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那一年,我高考落榜了。這是我預料之中的事情,不是說我不爭氣,我也明白笨鳥先飛的道理。我前麵提到,在我的學習問題上,父親從來沒有抽出精力過問或者輔導過,他把所有的時間都用在了工作中,他的全部意義就是工作,我簡直就是家中的一個擺設。我有時候故意逃學,甚至故意鑽進街頭的網吧裏玩遊戲機,一方麵說明了我貪玩的天性,一方麵其實也有對父親抗議的意思。歲月真是飛快,一切都來不及仔細回味和懺悔,我的父親就匆匆走了。

對於我的落榜,母親早就有心理準備,她並沒有責備我。但我知道母親一定很著急,她不可能眼睜睜地看著我在家裏呆著。那幾天,我發現母親有些失魂落魄。

有一天,母親剛剛送走前來采訪的記者,頓時失態,她踉蹌了幾步,一頭紮到沙發上,,失聲痛哭了起來。我知道母親心裏難受。那一瞬間,我覺得我長大了不少,我覺得我應該勸慰母親,就像大人一樣對母親說:“媽,您挺住吧,爸爸既然走了,就不再回來,不能把您的身子傷了。”

媽媽突然抬起頭來,“呼”地起身,像是喝醉了酒,一張憔悴的臉有些變形。那一瞬間,母親簡直瘋了。她朝正廳上方——父親的遺像怒吼起來:“你個千刀殺的,你不該把你的破命看那麽重啊你,你把人家趙把子的命沒當命,但是人家的手術成功了。你把你的破命當成個命,那你的命如今在哪裏呢?你自己把你自己的命送了啊你,你以為我到處做報告心裏舒服嗎,我在為你這個千刀殺的圓場呢。你可把我們孤兒寡母害慘了呀……”吼到這裏,就昏過去了。

我當時腦袋就大了,我從母親的吼聲中隱隱捕捉到了一些我無法理解的信息。燃眉之急是搶救母親,我慌忙給政府醫務室打電話。剛拎起話筒,母親突然醒過來,她伸出枯瘦的手,示意我趕緊撂下話筒,氣喘籲籲地說:“你小子啊,還沒成熟起來,快!快給我把話筒放下!”

我遲疑了一下,隻好撂了話筒。

母親說:“剛才我對你爸爸說的話,是氣話,千萬不要給任何人說。聽清楚了?”

我說:“聽清楚了。”

母親又說:“聽明白了?”

我說:“聽明白了。”

母親說:“唉,你還好意思說聽明白,我看你這腦子永遠也明白不了。”

我惶恐地抬頭看著父親的遺像。遺像中的父親,麵容慈祥,鎮定,一雙親切而又深邃的眼睛閃耀著睿智的光芒。

鄉親們帶來了一個消息:衛生院的小劉大夫辭職了。

我發現母親的臉色瞬間就變得煞白,但表情卻沒有什麽變化,說明她內心在努力克製,母親十分鎮靜地問:“小劉他去哪裏了呢?”那口氣,就像是在拉家常。

家鄉人說:“聽說去了南方,他的許多同學在南方的大醫院工作,現在都發了。”

大家就有一句沒一句地議論著小劉如何有本事,甚至還很有見識地提到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之類的話。那口氣,像頗有眼光的讀書人說出來的話似的。

那天,新任縣長專程來看望我們。新縣長對母親說:“桂花同誌,家裏有什麽困難,就別客氣,給組織上提出來。”

母親說:“感謝組織的關懷,作為秦百源的妻子,我不能沒有覺悟,我不想給組織添任何麻煩。但有一件事,我衷心希望組織支持一下,百源在九泉之下也能安息了,否則,他也不會螟目的。”

新縣長說:“有什麽事,您盡管說。”

母親說:“孩子高考落榜了,就業是個大問題,請組織上能不能在機關安排一下。”說到這裏,母親又不失時機地補充道:“我知道現在進機關很不容易,連大學生都在排隊呢。我沒有那個意思,我的意思是讓孩子走他父親的那條道路。”

新縣長顯然不太明白母親的意思,旁邊有位幹部趕緊解釋說:“秦縣長剛參加工作時,是公社的通訊員。”

新縣長頓了一下,說:“桂花同誌,放心吧!您提出的要求,組織上會重視的。讓孩子走父親走過的路,我認為這不單純是個就業的問題,是您的一種境界,對您的這種境界,我個人表示欽佩。”

我的就業問題,就這樣以追尋父親足跡的名義,圓滿解決了。後來我才明白,如今的通訊員早已今非昔比,和食堂的勤雜工、司爐工、理發工一樣都屬於合同製的工勤編,根本轉不了幹,合同期滿,說解雇就解雇了。我明白,在父親的光環映襯下,至少在目前,我這個合同製職工有著得天獨厚的優勢,不可能和那些勤雜工、司爐工、理發工相提並論,同日而語。但是,有個最淺顯的道理我還是明白的,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一朝天子一朝臣,父親的光環遲早有暗淡下去的一天,到那時,誰還認得我是酒席上的哪盤涼菜?

多年以後,我的爺爺和奶奶都先後去世,地縣兩級政府把那個普通的農家院子重新進行了修葺,門口掛一牌,上書秦百源同誌故居。院內堂屋,也掛一牌,上書秦百源同誌事跡陳列室,裏麵陳列著父親生前獲得的一些榮譽證書、獲獎證書、發表的調研報告以及用過的文具、衣服,還有大量的照片、書信等等。用宣傳部門的話說,就是把秦縣長幾十年如一日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無私奉獻精神都體現出來了。修葺父親故居的時候,全村的人都來義務投勞,沒有一個人張口要報酬,與個個幹得熱火朝天,不叫苦,也不叫累,整整幹了兩個多月才完工。

趙把子自始至終沒有參加勞動,據說,修葺故居的時候,趙把子遠走臨縣,租了一輛三輪車拉活,兩個月啊,少說也得掙千兒八百的。

提起趙把子,我和母親都有些害怕。

原載《文學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