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德森這輩子除了自己不相信其他任何人,所以當他弄明白手上這張頭顱核磁共振報告單上所要表達的意思後,沒有和任何人說。

“叮——”

黑暗中發出了清脆的聲響,一束藍紅相間的火苗躥出。亨德森把報告單的一角放在打火機的火苗上,瞬間寫滿字的紙燃燒起來,映出了上麵的字跡。

該來的終歸還是來了。

亨德森注視著火焰漸漸吞噬那些宿命般的字跡,碧藍的眼睛裏閃耀著黃色的光。命運非常的滑稽,滑稽得讓他覺得有些恐怖,可笑的是,他是在上個星期才意識到的。

“爸爸,上次我們去迪士尼樂園玩了好幾次的那艘大船叫什麽呀?”

“我知道!叫……叫……啊呀,我也想不起來了。爸爸,叫什麽呀?”

那天亨德森窩在兩個女兒的房間裏,一個溫馨的夜晚。

“叫什麽呢?讓我想想。”

亨德森頭枕著胳膊斜躺在了白色天鵝絨的地毯上,假裝在回憶。

“爸爸,你想出來了沒有?”

“爸爸是不是也忘了?嘻嘻嘻。”

他皺緊眉頭,假裝自己不知道,其實他早就胸有成竹了。

“爸爸,你以前不是說自己記憶力特別好嗎?怎麽說不上了?”

“哈哈,爸爸也有失手的時候哦!”

亨德森愁眉鬆解,接著慢慢露出笑意。

“我想起來了!”

“叫什麽?”

“快告訴我們。”

“叫……”

亨德森剛想把“海盜船”這三個字說出來,忽然腦子裏變成了一片空白。

“叫……”

“叫什麽啊?”

兩個女兒歪著頭看著自己,他看到了兩個穿著天使翅膀衣服的小天使,除此之外他腦海裏空空如也。

“爸爸?”

亨德森使勁地在腦子裏麵回憶,抓取著任何能夠從記憶宮殿裏冒出來的詞匯。

可惜一個單詞都沒有。

“好了,兩位小祖宗,該睡覺了……啊,亨德森先生,不好意思,我沒注意到您。”

臥室的門打開了,穿著圍兜的女仆人端著盤子從門外準備走進來。

“沒關係,南,南……”

“是南希絲,亨德森先生。”

南希絲端著盤子畢恭畢敬地走進房間,盤子上是兩杯牛奶。

“對,對,南希絲。”

亨德森的眼睛始終沒離開南希絲,仿佛隻要南希絲離開自己的視線,那麽“南希絲”這三個字就會永遠地從自己的記憶裏消失。

“來,兩位小天使,睡覺前把這兩杯牛奶喝了。”

南希絲的腰圍挺大,她費勁地彎腰蹲下來,把盤子放在了地上。

“不要!我們不要睡覺!爸爸還沒把那艘大船的名字告訴我們呢!”

“對!南希絲,我們不想睡覺。”

兩個小天使嘰嘰喳喳地不願意就這麽輕易地被南希絲製服,她們拱起身子爬到了亨德森身邊,兩對天使翅膀一抖一抖的。

南希絲有些不知所措地坐在地上。她平時見到亨德森的機會不多,隻知道他是個非常有權勢的人,此外還是個威嚴而又不苟言笑的人。自己從一進門到坐在地上,亨德森一直盯著自己看,而現在他又抱著女兒們沉浸在天倫之樂裏,南希絲實在搞不懂亨德森心裏麵到底在想什麽。

南希絲是不可能明白亨德森心裏到底在想什麽的。他的內心正在恐懼、鎮定、疑惑以及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安感覺間來回切換。笑靨如花的女兒像走馬燈般在麵前旋轉,她倆不停地對自己說著什麽,他耳朵聽到了,可是他的大腦卻理解不了。他瘋狂地在腦海裏尋找著那三個字,但是那三個字不知道躲到哪裏去了,最終還是南希絲忍不住把答案說了出來。

“亨德森先生,是不是海盜船?”

海盜船,海盜船……

亨德森嘴裏一直默念著,害怕這三個字再一次不翼而飛。

火焰就快要燒到手了,他鬆開報告單,一團火光垂直掉落在了地上,片刻後熄滅了。房間又重歸黑暗。亨德森閉上眼睛,一張年老男人的麵孔模模糊糊地浮現在了他的意識裏。一張蒼老的臉,一張熟悉的臉,一張在記憶裏塵封已久就快腐爛的臉,沒想到這個夢魘還是跟了過來。

說起來,亨德森對自己的父親並沒有那麽多恨,其實連怨都沒有,隻不過身處兩個不同的時代讓他和父親產生了無法消弭的隔閡,就像亨德森和他的兒子。最終,在父親彌留之際亨德森和他還是和解了。不過,和解雖然能夠解決兩人精神世界上的矛盾,但是亨德森家族基因裏的不可調和性卻無法得到和解。

那是上天對自己家族的詛咒嗎?

亨德森以前不相信什麽宿命論,就像自己從不相信其他任何人一樣。剛剛燃燒成灰的那張報告單上的診斷結果卻仿佛是在他設計好的未來之路上橫亙了一道懸崖,懸崖的下麵深不見底,懸崖的對麵遙遙無期。

亨德森從上衣口袋裏麵取出了一根尚未剪開的雪茄,將雪茄的一頭輕輕含在了嘴裏。現在知道這件事情的隻有他一個人,他可以和自己的私人醫生溝通,試試看那個目前最流行的CAR-T療法(嵌合抗原受體T細胞免疫療法)是否有用。或許會像那個得了腦癌的前總統一樣,腫瘤細胞徹底消失。有多大可能性治愈呢?那個印刻在亨德森家族基因裏的詛咒會不會卷土重來呢?此外更讓亨德森擔心的是,他認為他的私人醫生說不定並不那麽值得信任。

對亨德森來說,這是一件不可以向任何人透露的秘密。

“叮——”

火光又出現了,他稍稍將嘴往前伸,就在火焰的外圍即將觸碰到雪茄的邊緣時,放在身旁的手機響了。

亨德森沒有心情接任何電話,他關上打火機後靜靜地等待鈴聲的停止。鈴聲像早晨的鬧鍾不知疲倦地工作著,終於引起了亨德森的好奇。

他接起了電話。

“喂,羅賓,什麽事?”

“《美國陷落》出了點問題。”

“我現在沒空,你等會兒再打給我。”“有兩個電腦人逃出來了。”

亨德森不知道應該稱呼那兩個人為喬治和凱瑟琳,還是祁龍和鈴木透夫。

那天晚上他戴著墨鏡坐在沿街停靠的黑色轎車裏看著一男一女走進了一幢公寓樓,那個高大英俊的男人應該就是祁龍,那個擁有著啦啦隊隊長身材的女人應該就是鈴木透夫。

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精挑細選的手下在停車場裏的SUV裏隨時待命,鈴木或者準確地說是凱瑟琳房間裏的監控早已經全部布控完成,就等時機成熟將這兩人一舉拿下。

抓捕計劃是亨德森親自策劃和部署的。從羅賓那裏得知消息後,他用了最短的時間把喬治和凱瑟琳的人生軌跡和社會關係摸查清楚,同時仔細思考了祁龍和鈴木透夫在現實世界裏可能發生的行為和各自動機,他認為越快下手越好。

時間很緊迫,亨德森按照增殖公式算了算,離自己失去語言能力至多還有一年的時間,但腦子裏麵隨便哪一根不聽話的血管爆炸也許就在下一秒,所以從現在起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倒計時上的跳針。

那兩個人進了電梯,金發女子開始主動勾住金發男子親熱起來。亨德森像欣賞電影一樣看著墨鏡鏡片裏麵傳來的畫麵,就如同他當初設計《美國陷落》這個遊戲劇本中人物背景時那樣,在電腦前麵像上帝般觀察著劇情的走向,隻不過這一次遊戲裏的人物來到了現實世界裏。

羅賓剛開始與自己講祁龍和鈴木透夫從遊戲裏麵逃出來的時候,亨德森還不大相信。他沒想到這個剛剛升級過的遊戲用VR腦機交互儀竟然還能進行意識互換。這個腦機交互儀平時隻是用來竊取遊戲用戶大腦裏麵的一些信息的。羅賓認為發生了這個意外首先得封鎖消息,亨德森很同意;其次,羅賓認為應該盡快將逃出來的兩個電腦人抓捕起來,否則會引起不可預見的混亂,亨德森也很同意。羅賓最後認為應該把被困在遊戲裏麵的兩個無辜的玩家置換出來,這一點亨德森完全不同意,但是他沒有流露出來。

祁龍和鈴木出了電梯後進了凱瑟琳的公寓門,當亨德森看到這兩人很自然地交流,並且像情侶一樣各自稱呼對方為“喬治”和“凱瑟琳”時,他差點以為根本就沒有什麽意識互換的事情,這一對男女依然是喬治和凱瑟琳,因為到現在為止他根本看不出絲毫破綻。

這種忐忑不安的心情始終懸停在亨德森的內心,直到他從耳機裏聽到了 “喬治”嘴裏輕飄飄地說出的四個字——鈴木透夫。

接下來的發生的事情有些出乎自己的意料,但是還在可以控製的範圍內。亨德森靜靜地傾聽著兩個人的對話,對話慢慢演繹為一方對另一方的威脅,一場激烈的搏鬥蓄勢待發。安裝在凱瑟琳臥室裏的針孔攝像頭冷酷地記錄了一切。鈴木很明顯對祁龍的身份還一無所知,他在拚死抵抗,同時也是無力地抵抗。鈴木那張猙獰而又絕望的漂亮臉蛋,對著命運苦苦掙紮,而祁龍像個勝利者一般捉弄著自己的獵物,他們兩個都不知道一根看不見的命運之繩在牽著他們兩個。

亨德森麵無表情地靠在柔軟的車內沙發上,回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在自己兒子麵前講述祁龍和鈴木透夫故事時的情景。那個時候兒子還很聽話,亨德森繪聲繪色地把自己正在製作的遊戲劇本講給兒子聽,那是他兒子最喜歡的故事。

鈴木透夫終於忍受不了了,亨德森的注意力也被拉扯了回來。為了以防萬一,他用對講機提示自己的手下做好準備。

戰鬥很快就結束了,鈴木因為頭磕在了床腳上而昏了過去。祁龍的行為則有點奇怪,他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一會兒看看鏡子一會兒看看鈴木,後來還搖了搖鈴木的頭。亨德森猜測祁龍很有可能是害怕鈴木發生什麽意外,所以變得有些不知所措。

亨德森像台機器一樣冷漠地觀察著,此時一個原始而混沌的想法在慢慢匯聚。原先他的目標是祁龍,所有的準備工作都做好了,場地、病人、材料、試劑等,就缺祁龍這塊最後的拚圖。但是,剛才形成的那個全新的想法嚇了自己一跳。亨德森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想到的,不過那個想法就像雨後的蘑菇那樣冷不丁地冒了出來,然後越長越大,越長越可怕。亨德森在心裏麵掂量著自己能不能駕馭這個想法,他盡量不從道德層麵思考,甚至有些後悔自己怎麽沒早一點想到這一點。這個辦法更加可靠,也更加簡單。而且,這個辦法不僅僅是為了自己,亨德森在心裏重複了一遍,這個辦法不僅僅是為了自己。

監控裏的祁龍已經站了起來,然後垂頭喪氣地走出了凱瑟琳的家,連門也沒關。亨德森讓手下繼續跟蹤祁龍。過了一會兒,原本停在停車場的SUV悄悄經過了自己,然後朝著祁龍離開的方向駛去。

鈴木依然躺在地板上,從他身體下意識的**上來看還活著,同時也表明他可能就要醒了。亨德森彈開車內沙發下麵的暗箱,接著從裏麵拿出一副皮質手套和一根鐵質的指虎。他套上手套然後又把指虎套在右手指關節上,隨即打開了車門。

街上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亨德森輕輕關上車門,邁開大步走向公寓。夜風在悄悄地呼喚,一個個瘋狂而宏大的念頭在他腦海中排列組合。

隻要決定的事,亨德森就從來都沒有猶豫過。

但此時,他捏緊拳頭站在公寓樓的大門口前足足停頓了10秒鍾之久。

亨德森猶豫了。

這注定是亨德森漫長一生中最令他舉棋不定的10秒鍾。眼前這扇雙開玻璃門裏自己的鏡像麵無表情,仿佛一尊沉重的雕像阻擋著,不讓自己進入。

亨德森閉上了眼睛。

他後來無數次幻想著假如時光可以重來,他一定會選擇放棄,然後選擇一種體麵的方式死去,而不用背負著無法贖回的罪愆。但是,在這個世上唯有時間是他無法掌控的,一旦選擇了就沒有辦法改變。

他推開了公寓的大門,走了進去。

指虎磕在門玻璃上發出“嘩啦”的聲音,同時在亨德森的心裏麵悄悄留下了一道永遠無法修複的傷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