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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過新開張酒樓的午飯,肖明川問臉上泛著紅暈的郭梓沁在車西還有沒有什麽事要辦,意思是想跟他搭伴兒往回走一程。

洪上縣管轄十六個鄉鎮,郭梓沁和肖明川在照應上各有分工,每人跑八個鄉鎮。郭梓沁落足縣城,包了賓館的房子;肖明川安營四仙鎮,租了兩眼舊窯洞。肖明川租窯洞這一舉動,在郭梓沁看來是別有用心,說開了就是在拿節儉二字造勢,變向給自己的掛職鍛煉加分。其實呢,肖明川租窯洞住,還真不是整景給人看,他租窯洞住,是衝工作性質和地方特色考慮的。搞土地協調工作,迎來送往的人,大多是些地方政府官員、形形色色的閑散人物和鄉村百姓,從這層意義上講,自己的住處就是個討價還價和堆積矛盾的敏感地方,擺闊氣,講派頭,搞得太顯眼了,容易讓人心裏不平衡,到時不利於開展工作不說,還容易找來不必要的麻煩,這裏畢竟是貧困地區,百八十塊錢也能張揚出富貴氣來。

郭梓沁遞給肖明川一支煙,說他今天不回洪上縣了,他要去光陽市看望他父親的一位老戰友。肖明川噢噢地點頭,話就在此收住了。他想,郭梓沁去光陽市要看的人,不會是吃糠咽菜的平頭百姓,因為他老爹曾是個副部級領導,前幾年在位時,他老爹那個鑲著金邊的麵孔,在北京地界上也算是一張名臉了,那時他老爹一舉胳膊,就能握到大人物的手,如今京城內外也有一幫能為彼此排憂解難的老哥們,那些人的餘熱,用加減乘除法怕是算不出來,他們的一口哈氣,沒準就能蒸熟一鍋饅頭。老子的權利利息,這些年裏他擦邊球還會省著支取?

郭梓沁到石油企業沒幾年,他是從北京一家合資企業調到集團公司下屬的工程三局,屁股一落到椅子上就是副處級,同年秋天,他屁股一悠,又挪到了集團公司直屬的一個三產公司當副總經理,主抓房地產生意,幹了兩年多,然後一抬腿又邁進了集團公司下屬的另一個貿易公司當一把手。這次一把手當了不到六百天,他再次起跳,挺進了集團公司機關大樓,頭上的烏紗帽換了號,當上了規劃局綜合處處長。衝著郭梓沁的這幾級彈跳,機關大樓裏的一些人私下抖著舌頭議論,說郭梓沁道數不淺,打一槍換個地方,不在一口鍋裏死吃,撈得見好就收,絕對不是個小聰明的人。

話再扯到這次後備局級幹部到水廟線掛職鍛煉,在有關部門最後決定人選前幾天,技術開發局調研處處長肖明川得到的信息還是自己與質監局一個姓張的主任同行,誰知公布名單時,姓張的主任變成了郭梓沁。姓張的主任一肚子氣,找領導刨根問底,據說後來張主任跟領導說急了眼,鬧翻了,臉紅脖子粗地罵了領導的娘。領導很有領導樣,領導沒有罵張主任娘,隻是把這事往上匯報了,結果姓張的主任就給晾到一邊去了,組織部門的人說,多虧沒把張主任當後備局級幹部培養,像這樣低覺悟低素質的人,哪來的培養前途?到頭來還不是培養一個白瞎一個?糟蹋指標浪費錢!那些天裏,後備局級幹部調包這件事被一些人的舌頭挑飛了,說什麽的都有,五花八門,怪話連篇,什麽你看人家就是玩得傳,想弄錢了就去撈鈔票,想從政了就來當官,聽說他過去送禮,都是送房子送車,更有一些活得膩膩歪歪、前後左右找不到奔頭、整天在嘴巴上過大年發牢騷的人,索性拿這件事往狠裏說事,麵對麵跟肖明川說,我操,張冠李戴,六親不認,聲東擊西,暗箭難防,心懷鬼胎,掩耳盜鈴,無毒不丈夫,輕量級對重量級,你老弟睜大眼好好瞅瞅張主任,這還沒上場呢,就給背後亂拳撂倒了,你肖處這個業餘拳手,還是盡早退場吧,別等到了水廟線上,那家夥打出一套組合拳來,以KO方式搞定你還算好的,一旦下手狠了,你的小命可就難保嘍。

郭梓沁的為人處事,肖明川小有領教。有一回,集團公司為了配合北京市政府倡議的全民健身活動,在機關內搞了一場乒乓球賽,集團公司總經理很上心,號召領導幹部積極參加。擁有國家認定的二級乒乓球裁判資格證書的肖明川,這時自然要亮相,而且是首席裁判。在一場八進四的淘汰賽中,郭梓沁跟組織部高副部長相遇了,裁這場球的人趕巧是肖明川。當時肖明川心裏明鏡,論水平,郭梓沁那幾拍球,明顯在高副部長之上,到時他好歹使點勁,就可以連下三局,輕鬆擠掉高副部長。然而郭梓沁在球台上沒有一路稱霸,而是巧妙地跟高副部長打到了決勝局。後來在處理一個關鍵球上,郭梓沁居然做出了一個令肖明川暗暗吃驚的舉動,他把高副部長一個險些擦邊球的球,一口咬定為擦邊球,樂得高副部長直攥拳頭,嘴裏哼哈哇呀。險些擦邊,險多險少,終歸也是沒擦上邊,肖明川的專業眼力是不會在這種球上跌份的。可是郭梓沁一心認擦,事情就有點微妙了,肖明川要是實事求是糾正,就等於沒收了高副部長臉上非正常渠道所得來的興奮,明擺著要得罪人了,而且這個人還是重權在手的集團公司組織部副部長。當意識到了這個擦邊球的厲害後,肖明川也就沒有信心講原則了,當事人都故意找虧吃,自己還裝什麽大頭蒜?於是就把這個人造的擦邊球,放了過去。肖明川合計著,照郭梓沁這種自己算計自己的打法,高副部長贏下這場球問題不大,因為發球權還在高副部長手裏,又是賽點球,高副部長隻要再讓郭梓沁吃上一個轉球,或是逮住機會,抽上一大板,就能淘汰郭梓沁,樂嗬嗬挺進四強。怎奈高副部長這時過於緊張,發球下網,雙方戰平。不過交換發球權後,高副部長仍有涉險過關的機會。郭梓沁發出球,之後接高副部長搓回的網前短球時,推了一個反手直線球,這個球喂得高不說,也很到位,剛好扣殺。然而這時的高副部長,可能是覺得幸福來的太突然了,一激動,又將這次絕殺的機會浪費掉了,他把不該打飛的球打飛了。賽點又到了郭梓沁這頭。高副部長發球,郭梓沁這次回了一個不轉的長球,應該好接,誰知高副部長拉球時,發力過猛,身子失去平衡,撲通摔倒了,結果是郭梓沁意外地贏下了這場他本不想贏的球。身為這場球的裁判,肖明川對這個他過去並不怎麽了解,隻是在傳說中知其很不一般的京城高幹子弟,就這樣有了一次直觀的認識。也正是從這次球賽以後,肖明川在心裏給郭梓沁起了外號——擦邊球!

準備離京的那幾天裏,肖明川心事壓心事,心裏沉得不行,生怕下到水廟線以後步子走不起來,有勁使不上,處處繞不開別腿的人和事,讓擦邊球三比兩比,比成了侏儒埋在人堆裏,一路做他的陪襯,那樣的話,往後的路不論寬窄,都不好往下走了,機遇哪能總來找你肖明川?說不定自己就會在這個處長坑裏,一蹲蹲到白發蒼蒼兩眼近視。

現在沙漠王駛出了車西市區,司機劉海濤耐不住寂寞,晃著肩膀,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嗨,要說賈曉啊,算是混明白了。

賈曉是郭梓沁的司機,平時跟劉海濤稱兄道弟。

肖明川曾聽人說過,劉海濤時常在背後抱怨跟錯了主子,把錯了方向盤,羨慕賈曉,說賈曉整天跟著郭梓沁享清福,活得有光有亮有實惠,哪像自己,整天陪著肖明川到處瞎轉,啥好處撈不著不說,每次出門還要省這節那的,褲腰帶都勒轉圈了,下來肖明川要是評不上模範後備局級幹部,劉海濤說他就去集團公司折騰,見誰跟誰急。劉海濤心裏不平衡,就免不了借酒鬧事。有一次酒後,劉海濤歪歪扭扭,掄胳膊甩腿,拽著肖明川去泡妞,肖明川不動地,劉海濤就擠兌他,叫他別假正經,別害怕,也別哆嗦,錢,他掏,到時肖明川盡管打炮,想打幾炮就打幾炮。見勸說不管用,肖明川來氣了,擰開兩瓶礦泉水,順著劉海濤的頭往下澆。劉海濤嗷嗷了幾聲,一屁股坐到地上,光唧叉開兩條腿,抹著臉上的礦泉水說,操,有緣啊,肖處,倒八輩子黴,才能伺候上你這麽個主兒!肖明川不跟他鬥嘴,動手去扶他。劉海濤起身時,暗中往回找便宜,在肖明川屁股上擰了一下,疼得肖明川身子一抖。

肖明川正正身子,閉上眼睛,不接劉海濤的話茬。肖明川對自己與司機的關係,內心有著明確的四不界定,那就是不遠不近,不冷不熱,不軟不硬,不香不臭。劉海濤又嘮叨了幾句,見肖明川一直沒反應,心裏慪氣,猛踩一腳刹車,坐在後排的肖明川,腦袋一下子頂到了前排座上,眼前一片金星銀星。劉海濤回過頭,肖明川直起脖子,看一眼前方路麵,意識到劉海濤這一腳刹車是多餘的,但他並沒有對這一腳多餘的刹車說三道四,反倒衝劉海濤笑了笑。

死豬不怕開水燙。劉海濤一看自己的惡作劇沒討來預想的結果,就無可奈何地搖搖頭,把一盤磁帶塞進了機子裏。

在鄧麗君哀婉纏綿的歌聲中,肖明川聽到了自己手機短信息的提示鈴聲,他掏出手機,一看是詹彌發來的。

如方便,請幫我買一張碟,叫《女人假日》。

肖處,幾級黃段?劉海濤來神了,回頭說,給咱念念。

好好開你的車吧。肖明川說,回信的詞,腦子裏已經有了,於是就往手機上摁:非常抱歉,現已離開車西,在路上。

如果這會兒還是在市裏,肖明川倒有可能找時間去搞《女人假日》,可現在掉頭返回車西去買一張叫《女人假日》的光碟,跑冤枉路不說,身邊有個劉海濤也是麻煩事,回頭他那張不老實的嘴,還不把你問休克了?

詹彌的短信息又來了:沒關係,一路順風,回來見。

劉海濤咂咂嘴說,肖處,甭憋著,想樂,就噴一家夥,沒事,我弱智,你笑,我會當成傻哭。本來不想笑的肖明川,硬是給劉海濤逗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