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法委書記
李治邦
一
鬆子名給勞改局的劉局打個電話,說,我要到一監去看看。劉局一愣,說,明天就開政法委會議了,你是市政法委書記,怎麽還有閑工夫下來?鬆子名不耐煩地說,讓你安排就安排唄,哪這麽多廢話。兩個小時以後,太陽快落山了,忽然刮起了大風,路上的人驟然少了許多。鬆子名在車上閉著眼睛,他腦子很亂。兩個月後,市委將換屆,省委組織部張部已經找他談話了,他是市委副書記的候選。張部說得很清楚,現在換屆不同往常,推薦候選是三個人,鬆子名隻是其中一個。鬆子名鬥膽問張部,那兩個是誰?張部笑了笑,我不敢說,我怕說了你再找人上手段給做了。鬆子名不高興了,因為他跟張部是中國政法大學的同窗,兩個人說話也就不那麽拘謹了。鬆子名說,我是把仕途看得很重的人嗎?張部挖苦著,你外表不是,但你骨子裏是。鬆子名揮揮手說,你不說拉倒。張部說,一個是你們組織部的部長,一個是紀委書記。鬆子名不再說話,他握了握張部的手,走出房門,臨走的時候順手把房門關緊。
司機對鬆子名說,鬆書記,那車跟上來了。鬆子名回頭看了看,一輛現代標致在後麵不遠不近地跟著。那是法院的車,車上坐著法院的方圓。兩輛車一前一後到了一監。司法局的劉局在門口等著,旁邊站著一溜人。一個黑大個很顯眼,是一監的監獄長,犯人都怵他一頭,他一咳嗽膽小的人能尿褲。鬆子名下車,朝後麵看看,方圓也下了車。方圓穿著一身便衣,頭發很長,黝黑黝黑的。方圓的腿也那麽修長,小腹平坦得如鏡子。方圓眼睛很大,比一般人的得大出一半,而且眸子黑白分明。方圓的皮膚天生光滑,一個毛刺兒都沒有。方圓沒有動地,等著鬆子名朝前走。鬆子名對劉局說,我看混合監。劉局湊近小聲問,有什麽來頭?鬆子名沒回答,看了看監獄長。監獄長趕緊走過來,鬆子名吸了吸鼻子,說,你喝酒了?監獄長緊張地說,中午法院院長過來了,甄別犯人的情況,四個人就喝了半瓶。鬆子名問,哪個院長,監獄長支吾著,鬆子名火了,我問你哪個院長。監獄長說,霍院。鬆子名說,霍院是個酒鬼你不是不知道。監獄長低著頭不說話,劉局過來打圓場,說,霍院輕易不來,這次來甄別也是我們請來的。鬆子名揮揮手,你少幫腔,你們喝紅了臉,到號裏一走,說話都噴著酒氣,人家會說你們什麽!方圓過來說,書記,一會號裏就該吃飯了,你再晚進去就不好了。鬆子名梗了梗脖子坐上一監的車,所有人都跟了上去。
一監有個混合監,就是一大半是男犯人,一小半是女犯人。因為一監房子本來太小,二監一撤消,一批犯人湧進了一監。所以監獄沒辦法,設立了一個混合監。但是男女犯人幾乎是看不見對方,偶爾放風的時候,女犯人會在操場上與男犯人擦肩而過。監獄長對鬆子名解釋說,隻有六分鍾。劉局跟了一句,這六分鍾,所有的管教都會在現場,不說一對一吧,也能做到一個管教盯著四個犯人。鬆子名說,都在裏邊憋著,看見異性,男女都十分亢奮。這六分鍾就是坐在炸藥桶上,不注意就得炸嘍。一行人說著走進了混合監,監獄長回頭看了看方圓,不好意思地低聲問鬆子名,鬆書記,能不能不讓方圓進去?鬆子名說,讓方圓來就是了解情況,她不進還了解個屁啊。沒人敢說話,方圓笑著說,你們不能這麽脆弱吧,我一去就亂套了。劉局瞥了一眼方圓,眼神裏溢出不屑。監獄長說,先進男區吧。
走進男區,鬆子名看見裏邊收拾得幹幹淨淨,心裏稍微舒服了些。鬆子名說,到前麵那兩個號看看。鬆子名剛走幾步,監獄長過來攔住說,前麵幾個號有幾個強奸犯,他們現在正在萌動期,已經鬧了幾個亂子。鬆子名問,什麽亂子?監獄長看了看劉局,劉局說,他們看電視,看到漂亮主持人就開始**,大喊大叫。旁邊的人起哄。結果,、搶劫的和強奸的互相內江。鬆子名說,請心理醫生給他們講講,讓他們杜絕見女人不是辦法,需要疏導而不能壓製。劉局說,怎麽見女人?鬆子名說,男犯人可以和女犯人聯歡,演演節目,安排他們和親屬多見麵,尤其是妻子。監獄長說,強奸的沒一個不離婚的,哪有妻子。這時候,號裏有人高喊,來女的了,夠漂亮的。於是不少人擁到房門前,衝著方圓瞎嚷嚷著。監獄長吼了一嗓子,嘈雜聲才減弱。鬆子名回頭看方圓,方圓很鎮定。拐過了長廊,到了一個空間,裏邊有個禁閉室。鬆子名問一,因為什麽關呀?監獄長說,因為打架,把同號裏那個鼻子打塌了。鬆子名問,因為什麽?監獄長說,他和那個人都看上一個女犯人,然後爭風吃醋。方圓插話間道,那個女犯人呢?監獄長說,完全是兩個人的單相思,那個女犯人根本不認識這兩個。鬆子名走過去,對監獄長說,把禁閉室的門打開。監獄長讓管教打開,一個很秀氣的小夥子走出來,然後直挺挺躺在地上。管教嗬斥說,你趕快起來。鬆子名製止住管教,說,讓他躺會兒,在禁閉室站長了就想躺著。方圓俯身問,你為了那個女人就把人家鼻子打塌嘍?小夥子說,我愛她。方圓說,你知道那女人是誰就這麽死活愛她?小夥子說,我不管她是誰,我就愛她。方圓好奇地問,為什麽愛她?小夥子說,不為什麽,反正我一眼就看上她,我能愛她一輩子,我為她可以什麽都舍得。小夥子滔滔不絕地說著,監獄長果斷地製止住,說愛是兩個人的,你一個人愛頂個屁。小夥子坐起來說,我要這麽愛她,她也會愛我的,我看出來了。劉局說,你愛她是你的權利,可你不應該動手打別人,人家的鼻梁子被你打斷了你知道嗎?小夥子說,知道我為什麽打他嗎,那是有原因的。因為他說要我馬上放棄,說那女人是他的。鬆子名問,為這個你就打他?小夥子大聲說,我可以放棄我的命,但我不能放棄我愛她。監獄長說,你腦子有毛病了,那女人有丈夫你知道嗎,人家根本就看不上你知道嗎。知道那女人是幹什麽的,是賣**的知道嗎。小夥子很久沒抬起頭,劉局說,為這麽一個賣**的女人關禁閉值得嗎?小夥子抬起頭說,值得,我不管她幹什麽,我看見她就喜歡她,這就夠了。
鬆子名的心坪然一動。
犯人們開始吃晚飯了,飯廳裏人聲鼎沸。劉局感觸說,這是他們發泄的時候,吃是為了生存,說話也是為了活命。鬆子名說,聽說你們這的包子挺好吃的?監獄長得意地說,大師傅是登贏樓的大廚,包子是他的拿手戲。方圓問,因為什麽進來的?監獄長笑了,偷竊,把登贏樓的保險櫃打開了,其實裏邊就是一個食譜。在小餐廳裏,鬆子名和大家吃著包子,鬆子名不住地嘖嘖說香,劉局也開玩笑說,那就關他一輩子。方圓冷冷地說,關他多長時間不是你能隨便說的,那是我們法院判的。劉局說,我就開玩笑。方圓說,玩笑也不能開。監獄長虎著臉說,幹法院的就是不一樣。方圓說,怎麽不一樣?監獄長說,霍院知道,你們判錯的案子還少啊,今年我們就放了兩個,都是你們判的。鬆子名不悅地說,我吃飯的時候耳根子能不能清淨清淨呀。走出小餐廳,劉局對監獄長說,這段時間是敏感期,你們可不能添亂呀,一定不能出任何不穩定的事。監獄長問,敏感什麽呀?劉局說,市委換屆知道嗎?鬆子名上車前,劉局悄悄對他說,知道有你了?鬆子名看著劉局,說,那麽快?劉局說,省委組織部的人已經開始和你主管的部門領導談話了,然後讓我們填表,表格有四項,滿意、基本滿意、不滿意、有問題。鬆子名說,我就在油鍋上烤啊,烤蝴了為止。劉局說,你和方圓的事,省委組織部的人也問了。鬆子名警惕地問,怎麽問的?劉局說,我說了,兩個人都是單身,即便好也是正常的。鬆子名看著遠處的方圓在暮色裏來回走動著,風停了,可氣溫隨著太陽落山而降了下來。劉局說,省委組織部說你們是不是同居了?我說沒有。鬆子名歎了口氣,沒再間什麽,拉開車門上了車。車開動了,鬆子名搖下車窗,對劉局和監獄長揮揮手說,辛苦了,陰曆十五到了,一到十五的日子號裏就不安靜,這是規律,都把緊著點。監獄長突然跟過來搶著說,我們把蓋房子的報告打上去了,您也看到了,必須把男號和女號徹底分開。
兩輛車在一個岔路上分開,鬆子名朝東,方圓朝西。司機問鬆子名,我送你回家?鬆子名很煩躁,他不住地想關禁閉的那個小夥子。他覺得自己今天很怪,為什麽非要去一監,為什麽還帶著已經傳得沸沸揚揚的方圓。他覺得自己思維已經亂碼了,組織不出來什麽程序。他早就知道自己被省裏掛進了市委副書記的候選名單,畢竟預備了五年,市委副書記該具備的他都具備了。他去中央黨校完成了整整一年的學業,明確是地市級領導幹部預備班。他在公安局當了三年的書記,在司法局當了兩年的局長,這就預示著他已經在兩個正局級單位擔任了正職。可他明白,他這個政法書記排在第三位,很有可能是第二位的紀委書記成為市委副書記。現在的一正三副已經是配備班子的格式,誰都不敢越雷池一步。可他總覺得有機會,因為張部那天吃飯的時候笑眯眯地說,你還是有可能的,這就看你們三個人誰在關鍵時刻出錯了,誰出錯誰就掉隊,誰挺住了誰就是獲勝者。鬆子名盤算過了,組織部長現在有錯,就是一個局領導出事後曾經咬過他,說送他一幅張大千的畫。組織部長喜歡字畫是路人皆知,盡管他一口咬定沒有這檔子事,查來查去也沒證人就不了了之,但屁股上有了臭味兒。紀委書記的兒子開了一家演出公司,邀請香港的幾個大腕,結果稅務局說他兒子偷稅。紀委書記堅決讓他兒子給補繳了,可也沒揩淨別人對他的猜疑。
快黃昏了,太陽依舊暖洋洋的。
鬆子名對司機說,去信陽道派出所看看。信陽道派出所是全省的社區治安典型,今晚是與居民開座談會。司機說,您閉會眼睛,還得開半個多小時呢。
方圓是法院的副院長,離婚六年了,問題是她前夫正是組織部長。鬆子名知道自己在犯大忌,可一點兒辦法也沒有,正像關禁閉那小夥子說的,他一眼就看上方圓了。他看上方圓還是在省政法大學,他和方圓都是合唱團的。方圓站在他前麵一排,他看見方圓那濃黑的長發還有白誓的脖子,就有了知覺。他本想早點跟方圓坦白愛情,因為來自一個城市,說著一個地區的鄉音,肯定就有了接近的機會。但鬆子名很快就知道,方圓是帶職進修,那時方圓已經是組織部長的未婚妻了,盡管組織部長那時還是科長。鬆子名很聰明,立即退出。他明白,方圓是官窯裏燒出來的瓷器絕對不能碰的。方圓和組織部長離婚了,誰都不知道因為什麽,傳說的版本很多,最主要的版本是組織部長陽屢,因為結婚六七年了也沒個孩子。也有另外一個傳說,就是方圓與鬆子名**被組織部長抓個現案,結果方圓跪地求情,組織部長放了她一馬。鬆子名聽到過這個傳說後付之一笑,因為演繹的成分太強了,肯定無法流傳開來。
車快開到信陽道派出所了,鬆子名接到方圓短信,問,你讓我跟你去一監幹什麽?鬆子名不想回,他自己都搞不清楚。很快,方圓又發來短信,說,你是個那麽謹慎的人,怎麽會犯如此低劣的錯誤呢?鬆子名看見有交警在指揮,公安局的趙局已經站在派出所的跟前,周圍還有電視台的新聞記者舉著攝像機。鬆子名下車,趙局小聲戲謔地說,你對我這個投你票的有什麽優惠呀?鬆子名也打著哈哈,光你投票解決什麽呀,你小子得拉票。兩個人談笑風生,走進派出所的會議室,鬆子名一怔,意外地看見了組織部長在那裏正襟危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