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都羨魚》

劉邦在亭長任上,一直做了幾年,縣令曹德對他還算滿意。這年冬天,曹德把他喊去,說:“眼看年關就要到了,你替我出趟差,到鹹陽去一趟,給京裏的幾位大人送些節禮。”

“好的大人。隻是這鹹陽,我從沒去過,和那些大人更沒有接觸過,到了那裏怎麽和他們聯係呢?我怕誤了您的事。”劉邦說。

縣令說:“我讓衙門裏小張隨你一同前往,他是去過的,隻是這小子毛手毛腳,跟著跑個腿還可以,讓他單獨辦事總是丟三落四,所以才讓你帶著他去。幾個大人那裏,我自有書信呈上,到時你交給他們就行了,他們自會接待你們。”

“這樣我就沒什麽擔心的了,謝謝大人對我的信任,但我這是第一次出遠門,您還有什麽特別要吩咐的嗎?”劉邦問。

縣令說:“還算你心中有數,這中間當然有要特別注意的,記住了:第一,此去鹹陽路途遙遠,你要多帶幾個武藝高強的人去,防止遇到歹人搶劫。沿途要走大路,不要走偏僻小道。夜裏住宿盡可能住官辦的驛館,不要隨便住私家客棧,防備一些人見財起意。第二,你們這趟出去,盤纏有限,路上省著點用,走的時候要多帶些幹糧,碰到飯時買碗熱水喝就行了。第三,帶去京裏的東西,我都讓人包裹好了,幾位大人那裏每人一份,你們路上不要隨便亂動,不能拆開看看或拿出來給吃了,若動了封或少了一樣,我自會知道,到時饒不了你。”

“我會按您說的去做,您放心,大人。”劉邦向縣令保證說。

縣令把這樣重要的工作交給他去做,劉邦當然很高興,同時,這是到仰慕已久的國都去出差,更是喜上加喜。他把這個消息告訴幾個要好的弟兄,問他們願意不願意同去,現在正是冬閑季節,哪有不同意的。樊噲更是生意也不做了,寧願搭上幾條狗的狗肉,也要跟去開開眼界。

同去的有灌嬰、王陵、盧綰、夏侯嬰、周昌等人。他們雇了兩輛騾車,縣令的東西和他們路上用的一些物品把兩輛車裝得滿滿的。樊噲帶的狗肉和其他一些吃的東西,用雪裹了打在幾個大包裏,足夠他們吃上個把月的。這樣一行人,說說笑笑就上路了。

秦始皇剛剛統一中國的時候,一些有膽識的人多被那些政客拉攏過去反對秦國了,因此社會治安一時倒顯得比較太平。劉邦一行人在路上走了十多天,沒出什麽事,這叫他們很慶幸,因此警惕性也就有些放鬆。到了關中和關東交界的澠池這個地方,他們走得人困馬乏,夜晚宿在一家驛站裏。這個地方離鹹陽已經不遠,但因為是兩郡交界處,來來往往的人有些複雜。

驛站本來是接待官差的地方,照理說劉邦他們拿著縣令的通關文牒,驛站應給安排好食宿。但從古自今都是這樣,你要是從上麵來的官吏,一應接待自不必說,若是從下麵到上麵去的,驛站的那些守丞就不那麽客氣了,常常是該敲詐的敲詐,該收錢的收錢,一般都要刮些油水下來。

那時沛縣的狗肉已經有些名氣。劉邦因為帶的錢少,一路上打發驛站的官吏,都用狗肉交待了,得到的人大都喜歡得要命。但澠池驛站的守丞獨旬因為是屬狗的,向來不吃狗肉,劉邦用狗肉打發他,未免惹得他煩,當即叫收回去。他看劉邦帶著大包小包的行禮,卻舍不得拿出一點孝敬他,想他們肯定是到鹹陽送禮的,頓時起了不良之心。有了這個念頭,他便裝得很熱情,一本正經地說:“你們是官差,我這驛站就是為你們設的,既然到了這裏,該住的住,該吃的吃,什麽也不要你們的。”

劉邦他們以為遇到好人,心想到底是離鹹陽近了,這皇城根的驛站就是比其他地方規矩,於是便放心地住下來。到了晚飯時候,有湯有菜,還給他們準備了一大壇酒。劉邦他們以前住過的一些驛站,能給些熱茶就不錯了,沒想到了這裏招待這麽豐盛。劉邦忙問廚役:“你們這裏對待官差都這樣嗎,這每年需要多少錢啊?”

廚役回答:“都這樣,這裏是天子腳下,不比你們偏遠地方,驛站窮得要死,這裏所有費用都是用多少給多少,憑帳目到上麵支取。”

“還有這樣的好事,真叫人不敢相信。”劉邦咂著嘴說。

“別不相信了,你們就放心吃放心喝吧。”廚役說。

劉邦一夥人都是沒出過遠門的人,哪知外地驛站到底什麽樣子。縣衙的小張雖然跟縣令出來過兩次,但跟著縣太爺自然到了哪裏吃喝不用問,都有下人安排得好好的,所以他也不了解鹹陽附近的驛站是什麽規矩。走了一天路的人,都想晚上喝點酒解乏,況沛地人都是饞酒的人,今遇到這樣的場合,哪還能留住嘴。灌嬰、樊噲兩人食量又大,一氣就把一碗酒喝進肚裏,連幹三氣不帶歇歇的。當晚他們吃得酒足飯飽,是出門上路以來吃得最好的一次。他們還以為到了一個文明之地,把兩車行禮放在院內,放心地就去睡了。這一覺睡得是那樣香甜,以致連外麵發生了天大的動靜也沒有絲毫察覺。

原來這一切都是獨旬刻意安排的,那做飯的廚役也是串通好的。這樣的事情他們不知已做了多少次,都是熱情招待,讓客人放鬆警惕,然後乘客人熟睡之機,偷取財物。他們之所以還不敢謀財害命,乃是覺得那樣動靜太大,容易引起朝廷上震動,於自己不利。這裏麵還有一個深層原因,秦朝的驛丞多是由一些犯了罪、流放發配的人擔任,他們還寄希望於有朝一日能夠得到上麵的重新起用,所以有些壞事也不敢做得太過。這獨旬就是這樣一個人,他原是一個諫官,因為和丞相李斯頂嘴,被李斯在始皇麵前參了一本,由是發配到三百裏外的澠池看守驛站。京裏的官都是撈好處慣了的,到了一個油水太寡的地方怎麽能適應,於是便變著法子做些手腳。

由於昨天多喝了點,黎明時分,王陵起來小解,發現院子裏車馬不見了,立即呼喊起來。劉邦等聽到喊聲,忙都提著褲子跑出來,一看情況傻眼了,驛站的門大開著,所有的東西被別人洗劫一空。驛站的人聞聲也都出來了,劉邦問驛丞:“我們的東西哪去了?”

獨旬說:“不知道,我夜裏沒聽見什麽動靜。”

劉邦說:“我們住在這裏隻有你們知道,現在東西少了,肯定是你們的人幹的。”

“你這人怎麽這麽說話?這驛站每天來往的客人很多,誰少東西都懷疑我們,那我這驛站還怎麽開?你們的東西自己不看好,怎麽能隨便栽髒別人。”驛丞說。

樊噲一聽驛丞怨他們沒看好,馬上火了,說:“你這院裏也沒別人,不是你們做了手腳,還會是其他人?”

獨旬看樊噲一臉凶相,忙軟中帶硬地說:“你這個大哥說話也不在理,這驛站每天接待的客人什麽人沒有,怎麽就不會是他人?我們的人現在都在這裏,如果是我們拿了東西,早遛之大吉了,還會在這裏等你們來要?真是豈有此理!”

劉邦說:“休要聽他狡辯,我問你,你這院子夜裏大門都是關著的,要不是你們自己人開的,這東西是怎麽從大門出去的?”

“我...我...我這大門夜裏也有人出進,不是一直關著。即使關著,外麵的人也能翻牆頭進來啊。”驛丞吱吱唔唔地說。

“我什麽我。”劉邦看自己的人都在,使個眼色,喊道:“弟兄們,不要再聽他強詞奪理,給我上!小張把門關了。”

小張一個箭步跑過去把大門關了。驛站的人本來就不多,樊噲左手一把抓住獨旬的頭發,向後一拉,右手隨即掐住他的脖子,嘴裏喊道:“過來吧你。”像掐小雞似的就把驛丞控製了。其他的人也都一對一把驛站的人反手拿住。

劉邦上前對獨旬說:“看到了吧,你這些人不是對手,若不交出來,現在就把你掐死,是要命呢還是要東西?”

“你們...你們...是哪來的強盜,這麽不講理。”獨旬掙紮道。

“我們不講理?這還是輕的。樊噲,給他點厲害看看,問是不是他幹的。”劉邦命令道。

樊噲用手狠勁一掐,那驛丞馬上幹嘔起來,頓時臉漲得通紅,結結巴巴地說:“我說,我說,我知道東西哪去了,但不是我們幹的。”

“哼,還想抵賴,快讓人把東西拿出來,少一根毫毛,馬上結果你的狗命。”劉邦見驛丞認了,知道東西有了下落,鬆了一口氣說。樊噲把右手鬆開,獨旬吩咐下人:“快去,把東西拉回來。”

原來驛站的人已經和附近村上的地痞結成一夥,凡見過往行人有些東西,又不能表示到位的,他們就使用這一招,把東西偷到一邊窩藏起來,如果被偷的客人力量弱些,不甚追究,他們就賺下了,如果像今天這樣,就把東西還了。這也是一種勒索方法吧。

等了不到半晌,劉邦他們的兩輛騾車就被送了回來。周昌清點東西,卻少了一包。那一包東西當晚就被幾個地痞分了,及驛站的人去要,他們說丟了。這是他們吃透了驛丞的弱點,知道驛站不能怎麽他們,東西少了由驛站賠去,他們反正不能白幹,所以就大膽地截留下來。驛丞知道又被幾個地痞敲詐一番,跺著腳說:“這幾個無賴,怎麽這麽不講義氣!”

樊噲迅速又抓緊獨旬的頭發,問劉邦:“三哥,東西少了一包,怎麽處置這鳥人?”

“問問他,是要命,還是賠錢?”劉邦說。

獨旬聽對方願意要錢,忙說:“幾位英雄饒命,東西少了,我加倍賠償。”

“那就饒他一命,叫他多賠些錢,算是懲罰,看他以後還幹這樣的事不。”劉邦此時已盤算清楚,隻要有錢,到京裏什麽買不到,帶些土特產送給別人,人家還不一定歡迎,倒不如直接送錢省事。今這驛丞主動要賠錢,正好乘機多要些,說不定還能賺點,因此爽快地同意了。

幾個人一口咬定,那東西值五千錢,驛丞和幾個下屬咬著牙拚錢湊了一萬賠了,真是偷雞不成蝕把米,幾乎把一年敲詐客人的錢財都搭上了。

有了這次都訓,餘下的路程,劉邦他們再也不敢大意,住宿時都輪流安排值班看守東西。這樣又走了幾天,才到鹹陽。

小張已跟縣令來過兩次,每次來都住上十天半月,因此對鹹陽的情況還算熟悉。他們先找個客棧住下來,第二天就去縣令的熟人那裏投貼拜門子。這些熟人官職最大的是仆射周青臣,縣令給他的東西自然多些。其他都是九卿的屬僚或更下一級的官吏。還有一個是宮裏的宦官,叫趙昂,因為東西少了一份,劉邦就把驛丞賠的錢送給他一半,反而得到他的誇獎:“這小德子越來越會辦事了,告訴他,我就不回信了,謝了。”劉邦起初還有些拿不準,至此方信錢是最好的東西,天下人沒有不愛的。

劉邦還想這次代縣令送禮,能有幸見到京裏的大官,長長見識,沒想到了各家,那些老爺們根本不給麵見,隻讓他們在門房裏坐著喝些水,等主人寫好回信,就由管家送客了。這也可能就是縣令不再親自來的原因。這些上峰你認識了,作為下級就要有所表示,不然不夠他們在皇上麵前說你壞話的,但他們死臭架子又大得很,有時搭了東西還要惹一肚子氣,所以縣令就采取了個精法,讓別人來送,反正又見不了真佛,隻要禮到就行了。但這次卻讓劉邦感受到了與這些大官的天壤之別。

公事辦完,已到臘月下旬。劉邦算計著,即使回去,也趕不上回家過年了。他和幾個人商量,不如趁此在京城玩上幾天,也看看人家是怎樣過年的。幾個人都是第一次出遠門,心情一直處於亢奮狀態,特別是到了京都,看見什麽都新鮮,巴不得能在這裏多呆兩天,自然劉邦和他們一說就同意。小張雖然來過,也還是想再作一番深度旅遊,再加那阿房宮,他隻是聽說過,這次也打算去看一看。

鹹陽城裏有兩縱三橫五道大街,每條街上都店鋪林立,人頭攢動,車水馬龍,真的是繁榮異常。到了夜晚,萬家燈火,一片輝煌。特別是眼看新年就要到了,到處鶯歌燕舞,喜氣洋洋,無不彰顯出始皇的文治武功。劉邦看那京裏的人,男人個個昂首挺胸,意氣風發,女人衣著華麗,氣質高貴,頓時萌生一個念頭:我這一輩子能成為一個鹹陽人,也就心滿意足了。

秦始皇自登基以後,朝廷內負責星相占卜的卦官沒斷向他提醒東南有天子氣,早在先王時就采取措施,但一直未除。他因此多次東遊鎮壓,但也是每一次都無功而返。這些天劉邦到京城來了,兩股天子氣會合一處,鹹陽上空日日霞光萬道,五彩繽紛。卜筮官這時也算不準了,隻說是天呈祥瑞,皇上將有大喜。但秦始皇卻心驚肉跳,如芒刺在背,坐臥不寧。因此這些天,天天都要到街上走一圈,說是體察民情,實際上是排遣心中的煩躁不安。

這日劉邦正和幾個人在南北大街上閑逛,忽聞從後麵傳來亂哄哄的喝道聲,人群中有人嚷嚷道:“皇上過來了。”接著就有幾個護衛騎著高頭大馬飛奔而過,隨後皇帝的禦輦徐徐來到,車前車後都有人圍著。隻見秦始皇坐在車上,穿著一身的黑衣,戴著高高的帽子,麵無表情,目視前方。看皇帝從身邊走過,路邊的人都靜了下來。沒想這時周昌結結巴巴地冒出一句:“且,且,且,皇帝真...真威風啊。”

劉邦情不自禁地隨口接道:“嗟乎,大丈夫當如此也!”

秦始皇此時剛好從劉邦麵前經過,清清楚楚聽到劉邦說的話,便扭過頭來看什麽人說的話,這時劉邦也正在看他,四目相對,雙方都怔了一下,秦始皇當即“啊”了一聲。

左右忙問:“什麽事陛下?”

秦始皇慌慌張張地用手一指:“有刺客!”

左右護衛忙向秦始皇指的方向望去,都是些手無寸鐵的觀眾,哪有什麽刺客。劉邦警覺到可能是自己的那句話刺激了秦始皇,趁其他人沒反應過來,身子一蹲就遛了。

護衛當場抓了幾個嫌疑人回去,讓秦始皇過目,秦始皇都說不是,還說:“我看到一個人,目光很特別,讓我極不舒服,好像就是我一直要找的人。你們要全城搜查,務必把這個人找出來。”

劉邦曾聽父母說過,他剛出生就經曆過一場螻蛄救命的險事,雖不相信自己有成為天子的造化,但也覺得這件事有些奇異。所以剛才秦始皇看了他一眼,讓他頓時有了警覺。回到客棧後,什麽話沒說,匆匆忙忙就要離開。隨行的人問什麽原因,他說:“我也說不清,快走,走晚了就沒命了。”

幾個人阿房宮也沒看,火速離開了這座讓他們魂牽夢繞的城市。後來阿房宮被項羽一把火燒了,在他們心中留下永久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