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世界工業史一次又一次地證明石油立國的理論。不管你承認不承認,20世紀以來的世界,是石油將人類引向了一個又一個輝煌。任何一國的領袖誰忽略了對“地球之血”的重視,誰就無法駕馭代表現代文明的本國工業社會的前進巨輪。

老牌帝國的首相丘吉爾是這樣。

新興霸權帝國的總統羅斯福是這樣。

東方的人民共和國領袖毛澤東也是如此。

……這一段的“內參”讓毛澤東驚心和震怒了:共產黨領導的人民政權已經走過七八年,農民從地主、富農手中奪回土地並實現了“土地改革”之後,城市的工商改造也已進入徹底的脫胎換骨時,擺在他桌子上的“情況反映”竟然是:河南、山東的黃河沿線出現了因饑餓而逃亡的難民,正向蘇南和上海一帶乞討要飯……令毛澤東更不能容忍的是連四川這樣的“天府之國”竟然也頻頻出現餓死人的現象!

到底怎麽回事?是我們的執政思想和建設方向出了問題?

衛士長這一夜不敢回家睡覺,整宿地呆在豐澤園內的菊香書屋外那個四方小庭院裏,距毛澤東十幾米遠的地方看看毛澤東一支又一支地吸著煙卷,那紅紅的煙火將長夜催出了黎明之光。

“主席,都快天亮了!您回屋休息吧!明天,不,是今天了--今天上午十點您不是還要開個座談會嗎?您得先眯一會兒嘛!”

毛澤東緩緩地轉過臉,長時間地看著衛士長……“銀橋,你通知總理九點前到我這兒來一趟。”

這一天午前兩個多小時發生在豐澤園內的事隻有毛澤東和周恩來兩個人知道。後來有記載的史料使我們獲得了一個可靠的推測:二位共和國的偉人一起研究了一件大事,這件大事後來對中國社會主義事業的發展產生了重大影響。

這件大事基本上是一個主題:中國的石油問題和中國石油部部長的人選問題。

毛澤東已經是很著急了。這時期農村人民公社的問題已經夠他老人家操盡心了。一樁樁一件件出格離奇的事讓他思緒興奮而憂慮:他在河南視察時說了句“還是人民公社好”的話後,一夜間從南到北、從東到西出現了千萬個各式各樣的“人民公社”。“吃飯不要錢”和“向共產主義過渡”成了當時中國的一陣狂熱的社會風潮。

但工業的形勢尤其是石油工業的形勢令毛澤東極不滿意。因為在“第一個五年計劃”中唯有石油工業部沒有完成任務。

早在中國共產黨人從國民黨手中奪取全國政權前夕的最後一個革命聖地西柏坡時,毛澤東一方麵指揮百萬雄師追窮寇,另一方麵已經著手謀劃新中國的建設大業了。當共和國國體確定之後,剩下的全部問題就是怎樣把一個一窮二白的國家建設富強的事。怎麽建設?列寧和斯大林的蘇聯模式真的值得效仿,二三十年的曆史竟然把一個舊世界徹底摧毀後又迅速建立起了強大的社會主義國家機器和人民富裕的日子。蘇聯搞建設的模式自然在毛澤東印象中留下深刻的影響。但毛澤東是個絕對不願以一種模式照搬照抄別人東西來建設自己國家的領袖,尤其是通過第一、第二次國內革命戰爭和抗日戰爭的實踐證明,蘇聯人那種強加於人的思維方式早已令毛澤東生厭。他在思考未來新中國建設采取何種建設路途時,已經悄悄將某些注意力盯住了太平洋彼岸的那個僅靠二三百年的曆史便迅速崛起的美利堅合眾國。

美利堅?合眾國?!喔,那麽意味深長的國名!伴著腥紅煙蒂,毛澤東坐在石磨旁的小木凳上,讀完列寧和斯大林的一本本建設國家的著作,同時,打開了一本本美國建國曆史科教書……他在閱讀中吃驚地發現了這個新興帝國近百年迅速崛起的奧秘:石油!石油!

衛士長李銀橋過來給毛澤東端上一壺開水,見毛澤東口中喃喃地念叨著,便湊過話:主席,石油是不是石頭裏流出的油?可石頭裏哪能會流油嘛?

毛澤東站起來,將手中的書本往石磨上一放,說:石頭當然能流出油嘍!而且還能流很多很多的油喔!你沒見我們在延安時上延長那個油井那裏參觀看到的那黑烏烏的油?

李銀橋想起來了,說:那是洋油,能點亮馬燈的洋油。

毛澤東點點頭又搖搖頭,似答非答地:帝國主義害死我們中國人嘍,洋油洋油,連我們自己的石頭裏流出的油也給叫成洋油嘍!說完,一臉怒氣地走出小院子,向附近的小山坡走去。

李銀橋看著毛澤東一臉凝重的神情,覺得不便再打擾,便退到一邊。可有一個問題他實在不明白,便又忍不住上前請教毛澤東:主席,你剛才為啥又把洋油說成是石油?這石油跟洋油是不是一回事?

毛澤東轉頭向自己的貼身衛士“嗯”了一聲,解釋道:外國人把石頭裏流的油叫石油,而我們中國因為沒有石油卻把從國外買進來的油說成了“洋油”。

“其實,這石油的發明權是我們中國人的。我們中國也是最早開采石油的國家之一。”毛澤東左手叉在腰際,右手向前一揮,用其濃重的湖南話說道:你不是也曉得我們延安時有個延長油井嘛!那口井就是宋代一個叫沈括的科學家發現的。那是1080年的事。所以他沈老先生可以堪稱為中國石油地質第一人,這在世界科學技術史上也是空前的。

“那為啥我們還要用洋油,不自己讓那個沈……沈刮多刮點油出來?”李銀橋問。

毛澤東“哈哈”大笑起來:是的嘍是的嘍!等新中國成立後,我們就要依靠自己的雙手,多“刮”些出來,把“洋油”扔到太平洋去!

是的,新中國建設早已在毛澤東的心中醞孕,而告別“洋油”的事更是毛澤東在宣布“中國人民從此站立起來”後一心想做的一件緊迫的大事。中國必須擺脫“洋油”,要有自己的工業之血!毛澤東抱定信心。

為此,毛澤東在宣布人民共和國成立後的第十八天,便以中央人民政府的名義簽發了成立國家燃料工業部的命令並親自提名資深工業革命家陳鬱為部長。新成立的燃料工業部在第二年便設立了石油管理局,著名地質學家、我國第一個石油工業基地--玉門油田的發現者和開拓者孫健初先生被聘為這個局的勘探處處長。“茫茫大地,何處找油?”1950年8月6日,西北石油管理局成立,清華大學地質學者出身的老八路軍康世恩成了這個局的局長。而此時一代石油先驅的孫健初在中國共產黨的厚愛下正奮然全身心投入工作之時,卻不幸在寓所遭煤氣中毒,猝然長逝。新中國石油勘探業因此一度出現停滯。毛澤東和他的助手們不得不把眼睛放在成本極高、產出極低的東北人造油上,並在短時間內恢複了撫順製油廠(後為石油二廠)、錦西石油五廠、撫順西製油廠(後為石油一廠)、樺甸頁岩油廠(後為石油九廠)、錦州煤氣合成廠(後為石油六廠)等幾個人造石油廠的生產。所謂人造石油,是以一種叫頁岩的岩石,通過大量複雜的幹溜等工序,從中提煉出與天然石油成分相近的人造石油來,其成本為天然石油的十幾倍。無奈,許多工業和國防建設需要石油,毛澤東等決策者不得不咬著牙關,勒緊褲腰帶從石頭裏擠“生命油”。此時朝鮮戰爭爆發,油的問題急壞了總司令員彭德懷。中央因此又不得不動用本來就少得可憐的外匯,並通過特殊渠道從國外賣回些“洋油”。

“油啊油,真是憂死人喲!”毛澤東和中南海裏的領導人們無奈感歎著。

1952年8月,毛澤東又簽發命令成立“中央人民政府地質部”。大地質學家李四光還在回國的路上,就被任命為這個部的部長了。可見毛澤東心頭對找礦找油的急切。

1955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的一個新的工業部門誕生--石油部宣告成立。關於誰來挑石油部長此擔的問題上,當時的中央隻有一種選擇,就是從軍隊的將軍中找,因為李四光去了地質部,地質是地下礦藏的偵察員,是國民經濟的先行官,有了對地下情況的了解,才能找礦找油。有人曾經對成立地質部後還要不要成立一個專門的石油工業部而提出過爭論,毛澤東後來和周恩來商議的結果是:雖然地質部裏也有石油普查部門,但石油開發太重要了,必須列出專門部門,以便加強此項工業的建設。於是1955年7月召開的第一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上,新中國的國務院裏因此有了一個新成員:石油工業部。

豐澤園。1958年“立春”後的一個平常日子。

午後時分,一輛天藍色的轎車悄然停在門外。一位中等身材、佩著中將軍銜的軍人從車內走出。等他仰頭看門口上方“豐澤園”三個字時,我們便可以看清他的麵貌了:臉龐顯瘦,五官清秀,雖然年輕,卻依然可見久經沙場者的那種特有的穩重和大氣風神。他收回目光的同時,幾乎是同時邁出有力的雙腿往菊香書屋走去。隻有他甩動的一左一右的兩個衣袖特別,一邊非常有力,能感覺“嗖嗖”生風。而另一邊那隻空洞洞的衣袖則搭塌在腰際的衣縫上,不見任何動響。

“報告主席。我來啦!”將軍畢恭畢敬地向裏麵的主人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

坐在沙發上正在點煙的毛澤東,微微仰起頭:“好,是餘秋裏同誌!”毛澤東滿意地看了看站在他麵前的年輕中將,起身與其握手。雖然毛澤東沒有正麵去看愛將左邊那隻空洞洞的衣袖,但他的眼裏分明顫動了一下:是啊,人總共隻有兩隻胳膊,可他則少了一半……毛澤東的心頭一陣酸痛,但這是誰也不會覺察出的。這隻有我們的主人公心靈裏感覺得出,並再一次深切感受到毛澤東那份對將士的慈祥愛憫之心。

“總理和彭老總推薦你當石油部長,聽說你有些想法喔?”菊香書屋的主人說話時雖然帶有濃重的湖南口音,但卻總有一種強大的磁性,能在瞬間把一個人的情緒掀到天上,也能推到十八層地心。將軍已經不是第一次有這種感覺了。

“主席,我是怕石油部長這個擔子受不起嘞!”現在,將軍又與最高統帥麵對麵坐著說話。不同的是這回隻有他們倆人,又是在安靜整潔的房子裏說話。

“噢?餘秋裏同誌是這樣說的嗎?”毛澤東從嘴邊取下煙卷,眼睛直瞪瞪地看著筆挺坐著的中將同誌,帶著他特有的幽默調侃語氣,笑言道。

“是這樣,主席。”餘秋裏的表情嚴肅有餘。“主席,我們的高級幹部多得很,您隨便挑哪個都比我強嘞!”

毛澤東彈了彈煙灰,順手給將軍遞上一支煙--這回是“中華煙”。而將軍見最高統帥現在住的屋子滿是書籍,也不再像當年延安窯洞裏第一次接受最高統帥遞煙後動作麻利地將火柴盒夾在勾起的左腿裏劃燃,現在他先將煙卷叼在嘴上,然後又用右手將火柴盒擱在茶杯底上頂住,再劃著火。這個動作顯然有些拙劣。

毛澤東思緒有些回閃。他對眼前這位人民解放軍總後勤部政委出任新的石油部長,是早已首肯的。一兩個月前的全國人大一屆五次會議籌備會上,當他詢問周恩來關於石油部長人選確定了沒有時,聽周恩來說準備調餘秋裏時,毛澤東就已經點頭說:“行,這個同誌行。”現在,毛澤東需要親自跟他談一談,因為石油在毛澤東心中占的位置太重要了,他對新部長寄予厚望。

“今年你多大年紀?”

“43歲。”

“你年輕嘛!”毛澤東從沙發上站起,邁開步子在書屋有限的空間裏走了幾步,將軍隨之跟著直挺挺地站在那兒,目光隨那高大的身體移動。“從戰爭中學習戰爭,從實踐中學習知識,總結經驗,是我們黨和軍隊取得勝利的法寶。過去我們的任務是打仗為主,現在不同了,經濟建設為中心了,所以我們必須放下架子,向一切內行的人們學習經濟工作,恭恭敬敬地學,老老實實地學。這搞經濟、搞油其實跟打仗也有些一樣,既要有戰略思想,又要有不怕敵人、勇往直前的決勝精神。哎,秋裏同誌,你說對不對?”毛澤*然立定,閃著炯炯有神的目光問將軍。

“對,主席。”將軍好像還有什麽話要說,於是不由地聳了聳兩隻肩膀,頓時寬闊肩膀上兩顆閃閃耀眼的將星照著了毛澤東的眼睛。

“呃,你是不是不願意脫軍衣噢?”毛澤東像發現什麽似的問道。

“不不主席,我、我沒有那麽想。”將軍真的不是想這回事,他剛才腦子裏的一個閃念是:我會服從主席和總理的安排,可要是幹不好石油部長,就讓我還回部隊。他本想向毛澤東說這話。

毛澤東笑了:“你不這麽想,可我得為你們這些出生入死的將軍們想啊!你放心,中央已經作出決定:部長以上的幹部調動,不是轉業,是黨內的分工!”毛澤東說到這兒,又帶著幾分神秘之色向年輕的將軍湊過來,說:“不過你要是轉業,還可以發一筆財哩!”

將軍立即憨笑地:“主席,我可沒想過這事。”

“好,就這麽定了。你年輕,精力充沛,正是幹事的好歲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