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下)
(8)京墳鄉塋虞山墓
——登常熟虞山所聯想到的
石英
在北京安家四十年,來京城工作也已二十年了,對京城這個地方感受當然是很多的,其中極其獨特的一點是:在當地人(可能不是全部,但多大比例未曾調查統計)的心目中,有關墳、墓、塋之類的字眼不僅並不忌諱,如果這些墳和墓是與皇帝或王族沾邊兒的話,還別有一種親仰感。譬如離我工作單位不遠有一處據說是八個王爺的安葬地“八王墳”,那麽八王墳一帶有的北京人至今還認為這裏是“風水寶地”;我所住的宿舍樓所在地本來街道社區的正式稱呼是“光華裏”,但有許多人則更樂於稱作“豫王墳”。其實據當地有的學者告訴我:“豫王墳離這兒還有一段距離哩。”可說來也怪,人們偏要將本是旁邊的一個地名拉近到自己身邊;而且在墳、墓、塋之中,這裏人似乎更喜歡“墳”字。
本來,我也應該入鄉隨俗,尊重當地人的觀念。可以理解的是:與皇帝或皇族有關的遺址冠以一個地方的稱謂,一是好記,一是也能稍沾一些王者氣息。但說來也夠執拗,我至今仍不情願稱我的居處為“豫王墳”,而寧可標其街名“光華裏”,這主要是我幼時在故鄉深受當地習俗熏染所致。原來在我老家那邊,凡與死人有關的墳、墓之類習慣地稱為“塋”,對此多少是有些犯忌的。主要是人們覺得不那麽吉利,至少是不願天天把它們掛在嘴邊。記得小時候去鄰村上高小,為走近道必須通過一個名叫“亂葬崗”的地帶,氣氛的確有點瘮人,晚上回得晚了還要碰到點點“鬼火”(磷光)的前迎後隨。後來家長得知,便禁止我們從這裏通過而寧可繞路而行。當然,敝鄉對墳、墓、塋之類字眼的某些忌諱,可能帶有一定的迷信心理在內,那麽這種出於迷信(不吉利)的忌諱較之京城某些人的欣賞乃至榮耀心理更沒有什麽進步意義可言。
盡管如此,由於旅遊所至,由於對曆史文化的鍾愛,多年來我還是看了不少的墓。其中帝王陵有南京明孝陵、北京昌平天壽山十三陵、河北遵化清東陵和易縣清西陵;至於名將、重臣、英烈、士子、後妃的墓塚則有:杭州靈隱嶽飛墓、海南海口海瑞墓、揚州史可法墓、山東東阿曹植墓、陝西勉縣諸葛亮墓、陝西興平楊貴妃墓、內蒙呼和浩特昭君墓等,都引起過各種不同的感受,留下了或深或淺的印象。
但不久前去江蘇常熟虞山,這裏的山與墓都使我感覺獨特,意味非常。
虞山作為著名風景區,可謂資格老矣。今登此山,不得不佩服古人之慧眼。我以為它是“山不在高,非俗則貴”。不僅不高,而且也不算大。但在缺少高山峻嶺的蘇南地區,於揚子江就近處、陽澄湖畔突起一秀峰奇巒,本身就是一個罕見現象;加之虞山上下,林木爽俊,奇石錯列,山路回曲,步步佳境,尤其是山之西壁,形如虎縱豹怒,雄似岱嶽,隻是縮小了的型號,卻更加別致不俗。由西壁俯瞰,見稻田阡陌,畦畦都有夕暉浸泡其中,宏觀氛圍亦是非常!
如果論及虞山的人文價值,不能不說與這裏上起周初下至清末的一大批曆史名人的墓群有關,前後曆時凡三千餘年,而且虞山即因仲雍又名虞仲而得名。如上所述,一般墓塚對我本無太大吸引力,但虞山群墓似乎是一個特例,感覺自是不同。
首先,作為墓群,它們相互關聯雖然不大,卻也彼此平等;雖繁簡樸華略有差別,但並無等級之分,不似我看到的一些帝王墓群,或為同一家族先後有序,或以一至高帝位為中心,而由王子、王孫、後妃、大臣護衛,人死後也等級森嚴。而虞山墓群主人中有的官高極品(如清朝總理衙門大臣翁同龢),有的位列諸侯(如周時吳國國君周章);卻也有寒士布衣(如明代名醫繆希雍),“圓寂”的僧人(唐、五代、宋代均有)。周圍的環境顯得十分寬鬆,氣氛絕不肅殺。
再者,這裏的墓葬者身份盡管有異,但共同特點是文化意味濃鬱;也許當初並非有意組合,墓群本身就是一部無聲的交響詩。從孔子三千弟子中惟一的江南人、被尊為“孔門十哲”“南方夫子”的言偃,到清代著名詩人馮班;從元代最有成就的山水畫家黃公望,到清末民初著名小說家曾樸。他們中有明末清初的民族英雄,壯懷激烈、視死如歸可與高亢雄渾的悲歌相比的瞿式耜,也有柔弦縷曲、白發紅顏的名士才女錢謙益和柳如是。然而二者又並不完全一樣。錢謙益雖為明萬曆年間探花(進士第三)、號稱“東南文宗”,但節行有汙,屈奉清朝;柳如是雖出身青樓,但深明大義,頗具民族氣節,且兼善琴、棋、詩、畫,被譽為“女俠名姝”,她最終也不甘受辱,死亦抗爭。而瞿式耜與錢謙益雖大致同時,實則兩類為人,假如將虞山墓群比作一部交響詩的話,可能惟一的不和諧音調就是這兩位墓主人了。但這種現象同時也說明虞山墓群是一個雖非有意卻是多音部絕不單調的組合。
不過,墓群並沒有喧賓奪主,山仍是主體,名人墓散落在山上、山坡、山下的幾乎各個景區之內,各自構成為虞山的景點。在某種意義上,也成為吸引不同身份不同職業的人們前來憑吊和考察的由頭,甚至專為看某某墓的遊客也並非絕無僅有。我就碰到過一個來自江北的氣宇軒昂的中年漢子問我瞿式耜墓怎麽走,我告訴他在拂水岩西百餘米處的牛窩潭旁邊。他說他從小就崇敬大義凜然、不畏強敵的民族英雄,不惜自掏路費也要親眼看看有關他們的遺跡。又有一位某省市博物館的畫師,已近退休年齡,還專程由西北跋涉前來,親瞻清朝康熙年間書畫家王石穀墓(王在花甲之年主持繪製的康熙《南巡圖》,被康熙皇帝賜書“山水清暉”,因自號清暉山人)。還有一位衣著隨意滿麵風塵的女士來至虞山西南麓拂水岩下花園浜尋找柳如是墓。她說她要寫一本《名妓傳》,為此做了兩年準備,尚未動筆。她瞻拜過後,微露遺憾之色,自語道:“為啥不和錢牧齋合葬呢?”牧齋,錢謙益的號,這位女士稱之牧齋,足見她自稱做了若幹準備工作之言不虛。
這又是虞山墓群非常耐人尋味之處:真是蘿卜白菜,各有所愛。在虞山看這墓群時,至少是暫時將京城人愛說的墳敝鄉人俗稱的塋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