局長說,煮粥吃,鹹菜鹹豆腐咽就要得。熊會計說,鹹菜鹹豆腐哇?那有那有。熊會計的老婆說,落這長的雨,鹹菜鹹豆腐也完了。熊會計瞪著老婆說,你不說話我曉得你生怕把你當啞巴。鄭局長的臉上就戚戚的,很不好受。
這時候大門就被人擂得響。熊會計將殺死的雞一把塞進水桶裏,提到灶門音兄暗處,用腳擦地上的雞血,撒灰蓋。
鄭局長已經出來了,坐到桌前念文件。熊會計隨後出來了。
來的是熊會計的兄弟,瘦高個。
熊會計問,老二,你來做什麽?你怎麽舍得耽誤你發財的工夫?熊會計的兄弟在哥麵前裝馴,說,哥,我找你有點事。聽說雨落蔫了的雞不生蛋,是不是都殺了吃它。我說殺了吃,我堂客說吃不得,她要我來問你。
熊會計沒好氣地說,老二,你莫在哥麵前賣聰明。熊會計兄弟說,嗬,來客了?鄭局長笑著說,坐。抽煙給熊會計兄弟吸。
熊會計兄弟吸著煙,說,嗬,學文件。是縣委抗洪救災工作隊來了吧?哎呀,我們早盼望你們來呀!局長問熊會計兄弟,家裏幾口人?他答,五口人。鄭局長問,你哪年生的?他說,一九五七年生的。鄭局長問,你幾個孩子?他說,兩個姑娘一個兒子,這就是計劃了的。
熊會計說,他怎麽不急?取這張牌著那張牌的急,抹這盤著那盤的急,抹到雞叫著為什麽要天亮的急。熊會計兄弟說,哥,你曉得你下年有補助。你不像我是個平頭百姓,你好玩的你是大會計。官啦!熊會計說,你回去殺雞吃。熊會計兄弟咧嘴笑著說,哥,我又沒跟你說話。熊會計就氣得不做聲。
熊會計兄弟說,鄭局長聽說您帶五十萬塊錢的救災款來了吧?熊會計說,帶來了,你等著分錢。
熊會計兄弟見鄭局長不做聲,就說,那不沒帶來?熊會計說,你摸你的麻將去!熊會計兄弟說,哥,又不是我要,群眾選我做代表,叫我來問一聲。帶來了就帶來了,沒帶來就沒帶來。群眾說鄭局長他們在那大的水浪裏推著小車朝這兒趕,肯定帶了錢。
一屋子的人就都不說話。熊會計兄弟說,要是沒帶錢,你們下來做什麽?群眾選我做代表,就是叫我來問這個事兒。熊會計朝桌上一巴掌,說,老二,你出去。
這時候大門外就傳來淒慘的聲音,坑裏的幾個老頭和婆婆濕淋淋擠了進來,說,救救我們吧!那些該死的後生們,他們天落下來當個鬥笠,幸災樂禍打徹夜的麻將,什麽都淹了哇!救救我們吧!我們給你們跪下了。
鄭局長和高文揚他們心裏就說不出是什麽滋味兒。
鄭局長扶起下跪的老人。說,各位父輩母輩,不會餓死你們的。熊會計兄弟就冷笑,說,那是的,今年全年的上交任務,夏收一次就催交清了,你們得的得去了,剩下泡在水裏的頭季和影子中的二季,全是我們的。
熊會計兄弟咬牙切齒地冷笑,說,屁話,我看你們兩個肩膀扛張嘴,怎麽抗洪救災?熊會計把坐的椅子朝他砸過去,他偏開了。
他斜著眼睛,說,哥,你又散了把椅子。你莫在我麵前凶。我是來反映情況的,我曉得縣委肯定沒有要我們夏收一次交清全年的上交任務,是你們這些狗日的村幹部為了得表揚為了有錢好喝酒做的事。害得我大水來了沒飯吃。
熊會計說,你給我滾!熊會計兄弟說,哥,你放心,我全家餓死了,也不向你做哥的借一粒糧食。你莫做這個相。
散了場。回到屋裏,鄭局長對熊會計說,這還是個事兒,沒飯吃。熊會計氣籲籲地說,你信他的話?別人不清楚我做哥的還不清楚他,他沒存錢也存了五千塊的,餓得死他?吃飯時,村支書又卷腰紮褲膛水趕來了。
村支書從懷裏扯出一瓶酒,對鄭局長說,喝口兒,我的酒。這幾天我一直浸在水裏,冷時我就扯出來喝口兒,不喝酒我就受不了沒精神。
一隻雞十幾個人,吃。大半瓶酒十幾個人,喝。
高文揚早早地離席,趴在熊會計裏房的桌子上寫手記。張主任走過來,說,記吧,這些都是可以拿稿費的東西。
高文揚仰起頭對張主任說,那當然。
上午天亮開了。花花太陽一出來,耀得人眼發花。水也退了些,昏黃蠟黃的湯呈靜止態,再也不洶湧澎湃。
村支書拄著棍子趕來,對鄭局長說,鄭局長,水開始退,群眾也傳開了說縣委抗洪救災工作隊已經到村了。鄭局長說,現在可以下組了。
高文揚看見鄭局長說這話時熊會計的老婆舒了一口氣。
村支書就征求鄭局長意見分人到組。分局紀檢張主任和新華書店羅書記到八組,八組是村長家所在的組。村支書說,你們去了後就住他家,他家屋裏樓房寬敞。博物館的南副館長和電影公司的李副書記住六組,六組是村支書家所在的組。村支書說,你們等會隨我去,就住我家。
我家條件不好,好歹也是樓房。
鄭局長說,高文揚和我不動,住熊會計家。村支書說,我也是這樣安排的。
高文揚在笑,說,鄭局長,全住幹部家,不住困難戶呀?鄭局長說,高文揚你要住困難戶也可以,叫村支書安排。
高文揚說,算了,還是聽黨安排。村支書望著高文揚笑,說,看得出你是個作家。高文揚說,書記,我可沒給你出難題呀?村支書說,我看到你在《湖北日報》上發的抗洪救災的小說,叫做什麽來著?高文揚說,《沒有浪漫》。村支書說,對就是那東西。高文揚心想,看來這村支書好生了得的!接下來就是任命組長的事。每兩個人一組,按照縣委意見必須要一個組長。都是局二級單位的頭頭,大家都互相推讓。
鄭局長說,不要推來推去耽誤時間,天快黑了,到組後人家還要料理我們這些爺。來,抽撲克,抽奇數的當組長。
高文揚說,要是都抽的奇數或者偶數呢?鄭局長說,哪個點數大,哪個當組長。高文揚說,要是點數相同呢?鄭局長說,那就論花色,紅黑梅方,這還不簡單?一次過,就抽撲克,定組長。本來高文揚不想抽撲克,同鄭局長一塊住,組長理所當然是鄭局長。鄭局長把手裏的撲克,送到高文揚麵前,說高文揚,你娘的屍,你想溜是吧?高文揚說,鄭局長,我抽了,你莫後悔就是。鄭局長說,你嚇我?你嚇不倒我。高文揚就抽一張,說,鄭局長你怎麽不抽?鄭局長就笑,說,我抽什麽?你動了手,不管是張麽屁牌,你的組長就當就了緒的。高文揚說,那我就領導你呀!鄭局長,你不要不服從。
鄭局長說,高文揚你曉得不?我是縣委指派的隊長,不需要抽撲克的。高文揚他們就笑得肚子痛。大家就愉快地下組。
熊會計在大門坪上點著了艾把。熊會計在艾把的煙霧裏坐著,望著當門大販那洪湯一片默默地吸煙。屋下就是他家的責任田,田下就是他家承包的魚塘,全在水裏。落山的太陽似血潑,潑在洪湯一片裏。
烷人開始忙碌,岸下水淹的芭茅路,不時傳來人和牛的膛水聲。
高文揚就掇把椅子,與熊會計坐。熊會計見高文揚過來坐,就笑笑。熊會計家六口人,他和他老婆,四個姑娘。熊會計的大姑娘在鎮企業,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都在讀書。熊會計的家裏始終氰氯著一種寧靜。姑娘們都像她們娘,含蓄得隻有微笑。
坑裏的十二桌麻將,此時都散了場。那些年輕的哥兒,出門就打嗬欠,說,他娘的,天晴了,恐怕再也沒有時間打麻將了。
熊會計指著那些年輕哥兒對高文揚說,你說這些人是不是人?好像唯願天一直不晴就好。
高文揚就笑,說,這是嶄新的一代。
熊會計說,嶄新個狗屁。現在的種退化了,過去的種多好,那時候病多生活又艱難,沒飯吃沒衣穿。餓不死凍不死病不死的就活下來,活下來的就都是優秀品種,都能頂天立地。現在好,有飯吃有衣穿醫療條件又好,得病什麽特效藥都有,生一個下來就死不了,死不了長得能夠做種便曉得戀愛,讓娘老子跟他們扯不贏結婚證,他們便又生了兒育了女,要多快有多快。
高文揚便補充,說,依你說現在的種都沒元氣是吧?熊會計就又笑,莫看都是些殼子種幾會發芽兒。東西不像東西,他覺得他幾像東西。看得你氣飽。
高文揚曉得熊會計上午同兄弟吵的氣還未出盡。
鄭局長在屋裏,吸煙,想,朝本子上寫,寫到夜深,才喊高文揚睡覺。
熊會計家本來有三張床。若是鄭局長和高文揚不來,他們家六個人睡,足夠。一下子添了兩個人,高文揚就擔心這晚上怎麽睡。高文揚走到鄭局長前,想說他的憂慮,見鄭局長那認真的樣子,又退了出來。
睡覺時,熊會計騰出兩張床,讓鄭局長和高文揚一人睡一張,他家六口人睡一屋,**睡四個,另外兩個女兒就在床麵前搭兩條凳,擺個蔑覃睡。
鄭局長挺過意不去。熊會計說,家裏還沒有小康,隻有這樣個條件,就湊合湊合。鄭局長說,我和高文揚睡一床。熊會計說,那不像事。我曉得城裏幹部,現在沒有兩人睡一床的,除非是夫妻或者相好的。鄭局長和高文揚就苦笑。
鄭局長和高文揚就很感動,熊會計出房就把房門帶上了,說,鄭局長高組長早點兒休息。
高文揚就放帳子趕蚊子,躺在**翻來覆去怎麽也睡不著。
鄭局長在另一張**,說,高組長,我這回帶你下鄉你有什麽感想?高文揚說,鄭局長我的感想就是睡不著。鄭局長說,光睡不著有什麽用?高文揚說,鄭局長我隻有睡不著的用。鄭局長說,你睡不著你不要翻身好不好?我可不陪你,我要睡會兒。
夜裏,窗外時有人舉火把而過。熊會計家的尖嘴黑狗叫了一夜。高文揚迷迷糊糊回到了巴水河畔兒時的家鄉,那也是洪水季節退水的夜晚,坑人舉火把在販裏河裏烷裏忙碌著徹夜不眠,那是多麽親切和溫馨。
雞叫時,高文揚醒了,高文揚聽到了熊會計的磨牙聲和夢吃聲。高文揚聽到熊會計在算賬。
一六得六,二六一十二,唉,七千二百塊錢全部泡湯!一一得一,一二得二,一萬二千塊錢丟到水裏去了。高文揚知道熊會計在算他家被淹責任田和承包魚塘的賬。熊會計在夢裏斷斷續續算他家的損失賬,算得高文揚心裏顫。高文揚過後又迷糊睡著了。
清早起來,門前大販裏的水全部退盡。稻禾一片死色,有的立著有的倒伏。滿販都是捉魚的男女,看田的男女。
熊會計一身腥氣和濕氣從阪裏荷鋤提一串魚回來。熊會計對鄭局長和高文揚說,該你們有口福,有魚吃。這些苔貨,不曉得隨水跑。熊會計把魚遞給他老婆說,煮魚吃,這魚肥。平常想吃還要費力的。
吃早飯。熊會計的老婆煮了魚,煮了粥,還做了耙,那把烤得兩麵鬆黃。鄭局長吃得非常好。高文揚見鄭局長吃得好,心裏很舒服,他知道昨天一天鄭局長沒吃好。
吃過早飯,熊會計老婆就拿鄭局長高文揚昨天換下來的衣服洗。高文揚不過意,說,我們自己洗。鄭局長笑著說,高文揚你是來洗衣服的?就讓嫂子洗算了。莫假碼子。
村支書趕來了,眼睛裏布滿血絲兒。村支書說,昨夜又是一夜沒眨眼皮兒。莫看那些麻將的種水淹了打麻將,水一退,他們就活了。昨天夜裏偷秧苗的成群結隊,差點兒打出了人命。我曉得他們的路數,組織巡邏隊,鎮壓下去了。
鄭局長說,你做得好。
村支書說,沒法的事,逼出來的。
鄭局長說,今天一天,全體村幹部和工作隊訪貧間苦。你安排一下,你帶隊。
村支書對熊會計說,中飯鄭局長和高組長就不回來吃。
熊會計老婆不做聲,提桶衣服走。
鄭局長對高文揚說,把照相機帶上。高文揚問,帶照相機做什麽?鄭局長說,你說做什麽?照相。高文揚說,前天和昨天那大的水你不叫我照,今天水退了出太陽,還照什麽?鄭局長說,桃花衝村,雨落倒這麽多房子,我就都指望你照下來,到時候用你那寫小說的文筆寫篇災情報告,附上照片作活資料,也對得起桃花衝人的幾餐飯。
高文揚就到房裏捂著被子上膠卷。
熊會計給每人找一頂舊草帽戴。那時候太陽就升起來,熱浪就滾。鄭局長由村支書帶隊,一行人沿組看災。
先到的是一組。一組是個好坑基,三麵環山,太陽底下樹竹掩黔,山清水秀,樟樹如傘,風吹著陣陣清香,讓人爽氣。
村支書領著鄭局長高文揚一行人,走,狗吠,幾個小訝兒拖著鼻涕前麵跑。一家樓房前麵有一個倒屋的人家。
那倒屋的人家姓郭,男人和兒子都下販去了。那娘聽說來了縣委工作隊看災,就從後幢樓房出來,坐在她家的廢墟上,哇的一聲哭,一把鼻涕一把眼淚,雙手拍著地,說救救我家呀,看這日子怎樣過得下去,我的命好苦呀。高文揚聞聲心中真不好受。
村支書對她說,工作隊來了,你還哭什麽?她說,我不哭。她說不哭就不哭。高文揚想,怎麽說不哭就不哭,連點尾音都沒有?她坐在那裏看鄭局長。
高文揚拿起照相機就要照。村支書走過來對高文揚說,這家不要照。高文揚問,為什麽?村支書就衝鄭局長使眼色。鄭局長對高文揚說,說不照你就不照。
鄭局長就過去與那娘說安慰話。鄭局長問,住下來了嗎?那娘說,住下來了。鄭局長說,住在哪裏?那娘說,住富人的樓房呢!鄭局長就嗬一聲,說,慢慢來。
村支書對鄭局長說,找個地方喝口茶。鄭局長就領會了,隨村支書到一戶人家喝茶。
村支書對鄭局長說:那戶人家照不得,那後麵的兩層樓是組長家的,組長家做樓時,兩家為地基鬧得不可開交打了架。這次前麵郭家的土磚屋落倒了,郭家說是組長家的樓房擋了他家陰溝出水才倒的。擋是擋了些,但隻怪這次雨落長落大了。屋倒那天晚上,組長全家徹夜不眠搶出郭家的東西,讓出樓房下麵一層郭家搬進去。
“郭家的兒不進組長家,他在竹林裏搭了棚,他讓他娘老子住進了組長家。郭家娘老子巴不得組長讓他們進去,放出話來,說組長不跟他家把屋做起來,他們就不搬出來,住下層也可得。組長有苦說不出來,找我說如今好人做不得的。”
郭家的兒子找回來了。他穿件破黃褂子,肩上露肉。他背個藥水筒給秧田打藥,他回來也不將藥水筒子放下來,就那樣馱著,一屁股坐在樹蔭裏。
鄭局長想半天才對他說,等屋做起來,你還是把你娘老子搬出來。那兒說,你這不是廢話嗎?屋做起來了我肯定搬。鄭局長說,想辦法把屋做起來。那兒說,我連老婆都找不起,哪來的錢做屋。村裏要是有錢給我做屋也可以,我曉得現在官官相護,我隻要屋住,我有屋住,我還想找老婆生兒。那兒說到這裏朝鄭局長笑,說,你說是不是?便不說話。那娘便又哇的一聲哭訴起來。
村支書對鄭局長說,鄭局長是不是?前麵還有幾家,爭取今天看完,這太陽曬得人生焦。鄭局長說,走。
走在路上,高文揚對村支書說,這事兒怎麽辦?村支書笑著說,你是作家,靈魂的工程師,你說這事兒怎麽辦?鄭局長笑著對高文揚說,最好的辦法,就是高文揚你把你的房子騰出來,接他們到縣城去住。高文揚說,要騰也是你鄭局長,你家三室兩廳比我家的房子寬多了。鄭局長笑著說,你娘的屍,你曉得明知故問。
說著就到了二組。二組的烷子做在崗頭上,風景不如一組優美。
村支書把鄭局長高文揚他們帶到一戶倒屋的人家。高文揚一走到那裏就聞到了一股刺鼻的噪味。
這家倒屋戶,戶主叫劉麵桃,坑人叫他大貨,叫他兒二貨。屋沒有全倒,隻是後簷倒了。組裏正在組織人搶做。
劉麵桃和他的兒,就在門檻兩邊一邊坐一個。見工作隊來了,劉麵桃就滿麵微笑。高文揚拿起照相機,打開鏡頭蓋,取景。劉麵桃見有人照相,就叫坐在門檻另一端的兒,坐好,把腳兒蹺起。
高文揚哭笑不得。村支書走過來,用手遮住鏡頭,說,你手下留情哇大作家。高文揚對鄭局長說,鄭局長照不照?鄭局長沒好氣地說,高文揚,你不要幸災樂禍好不好?高文揚說,鄭局長是你叫我照相的。
鄭局長說,你怎麽不照搶做房子的村民?這時候劉麵桃說,照了嗎?高文揚沒好氣但卻滿麵微笑地說,照了。
高文揚挨了批評,趕緊換角度,拍了幾張。
拍完,村支書叫鄭局長對現場搶做房屋的村民講幾句話。鄭局長就講話。鄭局長高度總結和表揚村民的精神。村民們並不停手邊做事邊聽鄭局長的講話。高文揚就覺得奇怪問村支書是怎麽回事。村支書說,這是村裏出了錢承包了的,高文揚恍然大悟。
路上走。村支書對高文揚說:“你照什麽?有什麽照頭?你越照他越覺得有味。落這長的雨,他懶得連陰溝都不掏。前年受了旱災,聯合國的救濟糧,我分給他家兩百斤小麥。他不歇氣地做耙吃。兩百斤小麥,他十天吃了個精光。吃光了又來找我,說書記那小麥還有嗎。氣得我扇了他一耳光。你說他若,他才不曹。他捂著臉說,書記你曉得吧打人犯法的。他捂著臉到鎮裏去告狀,說我不要他吃把。他懶得抽筋,巴不得受災。”
高文揚說,他肯定智力不行。
村支書說,他傻?他比兔兒還精。
太陽中天了。村支書領鄭局長和高文揚到五組。五組倒屋戶是個五保,五十多歲的婆婆。
兩間屋老曆五月初三夜裏倒的,倒後一個多月沒有做起來。一副黑漆棺材,放在露天場上,棺材上用尼龍袋子搭著。
鄭局長和高文揚他們去後,烷裏就有人反映說,還是要養兒,不養兒老了沒人管。那婆婆見鄭局長高文揚他們去了,反反複複說一句原話,這麽樣了,這麽樣了?鄭局長就把這反映同村支書說。村支書一笑,對組長說,馬上開戶主會。組長吃喝,戶主們三三兩兩地來了。
村支書破例不要鄭局長講話。他講。村支書對戶主們說,你們說馬婆婆的屋做不做?戶主們不做聲。村支書說,怕不要我多說。馬上動工,有人的出人,‘有錢的出錢,有料的出料,我當場監督。像話嗎?不管怎麽說馬婆婆是桃花衝村的人,是桃花衝村的人,我們就要實行人道主義。你們看到這是我的五十元,這是縣委工作隊鄭局長的一百元。我出了。縣委工作隊的鄭局長出了,我看誰家不出?村支書左手一張五十,右手一張一百,拍在桌上。
戶主們紛紛回家拿工具拿材料拿錢來,組長登記。村支書笑著對高文揚說,大作家,現在你照,想怎麽照就怎麽照。
村支書對組長交代,說,天黑前馬婆婆的屋要做起來,我要驗收的,做不起來,你這個組長要考慮要不要你當。一年幾百塊錢補助,就培養不出你的魄力?組長紅著臉說,保證做起來。
村支書望望太陽對鄭局長說,鄭局長,現在是不是吃飯?鄭局長說,吃飯。
村支書就把鄭局長高文揚一行人,領到了村林場。陽光朗照,林場裏幽靜極了。高文揚看見林場的煙囪裏冒很淡很淡的藍煙。高文揚就知道那灶裏燒的是鬆板。
倒茶,坐定。
村支書說,鄭局長上午把要看的看了,下午是不是開個動員會?鄭局長說,開。高文揚問村支書,一村倒屋的不止這三戶吧?村支書說,這三戶典型,其餘的不消看得。他們曉得動手。
鄭局長摸出一張一百,遞給村支書,說,你做得好。村支書說,哪能要你的錢?這一百五十元錢是支部研究給馬婆婆的。鄭局長說,軍中無戲言,你收下,另外給馬婆婆。
村支書極委屈地說,對不起,鄭局長事先沒跟你商量。這馬婆婆的事有點特殊,她是組長的嬸娘,年輕時與野男人合夥毒殺親夫,她被判二十年徒刑,野男人判死緩。野男人在牢中坐死了。她刑滿釋放後回家就喪失勞動能力吃五保。烷中人對她很反感,她的屋落倒了,任你怎麽說他們就是不給她做。今天帶你們去,我就曉得有人要向你反映,所以我就唱了這出戲。
就擺菜出來,要喝酒。村支書說,不喝就是對我有意見。村支書站起來說,今天的工作方法不對,我先罰三杯。說完也不吃菜,滿斟三杯,仰脖子吞下肚,抹抹嘴,拍著肚子,說,這幾好的東西呀,吞下去,肚子裏像火暖。
鄭局長按著肚子流虛汗。高文揚說,鄭局長,怎麽樣?鄭局長說,這狗日的不爭氣。高文揚說,又痛起來了?鄭局長說,吞了一大把,不見效。高文揚說,那什麽東西見效?鄭局長說,你曉得問什麽?鄭局長就對村支書說,不瞞你說,今天中午你不要我喝,我都忍不住。我這肚子現在怪了,不喝痛,喝少了也痛,今天我要灌得它不痛。鄭局長就端起酒杯,說,書記辛苦了,我回敬你三杯。我不能站起來,我就坐著敬。
鄭局長三杯酒下肚,說,是好過得多,吞下去就不痛了,他就拿筷子夾菜吃。
看著鄭局長吞酒斂牙咧嘴的模樣,高文揚就禁不住鼻子酸兮兮的。
吃完中飯,支書就領鄭局長高文揚他們到村部。
桃花衝村的村組幹部全部到齊了。
村廣播員已經將擴音機調好,話筒放在鋪紅綢的桌子上,高文揚看見那紅綢布是錦旗縫的,上麵的字未褪盡。
同樣是長排椅子,鄭局長坐中間,高文揚和其他縣委工作隊的同誌坐兩邊。村支書坐長排椅子的最東。村支書喊村長上來坐。村長說,我就坐下邊,一樣的。村支書說,那我就坐上麵,村裏總要把個人陪坐。下麵桃花衝村的村組幹部就笑。
鄭局長對村支書說,會怎樣開?村支書說,我聽鄭局長的。這幾天我忙昏了頭,心裏一點譜兒沒有。
鄭局長就笑,說,那你就宣布開。村支書拿過話筒就先吹口氣,試試話筒響不響。話筒裏一陣尖嘯聲。村支書對廣播員說,你擰小點聲音好不好?廣播員就過去擰開關,尖嘯聲就沒有了。
村支書對著話筒說,桃花衝村的全體村民聽著,現在開抗洪救災動員會,請縣委工作隊隊長鄭局長給我們作動員報告。大家要聽好。會後村支部村委會要組織檢查。若是哪個小組的人沒記住鄭局長的報告,那救災款下來就是個問題。可以這樣說,救災款到時候按記住鄭局長的話的多少分配。大家聽見沒有?高文揚心裏就好笑,心想這村支書是有意給鄭局長出難題吧。
鄭局長對村支書說,我現在不痛了。我就先說幾句,拋磚引玉。
鄭局長就拿過話筒說:“桃花衝村的全體村民,我是縣委派下來的抗洪救災工作隊隊長。我現在代表縣委給大家研究一下桃花衝村抗洪救災的具體對策。據我兩天的調查,得知此次洪災全村倒塌房屋有三十二戶。這三十二戶中,除了兩家特困戶和五保戶由村支部村委會組織人搶做起來以外,其餘三十戶都不等不靠不要,自力更生自己動手做起來了,你們這種精神,使我很感動。
村支書和下麵桃花衝村的村組幹部,都瞪大眼睛盯著鄭局長。高文揚也暗暗吃驚,鄭局長為什麽知道得如此詳細?鄭局長接著說,桃花衝村早稻淹得顆粒無收的有一千二百畝,這我記下來了,大家放心,我會如實向縣委匯報的。據我調查摸底全村早稻顆粒無收的有一百多戶,現在沒糧吃的有五十多戶。你們自己想辦法克服困難,我也記下來了。大家放心。現在我要講的是,洪水已經退去了,太陽也出來了。我們麵臨的是二季稻搶插問題。據我調查,全村二季稻秧田被淹二百一十畝,有一百多戶二季無秧可插,同時這一百多戶明年早稻種子都成問題。
鄭局長喝口水接著說,現在我主要講補救措施。首先,一個大問題,秧苗問題。第一趕緊下倒種春,這就是將沒淹的早稻品種哲夫八C二打下來,趕緊活穀下田,秧齡十天,可作二季稻秧苗,每畝單產可達八百斤。第二,各農戶趕緊投親靠友,早點到親戚家走走,讓親戚家勻點秧苗,這一點恐怕最為現實。
鄭局長第二個講的是水產補救措施,第三個講的是災後防疫,掏井消毒打預防針。鄭局長講得條條切實可行。
村支書和村組幹部被鄭局長鎮住了。他們怎麽也沒有想到一個文化局的局長,講得人情人理,頭頭是道。下來才兩天,情況了如指掌。村支書帶頭,村組幹部一齊鼓掌。
高文揚想什麽叫本領,這就叫本領。
鄭局長把話筒遞給村支書,說,你作總結。
村支書說,要說的你都說了。鄭局長說,我開個鑼,正戲由你唱。村支書說,好歹我也得說幾句。
村支書就坐下來,對著話筒說:“大家按鄭局長剛才動員的去做。我要講幾句,不講就不像。
“我號召桃花衝村全體村民發揚自己摔倒自己爬起來的精神,從來就沒有什麽救世主,要解救我們全靠我們自己。我同大家說清楚,估計有什麽減災的事,也是明年的事。縣裏向鎮裏撥,鎮裏向辦事處撥,辦事處向村裏撥,有多少很難說,到時候有多少是多少。不要幻想,各人奔各人的生路,才是正確道理。聽見沒有?誰在這段時間內,向我提什麽救災款的事,莫怪我沒好臉色。
“動員會就開到這裏。散會。大家各忙各的去。”
吃過晚飯。鄭局長又按著肚子,吃藥。高文揚說,鄭局長,我給你買酒去。鄭局長說,去買一瓶來。這幾天酒不經喝。高文揚說,你恐怕再也喝不得!鄭局長笑著說,你娘的屍,我要你提醒?我哪不曉得喝得喝不得?這時候老孫來了,提著行李卷兒。老孫明顯地瘦了一圈,袖子上戴著黑袖章,綴朵白花兒。
鄭局長說,老孫明年我不叫你再駐隊。老孫說,鄭局長你叫我駐隊是看得起我,我曉得我的正股級是你提的。鄭局長說,老孫莫說了。老孫說,鄭局長我說的是真話。我沒有專長,我不駐隊我提得到正股級?鄭局長淒然一笑。
老孫說,鄭局長,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你下鄉那天夜裏堅守工作崗位的事,得到縣委錢書記的幾次表揚,據可靠消息縣委正在考慮你的升遷問題。縣裏不是正缺一位管文教的副縣長嗎?常委近期要討論。我特地趕來給你報個喜訊。
鄭局長說,我要你說?我早就曉得了。八百與你好,三千與我交。
高文揚說,鄭局長,你請個客。
鄭局長說,到手算事。我二十多歲到宣傳部當幹事,三十多年一有運動和災害我就駐隊。我對宣傳文化工作算不上內行,但我駐隊算是駐成了精,駐出了名氣。在官場這條路上走由不得人想,你們不曉得我曉得。比方這回升遷的事,肯定又有人搞我的鬼。你們想位子隻有一個,多少人想上,機會說多也多說少也少。我醜話說在前頭,我若是沒有上,你們不幸災樂禍,算是對我最大的安慰。鄭局長雙手按住肚子對高文揚說,高文揚,你還不趕快買酒去?你想痛死我,看我的笑話啦。
高文揚趕緊去買酒。
半月後,桃花衝村已經是滿販蔥籠,看不出半點災難的影子。二季稻豐收在望。
果然就有消息傳到桃花衝村。鄭局長升副縣長的事泡了湯。有人在地委組織部即將下文件通知鄭局長為代理副縣長時,不失時機地寫了情況反映,反映他在抗洪救災期間嚴重違紀喝酒。為此鄭局長不但沒有當上副縣長,反而受到了黨內的通報批評。
此時鄭局長正在桃花鎮衛生院住院,胃病大發作,廚血吐血。
接到通報,鄭局長掙紮起來給縣委錢書記打電話。鄭局長說,錢書記,我是老鄭。抗洪結束了是不是要抗旱?抗旱工作隊是不是正在組織?我申請參加抗旱工作隊。
縣委錢書記說,老鄭,你的情況我全部知道了。你給我回來!你聽見沒有?你給我回來!鄭局長握著話筒笑說,我請求組織是不是再給我一次機會?縣委錢書記接著給桃花鎮書記打電話,說,我是縣委錢書記,我以組織的名義,命令你把老鄭給我抬也要抬回來。
鄭局長正在輸液,兩瓶液連同輸液的鐵架子,就一起搬上了救護車。
桃花鎮和桃花衝村的許多幹部群眾來送鄭局長。救護車開走了,揚起一路灰塵,人們都默默無言。
發洪水撐渡的老四忽然笑著說,還是發場大水好,你看鄭局長幾多的人送。
高文揚和張主任搭上回縣城的班車時,眼圈都紅了。
高文揚覺察了,一把揩淨了,就笑,你這是什麽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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