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沉悶夏夜

夏天雖然還沒到來,天氣卻已有些悶熱。狹窄的街道上,再高檔的小汽車也神氣不起來,隻能跟在破舊的公交車、突突作響的柴三機以及擁擠的人流後麵,使勁地按著喇叭。不過,整個海川市裏也沒幾輛真正稱得上高檔的汽車,偌大的一個地級市,幾乎看不到寶馬、奔馳的影子,就連市委書記、市長的座騎,也隻不過是普普通通的廣州本田。最得意的是那些黃包車了,左一拐,右一拐,魚一般地在車流人流裏穿來穿去。

袁行舟站在街邊,望著這嘈雜擁擠的街以及街上黑乎乎的一顆顆人頭,一股莫名的恐懼感升上心頭:這些人都是從哪裏湧出來的?一張臉上一種表情,每一種表情的背後又隱藏著多少的心事?不能往下想了,再想頭都大了。袁行舟習慣性地摸摸褲袋,卻隻摸出一個幹癟的煙盒,沒煙了。煙是寫文章人的命。古話說,“手中有糧,心中不慌。”對於像袁行舟這樣天天趴在桌上爬格子的人,這句話要改成“手中有煙心中不慌”才確切。口袋中要是隻剩下十元錢,他會毫不猶豫地先買煙,至於今天吃什麽、喝什麽,暫不去考慮了,煙,才是第一口糧。

環顧四周,不遠處正好有家小賣部。袁行舟走上前去,朝裏說了聲:“老板,來包牡丹。”

一個精瘦的中年漢子遞了包煙出來:

“四塊五。”

“這煙不假吧?”袁行舟一邊掏錢一邊問。

“什麽話!這是農村嗎?能賣假貨嗎?”店主憤憤地將幾元零錢甩了過來。

袁行舟有些悻悻然,拿了煙和錢就走。心想自己也真夠傻,哪有商人說自己的東西是假的呢,這不問了也白問嗎。就比如上菜市場買魚,問魚販你這魚鮮不鮮,他能和你說不鮮嗎。袁行舟搖了搖頭,自嘲地笑了笑,拆了煙,點了一根,深深吸了一口。濃辣的煙霧一進入口腔,他馬上就發覺不對勁了。牡丹哪能這麽辣呢?絕對是十足的假煙!他立馬折過頭,回到那家小賣部。

“你不說你這煙都是真貨嗎?”袁行舟把那包開了封的牡丹扔到了櫃麵上。

“咋啦?”精瘦漢子瞪起了眼。

“你說咋啦?你賣我假煙你還有理了!”

“都開了的煙,誰證明是我這兒買的。”

“你和我耍無賴?知道我是誰嗎?知道我是幹嗎的嗎?你這店還想不想開了?”袁行舟聲音大了起來,“我一個電話過去,叫所裏的弟兄過來,把你證照給吊銷了,整個店鋪給你端走你信不信?”

精瘦漢子顯然被袁行舟的氣勢給嚇住了,說:“別別,有話好說,有話好說。”他從櫃裏拿出了一包紅塔山給袁行舟,“抽這,保證正品。”

“做買賣要講誠信,知道不?把假煙全都撤了,不能坑人了,我們所裏馬上就要組織大檢查了,再發現的話,要嚴肅處理。”袁行舟義正嚴詞,一頓說教。

精瘦漢子連連點頭,說:

“一定,一定,還請多多光照。”心中暗暗懊悔,怎麽會碰上這號人物。老婆常叫自己和工商、稅務人員多多來往,自己老不聽她的,小店鋪工商、稅務怎麽會看上眼呢,賣點假煙咋有人管。這人莫非是便衣?工商也有便衣嗎?正暗自嘀咕間,袁行舟將紅塔山揣到兜裏走了。

袁行舟幾乎是憋著笑走開的。幫領導寫文章,要求站得高、看得遠,得按照領導的思路和口吻來寫,按市政府辦副主任蘇同珂的話來講,就是要“拎起來”。剛到市政府辦時,寫了幾篇講話稿,蘇同珂老是不滿意,老是說沒有拎起來,那時不理解這話的意思,慢慢就明白了,摸出道道了。剛才和小賣部老板的一番話,就“拎”得很到位吧,自己儼然就是工商所所長了。

雖然比較少抽紅塔山這樣的好煙,但口感告訴他,這包紅塔山是正宗貨。好煙就是好煙,幾塊錢不是憑空貴出來的。

工商所的幹部,曾經是袁行舟心目中最牛的人。時間退回十多年前,袁行舟還是一位乳臭未幹的初中生,學校門口就是工商所,每逢年關或別的節日,總可見到肥頭肥腦的工商所幹部拿著長長的帶鉤的鐵戳子,攔下滿載貨物的車,隨意往車上成包的貨物裏捅,鉤出來一些異樣的東西,這貨車主就倒黴了,全車的貨都得卸到工商所的大水泥坪裏。水泥坪邊的倉庫裏,一箱一箱的貨都堆到了天花板上。同學告訴他,那都是香煙,怕堆在外邊被雨淋了。袁行舟也曾見到,有開車的偷偷拿錢往工商所人兜裏塞,工商所那人昂著頭,好像啥都沒看見,聲音還是硬邦邦的:“不行,違反規定了,貨得扣,還要罰款!”開車的再往他兜裏塞幾張錢,那人頭還是昂著,卻往右甩了甩,說:“給我記牢了,要遵紀守法,下不為例!”聲音依舊硬邦邦,開車的千恩萬謝地爬上高高的駕駛室,飛也似的跑了。這一幕,留給袁行舟的印象太深刻了。他甚至做過一個夢,夢見自己也成了一名工商所的幹部,也拿著長長的鐵戳子往人家的貨包裏捅,捅得起勁時,卻被遠遠趕來的父親給扇了個大嘴巴。

父親,那個在地裏刨了一輩子食的老實農民,在袁行舟做這個夢的時候,已經離開他好幾年了。父親走的時候,瘦得隻剩下一把骨頭,一種叫肺結核的病要走了父親還不到四十歲的生命。父親用無限哀怨悲愁的眼神注視著守在床前的袁行舟,風箱般“呼呼”喘著氣,用盡了全部的力量,吐出“讀書……爭氣……”四個字後,極不情願地閉上了眼睛。那年,袁行舟才十一歲。年邁的爺爺和奶奶拉扯著袁行舟,讓他艱難地上完了小學和初中,在一個炎熱的夏天裏,相依為命的爺爺奶奶相繼在貧病中離開了人世。媽媽,對於袁行舟來說,隻是一個符號,他甚至記不清媽媽的模樣,也想不起自己是否曾經在一個女人麵前叫過“媽媽”。小時候,村裏一些閑人逗他:“你媽媽哪去了?被人拐跑了吧?”他哭著回家向父親要媽媽,父親皺著眉頭往口袋裏摸,摸出一塊糖來,塞住他哭鬧的嘴巴。

一根煙不知不覺中抽完了,恍惚中已將川南區的街道逛了個半。路燈將人的身影拉得老長老長,街邊服裝店裏傳出的音響還是那麽歇斯底裏。

有個上了年紀的大爺推著一板車香蕉在叫賣。袁行舟上前稱了幾根,邊走邊吃,四處張望,甚至關注電線杆上貼著的小廣告——辦證,招男女公關,梅毒一針包治。難得這麽悠哉啊!在市政府辦工作,聽著讓人有些羨慕,但知道底細的人都清楚,綜合科可不是人待的地方,那些永遠寫不完的匯報材料、講話稿、工作報告,能熬幹你的心血,耗光你的體力,麻木你的神經,讓少年變白頭、少女成怨婦。有人曾這樣形容過搞文字人的生活——“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遲,吃得比豬差,幹得比牛累”。真的優哉嗎?袁行舟無奈地搖搖頭。

第六感覺告訴他,有人在跟著他。一轉身,好像又沒有。再走幾步,再轉身,還是沒有。突然,“哇”的一聲,一個孩子摔在了他身後,哭了出來。他踩著香蕉皮了。剛才老感覺有人跟著自己,原來就是這個小孩。袁行舟上前扶起了孩子,一看,約莫八九歲光景,眉眼還比較清秀,隻是身上穿的衣服不大合身,好像大了一號,人套在裏麵,愈發顯得單薄瘦弱。

“小弟弟,你怎麽跟著我啊?”袁行舟輕聲問。

那小孩沒有應聲,眼睛卻盯著袁行舟手中的香蕉。

袁行舟明白了,小孩想吃香蕉,便掰下一根,遞給他,說:“吃吧。”

小孩怯生生地伸出手,又縮了回去。

袁行舟將香蕉塞到了他手裏,說:“沒關係,哥哥這裏還很多呢,我們一起吃吧。”

小孩還是有些怕,將香蕉抓在手裏,不知如何是好。在袁行舟的勸說下,終於將香蕉塞到了嘴裏。袁行舟卻看得目瞪口呆,他居然把香蕉連皮塞到了嘴裏!

“怎麽這樣吃香蕉啊,小弟弟?”袁行舟奇怪地問,心想這小孩莫非腦瓜子有點問題?

“我沒吃過,不懂怎麽吃。”小孩低聲說。

刹那間,袁行舟渾身打了個激靈。這是個窮苦人家的孩子啊,從來沒有吃過香蕉,看見自己拎著一大把香蕉在吃,好奇,受不了**,緊跟在自己身後,不小心踩著了香蕉皮摔倒了。

“吃香蕉得先把皮剝了,皮不能吃,吃裏麵的。”袁行舟教他。

小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認真剝了皮,一小口一小口地咬著吃。這香蕉味道不錯,小孩子吃得很甜。

“好吃嗎?”

“嗯。”

“世界上什麽最好吃呀?”

小孩歪著頭,想了想,說:“香蕉!”

袁行舟有些奇怪,問:“為什麽呀?”

小孩天真地回答:“我沒吃過比香蕉更好吃的東西了。”

看著眼前這個可愛的孩子,袁行舟仿佛看到了年幼的自己。小時候,同村同班的阿良,父親從外地打工回來,買了好多荔枝,阿良炫耀地拿著一串荔枝走街串巷地吃。那紅紅的荔枝,像傳說中的寶石一樣迷人,剝開皮後,裏麵居然是雪白雪白的肉。阿良總是咬了一口後,再將那雪白的荔枝肉放在鼻子底下聞,還大聲地說“真香,真甜”。他在阿良身後跟了半天,多麽渴望阿良能拿一個與他分享,哪怕就讓他咬一口,或者讓他聞一聞也好。可是都沒有。他無限委屈,眼巴巴地看著阿良將荔枝一個一個吞進了肚子裏。他沒吃上荔枝,卻記住了荔枝的模樣。在一次上山砍柴的時候,看到高高的鬆樹上掛著一個個青紅的鬆球,他萬分狂喜,爬上去采了幾個,迫不及待地塞到了嘴裏,那種辛辣和幹澀的滋味,讓他頓時明白,這絕不是阿良口中香甜可口的荔枝。

想起這遙遠的往事,袁行舟不勝唏噓。他拉著小孩的手,走到一個水果攤邊,稱了五斤香蕉,讓小孩帶回家慢慢吃。

都是因為該死的韓東林!要不是因為他,這時自己也該躺在**“彈琵琶”了,也不會想起這些傷感的往事了。袁行舟長得瘦而高,躺**休息時,總愛摸摸身上一條條突出的肋骨。同宿舍的韓東林戲稱他這是“彈琵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