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船娘

胡業文

一隻烏篷船**開粼粼波光,咿呀的櫓聲中,劃來船娘搖曳的身姿。

鬱達夫在《揚州舊夢寄語堂》中,曾這樣傳神地描述:

“用以撐船的,是一根竹竿,使勁一撐,竹竿一彎,同時身體靠上去著力,臀部腰部的曲線和竹竿的線條配合得異常勻稱,異常複雜。若當暮雨瀟瀟的春日,雇一容顏姣好的船娘,攜酒與菜,來瘦西湖上遊半日,倒也是一種賞心的樂事。”

用不足百字便把劃船的船娘描述得如此生動,如此美輪美奐,不僅因為鬱達夫有著一支生花妙筆,還因為他出生於江南水鄉,自小就看慣了家鄉的船娘,並對她們懷有深沉的感情。

一位叫陸士萍的老兄,對船娘的描寫也不遜色多少。他的詩寫道:

夜半遊人興未央,棹歌燈影看船娘。

一篙撐走波心月,兩槳劃來袖底香。

媚目瞅人魂化水,清流濯足腿凝霜。

誰家娶作閨中婦,羨煞天街放牧郎。

船娘作為江南水鄉一種獨特的、活的、最具代表性的文化符號,和生養她們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乃至整個江南水鄉的悠久曆史融合一起,渾然一體。如果沒有了船娘,江南水鄉還是江南水鄉,卻要在曆史上缺少一種厚重,在文化上缺少一些景深,在色彩上缺少一些亮度,走過,看過,想過,猶如鳥兒飛過天空,缺乏給人們留下深刻記憶的支點。

文人騷客每寫江南水鄉,一定要寫到船娘,似乎已經成了一種自覺和潛意識。生活在江南水鄉的文人騷客自不必說了,就是遊覽過江南水鄉的文人騷客,那怕如我等在文學這塊園地上耕耘的“半瓶醋”,總也禁不住要塗抹幾筆。作為一個僅僅坐過船娘幾次船的北方人,現在要專門寫一篇關於船娘文章,不免有些膽怯。

然而,鋪開紙,拿起筆,我還是堅定了決心。因為作為一個北方人對她們認知上的陌生感,與她們在生活、文化、情感上存在著巨大距離。

她們的美作為一種客觀的存在,作為江南水鄉之美的最具活力的部分,任何人不會也不能做到視而不見,也更不需要一種距離來發現。而我相信正是這種距離感,可以給我審視她們的客觀和冷靜,給我書寫她們的足夠空間。

相傳船娘起源於隋朝。

大運河開通後,荒**無度的隋煬帝乘龍舟南下巡視,遊覽江南美色,竟然突發奇想,不用男人劃船,而讓當地官府挑選美女,由她們接替男人把纖繩拉在肩上,把這個隋朝皇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霸道拉在肩上。對於這些纖弱的女子,隋煬帝的這一荒誕行徑實在是一種苦難。誰知她們的這一苦難並沒有因為隋煬帝的沉沒於荒草而結束,相反,卻因後來的封建王朝從朝廷到地方官府的競相效仿而延續。從此,天生身材小巧玲瓏,習慣了在閨閣中紡紗織布、刺繡紮花的江南女子,特別是那些漂亮女子,不得不隨時聽候官府的征召,充當纖夫,或劃槳搖櫓,以悅那些達官貴人。

然而,這也僅僅是傳說而已。

雖然是傳說,但還是太殘酷和無情了,會讓人覺得不舒服,在放眼秀麗的江南山水時,於內心生出不忍。所以,我更願意相信另一個傳說:西施是最早的船娘。

伴君如伴虎。曾經的浣紗女幫助越王勾踐滅了吳國後,厭倦了仇恨,厭倦了戰爭,厭倦了爾虞我詐,攜情人範蠡急流勇退,泛舟於太湖之上,與湖邊的居民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過著不為官場所擾、不為常人所識的百姓生活。於是,一個,兩個,三個,先是太湖邊的女子,接著是更多的江南女子紛紛效仿,從父親、哥哥、丈夫的手中接過了撐船的櫓,打魚、采菱、趕集,於湖泊河道中一邊劃船,一邊唱著:

彼澤之陂,有蒲與荷。

有美一人,傷如之何!

寐寤無為,涕泗滂沱……

或唱著: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

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

遼闊的水麵是舞台。咿呀的槳聲是伴奏。輕柔的濤湧是和聲。瀲灩的湖光是燈光。遠處的青山在她們的歌聲中靜默。湖中的魚蝦在她們的歌聲中暢快地遊弋。碧綠的荷葉在她們的歌聲中抖落最後一顆水珠。一朵朵的蓮花在她們的歌聲中綻放。從頭頂飛過的一隻水鳥也會因為她們的歌聲在天空逗留、盤旋。

她們唱著自己的心事,或者和唱著她們當中某一個人的心事,唱得信馬由韁,隻由著自己的心情,隻由著自己的喜怒哀樂。其實,她們對唱什麽都無所謂,有沒有人聽也無所謂。如果掩飾不住的是內心的喜悅,那麽唱出來與大家一起分享;如果內心的憂傷難以抑製,那麽唱出來,讓歌聲衝淡,讓心情變得如同生養她們的水一樣清亮。

她們是女人,被認為天生就是“小心眼”,其實她們的內心如同眼前的水麵一樣寬闊;她們是女人,被認為生性脆弱,其實她們的身心如同手中的竹篙一樣堅韌。

作為另一種版本的“東施效顰”故事,她們沒有被後人嘲笑,也不應該遭到後人的嘲笑。相反,勤勞精神和家庭責任,讓她們在無意之中完成了自身與江南水鄉的一次完美融合,使水鄉文化在人文上實現了一次跨越式的提升。

不過,她們才不去想這些。

她們是小老百姓,過的也正是她們想過的,是小老百姓的淡定的日子和光景。與其想那些離她們遙遠的事情,還不如去想回到家裏,怎樣給家人做一頓可口的飯菜。她們的心思很單純,並因這種單純而快樂;她們的日子並不寬綽,卻因為知足而幸福。

黃昏,她們回到村莊,把纜繩拴好,彎腰背起背簍裏的幾條金色的鯉魚,或者是趕集買回的鹽巴、茶葉、布料等等,擦一擦額頭的汗水,攏一攏被汗水浸濕的頭發,坐在灶台前燒起一縷縷白色的炊煙,把幽靜的小院暈染得溫馨熨帖;清晨,她們又迎著朝霞走出家門,走過泛著亮光的青石板路,走向渡口,跳上寄托了她們的生活希望,也寄托了她們豐富情感的小船,手中的櫓一推一拉,在湖麵上劃出新一天的第一縷清波。

碎銀般閃亮的波光中,她們就這樣劃著,不慌不忙,一直從春秋劃到了盛唐。

經濟的強盛,帶來整個社會財富的急劇增加,也必然使得掌握了多數社會財富的那一少部分人的範圍不斷擴大,以及這部分人占有欲望的膨脹,進而帶來的是可以用來交換的商品範圍的不斷擴大。於是,到了盛唐,船娘這個群體開始分化,她們中的一部分人獲得財富以維持和改善生存狀況,憑的不再是靈巧的雙手,而是江南水鄉的山水賦予她們的天生麗質。

從此,在江南的某些地方,她們有了一個並不太光彩的稱號:船妓。她們劃的船——她們已經開始很少劃船,而是專門有人為她們劃船——也有了一個**的名字:花船。

這時候,她們依然還隻是船娘這個群體中很少的一部分,但儼然喧賓奪主了,無論是在當地人眼中,還是在整個社會發展的曆史和船娘的發展曆史中,名聲蓋過了多數人。

這種情況一直延續到明清、民國。而所謂的花船,已不再作為勞動和代步的工具,而是成了達官貴人、巨商富子滿足**欲的“樂土”,成為他們進行軍事、政治、經濟諸方麵秘密交易、賄賂的社交場所。

因為她們,船娘這個群體開始為所謂正派的人所指責和詬病。盡管這些所謂的正派人中,也不乏這樣一種人:如果兜裏的銀子夠多,如果身邊沒有“河東獅吼”,也會一近芳澤。

因為她們,江南水鄉清秀中添了一抹豔麗,平淡中多了幾分趣聞和傳奇。這豔麗、趣聞和傳奇,讓被視為人間天堂的江南水鄉多了些世俗的煙火味道,並因此而平添了自然環境意義上的張力。

因為她們,各地的富商大賈、達官貴人趨之若鶩,靜謐的水鄉多了幾分繁華和熱鬧,閑適的生活中多了幾分金錢和權力的炫耀。

還是因為她們,各地的文人騷客紛至遝來,白居易來了,元稹來了,秦少遊來了,李賀來了,水鄉的青山綠水、亭台樓閣、寺廟尼庵由此而多了為世人所傳頌的詩詞歌賦,水鄉濕潤的空氣中氤氳著濃濃的墨香。

而她們當中,又以眠睡於西湖之畔的蘇小小最讓人記憶深刻。

這個因父母離世家境日漸落敗而墜入風塵的小女子,用她僅有的十九個生日詮釋了什麽是“紅顏薄命”,詮釋了什麽是“多情女子空餘恨”。她因出於官宦人家而熟讀詩書,因熟讀詩書而生就一顆多情且孤傲的心。

一顆多情且孤傲的心,使得她勇於向世家公子追求純真的愛情,完全不顧自己風塵女子的身份和世俗的目光,以及可能對自己造成的巨大傷害;使得她甘於向萍水相逢的落魄書生贈以數目不小的銀兩,助他金榜題名,實現當時一個讀書人夢寐以求的願望;也使得她敢於對自命不凡的高官說不,還能從容不迫,信口吟出“梅花雖傲骨,怎敢敵春寒?若更分紅白,還須青眼看”的詩句來。

我終於明白,為什麽從古至今,文人騷客對於她從不吝嗇筆墨。

還是餘秋雨老師在《西湖夢》一文中說得好:

“由情至美,始終圍繞著生命的主題。蘇東坡把美衍化成了詩文和長堤,林和靖把美寄托於梅花與白鶴,而蘇小小,則一直把美熨帖著自己的本體生命。她不作太多的物化轉捩,隻是憑借自身,發散出生命意識的微波。”

即便僅僅是生命意識的微波,隻要有滴水穿石般的堅守,以小小的一己之力,也足以在曆史的長河中帶起屬於她生命的漣漪。

2004年,經過杭州市民的熱議,杭州市政府重修了蘇小小墓,由著名園林家孟兆楨親自設計,並請當地有名的十二位書法家撰寫了楹聯。這是讓人欣慰的。因為蘇小小墓的重修,不僅增加了西湖的曆史趣聞,更體現了我們這個社會的開放與包容,體現了我們對生命本真的尊重,以及價值觀念的完善和成熟。

2005年秋,當我來到慕才亭前,麵對眼前的景象卻陷入一種悲哀:那些人把慕才亭視作了“摸財亭”,擁擠成一團,爭著搶著在饅頭狀的墓塚上貼硬幣,以祈求財源滾滾。

生前達官貴人、富商大賈、翩翩公子爭相拜會,以至門庭若市,死後還要被人如此誤解和驚擾,難道這就是她的宿命?

從堅守自己人格和信仰的層麵來說,蘇小小並不寂寞,因為與她做伴兒的,還有一個叫張阿翠的船娘。

因為與康有為做了一對老夫少妻,而在晚清的官場和社交場合轟動一時的張阿翠,應該算是另一類船娘的典型。作為西湖邊的一個普通的農家女子,她恐怕從來沒有想到,也不會想、不敢想與因“戊戌變法”而揚名天下的康有為發生什麽瓜葛。

然而,命運就是如此地捉弄人。

1916年夏天,康有為應時任浙江督軍的呂公望和警務處長夏超之邀,到西湖避暑,並在當地權貴、軍閥的幫助下,在西湖邊置建成了“一天園”,準備長期居住。此時,已經身心俱疲的他或與朋友在園中談論詩文,或泛舟西湖,遊覽湖光山色,除此已無太多奢求。

其間,他是無意之中看到張阿翠的。

當時隻有19歲的張阿翠,雖然正值妙齡,卻並無沉魚落雁之容,加之做船娘經常風吹日曬,怎麽說也就是一個尋常百姓家的一個尋常女孩而已。難道就是尋常百姓家女孩的單純和質樸撥動了康有為的情弦,被他一眼相中,並許以厚禮娶回家做了姨太太?已經年過花甲的康有為對於可以做他孫女的這位姨太太,應該說還是不錯的,不僅要她伴讀陪寢,“後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在一身”,還親自教她讀書寫字。特別是知道自己時日不多之後,還專門為她寫了為數不少的書法,希望在自己去世後可以成為年輕的姨太太的度日之資。

因丈夫聲名顯赫而尊貴一時,又因為丈夫的早早離世而孤苦半生。雖然出生於平民之家,甚至過得還是扳著指頭計算柴米油鹽支出的日子,但是我相信這依然並非張阿翠想要的生活,也非其他任何一個女性想要的生活。但是,她又隻能認命。她得遵從父母之命。她的生命中還沒有長出抗爭的勇氣和力量,更要命的是江南水鄉如此之大,除此之外卻不能為她提供立錐之地。

即便如此,一旦真的走進康家的大門,成為明媒正娶的康家姨太太,在康有為去世後,年輕的她依然自覺地選擇了對自己來說近乎殘酷的堅守,不但為丈夫守寡到終老,而且在手頭拮據的時候,也沒有變賣那些書法而讓自己生活得寬綽一些。

她甚至沒有動過變賣哪怕其中一幅書法的念頭。她並非懷疑變賣康有為的那些書法能夠給自己帶來什麽,自從走進康家的大門後,耳濡目染,她已經不再是之前那個懵懂的小女孩了。她也並非不能把那些書法拿到街市上去變賣,那是康有為留給她的私人財產,她有支配的權利,而且把那些書法抱到街市上比她劃船要輕鬆得多。

她已經把那些書法當成了丈夫生命存在的一部分,也當成了自己生命存在一部分而擁有,而珍惜,而秘藏。沒有人會變賣自己的生命,她也不能。夜深人靜,燈光如豆,情感孤寂,她總要拿出來一幅又一幅,一遍又一遍地看。對於那些濃淡、疏密變幻的黑色字體,她並沒有多少鑒賞能力,但是卻能夠從中看到康有為書寫的姿勢,看到向緩緩地研墨的她投來的慈祥微笑。

然而,讓她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一次又一次拿出那些書法來看,終於讓盜賊獲知了她秘藏的所在。就在那些書法被盜後不久,她的生命也隨之油枯燈滅。

如果說蘇小小的堅守,是因為有著一顆孤傲的心靈,還能把生命活得五彩斑斕;那麽,張阿翠的堅守,就是麵對封建婦道的軟弱和迂腐,隻能把活潑潑的生命封閉在一個灰色的山洞裏。然而,這種軟弱和迂腐一旦超出了人們的想象,具備了某種超乎尋常的力量,又不得不讓人由“哀其不幸,怒其不爭”而感動,甚至敬佩了。

或許她太普通了,就像織就了江南水網的某一條河道,盡管有康有為的襯托,她還是沒有被太多的人記住,也沒有人為她樹碑立傳。相比張阿翠沉睡於一個不為人所熟知的角落,死後還有資助過的書生為她立碑,蘇小小是幸福的。然而,相比蘇小小死後依然被那些一心做著發財夢的人所誤解和驚擾,靈魂真正獲得了一個寧靜的安息之所的張阿翠,難道不也是一種幸福?

深諳“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封建君臣之道的西施,攜情人急流勇退,讓江南水鄉從此在明澈中多了幾分城府與智慧。她超脫的槳聲中,透著的是睿智和安逸。蘇小小與張阿翠們,以和她們纖弱的身體不相稱的強大意誌力,實實在在為江南水鄉增添了幾分硬度和骨氣。蘇小小追求真情未果,卻洞察了世俗冷暖,她沉重的槳聲裏,透著的是世故與嘲弄。張阿翠由普通而尊貴,又由尊貴而歸於普通,再次踏上烏篷船,再次搖櫓,她的槳聲沉悶,透著的一定是道不盡的滄桑和孤寂。而在得到了國家領導人關心的新中國的船娘,劃船的槳聲則隨著她們生活的時代,來了一次漂亮的轉身——不,是超越,讓人心曠神怡的聲音中透著自豪和自信。這種自豪和自信,不僅僅是她們對水鄉文化的傳承得到了肯定,還有她們正在成為展示水鄉女性美,甚至是東方女性美的窗口。

新中國成立後,首先在西湖誕生了第一批真正意義上的職業船娘,她們的身份真正回歸搖櫓的女人這一本義。她們不但成了工人,還有了自己的工作服:中山裝樣式,蟹殼青卡其料子,衣服上貼了兩個大口袋,藍色褲子,並且每位船娘的衣服上都印有她們各自的工號。相對於江南水鄉秀美的風景,雖然土氣了些,過於職業化了些,卻明示了她們身份的提升和承載的責任,同時也宣告了一段舊的、漫長曆史的結束。

據說,周總理曾特批布料為她們定製工作服。這實在是一種驕傲。

黑色綢褲和白色的棉布上衣曾是船娘最初的標誌性裝扮。辛亥革命以後,一些地方的船娘開始留短發,著短旗袍,穿粗白線襪,效仿當時時髦的女學生。但是,最漂亮的要算現在西湖船娘的服飾了。在考證了曆史船娘人物宋嫂服飾原形的基礎上,水綠色的窄長袖,前襟後背是白地藍花的手工印花布,配上同色包頭的帕子,身上還斜背個同色的小布袋。曆史與時代、傳統與時尚、人與周圍環境的結合,新的船娘職業裝不僅透出濃鬱的江南風情,也讓船娘與青山綠水相映成趣,更成為山水之外又一道絢麗的風景。

現在有女大學生也做船娘了。相對於前輩,她們所接受的良好教育,以及豐富的知識,對於水鄉文化的傳承和發展實在是一件幸事。

有人曾總結船娘的特點,一是身材好,二是船劃得好,三是能說會唱。我認為遺落了很重要的一點:廚藝好。

相傳淳熙六年,宋高宗趙構來到杭州,吃了一個叫宋五嫂的船娘做的魚羹,大加讚賞,並賜名“五嫂魚羹”。秦觀嚐過李真娘親手製作的蝦火蓴菜湯後,詩興勃發,寫下了“西湖水滑多嬌娘”的詩句。不光官做得漂亮,在吃食方麵也堪稱美食家的蘇東坡,在任杭州太守時,就很喜歡西湖船娘的“排南”和“滿台跳”。特別是“滿台跳”,也叫醉湖蝦,先用白酒把蝦醉一下,再與南乳、生抽、白糖調拌,端上桌時蝦還活蹦亂跳,由船娘捉而剝之,此情此景就不單單是吃的享受了。

因為不太喜歡吃魚蝦,我既沒有吃過五嫂魚羹,也沒有吃過蘇東坡推崇的排南和滿台跳,但船娘那軟語輕唱的船調,至今依然在耳畔回響:

“天涯呀海角,覓呀覓知音,小妹妹唱歌郎奏琴呀,咱們倆是一條心……”

唱歌的船娘是一位二十七八歲的新媳婦,剛結婚還不到一個月。怕我們聽不懂,她唱第一遍用的是普通話。在我們的要求下,她又用吳儂軟語唱了一遍,雖然聽不懂,但如船下的水波一樣柔柔地**漾的曲調,比聽得懂時更有感覺。

“老公怎麽放心你當船娘?”同船的朋友和她開玩笑。

“為什麽不放心?我們這裏的魚讓人吃,卻從來不吃人的。”

她的回答機智而幽默,把整船的人逗笑了,兩頰飛起紅暈,疑是夕陽下微微漾動的波光在她臉上的倒映。

耳邊突然傳來幾聲鳥叫。

我放下筆,推開窗,探頭出去,看到東方已經浮現一片魚肚白,儼然月光下江南水鄉靜靜的水麵。

睡意襲來,我決定要睡了,似睡非睡間,感覺自己正坐在船上,伴隨著咿呀的槳聲和船娘的輕唱,在滿湖粼粼的波光中,劃向水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