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引子 01
這是一個純淨的世界,這裏沒有車水馬龍、燈紅酒綠,也沒有四季與晝夜之分,隻有陰森森的恐懼和黑暗。這是一個讓人無法想象的地下空間,它直接與生命通道的盡頭連接。在這個險惡的黑色世界,塑造了一個特殊群體,他們甘願冒著死的危險,為人類開采光明。他們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演繹出可以同戰爭相提並論的偉大壯舉。他們,就是煤礦工人。他們用辛勤的汗水、智慧的雙手,捧出了另一輪“太陽”,為地球輸送陽光以外的溫暖。當夜幕落下時,神州大地閃爍著的無數斑斕多彩的燈光,至少一半以上是煤礦工人捧出的“太陽”點亮的。隆冬歲月,千萬個家庭的暖意融融,也是在地層八百米深處的礦工日夜奮戰的貢獻。
默默無聞的煤礦工人,用自己的青春、熱血和生命夜以繼日地開采“烏金”,創造出了驚天地、泣鬼神的人間奇跡,推動著人類生命的航船穩穩地駛向遠方……
這次201采煤工作麵頂板的周期來壓,比以往的哪一次都嚴重,按照礦上製定初次放井規程操作和以往來壓的規律推算,老頂大麵積壓力已經釋放,隻是采空區還剩下六根兩米高的柱子被石頭死死地壓著,一半已經被壓入底板裏了。為了回收這幾根柱子,放頂回柱工已經在井下打了兩個連班,柱子沒有絲毫的鬆動。為給礦上減少損失,全班總動員,又連續幹了二十四個小時,用盡了渾身的力氣,柱子還是沒有鬆動。這樣的連續作戰,熬得大夥兒筋疲力盡,都束手無策地躺在回風巷的煤幫上。此時,班長馬俊山撕裂嗓子般大聲地喊道:“狗日的不怕把你們一個一個地睡死了,都給老子滾起來往裏衝,把那幾根柱子整出來!都睜大眼睛看,老頂眼看就要大麵積塌下來了,柱子拔不出來,都是狗熊一堆!”
馬班長雖然大聲地喊著,但其實他心裏最清楚,大夥兒跟著自己連軸轉,累得不成樣子,不說罵爹罵娘,就是朝每個人的頭上踢上幾腳,也沒人動彈。隻有自己一馬當先了。他猛地從地上蹦起來,緊了緊腰帶,憋足了勁,一個箭步衝進了工作麵,八十厘米的釺子夠不著,他換成了一米二的,在頂板下麵支了根木墊柱,然後用釺子把壓在柱子上的石頭一塊一塊地打碎往下撬。大約一個小時後,隨著打碎的石頭垮落,柱子稍微有些鬆動了,馬班長來精神了,他激動地說:“你們一個一個死人,眼睛都給我往裏看頂板!”說完,他似乎忘記了眼看就要冒落的石頭,忘記了生命的存在,毫不猶豫地鑽進去,抱住了冰冷的鐵柱子,撅著屁股往出扒。
大夥兒被馬班長的舉動感動了,也一下子看到了希望。“都給我振作起來,勝利就在這一瞬間!”聽到馬班長的鼓勵,大夥兒的目光不約而同地看向他的方向。
當馬班長把柱子扒出底板一米多高時,隻聽見“轟隆!”一聲悶響,頂板大麵積來壓了,衝擊波卷起煤塵,彌漫了整個巷道,工作麵上除了石頭嘩嘩地往下落,已經聽不到馬班長絲毫的聲音。
“馬班長!馬班長!……”
全班人發出沙啞的聲音在呼喊馬班長,燈光交叉著照射在馬班長的方向,除了石頭劈裏啪啦往下掉的聲音,沒有任何其他的動靜。瞬間掉落的石頭把工作麵所有的空間都堆滿了。彌漫的灰塵過後,隻看見石頭冒落的空隙中有一絲微弱的燈光。“馬班長啊!馬班長!……”頓時巷道裏哭聲一片,班長馬俊山的生命永遠定格在201工作麵……
“眼看到月底了,月度任務還差一大截子,全隊三百來號人能不能拿到獎金,就看你們夜班生產了。尤其是今晚,生產條件非常好,如果這幫煤拿不下來,都是狗熊一個,別想給我活著出來!”隊長田定軍拉長了驢臉,蹲在班前會的凳子上,用滿嘴的髒話,給我們上零點班的工人訓話。
“死鬼,趕快起來,聽剛才夜班升井的人說,工作麵冒頂了,是你們采五隊。”老婆用急速發顫的聲音把我喊醒。我騰地從**翻起來,來不及穿鞋子,光著膀子,提著褲子,驚慌失措地衝了出去。當跑到絞車道旁時,我愣住了。
二十四小時不停運轉的兩條鐵軌,被昨夜飄灑的雪花淹沒,兩節運送工人上下班的綠色車廂,靜靜地躺在絞車坡的盡頭,連接車廂的鋼絲繩,被陣陣刺骨寒風刮得左右晃動。遠望曾經晝夜飛轉的天輪,一動不動地守護在那裏,氣勢宏偉的工業建築,就這樣被皚皚的白雪覆蓋,隻有停留在選煤樓盡頭供人展覽的那列蒸汽機火車頭,在煤倉的遮擋下,擺出一副鋼鐵般的架勢。通往煤場那條順坡道拐了幾道彎的水泥馬路的兩旁,是礦上專門給上下班工人用早餐搭建的攤點,此刻也失去了往日熙熙攘攘的忙碌,在晨霧中瞭望,雪已經把它和天地連成一片,看起來猶如潔白的雕塑。整個鼇北煤礦的角角落落,隻有死一般的寧靜,寧靜得簡直讓人恐慌……
難道這就是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鼇北煤礦嗎?那忙碌礦工的身影哪裏去了?那些排著長龍裝煤的大卡車哪裏去了?
夢,是夢!我被夢驚醒了。我的鼇北,我的煤礦,因資源枯竭你已經關閉一年多了,而你始終刻在我的腦海裏,印在我心的深處,永世不能消失,我和所有同代礦工的童年、青年、中年甚至老年,都與你密不可分,我們這一代煤礦人的情感、價值、事業,都和你緊密相連,成為永遠無法抹去的記憶。
我的鼇北,我的礦工兄弟,我要從我說起,從我的礦工兄弟說起,我要講出我與煤的故事,講出我與我的礦工兄弟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黑色世界裏所發生的一切、一切……
下井挖煤是讓外人感到神秘、恐怖的危險職業,誰若從事了這個職業,就意味著說不定哪天就不能活著上來了。
煤礦環境的特殊,使它成為一般人的禁區,正因如此,也成了作家望洋興歎的創作盲區。
我從事了這個職業,在純黑色的世界裏,和我的礦工兄弟一起奮鬥了不知道多少個日日夜夜,不可避免地有了一定的話語權。
多少次我拿起筆,又放下,內心卻始終有一個聲音使我無法違背,一種莫名的力量驅使著我,仿佛一隻巨大的手,使勁兒攥著我不放,那種緊迫感讓我如坐針氈、夜不能寐。然而,對自己能力的懷疑,也在不斷地阻礙著我,讓我猶豫、矛盾、愁苦,直到一個文學前輩鼓勵了我,才讓我再次勇敢地拿起筆,廢寢忘食、不顧一切地去寫我們的故事。
我與煤有緣,是從出生開始就注定了的。
我出生在北方這個地下儲存著豐富的優質煤炭,地麵群山環繞、溝壑縱橫的小山村,村名叫王家堡子。村子呈南高北低之勢,一百八十多戶人家在我們山區算是大村了,但受地勢的局限,全村都集中居住在一個低窪地帶。特殊的地理優勢,使得我們村終年墒情良好,廣蓄雨水,四季分明,土地肥沃,旱澇保收,人們都說是塊風水寶地,也許這也是先人選在此地紮根的原因吧。據史料記載,明朝崇禎年間的一場大旱,造成關中道“絕糶米市,木皮石麵食盡,父子夫婦相剖啖,十亡八九”,當地的王姓大戶人家分散逃生,其中一戶人家逃到了居家九十裏地的黃土高坡,在一個廢棄的窯洞裏安了家,開始靠漫山遍野的野果子充饑,然後開荒造田,維持生計。從平原到山區,難免生活不習慣,也畢竟不是長久之計,年饉過後,他們便看上了現在這塊南麵靠山、北方溝壑縱橫、便於排洪、易守難攻的特殊地形,決定遷徙到這裏安家。
我出生的時候,村上有王、何兩個大姓,已共處不知多少年。何姓來自何方無從考證,至於王姓,村上有一位對家譜和曆史感興趣的年長者,根據他搜集的支離破碎的傳說,和唯一保留下來的一幅王姓影軸,推測王姓家族是唐朝給皇帝李隆基造墓而在關中落戶的。如果說他們崇禎年間才逃難來到我們這裏,那麽算起來我們的村史應該不超過四百年。先輩們早起晚歸,精耕細作,日子過得不算富裕,但在方圓百裏留下了一個民風淳樸的好名聲。從沒有記載的緣故分析,這個村的過去沒有什麽閃光的曆史,也沒有出過有頭有臉的人物。“文革”時期,年代久遠的戲樓和大殿被毀,廟宇作為一個大型煤礦前期開發建設的公房幸免於難,但是唯一讓這個村人感到自豪的古槐樹也在那個時期被家族砍伐。根據樹幹的年輪推算,這株古槐的壽命在五百年左右,從此,年長者就把我們村的存在與古槐聯係起來,統稱五百年村史。
我們這個叫王家堡的小山村從清末到新中國成立前的幾十年,幾乎每年都遭遇土匪掠奪,最後還被胡宗南的隊伍騷擾,聽老人說,胡宗南隊伍過來時,子彈像雨點一樣落在房頂上劈裏啪啦地響,非常嚇人,但由於村風正、民心齊,鄰裏之間關係融洽,沒有遭受太大的劫難。衰落是從六十年代開始的,其原因是那場文化浩劫使得人心渙散,加上都吃不飽肚子,隻顧眼前利益的族人,自然忽視教育,丟掉了耕讀傳家的傳統,甚至誰家供孩子上學會被劃歸不務正業的行列。我也深受這種風氣的影響,初中沒有讀完就輟學參加生產隊,用勞動掙工分,後來我們全村考上大學的也寥寥無幾。
幾十年後,王家堡子人等來了地下煤炭的大規模開發,先期的礦井建設需要大量的勞動力,煤礦井下開采需要挖煤的工人,煤炭運輸需要車輛銷售,縱向、橫向的需求,帶動了各家各戶經濟的發展,七成的人家靠煤炭走上了富裕的道路。
淳樸的村民之前不知道,我們村地下竟然有煤,方圓一百多公裏都是煤海。從記事的那一天起,煤在我腦海裏就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跡,對黑色世界最為可怕的想象,就是挖煤礦工的生活。
聽大人說,我們村子東北方向五公裏的地方,有個古老的煤礦,名字叫妖魔井,傳說是舊社會礦主將人欺騙到井下挖煤,一個月才讓上來見一次太陽,還不給工錢……這樣一傳十,十傳百,激起眾怒,引起了官府的重視,礦主受到了最嚴酷的懲罰。
礦主拿官府沒有辦法,隻能把怨氣往礦工身上撒,甚至做出了慘無人道事情。一天,當三位工人像往常一樣乘坐罐籠下到井下一半時,狠心的礦主斬斷了麻繩,然後封閉了井口,三名掉下去的礦工連同正在作業的十名礦工,全部悶死在裏麵。
黑心的礦主就這樣把活人不明不白地悶死、摔死在裏麵,人們都說他們死得冤枉,陰魂不散,所以每到傍晚,路過這裏的人仿佛都能聽到地下狼嚎鬼叫的聲音。因此人們將這個煤礦取名妖魔井,這個名字一直流傳至今。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當時的人民公社為了發展集體經濟,重啟了這個不知道沉寂了多少年的礦井。當下井工人穿著一身漆一般黑的衣服,頭戴火柴頭大的雞娃燈升井時,臉上髒得隻能看見一溜白牙和血紅的眼圈,猛地一見非常嚇人。巧的是,一次礦工升井,剛好被一位路過這裏的乞丐看到,嚇得乞丐撒腿就跑,見人就說,我看見鬼了,我看見鬼了……
恐怖,就是我對礦工最初的印象。
每次看到父親從很遠的煤礦用生產隊的騾子馱兩口袋煤回來的時候,我心裏就有一種說不出的害怕。父親從口袋裏把煤倒出來放在灶房的案台下麵,黑乎乎的一堆,我看見之後,就不敢一個人進灶房了。但是,母親每次做飯時,從案板下麵用炭鍁把煤端出來用水攪拌好,然後用鬆軟的柴火引著,把這黑乎乎、濕漉漉的東西放在點著的柴火上麵,拉起風箱,不一會兒,煤就變成了一片火的世界,火焰不時地噴出來,整個廚房暖和起來,鍋裏的生米也變成了熟飯,每當看到這一幕,我就感覺簡直太神奇了。
上小學期間,正趕上“文革”後期,我們接受第一次精神洗禮,參觀距離家鄉五十公裏的一個叫作霸王窯的煤礦階級教育展覽館,高年級的同學已經分兩批參觀回來了,寫了不少的體會文章,張貼在學校走廊的閱報欄裏,到了我們這一批,學校做了充分的準備,目的是達到更好的教育效果。出發的前一天,教導主任王金啟老師給同學們做了階級教育動員,要求每個學生帶著階級感情去參觀。第一批回來的同學講,到目的地要翻兩座大山,經過四座大型煤礦,還要跨越數不清的陡坡、河流,五十公裏的路程,來回兩天時間,非常辛苦。老師動員說,長途跋涉也是受教育的一種方式,紅軍兩萬五千裏長征都是走出來的,這算什麽。動員會上還規定,不許請假,實際上誰也不願意請假,都在急不可耐地等待這一天的到來,生怕因其他原因取消了參觀的計劃。
出發的前一天晚上,同學們激動得幾乎都沒有睡覺,衝天的革命意誌和好奇把一切顧慮都衝淡得無蹤無影。
出發是1972年清明節前一天的早晨,全年級六個班的二百四十名同學,五點起床吃飯,六點準時出發,每個人都帶足了兩天的幹糧,拿著一個喝水的搪瓷缸子。
出發時同學們排成長隊,各走馬路一邊,向既定的目標方向行進。步行一小時後下了個大坡,走在川道和一條河流並行的路上,兩邊是綠油油的麥田,趕早的農民扛著犁耙,趕著牲口,已經到了田間地頭,種春天第一季的正茬玉米,儼然一派春意融融、農耕繁忙的鄉下圖景。此時,老天爺突然變了臉色,先是從北邊飄過來的烏雲遮住了東邊初升的霞光,緊接著,星星點點地飄起了雨點,開始同學們還沒有什麽反應,想著雲過之後就變成晴朗的天空了。但是,頭頂上的雲老散不去,農民趕著牲口有的還沒有到地頭,就折回去急忙往回走。
看來雨真的要下大了。
老師讓同學們加快腳步趕路,瞬間由星星點點的雨花成了傾盆大雨,石子墊起來的道路泥濘不堪,前行十分艱難,不少同學跌倒爬起來再艱難地前行。雨下起來沒完沒了,天陰沉得像鍋底一樣,遠看已經和地平線連在一起了,沒有絲毫變晴的跡象。此時,隊伍中間出現了竊竊私語,有的同學提議返回學校,往前的路還長著哩,有的還說回去等天晴了再去。聽到同學們灰心的抱怨,教導主任王金啟老師提高了嗓門,嚴厲地說:“有那麽難嗎?有紅軍爬雪山過草地那麽困難嗎?我們學校前幾屆參觀霸王窯,天幾乎都下雨,這是老天爺在哭訴,同我們一起祭奠逝者。都給我打起精神,一起唱《中國人民解放軍進行曲》: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
老天爺好像是故意考驗這些羽翼尚未豐滿的學生隊伍,在艱難前行中,同學們看見前麵隱隱約約出現了一座座高低不平的建築,遠處還傳來火車的鳴笛聲,隊伍裏有同學驚訝地叫了起來,火車來了,火車來了。大家一下子興奮起來了。是啊!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文革”後期,我們這些山區未成年的學生,絕大多數都沒有見過火車,能聽到火車的叫聲,看到火車,淋雨還算什麽,激動的心情衝淡了大家的沮喪。
王金啟老師將同學們安頓在路邊還沒有圍牆的一個大房子裏避雨,他說,這是東安煤礦,一個新建的大煤礦,一年要生產一百多萬噸的煤炭,這火車走的就是專門為煤礦修的運煤的鐵路。說完,老師又流露出得意的眼神說,同學們先在這兒避雨,我去礦上聯係一下,看能不能乘坐火車去霸王窯。同學們響起熱烈的掌聲,雨水從頭澆到腳,再加上春意料峭的寒氣,不少人打起了冷戰,但當聽到要坐火車,渾身都被那熱切的期盼烘得暖和起來。不大一會兒,老師回來說,正好有一列運送井下挖煤機械的火車才卸完設備,馬上就要返回去,礦上同意為我們免費提供坐火車的方便,同學們現在就排隊上車。能坐火車了,還不要錢,二百四十名同學一下歡呼起來了。老師說,不要高興得太早,等上了火車再張狂也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