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初來乍到

韓東林,是和袁行舟同一天到海川市政府報到的同事。幾個月前,省委組織部選調生袁行舟獨自一人背著簡單的行李到海川市政府辦公室報到,幹部室負責人包峰將他引到接待室,還沒坐下來,門口就擠進了三個人,還有大包小包的雜什一大堆。一個黑胖的中年男人,穿著黑色條紋西裝,花格子襯衫外套著一件黑皮馬甲,一根大紅的領帶鼓鼓囊囊地從馬甲領上擠了出來,兩隻袖子捋得老高,手上各提了一包東西,大口喘著粗氣:“是在這報到吧?”一個模樣還算清楚的女人拿手帕不停地扇著臉,埋怨著男人:“大熱天的,你穿這麽多幹啥?”袁行舟的眼神碰上這女人的眼睛,心裏突然一震,好像哪裏見過,又想不起來。這一男一女身後,站著一個留分頭、戴眼鏡、身著阿迪達斯運動裝、腳穿耐克旅遊鞋的小年青,雙手插在褲兜裏,歪著頭,鏡片後的一雙眼睛滴溜溜地四處張望,順便將袁行舟從頭到腳掃描了好幾遍。

這便是韓東林。

袁行舟第一眼看到韓東林的時候,心底對這油頭粉麵的小白臉產生了一絲厭惡。平心而論,韓東林長得並不難看,甚至可以列入清秀俊朗的行列,但袁行舟總覺得這小子哪裏透著股邪氣、痞氣,哦,這種感覺應該來自他的眼神。

讓袁行舟沒有想到的是,韓東林不僅和他一起被安排在綜合科,而且還住進了同一間宿舍。

宿舍不怎麽大,二十平方米左右,擺兩張單人床、兩張桌子,也就滿滿當當了。走廊的盡頭是公用廁所兼淋浴室,洗衣池也在裏邊。淋浴室隻有自來水,不供應熱水,要洗澡得自己燒開水。

一踏進這間宿舍,韓東林就罵開了:“這叫人怎麽住?狗屁的破單位!”

“就是啊,他爸,孩子怎麽能住這種地方呢?至少也得一人一間啊,多不方便。”

袁行舟倒沒覺得有什麽不妥,這比老家四壁透風的土坯房強多了,大學宿舍還六個人住一間呢,沒什麽不好的。所以,當韓東林和父母還在喋喋不休地抱怨時,他已將自己的床鋪好了,並很有禮貌地請韓東林的父母坐**休息。韓東林黑胖的爹這時才開口和袁行舟說了第一句話:“小兄弟手腳挺勤快的啊,東林懶散慣了,你們以後在一起,你可得多幫著他。”斜倚在門框上的韓東林鼻子裏發出了“嗤”的一聲,從嘴裏掏出一團嚼爛了的口香糖,粘到了門框的一個凹洞裏。

袁行舟心下有些不爽,沒有搭理他們,端起臉盆去廁所洗臉。

洗完臉回來,他們三人已經不在宿舍了。袁行舟這才得以清靜地審視自己將要居住的地方。四壁皆白,看樣子不久前重新粉刷過,空氣中還飄浮著淡淡的塗料味道。他愜意地躺到了**,攤開四肢,讓全身放鬆下來。床架是簡易的,兩頭長椅,中間橫一塊床板,稍一轉動,便“咯吱咯吱”響。袁行舟卻在這響聲中甜甜地睡過去了。

他是被一陣嘈雜聲給吵醒的。韓東林的父母買回了一張席夢思床,把韓東林那張簡易床抬出去,扔進了廁所。

“堂堂市政府,讓幹部睡這種床,傳出去不怕丟了政府的臉!”韓東林父親的嗓門真不小,“你不換換?”後一句是對著袁行舟講的。

袁行舟翻了翻身,臉朝牆麵,沒有說話。

這時,包峰走了進來,說:“時間差不多了,走嘍。”

韓東林的父親諂媚地笑笑,說:“這就走,就走。東林,走吧。”

包峰看袁行舟躺在**,拍拍袁行舟的後背,說:

“你也一起去吧,吃飯了。”

也一起去?袁行舟很敏感地聽出了包峰話裏的另一層意思。從早上第一眼看見韓東林開始,他就明顯感覺到自己和韓東林家境上存在巨大的差別。難道政府辦就那麽勢利,專門請韓東林一家吃飯,而自己隻不過是個陪襯?長期的貧困生活讓袁行舟異常的敏感。

他們一行人來到了政府大院門口的萬年青酒家。包廂裏已經坐了三個人,臉如圓盤麵容和藹的是市政府辦分管文字工作的副主任兼綜合科科長蘇同珂,頭發稀疏眼袋突出的是分管幹部工作的副主任關祥清,另一個戴著一副深度眼鏡斯斯文文的是分管督查、文秘的副主任劉靜棠。報到時,袁行舟認真地觀察了政府辦工作人員一覽表,基本記住了每個人的長相特點和職務,因此他一走進包廂,便準確無誤地恭敬地分別叫出了“蘇主任”、“關主任”和“劉主任”,而且特意省略了後麵兩位“主任”前邊的一個“副”字。

蘇同珂讓大家都坐下,說:“老韓,你這麽客氣,按理要我們請才對啊。”

“孩子還要靠各位領導多多栽培呢,一桌飯,不成敬意。本想找個好點的酒家,地頭不熟,隻好叫包科長定個地方,簡單了,簡單了,各位領導見諒啊。”韓東林的父親謙恭地說。

袁行舟腦袋“嗡”的一聲響。原來是韓東林一家請領導吃飯,自己在這裏算什麽呀。他如坐針氈,很不自在,甚至有點埋怨包峰把自己從**叫起來。席間,他不再說話,也很少吃菜,就希望早一點結束,離開這個尷尬的地方。

劉靜棠取下鼻梁上的眼鏡,哈了一口氣,用餐巾紙擦擦,又戴上,慢條斯理地說:“奇怪啊,今天來的這兩個年輕人看上去長得挺像啊,你們都是哪裏人,不會是一家人吧,不對啊,一個姓韓,一個姓袁。”

“我是青雲縣人。”袁行舟小聲說道。

蘇同珂朝袁行舟和韓東林臉上看了看,笑著說:“別說,還真有幾分相似。這就是緣分啊,希望你們兩個齊心協力,一起把工作做好,共同進步。”

韓東林在父親的暗示下,頻頻向領導敬酒。

沒人注意到,韓東林的母親臉色大變,一雙眼睛,再也沒有離開袁行舟的臉。

韓東林父親的胖臉在酒精的刺激下,黑裏透紅。他抓著一個大酒杯,踉踉蹌蹌走到蘇同珂旁邊,說:

“蘇主任,東林就交給你啦,這一杯你一定得喝,我還有事要你支持哪。”

“酒少喝,有什麽事你就說吧。”蘇同珂看上去不怎麽愛喝酒,端起酒杯,用嘴唇碰了碰杯沿。

“明顯下降,明顯下降!”韓東林父親一昂頭,把自己杯中的酒全倒進了嘴裏,再用手托著蘇同珂的杯子,往蘇同珂嘴裏送。

蘇同珂隻好再喝了一小口。

“主要是宿舍的事情。東林在家裏都是一個人住慣了,領導們看看能不能幫忙調一個房間?”

“機關目前住房很緊張,新來的幹部都要兩個人擠一個房間,先過渡一下,等有機會了,再調劑吧。”說話的是關祥清,蘇、劉兩人也點頭稱是。

“如果有別的地方,還能住得下,兩個人也好,三個人也行,我搬出去吧。”沉默了很久的袁行舟,突然說出了一句話,桌麵上刹那間靜了下來。

韓東林驚愕了一下,瞬即扭頭向三位領導看去,眼中充滿了期待。

蘇同珂搖了搖頭,說:“小袁,你還是和小韓住在一起,以後再說吧。”

袁行舟注意到,韓東林父子不約而同地流露出失望的眼神。這句話是袁行舟的心裏話,他看不慣韓家人那種暴發戶般的優越感,看不慣韓東林邪邪的眼神。和韓東林住在一起,不知道將來會發生什麽事情,至少心情不會輕鬆愉快。與其鬱悶,不如搬出去,眼不見為淨。

終於挨到了酒席結束,袁行舟有種被解放的感覺。

可他的煩悶日子才剛剛開始。

在和韓東林“同居”的日子裏,袁行舟時時感受著韓東林居高臨下的優越感,可要隻是這袁行舟還能忍受,畢竟從小見多了人情冷暖。讓他無法忍受的是韓東林的一些怪異行為。比如:不洗腳,不洗衣服襪子(總得堆在一起都發臭了沒換洗衣服了才不得不去洗,袁行舟每次回到房間總有一股撲鼻的臭氣迎接他),夜貓子(要麽聽歌聽到半夜——他有個接了小喇叭的耳機,要麽玩到半夜才回來,意猶未盡地拉起袁行舟大談今晚見聞,不管袁行舟睡著還是醒著)……這些,袁行舟都將其歸結於韓家是暴發戶的原因,一個天天聽著殺豬聲長大的人,素質能好到哪裏?——袁行舟無意中得知韓家是靠殺豬起家的,心中竟然有了種隱隱的釋然。

幾個月來,袁行舟耐著性子和韓東林交往,煩悶時時有,但也沒發生大衝突,基本相安無事。他雖然看不起韓東林(他也知道韓東林瞧不起他),但麵上還比較尊重韓東林。每當韓東林有意無意地顯擺時,袁行舟便阿Q自己一下:不和殺豬人的兒子計較。這樣一想,就啥都過去了。

隻是今晚發生的事,讓袁行舟有點猝不及防。

這幾天,袁行舟忙著趕一篇材料,市長李之年的一篇關於幹部隊伍作風建設的署名文章,是蘇同珂點名讓他寫的——蘇同珂好像故意和袁行舟過不去,分配給袁行舟的任務明顯比給韓東林的重,經常是袁行舟在抓耳撓腮絞盡腦汁地爬格子,而韓東林卻啥事都不用幹,不用幹也就罷了,還一個勁地在邊上說風涼話。

材料已經被蘇同珂斃了好幾遍,理由基本一樣:“還是沒有拎起來。”

今晚,袁行舟又將材料認真調整了一遍,送給蘇同珂審閱。蘇同珂認真地翻看,眉頭緊蹙著,圓盤般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袁行舟隔著辦公桌坐在蘇同珂對麵,不安地觀察著蘇同珂的臉,這張臉,平日裏慈祥得像菩薩;而此時,卻像一團沒有揉開的麵團——硬,冷。終於,麵團發酵了,眉頭舒展開來,菩薩開了金口:

“嗯,這一稿還有點樣子。注意到和前幾稿的區別了嗎?沒有學生腔了,像市長講的話了。”

袁行舟虛心地點了點頭。

“這幾天辛苦了,回去休息吧,我再稍微改一改。”蘇同珂笑眯眯地說。

袁行舟長出了一口氣,邁著輕快的步子走出了蘇同珂的辦公室。看看手表,才八點一刻不到。他伸了伸雙臂,再用拳頭敲敲有點酸痛的腰背,感覺有點累,是那種如釋重負的疲憊。便決定回宿舍,好好睡一覺,惡補一番這幾天欠下的睡眠。

走到宿舍門口,門關著,燈光透過門縫漏了出來,還有隱約的笑聲傳出來。袁行舟納悶,真奇了怪了,黃金時段,韓東林這小子居然會待在宿舍裏,這不像他的風格啊。拔出鑰匙,插進鎖孔,卻怎麽也旋不動。拿錯鑰匙了?不對啊,明明就是這把鑰匙啊。袁行舟再次將鑰匙插進鎖孔,一旋,還是不行。

這時,門忽然開了。隻見韓東林趿著一雙拖鞋,把在門口,略顯慌張地說:“不是加班嗎?這麽早就回來了。”

袁行舟“嗯”了一聲就朝裏走。快走到床邊,才發覺韓東林**坐著一個女子,低垂著頭,衣裳不整,一雙手將上衣的下擺扯來扯去。

“我女朋友。”韓東林點燃了一根煙,吐了口煙圈。

那女子略抬起了頭,朝袁行舟笑了笑,又低下頭去。袁行舟沒看清她的模樣,隻看到了赤紅的臉頰。

再呆再傻的人也能看出這裏麵的一些事了。

袁行舟故意在桌子的抽屜裏翻了翻,找出了一本筆記本,朝韓東林使了個曖昧的眼色,說:“回來找點資料,晚上估計得通宵了。你們好好玩,不打擾了。”

韓東林欣喜地說:“啊,通宵啊。辛苦辛苦,能者多勞嘛。我們想加班領導都不給機會呢。”

袁行舟心中暗罵:小子,得了便宜還賣乖!

那女子又抬頭朝袁行舟笑了笑。這下,袁行舟看清了她的模樣,兩隻眼睛撲扇撲扇的,鼻梁挺直,雙唇豐滿,嘴角的一顆黑痣更添性感。

媽的,這小子豔福不淺!

袁行舟剛順手將門關上,裏邊就傳出了肆意的嬉笑聲。浪吧,你們就浪吧,隻要不滾到我的**就行!君子成人之美,自己該給韓東林提供方便,但想到韓東林那張得了便宜還賣乖的臉,真有些心不甘、情不願。袁行舟懷著複雜的心情走到了大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