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鄧主席說到哪裏去了!” 俞濟時故作正經:“請鄧主席不要誤會,我不是嫌鄧主席的禮輕,而是卑職是委員長身邊的侍衛,也是委員長的學生,我不能接受別人的饋贈,這是委座給我們立下的一條鐵的紀律!就這樣吧!”說著站了起來,示威似地踏響腳上馬靴,大步走了出去。

“侍衛長慢走!”鄧錫侯站起來,大聲招呼自己的副官王席儒:“王副官你替我送送侍衛長!”就在王席儒將氣鼓氣漲的俞濟時送出大門,送上車之際,裏麵的鄧錫侯揚聲大聲起來,他那笑聲似乎要把這些天來,尤其是今天鬱積在心中的憤懣,都一下子傾瀉出來。

第二天晚上,按照約定的時間,俞濟時帶車來將鄧錫侯接去了委員長官邸。不出所料,在委員長二樓那間中西合璧的客廳裏,蔣介石已經在等他了,他身著一件玄色綢緞長袍,麵對門坐在一張沙發上,腳蹬一雙黑直貢呢白底的朝圓布鞋,身姿筆挺,亮著光頭,滿臉的不高興,麵前的茶幾上,放著一杯清花亮色的白開水。在乳白色的燈光下,氣氛顯得很冷。雖然早有預料,鄧錫侯見狀,心裏還是一驚。

因為鄧錫侯也是身著便服,侍衛長將他帶進去後,他沒有給蔣介石敬軍禮,隻是將胸一挺,大聲問委員長好!

“唔,好,我好什麽,我能好嗎?!”蔣介石用釘子似的眼睛釘著他說時,霍地站了起來,一邊連珠炮似地發出詰問,一邊在地上來回走動:“現在全國形勢你鄧晉康又不是不知道,糟透了!四川!”他幹咳了一聲:“天府之國,曆來是成就霸業之地,黨國反共戡亂複國的基地,位置有多麽重要?我讓你作四川省政府主席,對你是多麽信任,你卻不執行我的命令,很讓我失望,讓我痛心,唔!”

對此,鄧錫侯雖有準備,但準備不足。他沒有想到,作為堂堂的委員長竟是如此的歇斯底裏。他將胸一挺,大聲抗辯:“從抗戰起,卑職回川就任九年,為黨國效命,兢兢業業業,克盡職守。我不明白怎麽沒有執行委座命令,讓委座失望,痛心了?”

“我三令五審,我要你辦的征兵、征糧、派款的任務完成沒有?沒有!月前,我又專門指派糧食部長俞飛鵬來川,要求你火速征調軍糧出川,你也不辦!唔,是何居心?!”

“報告委員長,這些任務,卑職早就完成了。現在是民國三十七年,而川內的征兵、征糧、派款、賦稅等各類指標,已經提前征到了民國五十年。川省在八年抗戰中,為國家作出了重大貢獻,如今已是省窮民盡。為完成超額任務,於今已經鬧得巴山蜀水民怨沸騰了!”說著舉例,成渝兩地人民是如何大規模地上街遊行;大邑縣和川東的華鎣山中共遊擊隊如何神出鬼沒,抗丁抗糧已成燎原之勢。

“不僅如此!”鄧錫侯說:“四川這點糧食,四川人都不夠吃。而且現在中央軍大量入川,也要吃!這樣一來,哪裏還有軍糧調出川?”

“唔,晉康你坐!”鄧錫侯以為蔣介石聽到他這些不入耳的話,還要爆跳如雷,卻不意態度反而好了些,要他坐,並且自己率先坐在了對麵的沙發上。

“晉康,你回到四川已經九年了吧?”蔣介石那張清臒的臉上表麵和氣,實則陰森森的。

“是。”

“俗話說得好,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中央有中央的難處,地方有地方的難處。”蔣介石說時,一雙槍彈似的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過鄧錫侯:“晉康剛才你說的也是實情。這麽些年,你也累。你本是一個軍事人才,卻讓你去理行政,也確實難為你了。我的意思是,你幹脆休息一段時間。四川這副爛攤子,讓別的人去挑!”鄧錫侯體味著老蔣的話,一顆心慢慢下沉。他想:圖窮而匕首現,他讓我來南京,讓我來述職是假,撤銷我的四川省政府主席一職才是真!

“不知委員長能否告訴我,下一任四川省主席是誰?”

“當然可以告訴你,他就是你們的老相識,四川人,現在江西省政府主席職上的王陵基。”

鄧錫侯“啊!”了一聲,頭腦中電光石火似地閃現出這個人:王陵基,字方舟,綽號“王靈官”,在四川,這也是一個叫得響的人物。他是一個老資格的軍人,曾經當過劉湘的老師,後來劉湘當21軍軍長時,他與王纘緒、唐式遵、潘文華一樣,都是劉湘最為信任,也是最力的幾個師長之一,駐軍萬縣。當劉湘在決定性的“二劉”決戰中,打敗他的幺伯劉文輝,統一四川,當上“四川王”,以及後來劉湘兌現事前對蔣委員長蔣介石的允諾,率全川軍力,分五路圍攻在川北通(縣)南(江)巴(中)建立了穩固革命踞據地紅四方麵軍的激戰中,王陵基都是劉湘麾下一個不可或缺的打手,深為劉湘器重,信任。抗戰中,劉湘死後,奉命出川抗戰,作過三十團軍總司令兼72軍軍長的王陵基,搖身一變,死心踏地投靠了蔣介石,立即升兼為第九戰區副司令長官。抗戰後,王陵基對蔣介石更是亦步亦趨緊跟,且表現出相當的反共才具,年來在江西省政府主席職上,他派款、拉夫、征糧不遺餘力,被蔣介石看作是不可多得之人。不想現在王陵基要回四川當省主席了,看得出蔣介石對他的信任;想像得出“王靈官”回到四川後的那種不管不顧。

恍然間,他覺得王陵基飄然而來,就在眼前。精精瘦瘦一個人,辦事鋼筋火旺,似乎鐵釘子都咬得斷,總是罩副黑膏藥的墨鏡,眼睛在墨鏡裏轉動,他看得清你,你卻看不清他。

“怎麽樣,有什麽想法嗎?”蔣介石看著鄧錫侯笑扯扯地問。

“沒有,這很好。”鄧錫侯違心地說。

“這樣!”蔣介石說:“我也不撤你的職,你回去後立即寫個簡短的辭呈,我派侍從室的人來拿,唔!”說到這裏,就像演練好了似的,侍衛長俞濟時走了進來,對鄧錫侯手一比:“請,鄧先生!”家夥改口真快,已經不叫他鄧主席了。

回到住地,他當即叫來萬克仁和陳秘書,將這晚上發生的事講給他們聽了,萬、陳二人都感到憤憤不平。鄧錫侯將手幾搖,說過去的事就不說了,我就不信他王靈官回到四川,事情未必有他想像的那樣順。他將辭呈的意思口授給了陳秘書,要陳懋鯤當即擬出來。陳秘書是四川大學國文係畢業的高才生,其父陳月舫是個著名文人、書法家,日本早稻田大學的留學生。陳月舫早年在川北老家讀順慶(南充)聯中時,與他同班的同學中就有西充的王纘緒、廣安的楊森等人。當他從日本留學回來後,王纘緒和楊森都成了大軍閥。因為王纘緒同他一樣都是清末秀才,而且同學時愛在一起談詩論文,王纘緒向來佩服陳月舫的人品學問,在主政時,曾禮聘陳月舫作過他的秘書長。成都那條至今享譽中外的春熙路,就是陳月舫取的名。過後,陳月舫因為文人習氣很濃,人品正直,看不慣官場上那一套,掛冠而去,閉門專心做他的學問。

真是應了一句:有其父,必有其子,陳秘書提筆在手,文思敏捷,文不加點,一股作氣就將鄧錫侯要的辭呈寫出來了。鄧錫侯接過手中,輕聲念了起來。辭呈以“竊侯待罪兩川(意為巴蜀),奉職無狀”開篇,在文中簡述了四川在抗戰八年中的巨大貢獻,而四川在八年抗戰中的貢獻,自然少不了鄧錫侯的貢獻,然後筆鋒一轉:“而今川省民力久己耗竭,侯智慮短淺,於今無補艱虞,於國於川,均深愧疚,請準辭去四川省政府職務,另擇能員接替,以謝川民”雲雲。全文不過二百來字,寫得非常簡潔且有含蘊,在表現了鄧錫侯襟懷磊落,謙虛自責的同時,一腔憂怨,蘊含在字裏行間。萬克仁一看有“待罪兩川”一句,堅決反對。萬克仁畢竟是軍人,性情耿直,沒有看出其中的機巧,陳秘書這是正話反說,暗含譏諷,他堅決要求撰去這句。他說,鄧主席在任九年,克盡職守,貢獻殊多,有什麽可以待罪的?鄧錫侯卻看出了其中的奧妙,笑著搖了搖頭,說:“這四個字用得好,用得恰當,完全表示了我要想說的話,不能撰!”萬副參謀長聽鄧錫侯這樣一說,也慢慢醒過味來了。

鄧錫侯的“辭呈”當天交上去,第二天就在國民黨中央的機關報《中央日報》上刊登出來了,很醒目,頭版頭條。在全文刊登了鄧錫侯的這篇“辭呈”後,編者加按語道:“行政院已經照準,四川省政府主席一職由王陵基接任。”隨後,南京的中央電台也連續多次播放了這條消息。

早晨,當鄧錫侯在報上看到這條墨跡未幹的消息時,副官王席儒來報,說是,早就在南京等著上任的王陵基湊熱鬧來了,前來拜訪鄧主席。

萬克仁生氣地說:“這個龜兒子東西這個時候還好意思來見鄧公,真是臉皮厚,我看不見算了!”

“不!”不意鄧錫侯將手一揮,吩咐王副官:“將他帶進來!”

王陵基進來了。他滿麵春風,穿套米黃色西裝,腳上皮鞋擦得鋥亮,頭上水分頭溜光,還是戴副墨鏡。一見到鄧錫侯,他立刻抱拳作揖,假惺惺地說:“我也是剛才在《中央日報》看到鄧公辭職的消息。鄧公如此謙讓,真是沒有想到,更沒有想到的是,四川這副鄧公都不願挑了的爛攤子,中央卻讓我去挑!”說著不請自坐,看著鄧錫侯說:“我怎麽挑得起這副重擔啊,以後還得請鄧公多幫幫我。”

“這些話就不要說了吧,你不是早到南京等著了嘛!”鄧錫侯也不客氣,端刀直入,一針見血。王陵基真是臉皮厚,又仗著他戴了副墨鏡,好像他對鄧錫侯這番很有火力的話渾然不覺,聽而不聞,做出一副謙謙君子的樣子。說是他回到四川就任後,要按鄧公的既定方針辦,“蕭規曹隨”,拾遺補缺,把四川的事辦好,不負委員長的期望。鄧錫侯懶得同他囉嗦,故意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哈欠,王陵基這才走了。

當天晚上,鄧錫侯收到財政部長徐可亭派家人送來的請柬,請他第二天中午去赴家宴,而且還特別邀請了鄧錫侯的秘書陳懋鯤,鄧錫侯愉快地接受了邀請。

第二天中午,鄧錫侯帶著陳秘書按時赴約。在徐財長那古色古香的客廳裏坐定後,一反徐可亭的估計,這天鄧錫侯卻像沒事人一樣,談笑風生,聲如洪鍾。他說徐財長,我曉得你為啥在給我的請柬中專門提到要邀請陳秘書,是不是因為看了我的辭呈裏有“待罪兩川”這一句,感到極有意思?

“正是。”徐財長笑嗬嗬地說:“我一看這句話就知是陳秘書寫的。”

“何以見得?”鄧錫侯顯得極有興致地問:“這話好嗎?”

“好極了!”

“哪裏,哪裏!” 陳懋鯤謙遜地說:“這其實是鄧主席的意思,我不過是照本宣科而己!”大家說了一陣這句話的妙處後,管家過來請財長還有客人移尊隔壁餐廳。於是,徐財長站起來比比手說:請請請。

這是一間極有成都特色的很精致的小餐廳,當中擺一張碩大的紅豆木做的八仙桌,徐財長和鄧錫侯分賓主對麵而坐,陳秘書打橫。落坐後,在訓練有素的仆人們上菜之時,陳秘書用他那文人的眼光注意打量了一下徐財長這間餐廳。地上鋪著波斯紅地毯,顯得厚重而華貴。掛在門上的一領竹簾之後,迎麵是一尊紅色屏風,這就顯出了幽趣。屏風上正反麵都是熊貓戲竹。那翠竹,那嬉戲翠竹的熊貓非常可愛,極有生氣。屏風顯然出自蜀中高匠之手,似乎能聞到翠竹的清香和山野的氣息。餐廳不大,而因為有這一個屏風,頓時顯出了堂奧洞深。而四麵雪白的粉牆上,掛有幾幅蜀中名畫家的畫。細看,有張大千的仕女圖,有陳漫漫的巴山夜雨,有號稱“蝶癡”的畫蝶高手萬鍾的百蝶百花,平添了一種儒雅氣。

說話間,桌上擺滿了下酒的涼菜。徐財長指著擺上桌的樟茶鴨子、纏絲兔等等,笑著對錫侯說:“我這是借花獻佛。你送我的這些土特產是真資格的川味。南京雖說也有這些東西賣,但哪有這些真楷(四川話,貨真價實)!酒也好,也是你帶來的,綿竹大曲,又叫劍南春。雖說川酒無孬酒,但我還是最喜歡喝這種酒。不是說嘛,唐時宮廷酒,今日劍南春。”

鄧錫侯觸景生情,說你徐財長和張(群)院長這樣大的官,對我帶來的這些東西都是如此看得起,然而,我好心好意送了俞濟時一份,卻反而惹出事來了。他把那天晚上俞濟時來退東西,以及第二天見到委員長的經過都講給了徐財長聽。

說時,使女已經給他們的酒杯裏斟滿了酒,看徐財長欲言又止的樣子,陳秘書知道徐財長是個很小心的人,怕這些話泄露出去惹麻煩,當即主動提出不用使女,讓他來給鄧主席和徐財長斟酒。

徐可亭笑道:“這就委屈你這個大文人了。”四川人會說笑話,徐財長笑道:“就像當初李白要高力士給他脫靴,楊貴妃給他斟酒,我和晉康今天也來享受一下你這個文人的服務。”這就讓使女出去了,說等一會上熱菜時,我按鈴,你們再進來,使女這就遵命去了,並輕輕為他們掩上門。

使女一去,鄧錫侯和徐可亭就暢所欲言了。

徐財長要鄧錫侯不要理俞濟時這些小人。三杯之後,鄧錫侯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問徐可亭:“徐公!”他說:“這幾天金陵怎麽鬧哄哄的?我們住的地方還不算是鬧市區,怎麽從早到晚到有衣冠楚楚的人遊行,他們還不僅是遊行,而是抬著棺材遊行示威,這是怎麽回事?”

“鄧公真是敏銳,進京才兩天就看出了問題。”徐財長的臉色顯出憂鬱,他說,國大代表全會召開在即,如鄧公所說,這些衣冠楚楚抬棺遊行的人,大都是全國各地來的國大代表。他們抗議國大代表中,有的人根本就不是各地選出來的代表,而是中央指定的,這些人不能代表民意。連續幾天的抬棺遊行引得輿論大嘩,市麵混亂。南京警備司令張耀明遵照中央要人指示,今天已經派人遍街貼出告示,告示曰:“即日起嚴禁各類遊行,正告幕後操縱之人,如果繼續搗亂,將嚴懲不貸!”雲雲。

說到這裏,徐財長稍微猶豫了一下,看定已有微薰的鄧錫侯說:“晉公,朋友麵前不說假話!這些天有些謠傳對你不利,有些話,我不能不在這裏告訴你。”

“謠傳?我?有話請盡管講。”

徐財長說,鄧公你知道嗎,你辭職的消息一傳回成都,你的老部屬,95軍軍長,掌握著槍杆子的黃隱首先拍案而起,放出話來:不管他是天王老子,要到四川奪權都不得行,除非他拿槍杆子來取!省、市參議會立即響應,聯合致函中央,要求中央收回成命。電文中有“時西南防務尤為重要,情勢險惡,苟變更人事,難免不引起嚴重後果!”這就有威脅意味了。這樣一來,向來心狠手毒的軍統、中統難免不會不對晉康你做出些什麽來,他們甚至可能將你列為近日抬棺遊行的幕後操縱者!

聽徐財長如此一說,鄧錫侯完全明白了作好鄉人、好友的徐可亭,今天請他來赴家宴的目的和好意。“水晶猴”鄧錫侯是何等機敏,一踩九頭蹺的人。他當即對徐可亭的關照、提醒表示感謝。

“可亭!”鄧錫侯問計道:“如此說來,你是勸我趕快離開南京這個是非之地?”

“正是。”徐可亭適時舉起杯來說:“俗話一句說得好,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親不親,故鄉人。誰叫我是你的老鄉呢,誰叫我們是多年的朋友呢!我覺得你不僅要離開南京,而且還要快。”

“好,我接受你的建議!”鄧錫侯舉起杯來,說:“錫侯就此與徐公作別了。”

徐財長舉杯一碰,“咣!”地一聲濺起酒花,然後二人一飲而盡,並亮了杯底。

鄧錫侯回到住地時,國民黨中央軍委派來的一個馬臉少校已經等在那裏了。馬臉少校向他出示了一份中央軍委的通知,要鄧錫侯立即離開南京,建議他去三個地方,可以任選一個。一是到台灣旅遊,二是到人間天堂杭州休養一段時間,三是去花花世界上海。鄧錫侯的心一沉,暗想,看來問題比我想像的還要嚴重,中央已經把我列為嫌疑分子,再不走,怕命都保不了。

也好!他想,我正想到上海找表老(張瀾)吐吐苦水,並問計。當即表示願去上海,馬臉少校見完成了任務,很高興,當即大包大攬地說:鄧軍長你先休息休息,今天晚上有趟八點去上海的火車,我馬上回去複命,一會兒給你們送臥鋪票來。

馬臉少校走後,鄧錫侯這才發現,他的居所已經被特務嚴密監視了。從樓上看下去,住地的前後門都遊動著便裝特務,這些家夥有其職業特征,一眼就可以看出來。他們歪戴帽子斜穿衣,外罩一件黑色香雲衫,不扣鈕扣,裏麵穿件白綢衫,肩上斜挎著手槍。縱然是銀行裏的人進出都要受到他們的嚴密盤查。鄧錫侯在電話上同財政部長徐可亭告了個別,並讓方鎮華上來,讓他分別通知他的長子鄧華民的下屬:通惠銀行上海分行行長唐雲鴻;還有他的川北老鄉,好友,在上海生意做得很大很好的鄭亞歐等,讓他們提前給他們一行安排好在上海下榻的地方,屆時派車來接。方鎮華他們很快就一一在電話通知了上海方麵,一應安排妥貼了。

離開南京,夜色正濃。到車站送行的還是隻有方鎮華、趙旭日等幾人,在鬼魅般的四周特務陰影中,大家也不好多說什麽,握手相別,相對無語,心情沉重。

鄧錫侯讓陳秘書同他住一個包廂,在車輪撞擊鋼軌的鏗鏗鏘鏘聲中,躺在軟席臥鋪中的他們無法入睡,一路上都在談表老。被川人普遍稱為表老的張瀾,在四川有很高的威望。這位在新中國成立後,當過中央人民政府副主席的表老,在四川是個德高望重,如雷貫耳的重量級人物。他是南充人,清末秀才,終生追求進步,在推翻清朝的辛亥革命中,他是立憲派人領袖,也是保路同誌會的中堅人物之一,1917年,作過四川省省長,1925年創辦了成都大學並任該校首任校長。在五四運動和推動讚助四川學生赴法勤工儉學等有利國計民生的方方麵麵,他就走在前列。尤其是1927年蔣介石發動“四一二”反革命政變後,他更是站出來公開表示反對,擁護共產黨。抗戰軍興,他同黃炎培一起發起組織了建國同誌會,這就是後來長期作為共產黨同盟軍的中國民主同盟。這個時候,他任中國民盟主委,在上海利用合法身份從事反蔣鬥爭,不時在報紙上發表文章,抨擊時政。蔣介石雖然痛恨他,但由於他在全國人民中有崇高的聲望,一時半會也把他奈何不得。

3月29日晨,車抵上海,唐雲鴻、鄭亞歐已經帶車在車站迎接了。鄧錫侯一行下榻在位於南京路的通惠銀行裏麵的一幢法式小樓裏,鄧錫侯住二樓。環境很好,寢室、會客廳、餐廳,汽車間、書房、電話一應俱全。樓下小院裏有個花園。正是仲春時節,花園裏百花盛開,姹紫嫣紅,鳥鳴聲聲,沒有想到上海還是有這樣一方儼如世外桃園的淨地。但是鄧錫侯看出來了,他一到,門前門後那些掌鞋的、拉車的好些都是特務,他又被嚴密監視起來了。考慮到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去見表老已經不行。如果這樣,隻會給自己,也會給表老帶去禍患。於是,他叫來陳秘書,商量了一個妙計。

午後,他們從萬國醫院叫來了一輛急救車,鄧錫侯裝病重,讓王副官陪著他出門去萬國醫院。急救車在出門時受到特務檢查。負責監視鄧錫侯的特務們,驗明躺在車上的鄧錫侯貨真價實,這才放行。鄧錫侯一去,特務自然放鬆了警惕監視,秘書陳懋鯤從容出門,要了一輛黃包車,徑直去了張瀾處。

張瀾陡然見到陳秘書,感到訝然,說鄧公怎麽不來?你來怎麽事先連電話也不打一個?陳秘書這就將原因說了,張瀾聽後,直罵當局無恥。表老總是儉樸,多年不見,還是布履長衫,而那一雙讓人過目的眼睛,仍然光芒乍乍,電一般敏銳。

表老住的是一幢兩進的老式公館,表老在二進的後院一間極中式的客廳裏,同鄧錫侯派去的代表陳秘書作了詳談。窗前有一株肥大透綠的芭蕉樹,金色的陽光在翡翠般的蕉葉上閃灼、跳躍。小院顯得特別的安靜。表老讓下人給陳秘書上茶後,陳秘書表示了感謝,並代表鄧錫侯向表老問好。坐在陳秘書對麵的表老,目含長者慈祥溫存的微笑,細細看了看坐在對麵陳秘書,拂髯感歎道:“我的川北小老鄉,時光過得真快呀!看到你,我就想起乃父,你們父子很像,從長相到學問人品都像,也難怪鄧晉康如此器重你。”

幾句帶有感情色彩的寒暄過後,陳秘書詳細地給表老報告了鄧公被老蔣解職的經過,內心的苦惱,並向表老問計。

表老在傾聽時,表現得很平靜,隻是用手一下一下地撫著頷下那一部大胡子,這就表明他內心其實不平靜。聽完後,張瀾的神態顯出嚴峻,他對陳秘書說:“你回去轉告晉康,台灣無論如何不能去,去了很可能就回不來了。下一步,老蔣肯定要把他的重心轉向四川,他的重心一轉向四川,他就巴不得將他不信任的四川實力派巨頭排除。這裏麵,除晉公外,還有劉文輝、潘文華這些人。”看陳秘書頻頻點頭,一字一句往心裏記,表老接著說下去:“杭州這些地方也不能去。現在,晉康要注意兩點:一是要忍,小不忍則大謀;要韜光養晦,要盡量轉移蔣介石對他的注意力。二是要趕緊回四川去!抓緊抓好槍杆子!”說到這裏,他似乎怕陳秘書記不得他說的這麽多話。“總而言之!”張瀾用一雙光芒乍乍的眼睛看定陳秘書:“我送鄧晉公16個大字!”說著一字一句地念起來:“人不離槍,槍不離人;等待時機,相機倒拐!”

“表老說得真是太好了!”陳秘書聽完這話,激動地站了起來:“我們晉公得了表老你這16個字的錦囊妙計,就夠用了。表老,我代表晉公向你再次表示深切的感謝!”說完告辭了。

“我的川北小老鄉,一路走好!”張瀾一直把陳秘書送出門,看到上了一輛黃包車。

鄧錫侯得到陳秘書帶回來的張瀾送他的16個字的錦囊妙計,如獲至寶,十分讚同、欣喜。然後讓唐雲鴻、鄭亞歐去給他盡可能快地買好回成都的飛機票。兩天後,鄧錫侯帶著萬克仁、陳懋鯤還有他的副官飛回了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