麅子來了 1

一場雪過後,麅子來了。

一列銀白色的火車沿著地平線靜靜駛過。它們蹦跳著,跟遠處的火車賽跑。

傍晚時分,小鎮寂靜無聲。黃草垛、紅瓦項、車轍、蹄印和腳印、黑喜鵲的報喜、淘小孩的哭和笑,都在雪下麵埋藏。露在外麵的,隻有那些高高舉到天空的樹梢兒。小凸在寫寒假作業,電視機被小凸媽設成靜音,趙本山和範偉不出聲,在屏幕上走來走去,表情豐富。

它們跟火車賽跑,發出一陣潮水般的響聲,在寂靜的傍晚特別清晰。

小凸耳朵靈,聽見了。

小凸放下筆對小凸爸說:“爸,好像是馬群……”

小凸爸也聽見了,指指小凸的作業本,示意他繼續寫。小凸爸推開房門,站在院子裏查找聲音的來源。響聲在西邊。

它們在曠野跑,跪起一團雪霧,把平坦無痕的雪原攪亂。

小凸爸看不清楚雪霧中的它們。馬?牛?都不像。還能是什麽呢?

火車最終紮進一片紫紅的霞光裏,把銀白色的車廂鍍成不均勻的紅色。這場景太奇異,它們猛地停住腳步。它們一致頭朝西,望著紫紅的夕陽。雪霧紛紛落下,露出它們的真麵目。讓它們奔跑的是火車,讓它們停住腳步的是這個紫紅的星球,它的美麗驚心動魄。能吞沒整列的火車。其實它們還不能判斷這個紫球有沒有威脅。停下來觀賞也是一種冒險。它們膽戰心驚地望著紫球。紫球外圍的天空塗了鮮豔的顏料,邊緣紫紅,越向外圍顏色越淺淡,漸漸過渡為橘紅、橘黃,再遠些是淡黃……

小凸爸蒙了,心裏說,我的老天爺!麅子來了!

小凸爸沒敢輕舉妄動,怕驚動那群敏感怕事的生靈。小凸爸的大腦在飛速旋轉。他必須幹點什麽。入冬以來,他一直無所事事,恨不能把小凸的寒假作業拿來寫一遍。現在,麅子來了,大有可為了。

對夕陽的好奇心滿足之後,麅子才發現雪原中的鎮子。除了那隻小麅子,其他成員都把頭轉向鎮子,冷靜地觀察這座低矮的城池。大雪能把很多東西藏起來,卻藏不住鎮子,露出了很多破綻,草垛就是一個破綻。鎮子邊的草垛,戴上白帽子也能認出那是一個草垛。草垛,是人的柴火。麅子看見了,那就是麅子的蛋糕,上麵蓋著一層厚厚的白色奶油。

它們慢慢朝草垛走過來,謹慎靠近,更謹慎地靠近。

小凸爸蹲卜來,蹲在摩托車後麵。小凸爸緊緊按住胸口,厚厚的棉衣卻捂不住咚咚心跳。小凸爸認為,心跳太猛的話也能嚇跑這群敏感的生靈。

小凸爸瘋狂地想,為什麽是我!為什麽是我!這是入冬以來砸在小凸爸頭頂的第一個幸運球。

草垛是小凸爸的。它就堆在院子旁邊。

小凸爸慶幸去年秋天的決定,把草垛放在院門外麵。小凸媽本來打算把草垛放在院子裏麵的,小凸爸卻莫名其妙地非要放在院門外。小凸媽讓小凸爸說出理由,不要太多,一個就行。小凸爸說放院子裏憋屈,放外麵心裏敞亮。小凸媽並沒有明白小凸爸的意思:究竟是他憋屈,還是草垛憋屈。關於草垛,小凸媽破例聽從了小凸爸的意見。

小凸爸心想,老婆,現在又多了一個理由:放外麵能招來麅子!

它們悄悄地來到“奶油蛋糕”旁邊,又觀察片刻,便放心大膽地吃起來。

小凸爸還是沒敢動。最初興奮,現在絕望。他還是沒想出能做些什麽。麅子來了,隻是一次短暫的訪問,留不住它們。它們是一群過客。很快就走了。假如小凸爸現在站起來,它們馬上就像風一樣消失。假如鄰居的二叔現在出來溜達,咳嗽一聲,或者看見它們大叫一聲,它們馬上就像風一樣消失。任何風吹草動都能把這群客人嚇走。它們不是雪,落不下來。它們就是一陣風。來無影去無蹤。

麅子來到小凸家的草垛,小凸爸照樣無所事事。

小凸爸蹲在摩托車後麵,痛苦不堪。

多年不來,來了也不事先打個招呼,讓人措手不及。這情況總是讓小凸爸措手不及。去年一個深山的親戚來了。論起來他叫二姑,小凸叫二姑奶。老太太多年不見突然進了家門,小凸爸也是大腦一片空白,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不知道怎麽辦才好。小凸還不如爸爸淡定,抓耳撓腮像隻猴子,還不小心打碎了二姑奶喝茶的瓷杯。小凸爸的眼睛斜了斜,小聲說,“寫作業去。快點寫作業去。”

完了,今年又遇見這樣的事了。小凸爸想。

它們還在吃草,就像一群乖小孩在吃蛋糕,吃得很細致。很文雅。

小凸爸戰戰兢兢,透過車座和扶手之間的縫隙,看著它們的腿。那十幾條腿一動不動。可見他的草垛蛋糕讓它們很傾心。小凸爸想,現在誰來驚動它們,就把他踢到門口的大楊樹上,凍成冰溜子,開春才允許下來。

小凸爸這裏正想著,他的親兒子小凸來破壞他的好事了。

寫作業不是讀《野外生存手冊》,是讓人煩的,愛因斯坦也不例外。

小凸扔下筆,說“媽,我去院子外麵堆個雪人!”說完推門出去了。

小凸的出現馬上引起了麅子的警覺。它們陸續停止咀嚼,靠近門口的兩隻扭頭望著小凸,嘴裏還啥著草梗。小凸爸還不能馬上把小凸踢到楊樹上去,那樣會驚動麅子。這個賬,可以慢慢算。

小凸爸急得要罵娘,眼睛斜了斜,小聲說:“寫作業去,快點寫作業去。”

小凸爸的舉動和說話讓小凸想起去年二姑奶來的情形。小凸問:“爸,山裏的二姑奶又來了嗎?她在哪啊?”

小凸爸忍住怒火,指著草垛。小凸看見的不是二姑奶,是一群目光濕潤的野獸。小凸一屁股坐在地上。一陣七零八落的腳步聲,很快匯成一陣整齊的轟鳴。牆外揚起一團雪霧。雪霧落下,野獸無影無蹤。

小凸爸從摩托車後麵站起來,指著小凸罵道“我一腳把你踢樹上去!”

小凸還傻坐在地上,“爸,它們從哪兒來?也是二姑奶的深山嗎?”

小凸爸絕望地蹲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