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來,我在這裏向兄弟姐妹們先敬一杯:希望你們多支持我的工作,也讓養育我們的父母能有個更好的地方安息……一日,老鄭讓兒子將自己的6個兄弟姐妹叫到家,然後備了桌酒席。他開門見山舉杯說道。

哥,你當村幹部這麽多年啥事我們都依著你,這你心裏特清楚。三峽移民我們也不難為政府,但搬墳的事我們沒法同意。你不是不知道,咱們的父母才過世幾年,兩位老人家入土後的魂靈還沒安頓下來,你要動他們的土,我們不答應。最小的兩個弟妹首先站起來反對,於是一桌熱騰騰的飯菜誰也沒動一下筷子。

當大哥的老鄭找不到一句管用的話可以對兄弟姐妹們說的。老鄭那隻端起酒杯的手顫動了半天,最後還是放下了。他知道兄弟姐妹們對亡父亡母的感情,所以最後隻得揮淚下跪在兄弟姐妹們麵前……好兄弟好姐妹們,我的心情跟你們一樣,可你們想想,三峽水庫馬上就要建成,父母的墳地是早晚要搬遷的,總不能以後讓老人家的墳泡在水裏呀!那才叫真正的不孝。再說,墳地不搬,大夥兒就不能重新安個好家,亡父亡母真有靈知道的話也不會安寧的是不是?你們看在大哥我的麵上,我一定挑塊更好的風水寶地讓我們的父母,讓全村的祖先們安息,啊,我當哥的就求你們這一回了!

老鄭一邊抹淚一邊向兄弟姐妹們磕頭……

兄弟姐妹們說啥好呢?一個個抱頭痛哭了一場。但他們無法接受親自動手去給自己的父母遷墳。於是老鄭隻好請了幾個外地民工,自己和他們一鎬一鍬地將父母的墳墓掘開,然後再搬遷到一塊新墳地。

這一幕,鄉親們全都看在眼裏了。後來老鄭動員大夥兒搬墳時,多數人配合得非常好,可也有人家死活不幹的,甚至隻要見老鄭上門就張口大罵,說你們當幹部的讓我們搬家挪窩已經夠損的了,還要掘墓挖祖墳,天地不容!

無奈老鄭隻好苦口婆心地一次次做工作。別人罵,他默默聽著,別人罵渴了,他端上一碗水;別人罵累了,他再跟人家掏心窩窩話。直說得人家不能不點頭稱:那就搬吧?!

搬,可以答應你,但我們有一個要求:不管怎麽說,讓埋在地裏的人再挪動遷移,是不孝的事。你支書得為我們祖上的人穿喪戴孝,否則我們就不搬!

老鄭悶了一口氣,知道隻有這樣了。為了三峽工程,為了完成百萬移民,我老鄭就當全村那些先亡的老祖宗們的孝子吧!

於是,村上每起一口棺材,老鄭就按照當地的風俗,全身上下披麻戴孝,一路護送靈柩到新的安葬地人土。進而雙腿跪下,磕上3個響頭……全村34座墳墓,老鄭他都一一這樣做了。

但當老鄭要動手搬第35座墳墓時,墓主的後代卻怎麽說也不幹了,並且出來一大家的人阻擋。姓鄭的,你有能耐在別人家的祖墳上動土我不管,可要想掘我家的祖墳,你姓鄭的就算從我褲襠下鑽過,老子也不會讓你動一鏟土!

已經當了20多天孝子的老鄭哭笑不得,說全村的人要住新房,現在就等平整你們這個墳穴了,這麽著,我老鄭為了全村移民給你們求情作揖,給你們祖上當回孫子總成了吧?

峽江有個風俗,當孝子的是要披麻戴孝,當賢孫的可得跪地走火盆哩!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你就是讓全家人都出來當老子的孝子賢孫也不成!人家把話說到絕處。

麵對一個70多人的大家庭,無奈的老鄭不得不暫時放下鐵鍬。將剛剛扮演孝子的那張哭喪的臉又變成笑臉,他請這個家庭的幾位長輩和主事的人都到自己家裏,豐豐盛盛地備了兩桌酒席。可人家根本不理那一套,吃也吃了,吃完抹抹嘴照樣不讓遷墳。老鄭欲哭無淚,左思右想,沒個結果。一日,聽人說這個家族中有個人在縣城公安局工作,老鄭便連夜趕到縣城,給這同誌講移民道理。人家是黨員幹部,到底覺悟不一樣。鄭書記,你甭多說。三峽移民道理我知道,走,今晚我就跟你回村上做家族親叔老伯們的工作!

在這位同誌的幫助下,這個家族的人終於同意遷墳了。但在挖墳時又出現了一個奇怪現象:那座自年老墳是用石灰砌的,墳上長著一棵枸葉樹,樹根順著石縫往下長時,正好覆蓋了半個墳穴。待扒開掩土後,家族的人一看這奇觀,又大嚷起來,硬說這是他們家族千年不衰的風水,誰都不能動!而且說誰動了這風水,必會天誅地滅。幾十個人無論如何再也不讓老鄭他門扒墳土了。

老鄭急得無計可施,撲通一下跪在地上,兩眼淚汪汪地乞求道:大伯大叔嬸嬸嫂嫂們,如果這樹根須正是你們家,風水的話,動了它要真出事,我老鄭願拿全家人的性命給你們作抵押!

村支書老鄭的這一跪,真把這個家族裏那些尚有點唯物主義思想的人打動了,他們相互做起工作來:算了算了,省長鐵心幫大夥兒平地建新村也是為大家好,相信老祖宗看在這分上也會原諒我們的。

當這口百年棺材費力地從墓穴中被人挖出並抬起時,滿身披麻戴孝的老鄭仍一絲不苟地跪在那兒……好在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風水仍舊讓這個家族的人原諒了老鄭。

那天,老鄭遷完最後這穴墓,回到家時巳是深夜。當已是餓得肚子咕咕直叫的他輕輕推開有十兒天沒有回來的家門後,顧不得拉燈就直撲小廚房,掀開鍋蓋,伸手抓起裏麵的東西就嘩噠嘩啦地吃了個透飽。完後,他怕吵醒了妻子和孩子,便躡手躡腳鑽進被窩躺下。可不足一小時,便覺得肚子不對勁,後越發咕咕作響,胃中不時泛出酸水……

爸,你啥時冋來的呀?幹啥子翻來覆去?肚疼?女兒被吵醒了,倚在他的床頭問。

那鍋裏是啥子東西?我吃了就,就疼……哎喲!老鄭實在忍不住地在**打起滾兒來。

女兒一聽,大叫一聲後便嗚嗚地哭了起來爸,那是餿了幾天的剩菜剩飯,是準備喂豬的呀!你吃它幹啥子嘛?嗚嗚……

老鄭不由自嘲地苦笑道傻閨女,哭啥子?是爸給村上搬墳餓饞了才吃錯的口貝

女兒哭得更凶了:爸,你就不能心疼自己一點嗎?我難過死了。嗚嗚……

鄉親們就是在老鄭的這般虔誠和真情下,心理得到了平衡,搬遷和建新村的工作因此順利丌展起來。

經過一個秋冬,整整齊齊的移民新村矗立在高高的山坡上,就像外國電影裏經常看到的城堡一樣漂亮。這時候的村民又有新的意見了:鄭書記你不能偏心眼,我們過去住的老宅基風水好,現在也不能比別人差嘛!

難題又出給省長了。

老鄭在村裏工作了幾卜年,太了解農民們的那點心思了。他靈機一動,說:明天大夥兒都到村委會開會。

第二天,村民們都來了。

隻見老鄭雙手叉在腰際,高聲說道為了公平、公正分配移民新村的房子和宅基地,我已經提前將新房子編成號。大家知道,絕對地讓我老鄭要按照過去大夥兒住的房子和宅基好壞來分配,肯定沒法子分了。別說我這個假省長,就是真省長來了我想他也沒有這本亊。因為我們三峽移民不可能將過去大夥兒住的老宅基一模一樣地搬遷過來。但有一點大夥兒比我看得明白,現在我們蓋的移民新村要比大家過去住的房子好,而且又有自來水,宅前宅後又有能通車的寬暢的道路。所以我們隻能捂住心口憑良心做事,求得大夥兒心服口服。啥子辦法呢?我老鄭隻有土辦法一個:抓鬮。有人說抓鬮雖然是硬碰硬,但希望運氣多一些。那好,我事先已經想好了:這回我們不是一次抓鬮定乾坤,而是兩次抓鬮,即先抓一次鬮是確定正式抓鬮的序號,第二次抓鬮才是按先前抓出的序號進行房號宅基地的正式確定。大夥兒看這樣行不行?

哈哈,省長,你想得挺周到的,信你的,抓吧!

對,抓吧!

老鄭會意地笑了,說:好,抓鬮的方法大夥兒沒意見了。不過,為了保證大夥兒對抓鬮過程的放心,因此我想這麽做,大家看行不行啊隻見老鄭先拿出一雙疾子和一個隻留下一個小孔的鐵盒子。

省長耍魔術了!鄉親們好奇地圍上前去觀看。

看明白啥意思嗎?老鄭逗大家樂。

嘻嘻,不明白。眾人搖頭。

於是老鄭一本正經道:用手伸進盒裏抓鬮,容易讓人感覺是不是會作假,筷子抓鬮可是假不了的呀!不信誰試試!

可不,筷子抓鬮,絕對的一是一!

一件本來難上加難的事,經老鄭這麽扳上來扳下去一番,鄉親們懷著高髙興興的心情,自覺自願地選定了自己的新宅基。且每戶門口都建立了一塊非常醒目而且永久性的三峽移民標誌石板,上麵寫著:某某某,響應國家號召,光榮當上三峽移民,於幾幾年搬遷到新村。現為幾號房,共幾口人。原淹房麵積多少平方米,淹房補貼多少元,遷建麵積多少平方米。磚瓦結構,開支多少錢等等字樣。

洋河村的村民們不僅家家戶戶有這樣一塊光榮的三峽移民石匾,而且他們在鄭昌省的領導下,利用提前搬遷幾年的時間,在別人仍在為苦別故土揮淚時,便已經重新走上了致富之路。

洋河村的移民雖然比別人提前建立了對新家園的感情,但他們在告別故土時的那份情感同樣難舍難分,隻因為他們比別人幸運的是有位好省長。

巫山出過另一件有意思的故事:

―對年輕的農村夫婦,他們在被政府列人移民名單時結婚的日子也並不長。沒想到這對新婚夫婦為了移民的事鬧得差點分了家,離了婚。

事情起因是這樣的:當村幹部征求他們意見遷移到哪兒時,小夫妻很快統一意見說是要到廣東去。經過接洽,移民幹部們告訴說可以。小夫妻聽後非常高興,後來幹部要求每戶派一名代表到新家那兒去跟當地政府辦理安家等對接手續時,丈夫就說從三峽到廣東很遠,還是他去合適。

去就去唄,你得挑塊好一點的地蓋個大一點的家就是。妻子吩咐說。

丈夫說那還用說,這次移民搬遷到廣東,是為子孫後代造福的事,不光關係到我們這輩子嘛!

不幾日,丈夫從廣東那邊打電話回來說,廣東太好了,當地政府對我們三峽移民也特別好,選的地方好,房子蓋得也好。丈夫在電話裏一口氣至少說了十幾個好,末了,他說:我第一次出來,一起來的人他們怕花錢要先回去,我準備再待幾天,好好到廣州玩一玩,看看廣東這邊,人家太開放了,嘻嘻嘻,告訴你:我們住在鎮政府的招待所,每天晚上還有小姐打電話來問要不要服務?啥嘻,聽說,

這裏的城市裏更了不得,小姐會在大街上拉你走呢!這兒就是開放呀!喂,說好了,我在這兒多待幾天……電話就這樣掛斷了。

開放?小姐?廣東原來是這樣啊!小媳婦放下電話,一琢磨,從頭頂到腳心全都涼了:好個龜兒子那麽起勁想到廣東,原來是想找小姐開放啊!龜兒子,老娘我不搬了!

呸!說什麽也不搬!移民幹部再來這對新婚夫婦家時,小媳婦一反往常,連門都不讓進。說話也是咬牙切齒的。

小丈夫回來了,滿麵春風,並且大包小包地帶了很多東西。

小媳婦沒好臉理他。

入夜,她悄悄打開大包小包:口紅!肯定是野了心的龜兒子想討好那些野雞。啊,還有**!天哪,還是啥子英雄會巾幗型呀!

你個死鬼!你是個不要臉的天殺死鬼!小媳婦憤怒地將大包小包扔到丈夫的頭上,然後扯起被子,嗚嗚地大哭起來,震得寂靜的山村全都醒了。

你瘋啦?莫名其妙的小丈夫不由吼了起來。

好你個龜兒子,家還沒搬到廣東,你就野啦?你野呀野呀一小媳婦真的瘋勁上來了,上前一口咬住小丈夫的胳膊。

哎喲一一小丈夫疼得忍不住抬腿踢起。妻子倒是鬆口了,可他的胳膊直淌鮮血。

你說清楚,你到廣東幹啥子?小媳婦不依不饒,從地上站起來繼續責問。你說我幹啥子?老子去安家知道嗎?吃了一肚子冤枉氣的小丈夫兩眼淚汪汪。

那你包裏還帶門紅、**,還是啥子英雄會巾幗嘛!小媳婦窮追不舍。你……你為這跟我吵呀?哼,真是傻瓜一個!小丈夫一聽就像被閹了一樣地癱坐在地上,直搖頭:我結婚時沒能上重慶一趟給你買個口紅,這次順便到廣州挑個洋牌子帶回來,沒想你盡往邪處想……

那……那**是啥子事嘛!

這……這不人家城裏人會玩嘛,我看著那玩意兒也跟我們以前用的不一樣,所以就買幾個回來試試,看能不能讓你更舒服些……

你個龜兒子!小媳婦噗地笑出了聲,滿臉通紅。

第一次與廣東對接的風波就這麽平了,但小媳婦的擔憂並沒有解除。尤其是看到自己的男人在以後的半年裏打著到廣東去看看新房子的招牌,連續3次出峽江,而且每次冋來不是嫌她土就是說廣東那邊如何如何的時尚。最讓小媳婦產生疑心的是,他每次回來晚上親熱的時候總要換換花樣。這花樣雖然讓她感受也是爽得很哪,可爽完後的她心裏越想越不對勁。於是她認定:千萬不能移民到廣東,要那樣他準變壞!

這一夜她輾轉不眠。見一旁被花樣累得鼾聲如雷的他,心火不由從胸中躥起。打斷他的腿?這樣可以讓他永遠別想到廣東玩花樣了!可她一想,不行。那樣還得反過來一輩子伺候他。用剪刀給他那玩意兒割了?也不行,吃虧的日後是夫妻兩個人……怎麽辦呢?小媳婦思忖了半宿,突然想起小時候見父親為了製伏一頭總跳圈的豬崽子,便用尖刀給那豬崽的後腿挑斷了一根腳筋,後來那豬崽再沒能耐跳圈了。

嘻,這一招好:既管住了他,又不礙大事。

天亮前,她悄悄下床,從櫃子裏摸出一把剪刀,然後對準男人的腳心,狠狠一挑……

媽呀一一!男人號叫一聲,疼得從**滾到床下。

後來是幹部出麵了。問小媳婦到底怎麽回事?

我……我怕移民到了廣東他會變壞,所以……小媳婦終於吐出了真情。

幹部們聽了哭笑不得。

這樁夫妻私案雖然後來以雙方的相互諒解為皆大歡喜地了結了,可在移民中像類似這樣的一方擔憂另一方在搬遷到他鄉特別是到了開放地區後會不會變壞的情況絕非個別。

這是世紀之交的三峽移民們所能遇到的情況。故事聽起來很離奇,但所反映的問題卻是非常現實的,即一些原先比較落後和封閉的地區的人們,一旦到了相對開放的地方後,觀念和行為的變化,是一些移民所困惑的。他們因此懼怕離開家鄉,懼怕離開習慣了的三峽地區的生活方式,懼怕改變親人間情感表達的原有形式與內容。

在庫區,有位移民幹部告訴我這樣一件事:

他們那兒有兩戶人家本在第一批外遷就要走的,可到了7月份第三批外遷時,他們還沒有同鎮政府簽訂外遷協議,急得幹部們不知如何是好。定下移民名額,就像下了軍令一般,到時必須人走戶銷。完不成任務,幹部要下崗是小事,接收地那兒房子蓋好了、地劃出來了,該花的錢都花出去了,但該去的人沒去,咋辦?一個人一戶人這麽拖著不搬,後麵效仿起來不誤大事嗎?

幹部急得直罵娘,可人家就不理不睬。你罵呀,我當做沒聽見。真要我聽到了,我更不走了。移民們心裏這麽說。幹部隻好一次又一次地去做工作。吃住在那兒,不分日夜地跟主人磨啊磨,直到你鬆口同意走為止。

我聽說後,很想看看這兩戶到底是怎麽回事。於是就到了那兩戶移民家。

兩戶移民得知我是北京來的,不是移民幹部,他們也就沒有了抵觸情緒,便跟我掏心窩地說出了為什麽拖至今日的緣由:

原來這兩家有一對老姐妹,她們都是解放初期從另一個村一起嫁到這個沿江的壩子村的。老姐妹倆雖不是親生姐妹,卻情如手足。二老現在都是七十五六歲的人了,走路顫顫巍巍的,可據村上的人講,她們年輕時可是村上遠近聞名的鐵姑娘。

20世紀50年代大躍進的時候,她們跟著男人開山造田,甚至還到縣城裏參加過勞動比賽得過獎狀呢!她們的孩子都是那個時候生的,巧得很,都是一男一女。張家的兒子取名福,李家的兒子取名桂,蘊意著兩姐妹期待後代的富貴。三峽庫區原本是個經濟落後地區,60年代初的三年自然災害時,村上的男人出江搞運輸養家,這兩姐妹的丈夫有一次同船出江,在回來的路上,觸礁翻船在瞿塘峽險灘,連屍骨都未見。失去夫君的兩姐妹從此更加相依為命,有米同煮,有奶同喂給相互的兒女。

後來兒女長大了,女兒都出嫁外鄉,留下兒子們也開始成家立業。兒孫們各忙各的,老姐妹倆似乎漸漸成了生活中多餘的人。三峽移民開始後,幹部們動員外遷。當家做主的兒子們帶著媳婦一戶到江蘇一戶到廣東看中了各自的地方。回來後才跟各自的老母親說了這事,打這以後這對老姐妹就開始跟兒子媳婦較上勁了:她們說哈也不願意分開,堅決不同意走。

這兩家一個福兒是個孝子,老娘說不走他就沒轍了。桂兒因為從小沒爹後幹什麽都聽母親的主張,這老母親不同意走,他也傻了眼。就這麽著,幹部來做工作十次百次還是做不通。定好了到廣東的福兒知道問題出在母親不願與鄰居的老嬸就此一別,便暗地裏做媳婦的工作,說我們幹脆依著母親,同桂兒他們家一起上江蘇算了。偏偏福兒不僅是個孝子,還是個妻管嚴。婆娘眼睛一瞪:不是已經到廣東把房子都定好了嗎?為啥子又動歪念了?你娘要不了幾年就入土了,我們和孩子的日子可是長著呢啊!要想依你娘,那你跟她一起去,我們不管!

噓,這是啥子事嘛!福兒再不敢多言了,順其自然吧。

就這麽著,移民的事又一拖一兩個月沒結果。哪知這時候說來就來,桂兒的老母親突然生了一場病,兒經折騰也沒有搶回命來。老妹子的不幸去世,令福兒的母親哭得死去活來。這麽著,有移民幹部來動員福兒一家快辦銷戶手續時,福兒的母親幹脆說自己不走了。

老妹子走了,我孤單單地跟你們遷到老遠的地方有啥子意思?不是三峽水庫要到2009年才放滿水嗎!你們就讓我在這兒再待上幾年,死了也好陪陪老妹子嘛!啊,娘就隻有這個要求了,你們跟幹部們說說行不?福兒的老母親流著淚懇求兒子,說完就摸黑上了老妹子的墳頭肌在那兒一直哭到天亮。老人家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隻說著一句話,老妹子呀,我就是舍不得你啊!舍不得你孤單單地一個人躺在這冰冷的荒山野嶺裏呀……

這樣的鄰居親情使一部分特別是上了年歲的人不願遷移他鄉。我還聽說過另外一位老爺子的事。

1999年,有一戶老人因為兒子在城裏工作,所以按照移民條例他可以投親靠友。上兒子家後不到半年,老伴因病死了,剩下的老爺子怎麽也過不習慣。因為城裏人住的都是樓房,各家各戶互不來往。平時家裏人都上班去了,就剩下老爺子一人在家,他又不愛看電視,整天便像關在籠子裏似的。想跟鄰居說說話,人家見了他這個鄉巴佬,躲還躲不過來。老爺子沒過上一年,就說啥也要回鄉下的老家住。

爸,咱老家那塊地方是淹沒區,早晚得搬,你不到城裏來跟我們一起住還能跟誰在一起嘛?當副局長的兒子以為自己很有道理地勸說父親,哪知老爺子朝他一瞪眼,背起包揪便出了門,屁股後麵扔下一句話:老子跟鄰居他們上安徽也不想在你那個城裏享清福。

據說後來這位老爺子一直在鄉下住到8月底,最後他還是跟了一戶鄰居上了安徽。那兒的條件比起城市的兒子家顯然差了不少,可老爺子願意呀!他現在跟在過去農村的老家一樣,白天種地,晚上跟一起搬遷到那兒的同村老哥們兒搓麻將嘮閑嗑。兒子曾經專程到過安徽移民點接老人回城,但老爺子就是不幹。過慣了農村那種鄰裏之間的親近生活,許多像這樣的老人無法適應因移民搬遷後帶來的新生活環境。

這是中國農民們之間特有的親情,它在某種時刻勝過兒女夫妻間的關係,尤其對那些孤獨的年長者,他們早已習慣了那種推門便見鄰居,關門就是同村的酒友和麻將對手,即使是吵鬧打架,那也是有滋有味,有情有義,溫溫暖暖,笑也笑得痛快,哭也哭得安逸。那才是曰子!

麵對這樣的百姓,你沒有任何權力剝奪他們的這種與生俱來的習性和親情。一個城市和一個陌生的地方,怎麽可能會有如此其樂融融的熟悉了的農家人的生活環境呢?

難在理上都說中國的老百姓是最講理的。百萬三峽移民更是如此!

但有時候,怕就怕講理了。比如說早先的三峽移民條例上明文規定,那些表現不好,吃過官司坐過牢的人是不允許列人搬遷移民的名單中的。這讓許多本不想搬遷到他鄉的人感到不理解。噢,我好端端的良民一個,就是因為戀著自個兒的家鄉不願搬遷,你們幹部一次次卜.門做工作,逼得我們非走不可。那些坐過牢犯過事的人倒好,還可以安安穩穩地待在庫區不走,這是哪門子的理呀?

沒有人回答得出來。移民幹部非常傷腦筋。

解釋隻有一種:國家考慮為了不讓三峽移民給遷人地的政府和群眾帶來麻煩,所以作出了如此一條規定。

政府想得如此周到,但在實際工作過程中卻並非讓做移民工作的遷出地和遷人地千部群眾滿意。

遷出地的三峽庫區認為,既然承認當三峽移民是需要犧牲個人利益而服從國家利益的,那麽為什麽能讓普普通通的百姓做這種犧牲,而那些曾經犯過事,對國家和人民欠過情與債的人就不能犧牲犧牲?

不想走的人盯著這一條問你們移民幹部100遍,你幹部未必解釋得通。既然解釋不通,那麽一句話:我也不遷。

犯過事的人也有理呀:好好,過去我是犯過事,做過壞事。可現在我出獄了呀!改造好了呀!是個普通公民不是?那為啥就不能讓我們也為三峽建設貢獻些力量?犧牲些可以犧牲的利益?別人不願意搬遷,我們願意呀!我們願意做一名光榮的三峽移民呀!

三峽移民工作中就有這麽多誰都有理的事,你說咋辦?最後當然隻能服從國家政策一個大道理。但具體的工作卻難上加難了。

難也得把移民的工作做了,而且要做好。要不,咋叫三峽移民工作是世界級難題嘛!

真還是的嘛!

那一天,負責到安徽對接的幹部冋來了,辛苦了幾個月,瘦掉了十幾斤肉,總算有了收獲。當幹部們正拿著移民們的對接合同書在總結成績時,突然聽得門外有人大聲嚷嚷:出來出來,你們這些幹部都是些騙子!我們不去安徽了!安徽那地方我們不願去!不願去!

這是怎麽回事?縣委書記責問負責對接的副縣長。

剛才還春風得意的副縣長緊張得不知說什麽為好:這……我們沒有虛報成績嘛,是他們自覺自願在合同書上簽的字嘛,而且多數還交了部分建房定金的騙子騙子,我們堅決不去安徽那個窮地方門外,黑壓壓的幾百個移民聚集在那兒振臂高呼著,群情激憤。

同誌們安靜,有啥子事可以說清楚嘛!是我們工作沒做好,我們就改進。是大夥兒不清楚的事,沒有理解透的,我們再跟大家一起學習領會。縣委書記趕緊出來調解。

我們隻想問一句話:是不是你們說的,安徽那兒比我們這兒條件好,生活水平髙呀?移民代表說。

是啊,今年你們要去的鳳陽全國著名,那兒的條件無論是經濟還是自然條件都不比我們這兒差呀!你們去了以後一定會在比較短的時間實現致富嘛!縣委書記一副真誠的態度。

扯淡!有人毫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一針見血地反問:既然比我們這兒好,為啥那兒還有人到咱三峽來耍猴呀?

是啊,那兒為啥子還有耍猴的人?一個人的話變成了幾十個、幾百個人的聲音。

耍猴?哪兒來的耍猴?縣委書記感到莫名其妙。

別裝腔作勢了!你們當幹部的就知道把我們老百姓當猴耍,還能幹什麽呢?有人尖著嗓門嚷道。

這話從何說起?有意見可以提嘛?我們什麽時候把你們當猴耍了?縣委書記有些生氣了。

怎麽著,不愛聽?那好,給你找個證據來!人群裏,有人將一個安徽耍猴的藝人拎到了前麵。

喂,耍猴的你老實說,是不是安徽來的?

那個耍猴人不知自己犯了什麽錯,嚇得連連點頭承認是是,我是安徽的,我有證明呀!身份證也有。你們看,你們看嘛一

可憤怒的人群並沒有再理會他。大夥兒隻是一個勁兒地責問縣委書記看清楚了吧:安徽的,還是鳳陽的。就是你們要我們去的那個地方!

縣委書記終丁明白了,又不得不苦笑起來:好好,同誌們,我們明白大家的意思了:既然過去我們一直在向大家宣傳安徽比咱三峽這邊好,可人家那兒卻有人到咱這兒來耍猴糊口不是?好,這個問題最好還是請耍猴的安徽老鄉來回答如何?

吵吵嚷嚷的人群突然靜了下來,並且竊竊私語起來是嘛,啥子好啥子壞,讓人家自己說說到底那兒是窮是富嘛!

來來,安徽老鄉過來,不用怕!縣委書記親自將那個嚇得躲在一旁的耍猴人叫到眾人麵前,親切地問:老鄉,我們這兒的人懷疑你們那兒生活條件和經濟不如這三峽一帶,你說說是不是這樣?

誰說的?我們那兒是農村改革的發源地,這一二十年變化可大了!老百姓生活條件比你們這兒要好,整體上要好嘛!耍猴人一聽是問這,便開始挺直起腰杆。

那你幹啥還要出來耍猴?不會是出來耍猴要飯吃吧?哈哈哈……龜兒子快說!是不是這樣啊?

胡說!耍猴人的嗓門高了起來:你們知道我這猴是什麽猴嗎?它是我花了兩萬多元買進的北美雪上飛!知道嗎,兩萬多塊錢呢!

好家夥,耍猴人也是小財主呀?眾人開始議論紛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