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一陣難熬的沉默。
毛澤東終於輕咳了一聲,打破了沉默:“你能講真話,這很好。我喜歡你講真話。那麽,你能不能告訴我,你為什麽不願意在我這裏工作?”
“我幹太久了。從三八年參軍,我一直當特務員、通訊員。我想到部隊去。”
“噢,三八式,當衛士,進步是慢了些。就這一個原因嗎?還有沒有別的原因?比如說,在周恩來那裏當衛士就願意,來我這裏就……”毛澤東把聲調拉得很長。
“沒有,絕沒有那個意思!”我叫起來,“我一直想到部隊去。我在周副主席那裏也說過這個意思。我在他那裏幹過一段,他了解我的情況,形勢緩和後提出走的要求也容易。如果到主席這裏來,怎麽好剛來就提出走?”
“你怎麽知道我會不放你走?”
“主席——戀舊。”
“什麽?戀舊!你聽誰說我戀舊?”
“反正我知道。”我說,“聽人說你騎過的老馬,有好馬也不換,穿過的衣物,用過的筆硯茶缸,一用就有了感情,再有了多好的也不換。就比如你那根柳木棍,不過是孫振國背行李的木棍子,有了好拐棍兒你肯換嗎?我們要是有了感情,主席還肯放我走嗎?”
“哈哈哈,”毛澤東笑了,“小鬼,什麽時候把我研究了一番?嗯,可是我喜歡你呢,想要你來呢,怎麽辦?總得有一個人妥協吧。”
“那就隻好我妥協了。”
“不能太委屈你,我們雙方都作一些妥協。”毛澤東認真地望著我說,“大道理不講不行。你到我這裏來,我們隻是分工不同,都是為人民服務。可是,光講大道理也不行。三八式,當我的衛士,地位夠高,職務太低。我給你安個長,做我衛士組的組長。”毛澤東略一沉吟,做了個手勢,說:“半年,你幫我半年忙,算是借用,你看行不行?”
“行!”我用力點頭。
“好吧,你去找葉子龍談談,他對我更了解。”毛澤東將手輕輕一揮,我便輕鬆地退下。他獨自回窯洞辦公去了……
李銀橋後來聽說,毛澤東在與他談話前,確實已經知道李銀橋不願來,但他還是對葉子龍和汪東興說:“你們不要再考慮別人了,我就要他!”
這就是毛澤東的性格。
在毛澤東身邊當衛士,主要是負責毛澤東的起居生活和吃穿住行等日常事務,這是最貼近領袖的人了,用“形影不離”四個字來形容一點兒不誇張。解放以後,特別是毛澤東被奉為“神”的晚年的一二十年生活中,黨的副主席、國家政府總理等領導同誌要見他也不是那麽容易的。就是毛澤東的“聯絡員”、自己的親侄子毛遠新要見他,也必須經過幾道關卡。衛士卻不同,毛澤東吃飯時,是衛士端去飯菜,並陪在一旁靜候他吃完;他辦公時,衛士一般在門外值班,同時又不時地進去為毛澤東準備些煙、筆墨和倒茶之類的活兒;睡覺前,衛士要為毛澤東擦澡、按摩,起床後,得為毛澤東準備洗漱用具和水;外出活動與開會時,衛士更是寸步不離。
毛澤東的衛士不像人們在電影裏看到的列寧的衛士瓦西裏式的彪形大漢,他的衛士一般都是十六七歲的小夥子。
“太大了,有些事情就不好意思再讓他們幹了。”毛澤東不止一次地這樣說。因為毛澤東在個人生活上是非常“保守”的。他每天要人擦澡、按摩,才能睡得著覺,又時常因為便秘要人灌腸。這些事用年齡大的人毛澤東就不那麽自在了,而十六七歲的小夥子,基本上還是孩子一般,毛澤東愛用這些大孩子,用起來也自在得多。
“是這樣,我剛到毛澤東身邊時也就是這個年齡,傻乎乎的,什麽都不懂,心裏想的全是組織上交給我的任務,就是照顧和保護好毛澤東,毛澤東所要我做的一切都是崇高而神聖的戰鬥使命。”衛士長李銀橋這樣說。“不過,”他又說,“時間長了,我們這些當衛士的便發現毛澤東雖然是主席,是領袖,但又是一個極普通的人。每個人所有的吃喝拉撒,他也完全一樣。譬如,不願在外人麵前暴露一些個人生活習慣上的小隱私,不願生人在他身上東摸西瞅的。他身上也有癢癢肉,有時我們在擦澡時,不小心碰到了他的癢癢肉,毛澤東不是極其敏感地阻止你的進一步行動,就是像孩子一般地嚷著:‘哎喲,別動了,別動了,哈、哈、哈……’地逗笑起來。”
毛澤東的特殊性格,決定了他使用貼身衛士的特殊標準。
“你千萬別認為毛澤東的標準高得不可攀。”打從1947年起,幾乎參與了毛澤東所有衛士的選拔工作的李銀橋說,“話得說回來,中央警衛部門在挑選毛澤東的警衛和衛士時,確實是百裏挑一,萬裏挑一啊,可到了毛澤東那裏便隻剩下了一條標準,用毛澤東自己的話說,就是‘與我合得來’便行。”
毛澤東這個“合得來”僅為三個字,內容可是豐富無比。在毛澤東的一生中,真正被毛澤東確認與他“合得來”的人可是不多。他政治上最得力的助手、接班人,像劉少奇、林彪,還有曾經是“與我很合得來”的彭德懷,後來都被毛澤東認為是“合不來”的人。後夫人江青是毛澤東認為“最合不來”的人。雖然她是毛澤東的妻子,妻子是“最合不來”的人,注定了毛澤東一生在個人生活上的悲劇。江青這個“合不來”又是一個輕易無法甩掉的包袱,我們可以想象毛澤東自同江青結婚後的那幾十年間,他在家庭與個人精神生活問題上是多麽的痛苦。衛士是他日常生活中可依靠和可作些調整精神生活的人。自然,毛澤東十分注意要求能夠與自己“合得來”。
怎樣才算合得來,連長期專門負責毛澤東警衛、安全工作的羅瑞卿、汪東興、葉子龍也是很難把握得準的。如此結果,便是毛澤東自己是挑選自己衛士的惟一,也是最後的裁決人。
因此,說同毛澤東“合得來”,這既是極為簡單的內容,又是萬分複雜的事情。汪東興、葉子龍大概為此不知白了多少頭發。但當我們問起那些曾當過毛澤東衛士的同誌,他們卻說:“非常簡單。”
“毛澤東說的‘合得來’有時是政治感情上的一致,有時是性格秉性上的相同,有時是言行舉止上的默契,有時是‘老頭子’對機靈可愛的小夥子的一種特殊寵愛。一句話,完全憑毛澤東的感覺。”李銀橋用這句話,概括了一位偉人所說的“合得來”的全部涵義。
後來,我們走訪了毛澤東的其他幾個衛士,他們暢談自己被選為毛澤東衛士的過程,都證實了這一點。
封耀鬆,浙江人,他在當毛澤東衛士之前,是經過有關部門嚴格考察的。但無論誰打保票,最後拍板還得由毛澤東本人來決定。
這一天,封耀鬆被人領進毛澤東的衛士值班室,他被告知去毛澤東身邊工作。這對一個窮人家的苦孩子,一個參加革命不久的小戰士來說,簡直是無法想象的事。過去,封耀鬆隻是從書本上、畫像上和領導的報告中,見到和聽到毛澤東。如今,要真的見到毛澤東了,而且從今以後開始每天在這位全中國獨一無二的大人物身邊,封耀鬆自然激動得從前一天心律就加快了許多。此時,他趁衛士長到毛澤東那裏去報告之時,已把放在胸口上的一份早已寫好的決心書拿了出來。
衛士長回來了,小封便把決心書交給了他,並保證道:“衛士長,我一定按決心書上說的去做。”
“哈哈,瞧你,一句話錯了兩個字。”衛士長李銀橋看了一眼,便大笑起來。他拿著小封寫的決心書念叨:“我西生自己也要保護好主席”,然後,他像逗小弟弟似的拍拍小封的肩膀,說:“等一會兒我教你怎樣寫‘犧牲’兩個字,現在跟我去見毛主席。”
毛澤東此時正在書房。封耀鬆隨衛士長一起進了門,不知是錯覺還是幻覺,小封隻感覺在書山中坐著的毛澤東全身閃耀著一縷縷耀眼的光芒,使他的眼睛都睜不開。他趕忙用手揉了一下眼睛,發現自己的睫毛上早已被淚水浸濕了,那熱流順麵頰淌在了胸襟上。
“主席,他來了。”衛士長輕聲地報告道。
“噢,你叫什麽名字啊?”毛澤東坐在藤椅裏仍在看書,沒抬頭,“過來告訴我,叫什麽名字?”
封耀鬆哪經過這種場麵,他今天不僅見到了毛澤東主席,而且聽到了毛澤東主席的聲音,並且是親自在與自己說話呢?他傻呆呆地站在原地,竟然連話都不會說了。
毛澤東連問兩遍,見沒有回音,便扭過頭來。看了看小封那個樣,然後緩緩站起身,走到封耀鬆跟前。那隻揮師百萬大軍,消滅八百萬國民黨軍隊,推翻蔣家王朝的大手輕輕地落在了小封的頭上。“嘿,我說麽,還是個娃娃呢!”最高統帥慈祥地說。
封耀鬆這下總算是被大手的“電流”觸醒了,趕快叫了一聲:“毛主席!”
毛澤東答應了一聲,又問:“你叫什麽名字?”
“封耀鬆。”
“封——耀——鬆,是不是那個河南開封的封啊?”
“不是,是信封的封。”小封一本正經地“糾正”毛澤東的話。
“哈哈……”毛澤東開心地大笑起來,像慈父似的用那雙大手幫小封整了整紐扣,說:“小鬼呀,不管你有幾封信,不開封是看不見信的喲。知道嗎?那是一個字,懂嗎?”
封耀鬆瞥了一眼站在一旁也在笑著看著自己的衛士長,似懂非懂地向毛澤東點點頭。
“今年多大了?”
“十六。”
“爸爸媽媽都是幹什麽的?”
“爸爸給人拉黃包車,媽媽在家做家務。”
“噢,標準的勞動人民呢!你呢?你以前都幹過些什麽呀?”毛澤東問道。
“當過點心鋪的學徒。”小封回答道,“去年到省公安廳警衛處學習。再後來,就上毛主席待的地方北京了……”
毛澤東像是滿意地點點頭。接著便開始給衛士上了課:“以前,我對你的衛士長和其他幾個人都說過,我呢,雖然是個主席,是大官,可我也是在為人民服務。每天要考慮和處理國家大事,自己的一些事情呢,就顧不過來了,就隻好請你們幫忙了。你們幹這一行呢,實際上也是在為人民服務,隻是間接了點。我們之間是分工不同,你願意不願意這樣分工呢?”
卦耀鬆認真地點頭道:“願意,主席。”
“那好,我們看看誰服務最好!”毛澤東像是要考察似的拉著封耀鬆的手,說道。
封耀鬆就這樣接受了毛澤東的這一“競賽”。
初來乍到,小衛士封耀鬆滿心是擔憂,怕“服務”不好,而被“對手”毛澤東給賽輸了。
輪到小封獨立值班了。聽老衛士們說,毛澤東的個人愛好和習慣很特別,誰要是在他工作時或處理他的生活瑣事時不得當,他會大發脾氣,而且發起脾氣來讓人心顫。小封聽了自然更加膽怯和緊張了。
“見機行事,靈活掌握,處理得當。”衛士長對他說了這“十二字方針”。
小封走進毛澤東的辦公室——其實這是一間臥室、書房兼接待室。辦公時的毛澤東很安靜,也沒有什麽大的差使需要衛士們做的,就是倒個茶、換個煙什麽的。這些雖然看起來很簡單,但要服務好毛澤東就不僅僅是做這些明擺著的活兒了,還有許多需要衛士憑自己的眼力去處置。後者最主要,也最難做到。
毛澤東兩眼不停地盯在一份又一份的文件上,並有時有節地喝著茶、抽著煙。
小封進屋時,茶杯裏的水已沒了,他正準備上前取杯為毛澤東加茶水,一個意外的驚人之舉使封耀鬆呆住了:毛澤東的那隻空閑著的左手抬了起來,然後將三個手指伸向茶杯之中,輕輕地搓了搓杯中的殘茶葉根,隨即稍稍用力地撮起一把殘茶葉,慢慢地塞進了嘴裏,那兩腮一動一動地,如同老牛嚼草一般,津津有味。
“報告衛士長,主席吃起茶葉了,是不是嫌茶水不好?”小封不敢出半點差錯,連忙跑到值班室將這一驚人的“發現”告訴了李銀橋。誰知衛士長滿不在乎地說:“他的老習慣。殘茶葉能提神。”
封耀鬆還是第一次聽說。他想,我的窮老爹喝茶水時還講究不吃隔夜茶,毛澤東主席竟連殘茶葉也舍不得浪費!真是不可思議!
天黑了,小封見毛澤東那雙穿著圓口鞋的腳不停地拍著地。開始小封以為是毛澤東累了,在活動血脈,隨著拍地的次數不斷地增多,他猛地想起了什麽,忙去看溫度計。糟了,還不到13℃!北京的農曆十二月,可已是嚴冬了呀!
小封將左手貼在鼻子底下,思忖著怎樣讓毛澤東別凍著了雙腳。有了!他機靈地找來兩隻熱水袋,灌滿熱水後,輕輕地走到毛澤東的桌前,蹲下身子,將兩隻熱水袋捂在那一雙大腳背上。拍地腳不再動了,室內隻有“沙沙”的翻紙頁聲。又過了一會兒,小封取下熱水袋,用雙手輕柔地為毛澤東的兩腿按摩了一遍。畢後,他正要撤身,卻被抬眼所看到的情景驚呆了:毛澤東雙眼溢著感激的淚花,像慈父一般地對他說:“這好!這好!多謝你了,小鬼!”
封耀鬆的眼圈頓時也紅了,慌忙退到一邊。
“小封,把我的鞋子給弄來,我馬上要開會去了!”又是一天,毛澤東遊完泳後,對封耀鬆吩咐說。一個是濃重的湖南口音,一個又偏偏是地方方言難改的浙江人。嘿,這一下熱鬧了。毛澤東要的是鞋子,封耀鬆不知怎麽聽成了“桃子”。
一聽說毛澤東要吃“桃子”了,封耀鬆像接到了“十萬火急”的命令,拔腿就往廚房跑。
“侯……侯師傅,快,快給我個桃子,主席要吃桃!”
“桃子?這時候哪來桃子呀……”侯師傅急得直拍大腿。最後還真讓他給想出法子了:一個紅盈盈的大水蜜桃放在了小封手中。
“主席,給!”小封像是完成一件神聖使命似的將桃子鄭重其事地托到離毛澤東眼睛一兩尺遠的地方,嘴裏還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毛澤東習慣地抬起那對看書的眼皮,半晌愣在那兒。
封耀鬆見毛澤東愣了,不由得也愣住了,他輕聲細語道:“剛才您要的……我給拿來了!”
毛澤東突然一悟,終於忍不住地“撲哧”笑出了聲,越笑越開心,最後竟笑得直揉眼睛:“我……我說讓你拿鞋子,你怎麽……怎麽把這東西給拿來了?”毛澤東一邊說,一邊用手指指雙腳,樂個不停。
“這……嘿嘿……”小封終於明白了,他也不好意思地跟著毛澤東笑了起來。
“小鬼,我們一個是湖南人,一個是浙江人,可都是中國地方方言的能手,我們倆在一起,可有熱鬧戲呀!”毛澤東把小封拉到自己的身邊,像父親關懷兒子一般地撫摸著小衛士的頭發,十分逗趣地說道:“好,好,我喜歡這樣的熱鬧戲,不過今後可得注意,可別把我的肚腸根給笑斷了,啊?!”
封耀鬆靦腆而又真誠地點點頭。
“我能在毛澤東身邊工作多年,大約就是靠這傻實在吧!”幾十年後,封耀鬆回憶起那段難忘的經曆時,笑著這樣說。
衛士田雲玉,一副機靈活潑相,是個誰見了都說“可愛”的小夥子。他能在毛澤東身邊工作那麽多年,大概是屬於“老頭子”對機靈可愛的小夥子的一種特殊“寵愛”吧。
確實,田雲玉是一開始就被毛澤東喜歡的小衛士,而且他也是惟一在江青與毛澤東兩人之間都“吃香”的衛士。
田雲玉能到毛澤東身邊工作,憑的也是他那股可愛勁。
1952年2月,才十五歲的田雲玉,在老家黑龍江雙城時,聽說沈陽來了幾個人到他家鄉那裏招一批人去為蘇聯專家當招待員,便自個兒跑到城裏,夾在一大堆報名的人群中間。
招工的人見亂哄哄的報名隊伍,就出來維持秩序,見了田雲玉,就對同事說:“這個小鬼不錯,要他,要他。”
田雲玉在眾目睽睽下,非常得意地獲得了優先。
一個有七個孩子負擔的家庭,自然迫不及待地希望能送出去幾個孩子掙錢。田雲玉招工“上榜”,家裏人不亦樂乎。父親給他提起一個小包袱,說:“走吧,玉兒,你娘還等你早點寄回點錢來呢!”
田雲玉當招待員時間不長,就“青雲直上”了。中央辦公廳到東北選服務員,這位誰見誰愛的小夥子自然又中榜了。田雲玉並不知道,他們這批服務員進中南海可是根據毛澤東主席的意圖挑的。毛澤東在去莫斯科期間,途經沈陽時,曾說東北的小夥子聰明、樸實。衛士長李銀橋將毛澤東的話轉告了葉子龍、汪東興,於是,就有了中央辦公廳到東北挑服務員這件事。
誰知經過一個月集訓後,機靈鬼田雲玉卻在分配時被擱在了一邊:沒被配給首長當警衛員、衛士,卻留在中南海招待所當招待員。田雲玉氣不打一處來,可又不敢發作。後來才聽別人說,領導覺得他活潑有餘,紮實不足,要這個毛孩子“鍛煉鍛煉”再說。
田雲玉畢竟是個“機靈鬼”,從此後就開始向老同誌學習,在人麵前做出一副成熟老成的樣子。可愛的小夥子整天在中央首長麵前晃動,很快就被“老頭子們”注意上了。第一位是彭德懷,隨即又被眼尖的江青瞅見了。
江青是女人,又愛漂亮。這田雲玉自然被她一眼瞅見後就別想跑掉了。1953年底,招待科科長告訴田雲玉,讓他到毛澤東主席身邊工作。小田激動不已,願望終於實現了。而且是最高的願望——對一個從事服務工作的小鬼來說。
小鬼畢竟是小鬼:田雲玉按照衛士長李銀橋的分配,開始值副班。為毛澤東服務叫正班,在江青那兒叫副班。副班主要是協助正班工作,協調毛澤東夫妻與家庭之間的事情。
第一次上班,是早晨,田雲玉在老衛士李家驥的帶領下,來到江青臥室給她送早飯。
江青還躺在**。李家驥為她搖起那張安有升降裝置的床,然後將一張特製的木桌嵌在**,並正好落在江青直起身的胸前:江青平常每天早上就在這張桌子上吃飯,很有點十八世紀英國貴族的味道。
這一次江青沒有馬上動筷,而是兩眼帶有明顯的好玩似的神色盯著眼前這位新來的小衛士。她開始了特有的又細又尖的問話:“小鬼,叫什麽名字呀?”像與三歲的孩子對話。
田雲玉不知咋的,全身莫名其妙地戰栗起來,半晌才回答:“我叫……田雲玉。”
“多大了?”
“十六。”
進來的時候,李家驥讓田雲玉拿著裝飯的碗盤。這時,田雲玉想上前為江青擺好飯,可他兩條腿怎麽也不聽使喚,不僅邁不出步子,而且抖得連身子都在搖晃。真沒用。一邊的李家驥直想罵他。
江青覺得很愜意和開心,說:“小鬼別緊張,我可不是吃人的狼啊!”說著瞪大她那雙眼睛,裝出唬人的樣子,隨即又“咯咯咯”地大笑起來。
田雲玉瞥了一眼,還真像一隻小綿羊見到大灰狼,那副窘樣實在惹人愛。
很快,這個天真活潑的“小鬼”,便贏得了江青的喜歡。等到他被衛士長李銀橋帶到毛澤東身邊時,田雲玉竟毫無半點懼怕感。那一臉孩子氣的笑顏,毛澤東一見便滿心喜歡地把他叫到跟前。
“小鬼,叫什麽名字?”
“報告主席,我叫田雲玉。”
“會寫嗎?”
“會,主席。”田雲玉便伸出右手指,在毛澤東麵前的空間比劃起來:“就是這個田地的田,雲彩的雲,玉石的玉!”
“嘿,你還不簡單呀!”毛澤東笑嗬嗬地說,“有天有地,又有玉石,可正是上下齊全國中貴,那麽,你家一定人不少嘍?”
田雲玉心想,毛澤東真神,他怎麽知道我家的事呀?便回答道:“是的,上有我父母,還有爺爺,下有我們兄弟姐妹七個。”
“可不,被我猜準了吧!”毛澤東笑了。又問:“家在哪個地方?”
“黑龍江雙城縣。”
“雙城縣。”毛澤東琢磨了起來,“為什麽要叫雙城縣呀?是不是還有個單城縣呢?”
田雲玉可沒聽說過,便搖頭說:“沒有單城縣。”
“不對,會有。”毛澤東堅持道,“有雙城必有單城,而且不會太遠,說不定你爸爸、爺爺他們知道,或許不知道,你可以問問。”
這是田雲玉第一次領教的毛澤東,他覺得這位大人物挺有自己的分析、判斷、見解。果然,田雲玉在後來確實證實了他的老家是有個單城,隻是單城小,慢慢地被雙城“吃”掉了,以後就不曾有了。毛澤東真神!田雲玉打這以後對主席特別敬佩。
情況一熟,田雲玉的那股孩子脾氣便淋漓盡致地暴露出來了:愛說愛笑,愛哭愛鬧,無拘無束。除了多一點工作責任感外,他在毛澤東和江青麵前如同在自己的父母麵前一樣。也許由於自己的兒女長久不在身邊,或許偶爾在身邊時也對他們要求得太嚴的緣故,缺乏太多的父子間的那種情趣,田雲玉正好使毛澤東在這方麵得到補償。毛澤東一見田雲玉來值班,就總是樂嗬嗬的,手頭的工作再忙,也要抽出時間同小衛士閑聊幾句。
這天又是田雲玉值班了。前幾天為了調級調工資的事,田雲玉因為看到別人都調了兩級、三級的,自己隻調了一級,便在中南海同有關部門吵了起來。為此,機關有人貼出大字報批評他,上麵還寫了兩句怪“缺德”的話:“一登龍門身價十倍,田雲玉哭哭啼啼要兩級。”不光如此,這張大字報還偏偏讓毛澤東看到了。
見衛士過來,毛澤東一副慈祥的目光落到了田雲玉的臉上。
“小田,你過來,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你看行不行。”毛澤東完全是一副與小衛士平起平坐的姿態。“我先問你,你是不是家裏兄弟姐妹多?”
“是,連我七個。”田雲玉開始並不知道毛澤東為何又問這個。
“你現在的工資多少?”
一聽說,田雲玉臉上就發熱了,他知道毛澤東肯定要為他吵著要調級的事批評他呢,他難堪地回答:“四十三塊。”
“要說四十三塊一個人花還是可以的,要照顧那麽一大家子就顯得困難了。”毛澤東自言自語地說道。思忖片刻,他把頭湊近小衛士,說:“我每月給你六十元行不行?”
田雲玉嚇了一跳,連連搖頭。
毛澤東誤會了:“怎麽,你還覺得少點?”
田雲玉的頭更如鈴鐺般地搖晃起來:“不不,主席,我——我不是這個意思。”突然,他“啪”地一個立正:“報告主席,我是國家幹部,怎麽能拿你私人的錢?那樣的話,我不成了你私人的人了嗎?”
偉大的毛澤東本是一片好意,可他絕沒有想到小衛士會這樣說。他那一向對什麽都反應銳利敏捷的頭腦還真愣了一下:是啊,這娃娃說得對啊!“不錯,不錯,我沒想到這一層!”他拍拍田雲玉的肩膀,“你說得有道理,有道理。”毛澤東一邊在屋裏興奮地來回踱著步,一邊不停地讚許道。
“小鬼,我喜歡你!我們倆合得來!合得來!”毛澤東走過來,將小田的頭輕輕地摟在自己的胸前。
田雲玉兩眼模糊,激動的淚水嘩嘩直流:他感到了一縷陽光的溫暖,感到了一個父親的慈愛,也感到有點慚愧……
毛澤東一生所用的幾十名衛士,幾乎都是這樣說簡單又十分不易地來到這位最高統帥身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