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奉命進京述職,鄧錫侯忐忑不安 01
康莊,是四川省政府主席,國民政府陸軍上將鄧錫侯在成都西郊的一座園林式公館。這裏,離市區不過十來裏地,位於浣花溪畔,一衣帶水,風景絕佳。
三月,春和景明,是成都最好的季節。白天,浣花溪畔,樹木清嶸,鶯飛草長;晚上,鋼藍色的夜幕中,有一輪白玉盤似的皎皎園月巡行,灑下一地清輝。天幕上,浩瀚銀河裏無數金色的星星,好像正從天幕的這一邊,無聲地向另一邊流去。如果是往常的日子,晚上,在家的鄧錫侯,早就換上一套寬鬆舒適的緞緞長袍了。平時,在可以不穿軍裝的時候,他喜歡西裝革履,他是一個生活上比較喜歡追求西化,比較會享受生活的人。這時,他早帶上妻兒在園中賞月了。竹梢風動,月影移牆的花園裏,早就滾動著他那洪鍾大呂般的說笑聲。
今夜很特別。前後院裏都是靜悄悄的,一片闐寂。鄧錫侯的貼身副官王席儒,不僅要維護軍長的絕對安靜,縱然是有什麽急事要去請示,也得踮起腳根走路,深怕弄出些許聲響。他知道,軍長遇到了難題,盡管這會兒王副官對這道難題是什麽弄不清,但絕對與一封南京來信有關。午後,軍長接到一封由南京來的標有總統府字樣的來信後,就像挨了一悶棍,神情大變,憂心忡忡地將自己關在書房裏,一步不出,放出話來,誰也不見,誰也不準進去打憂他,連晚飯都是女主人田德明親自送進去的。其他人送進去,他不僅不吃,還要大發脾氣。
夜已經深了。田德明已經將一直鬧著要去找爸爸的兒子哄睡。這會兒,屋子裏就開了一盞小小的床頭燈,像一葉雪白的睡蓮,而四周的一切全都隱在黑暗中,隻聽掛在牆上的壁鍾,走得嘀嘀達達地響。田德明倚坐床頭,注視著對麵樓上丈夫辦公室裏的綠窗燈火,時不時看見丈夫焦燥踱步的身影。看得出來,丈夫簡直焦倒了。他很想過去安慰安慰丈夫,看有什麽可以幫得到忙的,又怕反而惹得丈夫不高興。
是什麽事惹得晉康如此發愁呢?她想,這麽多年,哪樣事沒有經過,什麽都不怕,戰場上摸爬滾打,宦海沉浮多年,性格豪放,足智多謀的丈夫,究竟為什麽事愁成這樣呢?她隻知道是為一封南京來信,可是,那信是誰來的,信中說了些什麽?丈夫不說,她也不敢問。晉康凡百都好,就是一樣,不要女人參政!
終究是不放心,看兒子已經睡熟了,她這就喚王媽進來,替她小心照看孩子,自己去了對麵樓上丈夫的辦公室。
“哪個?”還很遠,閃出一個警衛大聲喝問。
“連我都看不出了嗦?”田德明很不高興。
“啊,是太太!”迎上來的衛兵有些遲疑:“王副官打過招呼的,說是軍長有令,任何人都不見,太太,你看?”
田德明不理他的,徑直上樓,推開了丈夫辦公室的門。
雙手背在身後,憑窗而望,對著夜空愁腸百結的鄧錫侯憑著職業軍人的敏感,一下轉過身來,看著他的這個年輕漂亮的夫人,雙目如錐。那張寬盆大臉上,不僅愁雲緊鎖,還有一絲憤怒,一絲詰問。
“晉康,你在愁什麽呢?”她關切地問了一句,她以為丈夫會問起兒子睡了沒有什麽的。俗話一句很對:皇帝愛長子,百姓愛幺兒。她生的這個兒子是鄧錫侯的幺兒,還不到十歲,與長子懸殊二十多歲,平時深得丈夫寵愛,一會兒不見都要問。不意丈夫卻像個憋足了氣的皮球,經她一引發作了。
“你看這個龜兒子老蔣(介石),氣不氣人?!”鄧錫侯兩手一拍,看著田德明說:“一天到晚,他都逼著我出糧出錢出人去打內仗。抗戰八年,我們四川未必出得還少了?現在,四川都被他榨幹了,他還在喊出出出,我能出得起啥子嘛?簡直就是雞骨頭上剮油!”說到這裏,他又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頹然坐在那張靠窗的碩大的辦公桌後的皮轉椅上,將擺在桌上的那封南京來信拿起來不住摔打。似乎隻有這樣,才能減少些他內心的憤懘。屋子裏因為沒有開大燈,一切都是影影綽綽的,辦公桌上開著一盞台燈。一縷乳白色的燈光,經綠色燈罩一罩,傾瀉出來,端端照在當中的一封信上。而燈光之外,擺在辦公桌上的一架載波電話,文房四寶以及壘得小山似的公文、卷宗,全都瑟縮在夜幕中。
田德明安慰著丈夫,給他倒了杯茶,輕言細語地說:“晉康,你不要愁,船到灘頭自然直,自古沒有過不去的河。”說時,她上前拈起那封將丈夫愁成了這副樣子的信,細細看去。信封是長方形的,比一般的信封大,當中框一個長條形的紅色豎格。紅色豎格左麵,標有“中華民國總統府 緘”字樣,當中是一行又瘦又硬的毛筆字:“鄧省長 錫侯啟”。她抽開信箋來看,才發現這封信是蔣介石蔣委員長寫給丈夫的親筆信。信寫得極簡短,隻一句:“晉康兄:請速來京,有要事相商。中正。” 蔣介石的字,一個個寫得足有拇指大,在行行紅色的豎格裏顯得很霸氣。看得出來,蔣介石小時讀私墪時是練過柳體的,而任何人,尤其是大人物,不管他最初練字時練的是什麽體,是柳體、顏體還是什麽體,最終總要灌進他們自己的氣質、個性。俗話一句:文如其人,字如其人,這是一點不錯的。蔣介石的由柳體變成的“我體”、“蔣體”,簡直就像他的人一樣,個個都寫得瘦筋筋、硬梆梆,鷹爪似的。聞名中外的青城山上的“天師洞”三個字,也是蔣介石寫的,這,中學畢業的她知道。
“哦!蔣委員長請你去南京?”她輕言細語地說。
“哼!”鄧錫侯苦笑了一下:“你不要看他老蔣說得這麽好聽,啥子請我去南京有事相商,他這是要我去當麵興師問罪!老蔣這個人,我太了解了。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我給他提供軍糧,我辦不到,日前,他派糧食部長俞飛鵬飛來成都催,還是沒有,他這是惱羞成怒了!”
“那怎麽辦呢?”田德明的情緒受到了丈夫影響,感到了事情的嚴重,也焦倒了。
“去就去嘛!”鄧錫侯把信收起來,又是苦笑:“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順其自然。四川的情況就這個樣子,我肯信他老蔣把我吞了不成,走,睡覺!”
當天晚上,鄧錫侯幾乎徹夜不眠。他覺得,總是身著一襲玄色長袍,身肢筆挺的蔣介石蔣委員長,就躲在黑暗中的某個陰暗角落,沉著臉打量著他。
他的思緒處於凝想中。
抗戰之前,在蔣介石與“四川王”劉湘長時間的明爭暗鬥中,他是堅立地站在劉湘一邊的,堅決反對蔣介石把手伸進四川。抗戰軍興,國難當頭。國家興亡,區夫有責,何況軍人!於是,他同劉湘一樣,舍小我而就大我,主動請纓抗日。蔣介石準其所請,將四川幾乎所有的將軍及軍隊都調遣出川與日作戰。殊不知他們是真心抗戰,蔣介石卻大行一石二鳥之計,讓裝備極差而作戰英勇的川軍打頭陣,去消耗軍力;反過來,又用武裝到牙齒的日本軍隊替他消滅川軍這樣的雜牌軍。當時,出川的二十多萬川軍被分為二十二、二十三兩個集團軍,分別在山西和江浙南京外圍作戰。川軍被蔣介石分割得五零四碎。到了南京的劉湘,雖被蔣介石安了一個第七戰區司令長官兼二十三集團軍總司令的名稱,卻完全是空頭司令,在南京坐冷板凳。而率部在山西作戰,時為二十二集團軍總司令兼45軍軍長他,發現上了蔣介石的當,曾帶信給劉湘。信中,他憤懣地將出川的川軍比喻為“沒有娘的孩子”,要求劉湘總準蔣介石,將所有川軍部隊調到一起作戰,“要死都死在一起!”可是,蔣介石根本不理。最後,積勞成疾而又氣憤攻心的劉湘死在武漢萬國醫院,年僅48歲。劉湘與其說是病死的,還不如說是被蔣介石氣死的、逼死的。劉湘死後,蔣介石為了做樣子看世人看,尤其是做給川軍川人看,對劉湘卻又是備極哀榮,升為陸軍上將,在成都進行國葬,虛偽之至!
在山西前線,看透了蔣介石伎兩的他,一方麵是對真心抗戰的八路軍的崇敬,一方麵是出於老鄉情誼,他多次請八路軍總司令朱德和有“戰神”稱譽的129師師長劉伯承到自己的部隊中,為營以上的軍官講解遊擊戰,同時私下將一些武器彈藥支援八路軍。這就自然而然地犯了蔣介石的死忌。共產黨和共產黨領導的八路軍,向來被蔣介石視為心腹大患,洪水猛獸,必欲早晚消滅之,哪怕在抗戰最困難的時期,蔣介石都沒有把裝備很好,負責包圍延安的的胡宗南的由三個集團軍組成的大部隊調離!他鄧錫侯的所作所為,自然被在南京的蔣介石掌握。了得!於是蔣介石耍了個手段,將他調回川,集團軍司令一職交由同時出川的原先他的副手孫震。老蔣美其名曰是對他的重視,讓他回川任川康綏靖公署主任,其實是剝奪了他的軍權,將他弄回盆地中看管了起來。
臨別之際,在忻口前線,他對接任總司令職的原二十二集團軍副總司令兼41軍軍長孫震語重心長地說:“德操(孫震字德操),打仗你是行家裏手,可是人家對我們川軍存有二心。到時該倒拐時,你可要倒拐啊!”四川話的“倒拐”,類似於普通話中的轉彎,可是內在的含意卻要深刻得多,廣泛得多。也不知孫震聽沒有聽進去。
八年抗戰好不容易勝利了。終於騰出手來蔣介石不顧全國人民的反對,磨刀霍霍,又要對共產黨和共產黨領導的軍隊動手了。戰爭總是要找借口的。蔣介石故技重施,倒打一耙,把挑起內戰的責任推到共產黨身上。蔣介石在一篇由號稱“天下第一筆杆子”,心腹秘書陳布雷替他寫的文告中,這樣昭告天下:抗戰八年,好不容意取得勝利。而今長城內外,大江南北,餓殍遍野,哀鴻聲聲……而共黨卻置全國人民利益於不顧,公然舉行了全麵的武裝叛亂,政府迫不得己,乃忍痛戡亂。老蔣自認為他兵強馬壯,有必勝的把握,加之他重用的新任軍政部長陳誠在他麵提勁,說是三個月內消滅共產黨。眼高手低,誌大才疏的陳誠犯的另一個大錯是,他對訓練有素,投降過來的幾十萬汪精衛的皇協軍和東北溥儀的偽滿洲國軍全部解散不用,而這些軍隊卻被解放軍收編改造了起來。這樣,蔣介石政權在軍事上,政治上,經濟上一塌糊塗,天怒人怨。幾場大仗打下來,國民黨軍隊節節敗退,由強漸弱,而共產黨卻節節勝利,由弱漸強。尤其是在經過了遼沈、平津、淮海三大戰役後,蔣介石政權敗局已定。
遠的不說,就四川,成都而言,蔣介石政權就像一隻下了灘的爛船,無論怎樣修修補補,都無濟於事了。而這個時候,蔣介石卻把天府之國四川看作是他的大後方,不管不顧地責令他派款、拉伕,敲骨吸髓,為他殘破不堪的戰爭機器加油。這就讓早在八年抗戰中就因為作了過多付出,忍饑挨餓的四川人民發出了雷霆般的怒吼:打倒蔣介石!打倒蔣介石政權!中共地下組織趁機組織、鼓動,這樣一來,四川各地抗丁抗糧竟成燎原之勢。共產黨在大邑縣和川東華鎣山的遊擊隊非常活躍。在省會成都,隨時都有大規模的遊行示威。年前因物價飛漲,奸商囤積居奇,在鬧市區竟然發生過因為搶米打死人的事件。局勢越發不可收拾。在成都多條半截巷,被成都人稱為“死巷子”的巷頭巷尾,時時可見寫有這樣的大字:“此路不通,去找毛澤東!”由此可見人心的向背。
年前,在四川大材小用,屈尊作了幾年省主席的張群上調中央,作了至關重要的行政院長;原川康綏靖公署撤銷,他從張群手上接過了四川省政府主席職,他將“智多星”鄧漢祥要了過來,作了他的省政府秘書長,原想好好給四川人民服務。然而,在這樣一點就爆,緊張得讓人窒息的氣氛中,蔣介石卻不管不顧地一而再,再而三地下令,要他對四川人民敲詐勒索。人人都說四川省政府主席是個了不得美差,在他看來,卻是一個捏在手中的紅炭圓,燙手!
在蔣介石的一再催促下,他曾經讓他的省府秘書長“智多星”鄧漢祥,邀集與共產黨方麵過從甚密的“多寶道人”,西康省政府主席兼24軍軍長,常住成都的劉文輝,還有雖被蔣介石委了個川陝綏靖公署主任,人卻不去的潘文華不止一次來家,幫他拿主意,商量對策。然後經他授意,讓心腹秘書陳懋鯤形成文字,極娓婉地電呈蔣介石。呈文大意是:四川地處大後方,在艱苦卓絕的八年抗戰中,在兵員財賦提供、糧食補充等等方麵,都走在全國前列,貢獻殊多,竭盡努力,而今川內民力財力早已耗盡,亟待複蘇。因此,在征兵征糧方麵,請中央予以減緩,以安後方。
據知情人告,蔣介石看了這封回電後,大為震怒,當即在桌上猛拍一掌,以他那聞名天下的國罵罵道:“娘稀匹的,這鄧晉康不聽招呼,不服命令,簡直要反天了!他頭上那頂烏紗帽如果不願戴,有的是人戴。”隨即派他的親信,糧食部長俞飛鵬來川催糧,仍然一無所獲,因此來了這封信。要我火速進京“有事相商”?鄧錫侯想:什麽叫“有事相商”?看來這趟去京凶多吉少,很可能被撤職,弄不好,被老蔣丟監也有可能。想到這裏,他的心情非常矛盾痛苦:並非我鄧某硬要同你蔣某唱對台戲,而是實在拿不出你要的軍糧來!我鄧某存然是對你蔣某人有看法,但我也不願看到中華民國翻船,翻船對我鄧某人有什麽好處?雖然這些年,他非常注意共產黨方麵的政策,他知道,毛澤東有三大法寶,這就是:共產黨的領導,人民軍隊,統一戰線。但是,像我鄧錫侯這樣的人,是大地主、大官僚、大軍閥,打過共產黨紅軍,手上粘有他們的鮮血,屆時,他們能饒過我嗎?我這樣的人是要被共產黨革命的!他就這樣折騰過來,折騰過去,直到天亮前,好容易才睡過去了一會。早飯後,他去督院街的省府上班,剛剛坐到辦公桌前,副官王席儒就來報告,說是糧食部長俞飛鵬追到省府來了,要求鄧主席接見。
“人在哪裏?”鄧錫侯問。
“二樓西式小客廳。”
“好,你去告訴他,我馬上來。”
當鄧錫侯來在客廳時,俞飛鵬馬上站了起來,將頭上戴的博士帽摘下,拿在手上,端在胸前,連告得罪。這是一個外表很儒雅的中年人,西裝革履,皮靴鋥亮,皮膚白晰,梳大背頭,瘦瘦的,戴副金絲眼鏡。他也是蔣介石的浙江奉化老鄉,曾經在國民政府中擔任過許多要職,年前被蔣介石委任為糧良部長,深為信任。俞飛鵬的目光很銳利,很冷,透過鏡片,在鄧錫侯身上搜索,就像要在其中尋找到什麽秘密;又像槍彈似的,似乎要想給他打進去。
鄧錫侯讓了坐,很彎酸地說:“俞部長是個腳步金貴的人,這會怎麽來了?”
“哪裏是腳步金貴!” 俞飛鵬說:“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鄧主席公事繁忙,沒有要事我不敢來打擾。”
“啊!要事,不知有何要事?”
“委員長給鄧主席的信,想必鄧主席已經收到了?”
“收到了,也看了。”
“那好,別的都不說了。我來,就是問鄧主席何時進京?我奉委員長命,陪鄧主席一起進京!”
“啊!”鄧錫侯一驚:“怎麽,我進京還要你陪?難道還怕我跑了不成!”
“哪裏,哪裏,鄧主席真會說笑話。” 俞飛鵬仰起頭來,很誇張地笑了笑,然後將目光放平,看定鄧錫侯:“那麽,我們現在就來確定進京的時間和有關細節吧!”
“細節?我沒有什麽細節,情況就這樣,你也是知道的,我進京身邊就帶三個人。”
“哪三個?” 俞飛鵬問得很細。
“一個是我原先綏署的副參謀長萬克仁,一個是我的秘書陳懋鯤,一個是我的貼身副官王席儒。就這三個人。”俞飛鵬假惺惺地說:“三個人夠用嗎,鄧主席不妨可以多帶些?”鄧錫侯說:“明天是3月24日,我們明天一早走。八點鍾我讓王副官帶車來接你,我們在鳳凰山機場上專機,直飛南京。”
“那最好了。” 俞飛鵬說了幾句客氣話,說是:“鄧主席畢竟是軍人出生,辦事幹脆!那就說定了,我就不打憂鄧主席,這裏告辭了。明日一早專候。” 說著站起身來,鄧錫侯也站了起來,留步不送。
3月24日,隨著黑絨似的夜幕落潮似地退去,鳳凰山機場沐浴在清亮的晨光中。鳳凰山機場是離成都最近的機場,風景很好。在它的背後,是一抹蔥綠的的鳳凰山,這是成都人最愛出外踏青的地方。在晨光的照耀下,它像一隻展翅欲飛的鳳凰,每根翎毛都閃閃發光。在它的前麵,是成都平原素常的美景,煙村人家,小橋流水。星羅棋布的田原上,綠色為底,五彩斑斕。川陝公路像一條飄帶,從機場邊上繞過,飄向茫茫的遠方。機場本身顯得很隨意,如果不是四周圍有鐵絲網和等距離分布的高高塔樓;如果不是塔樓上架有機槍和守衛機場大門的全副武裝的衛兵,很不容易看出這是一座極重要的軍事機場。機場上,大海一般起伏的茵茵綠草中,有幾條長長的延伸而去飛機跑道。停機坪上,停有幾架當年從新津機場起飛去轟炸日本東京,號稱“巨無霸”的美國B29大型轟炸機。不過,盡管這種“巨無霸”飛機很大,然而,置身於大海般的綠茵場上,恍眼看去,像是棲息其中的幾隻蜻蜓。其中一架“巨無霸”已經停在了跑道上,地勤人員忙了一陣,作好了起飛的一應準備,加油車也開走了。不用說,這是鄧錫侯一行要去南京的專機。
晨九時,一行車隊首尾銜接,沿川陝公路而來,早接到了通知的機場場長帶所有大小軍官,早已恭敬候在外。車隊一溜風進了機場,端端來在專機前,相繼停下。鄧錫侯和他的隨員萬克仁、陳懋鯤、王席儒,還有陪鄧主席進京的糧食部長俞飛鵬先後下了車。省府秘書長鄧漢祥帶著鄧錫侯的舊部、親信大將,時任95軍正副軍長的黃隱、刁文俊和原川康綏靖公署參謀長牛範九、馬毓智、第126師師長謝無圻等,在機場上為鄧主席舉行了一個小型的歡送會。期間,鄧錫侯接受了消息靈通,聞風而至的記者們采訪。鄧主席謂:錫侯此次進京述職,本主席報著為川民請命的態度,向蔣委員長陳述四川人民的困難,據理力爭,縱然去職,也要對得起四川人民雲雲。他的言談舉止,洋溢著一種大丈夫一去不回的悲壯。說到最後一句,宦海沉浮多年的他,嗓頭竟有些哽咽。
接著,在鄧漢祥等人歡送的掌聲中,鄧錫侯一行上了飛機。舷梯撤去,艙門關上,巨大的專機開始在跑道上起動,風扇搧起的大風讓跑道兩邊的茵茵綠草全都葡蔔在地上。專機在長長的跑道上越滑越快,然後騰空,拉起,升高,朝著東方飛去。像一隻巨大的鯤鵬,在藍天上倏忽一閃,不見了蹤影。
專機上,鄧錫侯先是將頭靠在舷窗前,往下望去。最初,出現在眼簾中的是成都平原上越來越遠,越來越小的風景:星羅棋布的田原,墨點似的村莊,逶迤的河流。這一切,像是一幅旋轉的大花地毯,非常好看。忽然,視線中出現了簡陽的三叉湖,它躺在龍泉山下,像一汪翡翠。而這時,專機拉了起來。於是,舷窗外什麽都看不見了,唯見機翼下白色的雲團,像是團團翻滾的銀棉,往上望是一碧如洗的藍天。飛機飛得很平穩,因為眼前缺少參照物,高速前進的飛機好像是完全靜止,機艙裏隱隱傳來飛機沉穩的馬達聲。
坐在鄧錫侯身邊的糧食部長俞飛鵬,很有興趣地看了看兩邊行李架上放得滿****的大大小小的盒子,問這都是些什麽好東西?
鄧錫侯說:“都是些我們四川的土物產。有協盛隆的灑琪瑪,有味虞軒的焦桃片,有郫縣豆瓣,有自貢的辣椒麵,有川北臘豬蹄……”俞飛鵬相當失望地搖了搖頭,不屑地一笑說:“我還以為這些盒子裏裝的不是大額美鈔,就是黃金、白銀、珠寶呢!”其歪酸刻薄,盛氣淩人,一副貪婪相溢於言表。鄧錫侯聽了這話相當生氣,懶得理他,這就調過頭去,假意看窗外的風景,兩人再也無話。
兩個多小時後,專機平穩地降落在南京機場。鄧錫侯下機伊始就受到冷遇,中央沒有派一個人來歡迎他,更談不上接待。糧食部長俞飛鵬在機場上像征性地同鄧錫侯告了個別,坐上前來接他的專車揚長而去。前來迎接鄧錫侯的都是與他有關係的,一個是四川省駐京辦事處主任方鎮華,一個是四川省銀行南京分行經理饒某,還有一個是他派駐南京的代表趙旭日等寥寥幾人。鄧錫侯一行下榻在四川省銀行南京分行,這裏位於南京中山路,是一個鬧中有靜的處所。方鎮華和饒某專門給他們準備了一幢法式小樓,環境相當不錯,鄧單獨住在二樓。
午飯後稍事休息,即有些與鄧有關係的人來訪。南京方麵也派來了幾個級別不高的官員,名說是來拜訪,其實是來察看動靜。鄧錫侯對這些南京來人不勝其煩,讓陳秘書和王副官為他擋駕。下午,他吩咐將帶來的土特產,派人分別給同為川人,時為行政院院長的張群和財政部長的徐可亭送去,給蔣介石的侍衛長俞濟時也送了一份。他送這些禮物,本來是出於禮貌和一點心意。不意引起俞濟時的大為不滿,俞濟時在蔣介石身邊的地位,從某種意義上講,類同於當年慈禧太後身邊的大總管李蓮英,無論哪個省的頭頭腦腦進京想見蔣委員長,都得經過他的安排,況且,他還可以相機在蔣委員長麵前說這個人的好話或壞話。因此,這些人進京都要給他上“門包”,門包不是大額美鈔,就是價值連城的黃金白銀珠寶,這是一個公開的秘密。在俞侍衛長看來,抗戰期間就回到了天府之國四川,相繼作了九年川康綏靖公署主任和四川省政府主席的鄧錫侯“瘦死的駱駝比馬重”,無論如何是相當富裕的。況且,鄧的大兒子又是銀行家,相當有錢。鄧世事精明,有“水晶猴”之稱。這樣的人,無論如何進京“拜門”,都不該給他送這些“渣渣草草的東西”;給他送這些“渣渣草草的東西”,就是對他這個“大總管”的大不敬,惹得他相當生氣。當天晚上,他借來給鄧錫侯送委員長的“口諭”,將白天鄧錫侯派人送去的東西悉數退回來了。
俞濟時也是委員長的浙江奉化老鄉,早年家貧,曾在縣城裏作過一段時間的學徒,後來到廣州投奔在黃埔軍校作軍需處長的族叔,就是現任糧食部長的俞飛鵬。俞飛鵬看出他是一個可堪造就的人,不僅收留了他,還推薦他去考取了黃埔一期,畢業後,被蔣介石看中,留在身邊作了侍衛。抗戰中,他作過74軍軍長,率部參加過南京保衛戰,過後被蔣介石召回身邊,作了侍衛長,軍銜是中將。他的長相與蔣介石有些酷似,個子瘦高,軍容嚴整。這晚他進來就大模大樣地坐在鄧錫侯對麵,二郎腿一蹺,佩戴在黃呢軍服領章上的中將金星,在乳白色的燈光映照下閃閃發光。
鄧錫侯喚下人給侍衛長上茶,上好茶,上特意從名山帶來的雨露茉莉花茶。
“不用了!” 俞濟時手一揮,他像蔣介石一樣,說一口帶有濃鬱浙江奉化口音的北平官話。他說:“我傳達完委員長的口諭就走!”說時用一雙犀利的眼睛打量著坐在茶幾對麵沙發上的鄧錫侯,一字一頓地說:“委座要我通知你,明晚八點到他的委員長官邸匯報川情。屆時,我提前一刻鍾來接你,就接你一個人。”說話語氣很冷,完全是公事公辦的神情。然後手一招,叫候在門外的弁兵將鄧主席送的東西還回來。
弁兵應聲而進,將幾個裝土特產的盒子放在一邊的桌子上,輕步退出屋去。一時,鄧錫侯有些尷尬,忙解釋,錫侯走得匆忙,想張院長、徐財長他們喜歡這些家鄉的土特產,就帶了些來,也專門給侍衛長送了些去。看來侍衛長不喜歡,簡慢了,以後再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