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老教授之死 4
那個匿名電話不再打來了。
雖說對方嘴硬,但畢竟心虛,還是怕查到電話號碼。當然,他也可以在大街上用公用電話打來,可連這也不敢。見不得天日、昧著良心的事,尤其事關國家與民族,這號人的膽子也就隻有老鼠的大了……但畢竟仍有這號人,讓秦江這樣的學者又上了人生難得的一課。
是怎樣一個見利忘義的家夥呢?所謂壞了我一筆財路,說得再明白不過了!當然,日本人付得起錢,中國還窮,無論開價再高,對他們也不算什麽。
當年可以有漢奸,有偽軍,“中日提攜”,如今又為什麽不可以有?
今日為金錢而出賣良心的,似可成為一種時髦,一種風尚——或者說,一種並不陌生的卻又是新的人文景觀。
對此,你毋須驚訝。
用不著,也犯不上去追究這個電話,更不必以這個電話來展開一部偵探小說或推理小說的情節。
享樂主義也許是南方的文化特征之一。秦江參加某個理論研討會時,夜晚安排去的是全城一所著名的夜總會。在昏暗的燈光下,歌手聲嘶力竭的呐喊聲中,他隱約聽到會議主持人說起包場的費用,那足可以出好幾本理論專著了——如今出版理論書出版社是很難接受的,動輒要作者自己掏錢。但會議主持者卻美其名曰讓理論家們體驗一下現代生活——他深知理論家的清貧——這樣一來,理論就可結合實際了?
這樣一來,就可忘卻曾有過的戰爭及剛剛經曆過的“文革”浩劫了?
一個電話又算得了什麽?
真要同電信局聯係,人家也未必會認真地追究。很可能,還得索要一筆可觀的查線費用。
當日,是怎麽接下這一任務的——已經有好幾個月了!
而這幾個月,並沒有什麽進展。如果沒這個電話,秦江將同有關部門打個招呼,準備打退堂鼓了。
雖說當日接下這一任務,是滿腔熱情、按捺不住自己。
他還記得,那是一個暮春的上午,天氣已有幾分褥熱了。皮膚上滲出了細汗,老師們的襯衣內已不再穿上汗衫了。聚在一起開會,沒有空調,風扇吹得也不到位,已有人嚷嚷,讓頭頭們長話短說了。
——那就長話短說吧,犯不上強調什麽重大意義與價值了。是這麽回事,我們收到了來自北京的一份公函……
兩鬢斑白的老院長是分管科研的,他從公文包裏取出了一份函件,念了起來:
茲為紀念1995年抗日戰爭勝利50周年,我們受中國抗日戰爭史學會委托,編寫《侵華日軍的細菌戰》一書。其中廣州部分尚不清楚,在我國沒有記載,成為曆史的空白。為維護國家尊嚴,揭露侵華日軍細菌戰罪行,特與你們聯係。請你們認真加以調查,以便補充史料收入國家曆史檔案館中。事關重大,請抓緊進行……
信念完了。
——就這些?
秦江脫口問道。
——信中複印了一段日文資料,已譯出。大意是“悉前日軍有波字8604部隊,又稱華南防疫給水部,設在廣州中山醫科大學”,這是第一段;另外,是日本人伊香俊哉作的《舊日本軍細菌部隊關係圖》。該圖注明是1932年至1944年全體圖,並標有,1939年,廣州波字第8604部隊編成。隻有簡單說明:日軍在廣州灘石頭設有檢疫所,檢疫所西側珠江彎曲部有舊炮台的地方,前方就是監獄和難民收容所,在此曾使用細菌毒害來自香港的大批難民。就這些。
老院長全部介紹完了。
——廣州哪來個灘石頭呀?沒有這樣一個地名。就這些資料?不好辦。
一位非常熟悉廣州地理的老教授搖了搖頭,他是有權威性的,德高望重。
——時間這麽緊迫,剩幾個月了。而且是為了配合二戰50周年,趕不上就沒什麽意思了,白做一場。
——給多少經費?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幾位年輕的碩士在嘻笑著議論。
老院長沉吟了片刻,方說:
——我沒什麽可動員的,事情明擺在這裏。再加上近一年,院裏經費拮據,為這個調查也不可能投人多少。時間緊、經費缺、線索少、阻力大,至於結果怎樣也未可知。一院之長,更不可能許諾些什麽。反正,我這是薑太公釣魚,願者上鉤。有誰願承擔。會後到我那裏去說一聲。
說罷,他就走了。
他知道,停留等候誰自告奮勇,隻會造成尷尬。雖說自己已年邁,不大在乎什麽了,可曆史係,不,整個學院教工的心態,他多少還是有所了解的。
他沒料到,竟還有人追了上來。
來人不是別人,正是秦江——被曆史係常看作“不務正業”,甚至“撈過界”的一位中年教授。
所謂“不務正業”、“撈過界”,是指他平日不僅搞曆史學的研究,偶爾還拋出一篇篇小說。甚至小說的名氣還大過他的學術研究。這還不算,早些年,他還出人意料地,竟在權威刊物上發出了哲學論文。
縱然有人說他學不求精,八麵出擊,可老院長卻還是欣賞他博學多聞,知識麵廣。末了,還一言以蔽之:中國曆來是文史哲不分家嘛,為什麽要限製一個人的學識呢?
這一來,秦江才得以“正名”。
這回,他又要“撈過界”了?他可不是搞抗戰史的。
老院長是揣測不到秦江心理的。
當他一宣布“四難”——時間、經費、線索、困阻時,秦江心中便坪然一動。他就這種個性,真要重賞,他也不去了。他喜歡挑戰,哪怕逼到絕處的挑戰。
但這僅僅是他的性格。
在當時,說到細菌戰,卻勾引起他一段幾乎要淡忘了的回憶。
自然,不是抗戰時期的事。
二三十年前,當他還年輕的時候,作為大學留下來的助教,剛參加工作便撞上了一場鋪天蓋地的風暴。連他自己也弄不清楚怎麽也同老頭子們一同進了牛棚——言多必失,不知道是哪句話出了格。
一日,一位工人民兵推來一桶飯菜,從牛棚裏拎出了一位整日咳嗽不止的老教授,竟下令:你給我向這桶裏吐痰,愈吐得多,你的罪就減得愈多!老教授愕然了,稱自己肺部有病,不能這麽做。可那位民兵卻說,就看上你能咳,才找你來,吐!不吐,小以點!
結果,老教授被打個半死,也沒有往桶裏吐上一口。
事後,老教授在秦江給他喝水時說,這種事,隻有日本鬼子才幹得出。細菌戰,這就是細菌戰,殺人於無形之中。
老教授不久便離開了人世。
可惜老教授已不在世了,不然,對這次調查,他一定會要求參加的……
回想到這一切,秦江心中就像貓抓的一樣,幾乎當場就要站起來了。
可周圍的議論又逼他坐下。
無疑,這在現實中是一種選擇,對於非常現實的人來說是一個非常不現實的選擇。教工中撈外快的、兼職的,已經不乏其人——自然,這並無“撈過界”的議論,因為在低工資下這種單純以賺錢為目的的生存活動是再天經地義不過了的。而這種調查,一無金錢方麵的實際收益,二無學術分量去作評職稱的祛碼——評上教授已到了頭,還去撈什麽呢?還去做幹什麽?
但老教授拒絕吐痰而致死的一幕,卻在秦江記憶中刹那間凸現出來、鮮明起來,讓他怎麽也無法平靜。
他清楚自己務必作出選擇。
於是,他追上去,而且說:
——這個課題,交我來做。
老院長感到非常意外:
——你有興趣?
——不是興趣,是一種……怎麽說好呢,一種曆史的良知和責任。
——曆史的良知和責任?說得好,那就交給你……是你有親人,在抗戰中……
——不,可以說,沒有。我父親是日寇進攻香港前三天,因我的出生,從香港飛到韶關的。他沒有成為難民中的一員。我的其他親戚,當年也是從惠州方麵逃亡的,得到東江縱隊的幫助,都安然無恙……
——不必解釋了,請相信,你是作了一個不同尋常的選擇。我應當祝賀你。
老人伸出了雙手,緊緊握住了秦江的手。
一股熱流,傳遍了秦江全身。
此刻,秦江心裏卻有另一個念頭:
我隻是想看看,一個人,是否真能置塵俗的喧囂而不顧,獨行而不左右張望,甚至能置之於死地而後生。陷於危機四伏、眾口棟金的文化困境下,究竟能否把持住自己、鑄造自己、重塑自己,而不至於為塵囂所淹沒掉、消解掉。
這自然是個不易作出的決定。
但一旦決定下來,一切的困窘、白眼、刁難,便在片刻間避而遠退了。做學問的,隻要不追慕虛榮、貪戀眾人的簇擁、熱衷於喧鬧,為名位所累,為利益所牽,那就一切都變得很平易了。你隻管去發掘你所要發掘的,去抒發你所要抒發的,去寫你心裏所要寫的,也就足以打發掉所有的煩優與不平衡。
心境每每就這麽奇妙。
你不妨去做“人定老僧”,在咫尺之間,周圍的滾滾紅塵與湧湧物欲,便妨礙不了你一個人去同自身的蒙昧及世俗的價值觀肉搏,更妨礙不了你同那過多重複而顯得蒼白的思想、太趨近時髦而變得浮淺的意識、同那些表麵金光閃閃而腹中空空如也的口號、同那些粉刷了新的印證骨子裏卻已腐朽不堪的作派來一番“劃清界限”。為這個時代,這個世紀,為這片災難深重的熱土,盡可能錄下一個清醒的“供詞”,盡到曆史法庭上一位“書記員”應盡的職責!
這,不僅僅是為50年前那已經結束了的一場世界大戰。
也不僅僅為二三十年前那場發生在中國本土上自虐的浩劫。
而是為了整個人類、整個的曆史與未來,未來也會成為曆史,而曆史也曾作為過未來。
退卻是沒有用的,不僅中國人,整個人類都沒有退卻的餘地。難道還應回到那個茹毛飲血的時代?人類的喋血,已寫下了幾千年、幾萬年的曆史,還要這麽寫下去麽?
中東的槍聲;
波黑的戰爭;
發生在中非與中美的種族屠殺。
這個地球從來沒有哪一天,停止過人類的流血……如同莊子在兩千年前所預言的:千年之後人食人。不過,得加上一句,還要加上冠冕堂皇的理由。
他見到的流血,也許不比經曆過二戰的人少。
伴隨老教授之死,他目睹過種種酷刑。他自己也曾被打得鼻青臉腫、渾身見不到一塊好肉——他要聲討的不僅僅是戰爭,而是一切的非人道、非人性,一切的人食人的悲劇……
就這樣,他義無反顧地投人到發掘曆史中去了。
誰知道,幾個月下來,竟一無所獲。
中山醫科大學,應是原中山大學醫學院的誤譯。這該是條非常明確的線索。
他騎上了自行車,一部被同事戲稱為“除鈴銷不響什麽都響”的保險車——保險在於,在沒丟過幾部自行車就不算廣州人的今天,見了它,任何小偷都不會動心——就這麽在人流滾滾、車流滾滾的都市裏,不受塞車之苦、隻花點力氣,便來到了今日的中山醫學院。
然而,秦江在該院的檔案室裏,把目錄尋索一遍,找不到有關的內容。
他不放心,再問檔案管理人員。
——沒有,在我們的印象中是沒有的。你如果不放心,可以逐件翻閱。
翻了翻,果然沒什麽可找的。
醫學院的老人呢?
七八十歲以上的,有近百位,但一問,原來,當年絕大多數人,均隨學校遷移到了後方,隻留下一個空空的校園,自然,也不會與淪陷之後的廣州有什麽關係,也不知道什麽。回來之後,美軍的B29飛機已將這裏炸得麵目全非,方得知日寇曾在這裏設立過一個重要部門。可是什麽,亦一無所知。
終於,找到了兩位留守人員。
一位是門房的老工人,已經卯開外了。他兩眼昏花,問起來,尖起耳朵方能聽到含混不清的話語:
——嗬,是有日本鬼住在這裏……穿白大褂,很多。出出人人,很忙……很凶,不讓人靠近。我也不敢多話,要不,還活得到今天麽……他們幹什麽?不知道,我也不懂。那是醫生的事。嗬,哈味,我就聽懂“哈味”,他們講得最多……老了,記不清了,就這些,想也想不起了……
你能苛求一位卯多歲的老人什麽呢?人家已站不穩、說不清了。也正是他不多事、不更事,日本人才沒把他當回事,不然,就把他攆出去了。
另一位是當護士的,虛歲也有叩了。她的精神比前一位好些,但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我能看到什麽?不能。鬼子管得可嚴哪,不讓我們中國人隨便走動,連日本人自己也有規矩……都這麽久了,要早幾十年,同我一起的人還在,說不定還可以問出什麽來。可現在死得就剩我一個了……
——你還記得他們說起過什麽嗎?
老太太搖搖頭:
——要有幾個人湊湊,說不定還能想起什麽。現在,想不起了,太久了……
——您如果想起什麽,請再告訴我。
隻能這麽辦了。
秦江在中山醫學院裏細細地轉了一圈。整個校園裏除開一棟圖書館是舊樓——但也經過改裝——其他主要建築,均是近40年,尤其是近10年建造的。校園的格局已同50年前完全不一樣了。環境的變化,更容易抹去一切記憶,尤其是悲慘的記憶。今天到處是鮮花、綠草、樹叢、灌木,到處一片笑聲、鬧聲、讀書聲……誰還會去記得當日的陰森、冷酷與淒慘呢?心理學上,有“背景記憶法”,如今,連背景都更迭了,記憶上哪兒去尋覓?
要想在中山醫學院內找到什麽證人,似乎是不可能的了。
連陪同談話的中山醫學院的幹部也說:
——連這些年紀大、又經曆過那個年代的人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那別的人,恐怕也就再提供不了什麽有價值的材料了。
秦江一怔,問:
——什麽別的人?
——我是說,當時年紀小,天聾地啞的,也就更一問搖頭三不知了。
——如果有,還是問問的好。
——我看算了,而且也不一定就能找到。再有什麽線索,你再來,我們會一樣竭力相助的。
看來。隻有鳴金收兵了。
出入中山醫學院幾次,幾次都兩手空空俠快而返。
那麽,灘石頭呢?除中山醫學院外,還有個灘石頭。
可拿著放大鏡,也沒法在最詳盡的廣州地圖上找到這個地名。
而且是一個在珠江彎曲部有炮台、有監獄、有難民所的地方。
舊炮台在廣州有無數處。也就是說,自珠江口通往廣州市區有好幾條水道,每條水道上,當年為抗擊英國侵略軍,兩岸均修了不少炮台。著名的大都還在,有的,已被拆毀或淹沒在村居與篙草之中了。而珠江彎曲部,似乎是記憶者所認為的。因為珠江水道,可視其直亦可視其彎,難以判斷。
縱然這樣,秦江仍花了些日子,沿珠江人海口的幾條河道去尋索。破單車還算爭氣,沒出什麽岔子。不然,到了沒人的地方漏了氣,就不是人騎車,而成了車騎人了。
卻還是沒找到。
半個世紀過去了,地理狀況已有了很大的改變。當時的大部分市郊也成了城區,曆史已被掩沒在水泥、紅磚、鋼筋之下。
江水浩浩****。它衝刷掉曆史那不應有的恥辱了麽?
也許,這個城市不願再保留這樣的記憶了——到處在卡拉OK-這也是從日本傳過來的,到處在寫著“生猛海鮮”。人們食不厭精,忘乎所以,揮霍無度,奢侈**逸……誰要重提既往的苦難,破壞了他們的心境,準會被視為精神有問題。連十年前的傷痕小說,也早被當作了笑料。
你太不人時,太不識相了。
佇立在渾濁的珠江水側,水聲也依舊讓身後傳來的笙歌聲所淹沒。
而戰敗的日本人會這樣麽?
秦江胸口一陣刺痛。
是的,他們僅僅承認戰敗。但從民族心理來說,戰敗是一種恥辱,有辱必雪。而雪辱,又得靠什麽?
他們忍辱負重,在一片廢墟上贏得了經濟的騰飛,並迅諫躋身於西方第二大強國之列。於是,如今竟讓當日曾聚會歡慶打敗日本的美國紐約的時代廣場上,密布了他們經濟勝利的象征——座座巨大的廣告牌……
秦江在大洋彼岸是親眼所見的。
而他們的雪恥,僅僅會滿足於經濟上的勝利麽?時至今日,沒有任何一屆的日本政府,承認二戰中他們所進行的是侵略戰爭,頂多是輕描淡寫來一個“表示歉意”。
這僅僅是道歉便可了結的麽?
無疑,他們是不會、也不可能去清算他們自己犯下的罪行。
那麽,作為當日被侵略者、被蹂嗬者的中國,如果不自己起來揭露,起來控訴,拿出令人信服的事實,是不可能讓他們認罪的……
秦江又想到了那個匿名電話。
至少,他們已經又收賣或賄賂到了一個中國人的靈魂。
院長在百忙中,仍關心秦江的課題。
秦江隻好如實作了匯報。近三個月了,一無進展。
——我相信你是盡了力的。既然已盡了力,沒有查到算是另有原因。你就這麽向北京報告好了。
院長歎息了一聲。
也許,就因為這一聲歎息,讓秦江沒有立即向北京寫這樣一個報告。這是老一代人,經曆了二戰的一代人的歎息,它太牽動人心了。
那麽,就當自己成了一回失敗者,須由此振作起來,義無反顧地查下去。開弓沒有回頭箭!
中國人有自己的骨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