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窮途末路,祈求神靈

煎煎熬熬中,大西大順三年(1646)不知不覺叩響了門檻。年關將近,川內戰事相對穩定,而城鄉人口銳減,十室九空,百業凋敝。更為嚴重更為緊逼的是,饑謹直接威脅到了大西政權。許多交戰區,出現了百裏無人煙的真空地帶,軍隊糧餉無以征集。無論怎樣鎮壓殺人,川內抗糧抗捐竟成燎原之勢。軍中官兵開小差事,時有發生……在蜀宮這座香巢中很是沉醉了一陣子的大西皇帝張獻忠,這才著急起來,慌忙秘密召在川內各要塞負責軍事要務,獨擋一麵,甚為倚重的孫可旺,劉文秀、李定國、艾能奇四王回京議事。

王誌賢得到這個消息,喜不自禁。近一段時間以來,他這個很勉強出家人,麵對江河日下的局勢,無論如何也做不到超然物外。尤其是對獨掌政朝,結黨營私,花言巧語,蒙蔽聖聰的東閣大學士首輔汪兆麟的種種惡端憂心如焚、義憤填膺,卻是無能為力。西皇已經表現出對他的厭惡,多說不僅無益,說不定還會惹來殺身之禍。孫可旺等四小王回來就好了,尤其是東平王孫可旺。因此,在這個乳白色冬霧彌漫的早晨,大禪師王誌賢獨自騎一匹馬,出南門,過古柏森森的武侯祠,住馬等在那裏,極目向新津方向眺望望。他在等孫可旺。最近一段時間,西線特別吃緊,楊展蠢蠢欲動,已經拿下邛崍,直抵新津。新津決不能丟,新津一丟,楊展就直接威脅到了西京。因此,月前西皇特別調孫可旺去新津坐鎮,目前孫可旺正領軍與楊展在新津外圍彭山江口等地或對峙或激戰。

牛乳色的晨霧,較剛才淡了些,披一件圓領綴棉大紅袈裟,騎在一匹川馬上的王誌賢,隻見原先車輛行人絡驛不絕的西大路,於今路斷人稀。公路兩邊村莊寥寥破敗,該是炊煙嫋嫋的時分,然而卻沒有炊煙,沒有雞鳴狗吠,沒有一點人氣。他記得,還是前年,也是冬天這樣一個早晨,他慕諸藹亮大名,前來朝武侯祠。武侯祠地處市郊,剛到這裏周圍農村的景致就把他迷著了。晨霧繚繞的的原野上一片碧綠。一塊塊田地,猶如一塊塊翡翠色的棋盤,無邊無際,一直鋪向天邊。條條清渠、行行林帶,點綴其間。田野上,這裏那裏的林盤,人煙稠密,炊煙嫋嫋。犬吠聲,鳥叫聲,還有公雞此起彼伏的啼叫聲無不無傳達出一種溫暖富足安祥的氣息韻味。然而曾幾何時,最具天府神韻的這裏變了,變成了寂然無聲的荒原。原先的美好,似乎被一個妖魔呑噬了。

耳中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王誌賢精神一振,循聲調頭往西大道上看去。倏忽間,一行騎馬的人如飛而來,看清楚了,那個跑在最前麵的大將,不是東平王是誰!東平王孫可旺騎一匹體形高大俊逸的口外大白馬,身子伏在馬上。“嗒嗒嗒!”白色的駿馬揚起碗大的四蹄,不斷敲出火星,飄髯的頸鬃,就像是天鵝博擊氣流的羽翼。東平王披在身上的大氅飄了起來,露出一身金甲,頭盔上那一束紅纓像一束燃燒的火焰,英姿颯爽。他的幾個護衛打馬隨後,緊緊跟上。王誌賢不禁高聲叫好!

“啊,是王叔?”孫可旺猛然抬頭,看見駐馬等在前麵的王誌賢,不勝驚訝,將馬韁一勒一帶,坐下雄駿噅噅揚起前蹄,成人字獨立,見孫可旺就要滾鞍下馬,王誌賢趕緊擋著,說:“我是專門來這裏等你的。不別下馬,我們邊走邊談吧。”

“也好。”身材篤實,矮小精幹的東平王,是個很機敏的人,他用那雙鷂鷹般的,很有力度的眼睛注意打量了一下專門在這裏等他的大禪師,同王誌賢一起並馬同行。東平王孫可旺是西皇內定的接班人,其人很有主見,很霸道。在他心中,除了父皇張獻忠,能入他法眼的隻有王誌賢等不多幾人。汪兆麟根本就沒有被他放在眼裏。他對王誌賢有些尊祟,這之間,除了王誌賢的德才,更多的是一種感情成分。王誌賢是與父皇一起起事的陝北老鄉,是他值得尊敬的長輩。東平王孫可旺對隨伺身邊的幾個護衛示了一個意,他們會意,立刻拉開了一段距離。

“王叔,聽說你日前代父皇去峨眉祭山神,一路上所見情景如何?”孫可旺問。

王誌賢這就將一路上見到的景象說了。孫可旺皺起眉來:“看來到處都一樣。特別是目前軍隊糧餉嚴重不繼,已經影響到戰力軍心。父皇要我們就地打糧,可是,到哪裏去打糧?新津一帶,是最富庶的地區,也打不到糧了。我這次回來,就是要同父皇專門談談這事。啊,王叔,你來這裏接我,是有事吧?”

“我就是想同你說說這事。大西國成立不到三年,卻已是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個年。我看得從根子上挖一挖、糾糾正。我們剛進川時,川人是擁護我們的。不然,我們哪裏能那樣快就得了四川?而我們大西給了些川人什麽?除了連續不斷的征戰,就是多如牛毛的賦稅,結果呢弄成今天這個樣子。就以人口而論,我們進入成都時,成都是四十萬人,現在可能連十萬沒有了。饑荒漫延,現在城中也是十室九空,沒有死的,不是跑出城去藏起,就是投到敵人那邊去了。這樣下去,得了嗎?”

王誌賢這番話,雖說得透徹,也比較委婉,東平王點了點頭。

“王叔,你看怎麽辦呢?”孫可旺麵露憂戚,很坦白地說:“我就會打仗,治國理政外行。王叔,你是這方麵的行家,你要叫我做些什麽,盡管吩咐。這裏沒有外人。”

“事情到了今天這步,源蓋出在汪兆麟身上。陛下隻管軍事,其它國是,全部交給汪兆麟。汪兆麟與你我不一樣,他隻想如何討好皇上,求得個封妻蔭子,江山反正也不是他的。就是江山垮了,他也不心疼,到時候,夾個包袱一走了事,我們能走得了嗎?”

“是這個道理,我早看那家夥不順眼!”孫可旺問王誌賢:“這些重大的事,你怎麽不對父皇好好談談呢?”

王誌賢苦笑著搖了搖頭:“陛下還聽我的話嗎?我在他麵前,不好聽的話已經說得夠多的了,陛下聽煩了,沒有殺我,已經是手下留情,網開一麵了。況且,我於今是個局外人,說話不管用。而可旺,你不同,你不僅是手握重兵的將軍,而且是陛下內定的太子。你說話,陛下是會聽的。”

“懂了。有些話我會對父皇說的。”東平王慨然應允,想想糾著剛才軍糧不繼的話題,焦眉愁眼地問王誌賢:“我現在最擔心的還是軍餉嚴重短缺如何辦?軍隊要打仗,沒有飯吃,這個仗怎麽打?”

早已成竹在胸的王誌賢說:“成都現養有幾十萬閑散之師,而附近有如此之多荒廢的田地,最好的辦法,就是讓成都幾十萬閑散之師去從事懇殖,現在下種,明年就有收成。”

在他們並馬進城路上,熟悉農事的王誌賢將閑置的幾十萬大軍中,哪些營該去懇殖哪片荒廢的田地;現在下什麽種,明年會有何收獲,以及收獲如何;再聯係上政朝一旦進行調整,輕搖役、減稅賦後,全川會如何重現生機等等說得頭頭是道,事無巨細,讓東平王看到了光明。

“著!”孫可旺用陝北話喊了一聲好。這時,他們才發現,不知不覺間,早進了城,過了紅照壁,那沐浴在晨光中,顯得格外巍峨壯觀的皇宮,就在眼前了。將東平王送到流水湯湯的金河漢白玉橋前,王誌賢駐馬同孫可旺作別。騎在俊逸的大白馬上的東平王拱起手來,道一聲:“王叔,好走。放心吧!”

聽說東平王到,起床不久的大西皇帝將他傳進寢宮。

孫可旺向父皇行了跪拜禮。

“你的二弟、三弟、四弟估計也快到了。”顯得很是慵懶的張獻忠軟塌塌地倚坐在一把足可以當床的軟椅上,給可旺賜了坐。“我要他們在午前趕到,我們父子在一起吃頓團圓飯。”張獻忠隨後問了孫可旺新津方麵的軍情戰事。孫可旺作了秉報。其實,全川軍事方麵情形,張獻忠心中有數,他是時時關心著的。在西線,由孫可旺統率指揮的西軍,與楊展形成對峙態勢,相對隱定。讓西皇大吃一驚的是,他給可旺賜了坐,可旺卻又翻身跪在他麵前唏籲啜泣:“兒臣出京去新津不過月餘,今歸膝下,見父皇聖容如昔,然神彩卻大不如當日。想念國家大事亦大不如以前,心中不勝憂戚。”

軟塌塌斜倚在那把足可以當床的軟椅上的張獻忠,聽說有些駭然,不禁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是嗎?”他訝然道:“宮中所有圍著老子轉的人,都說咱老子長好了,看來,那些人的話是靠不住的,哄老子的。起來吧,好孩子。咱老子即使瘦了些也沒有什麽。咱老子好好的身子,好好的天下,你如何如此憂戚?”張獻忠有些感動,離座站起上前,扶起東平王,要他在自己那張足可以當床的軟椅一端坐下。旁邊侍候的宮女將送給東平王的茶點,一一撿在一個紅漆托盤中再端來,放在東平王身邊的一個鑲金嵌玉的矮腳茶幾上。

孫可旺這就借著父皇問他為何憂戚的話說起來,將當今局勢的嚴重痛陳了一番。“兒臣多次征討,所過之處一路所見,無不田園荒蕪,路斷人稀。兒臣今天從新津回來,情況甚於兒臣月前出京時。回想建國之初,兒臣奉命在川內四處征討,所過之處,無不人煙稠密,雞犬聲相聞,我軍糧餉充裕,士飽馬騰,攻無不克,戰無不勝。而現在,我軍糧餉不繼,士氣低落。克一城池,攻一山寨,在以往是很容易的事,現在卻是非常難。個中原因,除我軍兵疲將軟外,更多的是,降者少,硬抗者多。如此此消彼長,長此下去,如何得了?而東閣大學士首輔汪兆麟治下的司道分巡,各路吏員,不將實情秉報父皇,蒙蔽聖聰,從中漁利,坐等大西國江山魚爛。兒臣因此為國家前程憂,為國家前程哭!”

聽東平王如此說,張獻忠真驚訝了,他睜大眼睛問:“好孩子,事情真的到了你說的那麽嚴重嗎?”

“千真萬確。不說遠了,父皇可能久坐宮中,對外麵情形不甚清楚。就天子腳下的成都而言,現在大白天也是人跡寥寥,到處關門抵戶。大西國剛建時,成都民居有四十萬,現在可能連十萬都不到了。這些,都是東閣大學士汪兆麟治下的‘政績’。兒臣以為,父皇不能太倚重汪兆麟,他畢竟與王誌賢不同;他是半路投到父王麾下,對我大西江山成敗得失不會心疼,他隻會計較個人得失。”

“好孩子,你說得有些道理。”張獻忠沉吟著說:“汪兆麟對咱老子,對我大西,還不至於有二心。但就像你說的,他愛在咱老子麵前盡撿好聽的話說,灌咱老子的米湯。咱老子找個時間收拾他一下。至於軍餉問題,倒真是個事。待你幾個弟弟到後,咱們把大禪師請來,好好商量出一個辦法。咱老子就不信,活人還有被尿漲死了的。”這時,有宮女輕搖蓮步來在大西皇帝麵前下跪,說是陳皇後請皇上過去用早膳。

“走吧,好孩子,我們一起過去用早膳,有你愛吃的。”張獻忠說時站了起來,孫可旺也不推辭,隨獻忠一起過去了。

臘月二十一日這天天氣很陰。早膳後,張獻忠帶了大禪師王誌賢、東閣大學士汪兆麟和孫可旺、劉文秀、李定國、艾能奇四王,攜兩個太監,在一哨精銳騎巡的前後護衛下,騎馬出了皇宮,去青羊宮齋醮祈福。在宮中很長時間沒有出來的張獻忠,今天出來一看,情況比他月前去護國寺看王誌賢更為慘然。所過之處,大都街巷空虛無人,這裏那裏殘垣斷壁。這樣觸目驚心的慘況,讓他下決心聽從東平王建議,讓閑置成都,還不時鬧出些事來的三、四十萬軍隊,由王誌賢統一提調,對成都四郊大片荒蕪的田地進行屯懇。今天,他要借去青羊宮為國運昌盛齋醮祈福的機會,正式通知大禪師上任。另外,他也要借這個機會給汪兆麟一點教訓。他知道,孫可旺等四王都看不慣汪兆麟。雖然他心中並不認為汪兆麟有多麽不好,但為平息孫可旺等人對汪兆麟的不滿,做做樣子還是必要的。雖然他們是自己的義子,但畢竟是手握大西國實權的四王,他不能不顧及到孫可旺等人的情緒。

蹄聲嗒嗒。一行人剛剛走上東禦街,寒風瑟瑟中,見一小巷前站一小女孩,衣衫單薄,衣領上插一個草圈。小女孩後麵,地上踡縮著一個老婦人,也是鶉衣百結,蓬頭垢麵,麵前擺一個缺了口的黃泥巴土碗。街上處處關門,戶戶死寂。騎在雄駿的烏龍駒上,錦衣厚裘,身上還披著一件明黃絲綢鬥篷的張獻忠,指了指那站在寒風中,衣領上插一草結的小女孩,問:“這是怎麽回事?”一邊調過頭來尋東閣大學士汪兆麟。這時,騎一匹馴良建昌馬的汪兆麟,苦著臉走在最後麵,一副若即若離,怯稀稀的樣子。全不像以往,遇到同皇帝出巡的機會,爭著往前拱,巴巴結結,很歡實的樣子。可能是他同王誌賢、孫可旺等走在一起不僅不自在,還感到威脅。張獻忠暗自一笑。他知道,汪兆麟現在誰都不怕,就怕孫可旺等四王,尤以東平王孫可旺為最。

“嗨!”孫可旺調頭恨了一眼汪兆麟,很不客氣地說:“皇上在問你呢!”

“啊!”汪兆麟若從夢中驚醒,揚起手來,在坐下建昌馬上打了一鞭。嗒嗒嗒,矮小馴良的建昌馬邁開碎蹄,跑上幾步,來在張獻忠身後,有半步的距離。

“老臣該死!”汪兆麟在馬上拱起手來,向張獻忠行了一個常禮,解釋:“老臣不知皇上有話傳問老臣。”

“老汪!”張獻忠用手捋著頷下那把足可盈尺的漂亮大胡子,覷起眼睛:“這大過年的,怎麽京城裏到處關門抵戶,哪有一點過年的樣子?呶,那小女孩,衣領上插個草結,是怎麽回事?”

“秉皇上!”汪兆麟在馬上又是拱手一揖,他敏銳地察覺皇上今天口氣不對,說時,背上已是冷汗涔涔:“時下年辰不對。那小女孩衣領上插草結,大概是,大概是此地風俗民情。”

“怎麽個年辰不對?”張獻忠揚起高聲。汪兆麟趕緊打拱解釋:“蓋原因是楊展那賊,日前騷擾到了離西京僅幾十裏地的新津。以至讓人心不穩,民居出逃,街市關門。不過,因皇上月前禦駕親征,楊賊聞風喪膽,大敗而去。來年,西京定會轉禍呈祥,市場繁榮,國運昌盛。”

“老汪,你這個東閣大學士首輔是失職!”不意張獻忠突然對他發作:“你不要動不動就給我老張灌米湯,說好聽的!那小女孩衣領上插草結,哪裏是此地的風俗民情?分明是百姓活不下去了,在這兒賣兒賣女。你這個東閣大學士首輔呀,現在你就給我回去,將你治下的政綱朝綱理埋,看沿理得都對不對!有哪些不對,得改!”

“老臣遵命!”汪兆麟巴不得,趕緊上前謝主龍恩。然後,怏怏而去。

“魏協!”張獻忠喚了一聲。

“奴才在。”大太監顛顛閃出。

“去!”張獻忠呶了一下嘴:“賞給那賣女孩的人家幾兩銀子。”

“奴才遵命。”魏協去賞了銀,一行人又行。

出了城,沿錦江走,眼前更是阡陌荒蕪,荒村僻野,寒鴉聒噪,一派淒然。張獻忠驚問:“我的百姓都到哪裏去了?”騎馬走在他身邊的王誌賢,隨手指著官道右邊兩座小山似的土丘說:“這兩座土丘中埋有萬人,都是查事隊查出來的‘奸民’。其實,這些人大都並非‘奸民’,其罪名大都是無中生有。”接著,他給西皇講了那夜他親曆如何被查事隊查緝事,第二天如何去找中軍都督王尚禮講禮,還有當場看到的一場滑稽劇。又指著稍遠處的幾座高高的墳堆說:“這也是被查事隊查出後殺的人。如果那天我不在場,那張裁縫小夫妻床弟間說的悄悄話,也難免被指為罪名,他們被殺頭也不是沒有可能。”

張獻忠不禁駐馬,神情懊喪地望著蒼茫的遠方,久久無言。

“國家整成這個樣子,我還當毬個皇帝,不如死了算了!”一會,張獻忠“唰!”地一聲拔出他那把從不離身的寶刀,就要往自己頸項上刎。被身邊東平王一把用力握著他揮刀的手說:“父皇,你千萬不要這樣!”唬得跟在身邊的劉文秀、李定國、艾能奇也一起在馬上拱手,懇求父皇不要自責過甚。王誌賢知道張獻忠這是在行詭,故意做的,但也不得不煞有其事地鼎力相勸。

“既然你們還要我當這個皇帝,那你們就得幫我,特別是大禪師!”張獻忠看定王誌賢,王誌賢明白他要說什麽,說是。

“事情到了這步,”張獻忠適時攤出主題:“我大西上百萬軍隊總得要有飯吃,請大禪師出來幫我一把!”他要王誌賢出來任屯墾總督,指揮城中三、四十萬閑置軍隊屯墾種田。

王誌賢做出一副不得不答應的樣子答應了下來。之後,張獻忠帶著一行人去了青羊宮。

青羊宮是當時成都近郊一座著名的道觀,於一片荒蕪的田園中巍然聳立,非常亮眼。層樓式的大門簷牙高翹,浮雕輝煌。青磚砌就環繞的高牆裏,森森古柏中掩隱著座座宮觀式殿宇。之前,魏協帶禁衛軍一行十人騎馬先到,告知道長準備迎駕;他們驅走了在觀中敬香遊客,並作好了警戒。得知西皇帝駕到,慌得道長趕緊命道童撞鍾擊鼓,以示隆重。道長率觀中所有道徒迎出門來,排成兩行。

張獻忠來在觀前,翻身下馬。青布衣褲,鶴發童顏的張道長上前跪迎獻忠,兩邊的道徒也全都下跪,向皇帝祈福。

“道長請起來吧!”張獻忠說時,已有隨從從他手中牽過烏龍駒。張獻忠站在門前,用手捋著胡須,眯起眼睛,很有興致地打量起門楣上鐫刻的古意蒼然的“青羊宮”三字,再看了看門前兩邊跪迎的道徒,足有上百餘人,盡都素衣整潔,長得也相對肥滿。當他率領王誌賢、孫可旺等在道長陪同下,魚貫而入時,他向道長問起觀中收入等諸方麵情況。

“托陛下福。”道長亦步亦趨,很恭謹地回道:“寺中有足夠自耕田畝,也並不完糧供役,時有官紳布施,過得還好。”張獻忠暗想,可旺他們都指責汪兆麟,說國是之所以搞環,弄得全國人民沒有飯吃,是汪兆麟的荷損雜稅太多。看來,此言不實,青羊宮就是一個例證。身邊的可旺、王誌賢等人與汪兆麟不和,看不起汪兆麟,他心中是清楚的。

道長陪著大西皇帝一行一路看去,一邊就張獻忠問到的問題作答。道長是張天師四十四代孫。他說,道家起源於漢代。張天師名張道陵,是漢高祖重臣張良的第九代孫。他最先在大邑縣鶴鳴山結廬練法,息心悟道,著有道家書十本。後來,灌縣一帶雨**河暴,局麵不可收拾。張天師為民所請,去灌縣青城山祈天治了雨患。以後,張天師就留在青城山並創立了道教。現在的青羊宮,有四殿、兩院,清修羽士百名。

張獻忠問道長:“什麽叫清修羽士?”

“就是道士。”道長解釋。

“道士就是道士嘛,何必轉個彎子,叫什麽清修羽士?”道長一怔,神情尷尬。張獻忠用手捋著胡須一笑:“你們的祖師爺姓張,咱老子也姓張,真是巧了!”這時走進三清殿。殿裏供奉著三清貼金泥塑巨型坐像,左右有十二座金仙坐像。香案前有兩隻銅羊,其中一隻是單角銅羊,形象古怪:虎爪、牛鼻、鼠耳、龍角、蛇尾、馬嘴、兔背、羊胡、雞眼、猴頸、狗腹、豬臀,被千人萬人摸得溜光。另一隻羊,形狀一般。

“這是什麽羊,怎麽怪眉怪樣的?”張獻忠好奇,在那隻怪模怪樣的羊前站了下來,問道長:“青羊宮,是不是就因為這隻青羊而得名?”

道長說是,接著詳細解釋:“據說,當年李老君出函穀關時,與關尹喜相約,千日後會於成都青羊肆。千日後,恰是成都蠶市期,關尹喜如約來在成都。青羊肆蠶市盛大,遠近農商、支集交易於浣花溪畔。尹喜在市,見李老君騎青羊而致,然而,其人在一刻之內形貌又變。尹喜知是仙人,上前參揖,而仙人又變為了李老君。老君引尹喜至溪畔茂林修竹處,傳授《道德經》,後留青羊在此而去。其羊立時化而為石,尹喜後來在此建寺立觀。”道長說時指著那隻奇形怪狀的銅質青羊:“因為這隻羊有靈性。什麽人去它身上摸一摸都可以逢凶化吉,轉禍成祥,因而此觀得名青羊宮。”

什麽關尹喜、什麽青羊肆?除李老君,張獻忠是聽說過而外,別的一概不知,也沒有興趣,隻是一笑,摸著頷下胡子說:“嗯,名堂還很深沉。”他要道長帶他上萬壽殿拈香祈褔。一行人沿著純陽、真武等三堂而去。道長見身邊大西國皇帝挺隨和,並沒有外間傳說的那樣可怕,便繞著彎子求張獻忠。道長說:“秉皇上,觀中百餘人以往生活來源如次:外有莊田五百餘畝,並許我招人耕種,免除糧差,每年領銀一千餘兩,這是明朝定製……”張獻忠聽到這裏,心裏哢噔一聲,十分不喜,暗罵道長:狗日的東西!明朝既然對你這樣好,你就向明朝要去。不意道長對此毫未察覺,繼續說下去:“萬歲爺前年龍興以來,未得頒賜丹火銀兩。觀中除自耕田畝以外,隻得賴各方施主前來齋醮禳襏維持。而近日各處生活無著者,來此要求出家者之多,日甚一日。要不允,這些人苦求不去;要是允許,人太多,本觀養不起、田不夠種。若蒙萬歲恩準將附近荒田劃入觀中,供我懇荒自給,小觀便可多招信陡,為萬歲爺長期祈福。”道長這一番話,在張獻忠聽來,字字句句都是在褒獎前明貶低大西。張獻忠隱忍著沒有發作,摸了摸頷下那部大胡子,漫應道:“這附近荒田多的是,你青羊宮隨便圈去懇殖。”說時,一個近乎惡毒的念頭在腦海中鬼火似地一閃,巨大的災禍不久就會降臨青羊宮。

走在身邊的道長很是高興,趕緊謝過皇上,連呼“吾皇萬歲、萬萬歲!”

雄偉莊嚴的萬壽殿到了。張獻忠龍驤虎步,走上殿來,抬起頭來,審視蹲坐在神龕上供奉的那尊神像。香煙繚繞,油燈閃閃中,一時道家音樂齊鳴。已候在殿上、由十名道童組成的樂隊,用他們手中的簫、笛、鼓鈸吹打出一曲曲幽婉深邃的道家音樂,讓整個大殿上平添了一種悠遠而滄桑的意味。這神龕上並沒有供奉神像,而是供奉了一個九龍盤繞的高大牌位,上鐫一行“皇帝萬歲,萬萬歲”的金字。張獻忠問陪侍在旁的道長,“你這是供奉的誰?”道長回道:“當然供奉的是大西國皇帝陛下你。”

張獻忠點了點頭,問道長:“老子為國運昌盛祈福,在何處拈香?”

“陛下,請隨我來。”道長將張獻忠一行引入五鳳殿,說是:“這裏供奉的是李老君。陛下可在這裏拈香祈福。”張獻忠看神龕上那尊李老君,騎在牛背上的李老君,笑微微的看著他。張獻忠說:“咱老子不拈香敬他,我要拈香敬的是咱老子的祖先人,你們道家的史祖張天師張道陵。”道長不知為什麽張獻忠突然動起怒來,唬得他連忙又引張獻忠一行重新來在三清殿。麵對著油燈閃閃中,神龕上供奉的那尊相貌清秀端莊,衣袖飄逸的張天師,張獻忠默了好久,這才莊重地上前拈起三柱香點燃,“咚!”地一聲跪在蒲團上。王誌賢孫可旺等四王趕緊跪在他的後麵。張獻忠閉上雙眼,雙手捧香,口中喃喃:“祖宗,我在成都建國三年來,有些事確實是做錯了,人也殺得多了些。但錯也有錯的道理,人殺多了也有原因。”說著,將手中三柱香香高高舉過頭頂,輕聲祈禱:“祖宗佑我大西國國運昌盛。我需人人服從,內無反叛,外無抗阻。我要糧食、錢帛充盈,還需要一兩個兒子繼承社稷。我還要健康長壽!”大西皇帝毫不避諱,祈禱到這裏,俯身在地,向天師神像叩了三個響頭。之後,張獻忠就率王誌賢等打道回宮了。道長率觀中百餘道陡一直將大西皇帝送出觀外,跪在門前,一直等到大西皇帝一行消失在天色陰霾的原野上。回去的路上,王誌賢心想,如果張獻忠今天去清羊宮拈香祈福時所說的話算數,從此改過自新,那麽大西國尚有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