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新津決戰,西皇本色是驍將

“走遍天下渡,難關新津渡”――離成都不過七十裏地的新冿,是西川鎖匙,去川藏線上第一要隘。這裏,既有川西平原上的富庶、清幽,又有一分難得的山川雄峻。九條河流貫穿縣境,其間又派生出若幹條流水淙淙的小溪,給生活在這片肥沃土地上的人們以充沛的滋潤。綿延青蔥的牧馬山似乎有情,從離成都不過二十來地的雙流縣境內平地而起,像一匹青驄的駿馬,揚鬃奮蹄飛奔,來在新津縣傍岷江的五津鎮、舊縣――原先的縣城,麵對白浪濤濤的大江,這才嘯嘯嗥叫收蹄。五津隔三江與對岸萬瓦鱗鱗的縣城相望。平時南來北往的車輛行人都得連過三水,到了洪汛期,三條大江的江麵淹得淌平。中間若幹青蔥的小島看不見了,隻見這些小島上蔥籠的樹木在咆哮的江水中載浮載沉,像無數落水女人頭上的青絲。在三江下遊匯合處,更是一派汪洋,有吞吐洪荒之勢,難怪初唐四首的天才詩人王勃在這裏留下了“峰煙望五津”千古名句。而就在那派汪洋之間,金瓶似的寶資山突地而起,在它身邊排列起老君山、天射山等山巒,一山比一山雄峻。如果說,寶資山是個清麗有膽識的姑娘,那麽它頭上那座紅柱黃瓦的六角亭,就是戴在她頭上的桂冠。而緊緊在她身邊排列的那些山巒,很像是受了她的鼓舞,站出來與滔天洪水抗爭,也可以看作是前來向她求愛的青俊男子。他們組成一排,隔波平如鏡的南河,與縣城相望,溯河而上,縱橫百裏,組成著名的長丘山脈,一直走到邛崍著名的風景名勝區天台山。就在快要走出新津時,在永興突然凹進去一處,這就是著名的梨花溝,溝旁有觀音寺。寺中有明代的飄海觀音。寺後有張商隱張唐英兄弟故居。唐朝的張商隱作過宰相,其兄張唐英是大學問家。

每當洪汛期,兩岸的商旅行人裹腳。這時,寶資山上六角亭中垂下一串紅燈籠,遠遠望去,雲天嫋嫋中,有川戲中梁紅玉擊鼓抗金的蒼勁。這雲天嫋嫋中的大紅燈籠,其實是一種標識,表明水落高低以及高岸是否可以開船。

五津鎮傍岷江展開,很像一條遊上岸來的魚,隻有一條獨街,長達二三華裏,很是繁華。這裏既是交通要隘,也是一個軍事重鎮。

大順二年(1645)夏天洪汛期,新津渡口封渡。江中滔滔洪水,通天而來,將五津與新津之間淹了個淌平。這天一早,寶資山六角亭中有一高一矮,一胖一瘦,身著明朝官服的中年人,在憑欄遠眺三江對麵的五津,指點議論。他們身前身後,山頭四周,都有持槍執戈的明軍警戒。那位身量稍高,青白麵皮,著鎧甲,腰挎利劍的是楊展,站在他身邊的矮胖子,就是一年前從大慈寺逃出去,害得大慈寺數百僧眾被張獻忠下令抄斬的朱奉伊。年來大西軍因為糧餉難以為繼、月來節節敗退,從嘉定退到了對麵的五津,楊展則親率水陸兩軍三萬人眾,一路跟進到了新津。

“朱公!”楊展指點著對麵的五津鎮,切齒道:“年來獻賊倒行逆施,人心喪盡,節節敗退,現在已然窮途末路。我們隻要打過江去,就可以直搗獻賊老巢,解民於倒懸。張獻忠狗急跳牆,親率水陸兩軍五萬人眾前來五津,隔江與我抗衡。此仗至關要緊。對於此仗,不知朱公有何見教?”楊展說完,並不看站在身邊的朱奉伊,習慣地摸了摸頷下那三綹疏朗的胡須。看得分明,頭戴金盔的楊展三十多歲,五官雖然也還端正,但輪廊不太分明。舉手投腳間有幾分文氣。乍看,這位殘明大將日漸聲隆的名氣、殺氣與他身上流露出來的氣質似乎不太相稱。但是,隻要注意留心一下他那副鉗子似擰起的眉毛和盯著五津專注而陰森的眼神,就會知道,這是一個機心很深,且身經百戰的將軍。

“將軍替天行道,所以一路勢如破竹。萬千鶉衣百結之饑民,聞將軍致,無不歡欣鼓舞簞食壺漿以迎。以將軍之文韜武略,以我全軍將士幹氣如雲,將軍擒獻賊,立蓋世殊勳不過就這一兩天間事。”朱奉伊掉了兩句文後,語氣變得急促起來,一雙具有朱家特色很鼓的眼睛,因為仇恨而充血,一雙發麵似的又白又胖的手,簡直要將握在手中的木欄杆捏進去。他繼續分析下去:“獻賊以往之所以凶悍一時,全仗他人多勢眾,長於陸戰。現在他糧餉短缺,兵無鬥誌,僅憑三條大江,憑這難過的新津渡想阻我大軍前進,簡直就是癡心妄想了。他也不想想,我楊將軍及麾下將士都是生於二峨山下,從小在岷江邊上長大的水中蛟龍,楊將軍你更是號稱‘浪裏白條’,水戰天下第一。張獻忠拿下成都,將軍你不就是從他手心裏滑脫,從錦江裏飛了去!”

楊展聽到這裏,得意地笑了。年前,朱奉伊逃到他那裏,身為讚劃,為他讚劃軍機。朱奉伊雖沒有多少真本事,但楊展看中朱奉伊的身份,號召力。朱奉伊提到的事情經過是這樣的:年前,張獻忠攻破成都,西軍大舉入城,作為大明總兵的楊展被俘。他和許多被俘將士被西軍拴得螞蚱似的,用繩子連成一串,押到錦江邊合江亭砍頭。那是一個黃昏,天低雲暗。他走在最後,他發現,手提一把鬼頭刀押他的湖北兵,對他穿在身上那副前後胸鑲有水癩皮的軟甲很感興趣,心中頓生一計。

“兄弟!”他對湖北兵輕聲道:“一會,你砍我時,手腳做幹淨點,我拿我身上這副水癩皮軟甲送你。”

“那沒問題。”

“砍我時,你得先將我手上的繩子解開。我將軟甲脫下來後,你再砍,不然水癩皮軟甲上會濺得血鼓血旺的。反正周圍團轉都是你們的人,我想跑也跑不了。”

“行。”那湖北兵答應得很爽氣。

一行俘虜站在了江邊。就在湖北兵替楊展解開他兩手被反綁的繩子時,旁邊一道道白光閃過,一顆顆人頭被砍下來,帶著道道呼呼的鮮血,滾瓜切菜似地落進錦江,好些被砍了頭的俘虜的身肢還穩了穩,才“咚!”地一聲栽倒。說時遲那時快,就在那湖北兵揚起刀,白光一閃,給他砍來時,楊展一個早地拔蔥,魚似一躍而起,隨即“咚!”地一聲栽進江中,像石頭沉進江底,連泡都沒有冒一個。楊展憋著一口長氣,一直順江潛遊了二十來裏路,估計潛離了成都,才浮出水來。他憑著機智,憑著好水性,死時裏逃生。

“朱公說得很是。”朱奉伊一席話很讓楊展高興,他指著五津那邊上百艘排列整齊的高大戰船說:“張獻忠不善水戰,看我今天晚上給他來一場‘火燒赤壁’!”

朱奉伊表現出擔心:“但獻賊手下大將劉進忠是北軍中惟一擅水戰之人,且為人很詭,請將軍萬萬不可大意!”

楊展不以為然地笑了笑。這時,一個小校急急忙忙上山來,給楊展送上一分西軍情報。楊展接過,展開看了,說:“朱公,我們回吧!”縣城裏,他的部將們已得令,齊聚在行轅聽候他的調遣。

黑夜降臨了。江邊戰船排列如雲,鼓角森嚴的五津鎮這個晚上一反以往,非常安靜。太平歲月,如果是這樣的洪汛期,每當夜幕降臨,便是這座古鎮最熱鬧的時分。鱗次櫛比的茶館、酒肆、紅鍋館子以及門楣兩邊貼著“未晚先投宿,雞鳴早看天”大紅門聯的大大小小的旅店,無不賓客盈門,熱氣騰騰。街道又窄,越發顯得人聲鼎沸。燈光像一條長龍,從上街遊到下街,一直遊到江麵上,金蛇似地晃動。跑堂小二的吆喝聲、打鍋魁的梆梆聲、賣唱的胡琴聲以及猛然爆發開來的劃拳聲……雜聲盈耳,燈光迷離。古鎮像是招架不著這種熱鬧,就要被抬起來了。然而,自從前天大西皇帝張獻忠親率水陸兩軍五萬來到五津隔江拒敵,五津街上頓時成了兵山一座,過去的那分熱鬧,連同鎮上的三、四萬居民都像消遁了似的。越到晚上,越是燈稀人靜。

然而,權且作為大西皇帝臨時行營,座落在長街中段的五津靈官廟,這兩天來卻又是別樣一番情景。門前,警戒森嚴。過往行人都得從廟後繞道。從早到晚,西軍將領在靈官廟中進進出出,帶給人一種緊張的戰時氣氛。就在西軍到五津的當天下午,駝背打更匠,被兩個帶刀西軍小校押著,從上街走到下街,傳達聖意。

“當!”地一聲,“家家戶戶須知,大西皇帝傳旨,從即日起,所有人居不得外出,不得助楊展匪軍!”張駝背步履蹣跚地向前走時,更聲未落,手一揚,又是“當!”地一聲,他用他蒼老的聲音拖腔唱道,“違者,格殺勿論!”走在他張駝背後的兩個西軍小校,手按刀把,走得大搖大擺,像是螃蟹橫起走路。

這個晚上,大西皇帝的臨時行營門前挑起的兩盞大紅燈籠,燈光紅浸浸的。兩個一手按著刀把,一手叉腰,站在門前,目視前方,挺胸收腹,威風凜凜的衛士,罩在紅紅的光影中,像是罩在血泊中,顯得特別的森然。

靈官廟大殿上,張獻忠召來兵部尚書江鼎鎮,水軍都督劉進忠商議軍機大事。大殿當中擺有一張桌子,那是往日百姓來廟中敬神時上冷豬頭的供桌。張獻忠不管這些,他要部下撤去桌上供果,擺上一張新津作戰態勢圖。這會兒,兩邊紅燭高燒,張獻忠伏在桌上,一手捋著胡須,一邊看著地圖凝思。其實,這不是一張真正意義上的作戰地圖,與其說是地圖,不如說是一幅畫。是兵部尚書江鼎鎮領命後,要屬下的一個讚劃參照新津地方誌畫出來,他又親自校勘後動手畫成的。同劉進忠一樣站在張獻忠麵前,假意在看圖的江鼎鎮知道,他這個兵部尚書是個虛職,不過是掛名而已。前頭兩任兵部尚書,莫名其妙地被張獻忠一怒之下先後殺頭,他不得事事小心,盡量表現好一些。燭光黯淡。在他們身後,籠罩在陰影中的正殿神龕上的靈官以及兩旁,頭戴尖尖高帽的無常和雞腳神等,這會兒顯得特別猙獰。

張獻忠皺起了眉,楊展擺的是一個什麽怪陣勢啊!從地圖上看,楊展擺在新津城外,與自己隔江對峙的大都是些小戰船,密密麻麻。那些小戰船都有個好聽的名字――小飛燕。作戰時,這些小船上大都站一、兩個水軍,揮槍挺盾,後麵一人搖動雙漿,徑直而來,漂飛如燕,非常靈活方便。而自己水軍所乘的都是些巨大的艨艟,因為北人不善水戰。非如此,西軍在江上作戰,連站都站都不穩。如果單打獨鬥,每艘可裝載百人的巨大艨艟不怯小飛燕,撞都要把小飛燕撞翻。問題是,楊展在這些小飛燕之前層層設伏,沿江結成水上寨牆,前麵又暗布鐵鏈、鐵鉤等等。西軍到達五津的當天中午,他想一鼓作氣拿下新津,命劉進忠親率十二艘艨艟直取對岸。劉進忠卻竭力勸阻,說是楊展以逸待勞,且極擅水戰,請陛下三思後行,惹得他大發脾氣,親率十二艘艨艟掩殺過去,哪知剛過江心,對麵水寨後萬箭齊發,好些還是帶火箭矢。有兩艘艨艟著了火,沒有辦法,他隻好下令嗚鼓收兵。楊展卻不依不饒,派出幾隻小飛燕嗖嗖追來,邊追邊罵。他大怒,要十二艘艘艨在江心停了,紮住陣腳。

“來呀,來呀!”那些站在小飛燕上的楊展水軍嘴臭,指著執刀揮戈,排列在一艘艘巨大艘艟上的西軍開罵:“來追呀,哪個不來是蝦子!”就在西軍幾隻巨艟要撞上去時,小飛燕上的水兵一個個跳進江中不見了。倏忽間,幾隻巨艟下,特別是張獻忠乘坐的帥船下響起了可怕的篤篤聲。張獻忠嚇壞了,他知道是那些水兵潛遊到大船下麵,用錘、釺鼓搗開來,欲將巨艟鑿沉。張獻忠這下真不敢怠慢,急令收軍回營。一連兩天,這邊不敢攻,那邊也不主動出擊,事情這就拖起了。而現在,大西政權是不能拖的,也拖不起。姑宜不說川東、川北形勢不容樂觀――重慶沒有拿下,漢中也棄守了。孫可旺和劉文秀兩位足可信賴的大將、王子,在捐兵折將之後,隻得沿線與踞重慶的曾英和兵臨廣元的滿清鐵騎對峙。拖,對楊展無損,但對禦駕親征的他和他統率的大軍,問題就大了。軍餉糧草不繼不說,還要大大地動搖軍心。怎麽辦呢?愁腸百轉中,張獻忠偶然抬頭,發現水軍都督劉進忠和兵部尚書江鼎鎮,焦眉愁眼地看著地圖,做出一副凝想的樣子。他便先捉弄江鼎鎮:“你是兵部尚書,你說說,龜兒子楊展給老子來個老鼠不出洞,計將安出?”江鼎鎮很躬謹地說了一番不著邊際的話,大都是對張獻忠的諛詞。江鼎鎮知道,大西皇帝愛戴高帽子。不懂軍事不要緊,隻要給張獻忠猛戴高帽子,就不會掉腦袋。四川民間有句俗話:話說好了,牛肉都可以做得刀頭。這是一個真理。就在江鼎鎮如此虛與委蛇時,站在他旁邊的劉進忠低著頭,瘦削的臉上不經意地流露出一絲不屑。

劉進忠是張獻忠的老部下,多年來戰功累累。在大西軍進入成都前,便官至都督,滿以為建國後,可以官升一級,誰知張獻忠建國後,連張能弟這樣的毛桃小夥都封了王,劉進忠的官職卻是原封不動。為此,他心中暗暗不平。月前,他受平東王孫可旺節製,踞守漢中。當清軍過了渭水,欲出褒斜棧道取漢中時,立功心切的劉進忠主動請戰,要求率一彪人馬去褒斜山穀伏擊清軍。孫可旺向來器重劉進忠,但覺得他的要求不無危險,有些猶豫,問他出擊埋伏清軍依據何在?平時讀了不少書的劉進忠也不直說,隻是舉了個例。說是當年諸葛亮之所以六出祁山無功而返,蓋原因是不能聽從魏延的計謀,小心過於。如果諸葛亮聽了魏延的話,依計而行,或是讓魏延放馬率軍直出祁山狹穀,那麽曹魏老巢許昌早就下來了雲雲。孫可旺就準了。然而,劉進忠偷雞不成蝕把米,損兵折將,大敗而回。張獻忠在成都聞訊,並不責怪主將孫可旺,卻傳旨責罵劉進忠是“驢毬操的!”一時在西軍中傳為笑話,讓劉進忠好長一段時間抬不起頭來。他對張獻忠也由多次的不滿轉為了暗恨。劉進忠是西軍中惟一擅長水戰的將領,張獻忠這次水將他調來對付楊展。

“楊展這個龜兒子就這樣給咱老子穩起,如何是好?”張獻忠邊罵邊問,將頭調向了劉進忠。

“奇襲。”劉進忠不假思索,手指地圖:“楊展欺我不善水戰,我偏要在這月黑風高夜下水,末將願帶一彪精銳乘小船趁夜從下遊那一派汪洋中過到對岸,從南河上岸,給他來個突然襲擊……”張獻忠的眼睛亮了,捋著胡子的手突然不動。張獻忠準備調兵遣將了。他對兵部尚書江鼎鎮揮了揮手:“你去吧!”像吆狗似地將江鼎鎮吆了出去。可憐的兵部尚書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向皇上行禮如儀,躬身而退。

天亮前的古鎮五津,似乎扣在了一口黑鍋裏,萬籟俱寂。其實,這是一種假象,就在這個時候,兩方都在緊張運作。最先一束通紅的火光在五津鎮上“砰!”地升起,楊展派來的偷襲水軍,帶著油紙包著的火薪、硫磺等等,趁夜蹈水而來,向停泊在江邊排列整齊的巨艟發起火攻。江上正在起風。最先起火的巨艟,風助火勢,火借風威,讓上百艘巨艟,一下騰起大火。江對岸無數隻小飛燕,由楊展親自帶領,像無數枝利箭,嗖嗖地射過江來。可是,上了岸的楊展驚訝不已,預想中火光熊熊,西軍人仰馬翻,哭爹叫娘,紛紛撲向水中的場麵沒有出現。那些巨艟上根本就沒有人。與此同時,他的背後縣城中卻著了火,濃烈的火光從自己的老巢中衝天而起。就在楊展驚懼萬分,暗叫不好時,隻聽前麵一聲號炮,江岸上燃起無數火把,將個江天照得通明。成千上萬的西軍前後圍來,當中騎在一匹烏龍駒上,一手拿著銀槍,一手捋著胡須的不是張獻忠是誰?

“楊展,你前番僥幸從我刀下逃出,這回看你往哪裏逃。你自以為聰明絕世,哪知我已派軍抄了你的窩子,中了我的計。此番,這裏就是的葬身地,看槍!”張獻忠說著,放馬挺槍而來。陸路上,楊展哪是張獻忠對手。幸好他帶在身邊的都是親兵親將,紛紛上前,揮刀架戟挺盾,拚死替他抵擋一陣。西軍縮小包圍圈,向泅過江來的楊展軍撲來,一陣刀砍槍戮,慘叫聲聲。猝不及防的楊展軍被西軍砍了個滾瓜切菜,沙灘上,江水裏都是屍體、血跡。楊展在親信的拚死保衛下,且戰且退,退到江邊,一個猛子紮進江裏,算是撿了一條命。

天亮了。西軍大勝,楊展大敗,他所率領的三萬人馬,折損大半,沒有死的,都沿川藏線向西落荒而逃;深怕西軍追來,一路上風聲鶴戾,恨爹媽少給自己生了一雙腿。他們一直逃到離新津幾十裏路外的邛崍城中才鬆了口氣。新津城被奇襲得手的劉進忠占領,朱奉伊被俘。中午時分,張獻忠乘著他那艘船頭上彩繪著一隻斑斕猛虎的帥船,帶著江鼎鎮和眾多將領,鼓浪回來。帥船兩邊,一艘艘巨艟在江上一字排開,像大雁亮開的雙翅。

朱奉伊是在縣城後麵的較場壩被張獻忠公開處斬的。是時,上萬名新津居民被西兵押來,觀看朱奉伊被公審、處死。較場四周,持刀持戈的西軍林立,神情警惕地監視著場中情景。當張獻忠在劉進忠、江鼎鎮等簇擁下,登上了臨時搭起來的台子時。一片肅然中,已被打得皮開肉綻、披頭散發,五花大綁的朱奉伊被兩個手持大砍刀的西軍,像拖死狗一樣拖上台去,他們喝令他在張獻忠麵前下跪。朱奉伊強,不肯下跪,被兩個軍中劊子手踢來跪下去。

“朱奉伊!”張獻忠指著五花大綁,跪在前麵的朱奉伊恨聲說:“你跑得了初一,跑不過十五。怎麽樣,你還是沒有逃過老子的手板心吧?看你今天還有什麽說的?”

朱奉伊緩緩抬起頭來,用一雙十分仇恨的鼓眼睛,猛然看定高踞其上的張獻忠,啞聲質問:“張賊,我問你,你想當皇帝,攻入成都,殺了蜀王,情有可原。可為什麽你卻要對我們這些吃口閑飯的朱氏族人窮追不舍,斬草除根?縱然我們這些朱氏族人被你殺,也認了。為什麽你連我們的婦孺小兒也不放過?縱然因大慈寺鑒明法師救了我,你可以不放過他,殺了他,為什麽連寺中數百僧眾都一起株殺?你嗜殺成性,你這個惡徒!天理不容!”

張獻忠以手拂髯仰天大笑。“罵得好,罵得妙,再來一個要不要?”他說:“我原想一刀結果了你,沒有想到你如此巧舌如簧,今天我給你個淩遲處死,讓你說個夠!”兩個手執雪亮鬼頭大刀的劊子手會意,換過鋒利的小刀,在朱奉伊不斷叫罵聲中,剝開他的衣服,左一刀右一刀地割下去,地上鮮血長淌。“張、張賊!”每割一刀,朱奉伊都痛得渾身劇烈地抖動,他一邊長嗥,一邊罵不絕口:“今天,你,你為刀俎,我為魚肉!我,我朱奉伊死在陰間,也要變成厲鬼,來,來提拿你。”

那份慘酷,讓較場壩上黑壓壓的人群驚懼得像風中殘葉抖索不已,有的當場嚇暈了過去。

“張獻忠,你,你不得好死!”隨著朱奉伊這聲淒厲的慘叫,被剝殺得像條花豬的他終於“撲咚!”一聲栽倒在地,沒有了生息。一個劊子手上前,用足狠勁踢了他一下,再蹲下去,伸手在他鼻子上摸了一下,上前向張獻忠秉報:“皇上,朱奉伊死了。”

“死了,也不準任何人收屍,任由他擺在這裏,讓野狗撕扯。”張獻忠當即下旨。

下午,張獻忠對新津駐軍作了些布置後,勝利班師回朝。

三天後,黃昏時分,約有一哨西軍將校騎著馬,蹄聲嗒嗒地前後簇擁著兩輛帶篷馬車不緊不慢地出了成都簸箕街,朝北大門而去。看得出來,這一行人車是要到很遠的地方去。他們在馬鞍上馱了行囊、幹糧,堆得像小山一樣。劉進忠陰沉著臉,帶著他的文案保策士,騎著馬走在前頭。劉進忠在成都是有公館的,以往因為軍情不時變化,西王調遣頻繁,他動卻家不動,家眷不動。而這次,他將家徹底搬走,搬去他任新職的廣元門戶朝天關。他下定決心,這次走,就再不回來了。

新津打敗楊展,劉進忠居功至偉。但大西皇帝張獻忠班師回朝後,對他卻沒有什麽表示,隻是下令讓全軍參戰將士放開肚子吃了兩天飽飯。盛大的慶功宴上,汪兆麟和他的一幫親信為大西皇帝頻頻舉杯,用盡天下最美,也是最無恥的詞匯,對張獻忠及他禦駕親征取得的新津大捷吹得天花亂墜,將張獻忠捧上了天。大西皇帝卻也是一副受之無愧的樣子,捋著胡子,一杯杯地朝他那沒有底的肚子倒進美酒,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不知天下有多大,唯我獨尊,卻將劉進忠冷在一邊。接著,張獻忠降旨,調劉進忠去廣元前線替孫可旺打頭陣,鎮守在最前線,也是最危險的朝天關。官職仍是都督,一動不動。這時,劉進忠在心中暗暗不平,極為氣憤的同時,也暗暗慶幸。“鯉魚脫了金鉤釣,搖頭擺尾不再來。”至於他今後的路怎麽走,已然胸中有數。

沿街而去,整個成都更為簫條,到處關門低戶,行人寥寥。即便遇見幾個居民,也無不麵帶菜色,看到他們一行人車,趕緊躲在屋簷下,轉角處,低頭讓路,滿麵驚懼。過了簸箕街更是路斷人稀。年前他剛進成都時,盡管當時到處都是戰爭留下的傷痕,但街市比現在繁華得多,人也比現在多得多。也就是月前,他由川北調到成都領受訓練、率領水軍任務,準備隨西王禦駕親征時,當時的成都,也比現在有人氣。而現在的成都,在嚴重的饑謹和動輒遭到屠殺的雙麵刀刃威脅下,人口每天都在銳減,簡直成了一座死城。雖然這次打敗了楊展,大西政權暫時躲過一劫。但是,像這樣下去,張獻忠一味迷信武力,平時躲在深宮,雲裏霧裏,朝中奸臣當道,全川百姓民不聊生,而強大的清軍猶如泰山壓頂,正向四川壓來,這樣的政權還能維護多久呢!

就在劉進忠騎在他的青驄大走馬上,一路沉思時,兩個守門的軍士擋著他的人車,要他們出示東院(東閣大學士汪兆麟府第的簡稱)下發的路條,才準出城。

“你們不認識我們嗎,我們是劉進忠將軍的人!”騎在一匹大青騾上的文案保策士,陰著臉問兩個守城的兵。守城的是桐城汪勾四營。總兵汪勾四,是汪兆麟的同鄉,也是汪兆麟的親信。保策士的語氣顯然是不滿的,也是詰難的。保策士是大西政權成立之初,張獻忠聽從王誌賢的建議,在全川吸收了一大批秀才、舉人時吸收進來的,五十來歲,川北人,秀才出身,頭戴方巾,身穿青布長衫,身子骨單落漙,一張寡骨臉上有雙見微知著的細眼睛,尖尖的下巴上飄三綹疏須,皮膚臘黃,善於策劃,深得劉進忠信任。

汪營兩個守兵毫不通融。劉進忠氣極了,但竭力忍著氣,他要看汪兆麟的人如何霸道。

“這是堂堂劉進忠將軍!”保策士沒有辦法了,將手向駐馬在後的劉進忠指了指:“劉將軍領了皇帝禦旨由此出城,耽誤了軍情,你兩個吃罪得起嗎?”

“是誰在城樓下大聲武氣吵鬧?”人還沒有到,聲音先到了。話剛落音,汪勾四一手按著飄著紅纓的劍把,像個螃蟹,大搖大擺地從城樓下走出來了。兩個守城的兵,趕緊向他打拱作揖,報告原委。

“嗨,你兩個的眼睛長到屁股上去了嗎!”汪勾四一見劉進忠,對兩個守城兵一陣臭罵,他那張紫醬色的四方臉上鼓著一雙賴哈蟆似的眼睛,看定劉進忠一陣陰笑:“這不就是全軍上下都知道的劉將軍嘛!你們不知道?放行!”兩扇城門“轟然!”一聲洞開,蹄聲嗒嗒,車聲轔轔,劉進忠一行剛剛出了城,背後轟地傳來了一陣梟笑聲。

“真是狗仗人勢!”出了城,上了官道,保策士策馬跟上來對劉進忠如此說,憤憤不平。

騎在馬上的劉進忠看著遠方,一笑,仍然沒有說話。

“將軍!”保策士不依不饒:“我為你打抱不平!屬下大膽說一句,新津一戰,打敗楊展,大西得以扭轉頹勢,將軍居功至偉,為什麽西皇卻是無動於衷,不提拔將軍,盡去信任、重用汪兆麟那幫小人?將軍上前線,還遭到如此屑小譏刺!?”

“惡有惡報,善有善報,不是不報,時候不到!”劉進忠隻是這樣說了一句。“駕!”隨即他將牙關一咬,雙腳在馬肚子上猛地一叩。“篤篤篤!”坐下青驄駿馬立刻揚起碗大的四蹄,一溜煙向前跑去。保策士看著遠去的劉進忠身影,山羊似的瘦臉上,漾起一絲似有所悟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