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兩元錢隻能買到兩個地瓜,很小的兩個。想買來三個,鼠輩還缺一元錢。
“玩石頭剪子布。”鼠輩說。
老太太搖搖頭,沒答應。這些日子老太太跟鼠輩玩石頭剪子布,每次都出拳頭,每次都輸給鼠輩好幾個地瓜。今天不能再輸給他。地瓜是她的寶貝,還靠它賺錢給兒子交學費呢。
老太太臉上的褶子跟鼠輩的姥姥很像。想到姥姥,鼠輩就沒為難老太太。不然,他有更毒辣的辦法對付她。
鼠輩拐進一個電玩城。他掏出一元錢,投進賭博機。十分鍾後鼠輩精神恍惚地走出來。他已經身無分文。鼠輩最後悔的是不該把最後一元錢也投進去。鼠輩對著賭博機猛踹一腳。誰對賭博機不客氣,老板就對誰不客氣。鼠輩被老板踹一腳,提賭博機出氣。
鼠輩搖搖晃晃,又走到烤地瓜的老太太旁邊。鼠輩這個時候最期待那個咒語,它是一串數字,連接成音階就是一段曲調。鼠輩隨意嘟囔著:“145789,6587342,246807……”然後鼠輩虛弱地歎口氣。他非常想念紅腦袋蛐蛐,它跟鼠輩的藏身遊戲究竟要玩到什麽時候。它在對麵那片拆遷的廢墟裏,還是遠處那個花園裏……
饑餓的時候,意誌最薄弱,像一張紙。饑餓的時候遇見美味,這張紙就很容易會被美味穿透。
秋風為鼠輩送來烤地瓜的美味,一陣迷人的香甜猛地鑽進鼠輩的鼻孔。反正聞味兒不花錢,鼠輩貪婪地吸幾下。隨後,鼠輩的意誌變成一灘泥。
鼠輩傻傻地望著紅火的爐膛,從爐膛裏冒出的是煙與汽的焦糊組合。一個人專注地看著食物是很失態的。這個動作證明鼠輩的意誌確實垮掉。
“拿著……三份。是三份,對吧。你一份,穀哥一份,那個小丫頭一份。”老太太說。
瘸龍出現,他把烤地瓜裝進紙袋子,再麻利地付錢給老太太。
老太太收下錢,卻不好意思,“送不起……這幾個孩子有上頓沒下頓。”
鼠輩精神恍惚地接過紙袋子,生怕被人搶走。
“謝謝……也代表穀哥。”鼠輩說。說這個話鼠輩很難受,好像一個乞丐說的話。
“不用穀哥謝我。我幫的是你。你弄不到吃的,穀哥饒不過你。”瘸龍掏出螺絲刀擰擰車鈴。這一次是空車。車子空,兜子鼓,鼠輩知道這個行當發財的流程。
“頂多跟他打一架。呆著也沒意思。”鼠輩回頭跟瘸龍說。
鼠輩很感動。這是鼠輩跟瘸龍說話最多的一次。最能打動人的,還是食物。
“怎麽謝你?”鼠輩咬一口地瓜,恢複清醒。瘸龍是他們的對手,不能欠對手的人情。
瘸龍跨上車子,隨口說道:“我缺個人手……”
瘸龍說著腳下一使勁,走開。他沒等鼠輩回答。他知道,這個男孩今天不會做出決定。他隻是想給他下一場毛毛雨。這個目的達到,也是離開的時候。
鼠輩的腦子突然清醒——瘸龍是敵人。可是他都幹些什麽,居然接受敵人不懷好意的施舍。鼠輩瞧瞧手裏的地瓜,想想瘸龍扔下的話,覺得有點恥辱。最終鼠輩還是舍不得扔掉地瓜。地瓜是中立的,它是食物,屬於任何一方。太陽端端正正照耀十層樓的陽台時,鼠輩的腳步聲終於到達跟前。
穀哥早就聽見樓下的腳步聲,也似乎聞到一股熟悉的香氣。可是穀哥沒有力氣下樓迎接鼠輩,隻能忍受漫長的等待。穀哥跟網小魚打賭鼠輩帶來的是什麽食物。網小魚總是悲觀,“才兩元錢,也就是一個地瓜。你倆分吧,我不吃。你倆以後別打架,打架太費力氣。本來就吃不飽。”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網小魚的話簡直是在拐彎罵穀哥。
穀哥忍著屈辱,“現在連豪宅都有,吃飯是小事。”
穀哥相信鼠輩弄到足夠多的食物。他懷疑鼠輩的能耐,卻從不懷疑鼠輩的運氣。鼠輩幹成的事情主要靠運氣。穀哥覺得自己跟鼠輩正相反,他運氣一直不好,全靠能耐。穀哥經常望著滿天星辰自言自語:“老穀啊老穀,你要是沒能耐,早晚餓死。”
穀哥確實有兩下子,鼠輩和網小魚也都承認。他運氣不好,在彩票站也出名。他的彩票號碼好幾次險些跟一等獎相撞。最出奇的一次是假如倒著念穀哥的號碼,那就是一等獎,那就是五百萬。
穀哥使勁撞彩票站的門框,大罵:“蒼天大地,沒這麽禍害人的!”
穀哥總結過,蒼天也有眼,要是不給能耐,就給運氣。相反,要是給能耐,就不給運氣,不能全給一個人。穀哥就這樣原諒蒼天。
鼠輩大概才走到九層,攝魂的香味就提前趕到十層。穀哥軟綿綿的脖子一下子挺立起來。穀哥開始倒計時: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鼠輩沒來,但是那個緩慢的嗵嗵聲近在眼前。穀哥繼續在喉嚨裏哼哼著數字:十、九、八、七、六、五、四、三……
鼠輩終於露頭。鼠輩幾乎是爬進來的,一爬進來就誇張地趴倒在地上,說:“救我……”
穀哥和網小魚很配合地衝過去。
三個人吃到幾天來第一頓飽飯。鼠輩一路克製,沒把地瓜吃光,堅持帶回來跟穀哥和網小魚一起享用。沒人問這頓飯的具體來曆,先吃飽再說。既然沒人問,鼠輩正好悶著不講。鼠輩不打算說出這頓飯跟瘸龍的關係。瘸龍給解圍,這個人情早晚還給他。
吃飽飯,才有心情曬太陽。三個人齊刷刷坐在陽台上。太陽溫暖,熱氣騰騰照耀著穀哥的富翁居。剛剛吃過飽飯,體內的一股暖流與外麵的光熱匯合,全身心都奔流著愜意。
穀哥回味著烤地瓜,說:“鼠輩你的運氣是越來越好。”
網小魚卻說:“哪是運氣啊。兩元錢讓我們吃飽,這是能力,不是運氣。”
網小魚用欣賞的目光瞥鼠輩一眼。
太陽很溫暖。
鼠輩聽見斑虎吃飯的聲音。斑虎不在場,但是它確實在吃飯。網小魚把幾塊燒焦的地瓜皮留給它,味道很香。它跟穀哥不一樣,把食物叼到角落,吃得慢條斯理,文雅高貴。大人們總是要小孩細嚼慢咽,原來跟培養氣質有關。鼠輩第一次發現斑虎的可愛。人被欣賞時,才有心情去欣賞別人。不然鼠輩怎麽能發現斑虎的可愛。
穀哥還是忍不住問鼠輩:“說說,怎麽弄的?”
鼠輩沒說遇見瘸龍的事,“我跟烤地瓜的老太太玩石頭剪子布,她輸我贏。就這麽簡單。”
網小魚驚奇地看著鼠輩,“講講,怎麽贏的?你是不是使壞?你也忍心!”
穀哥推鼠輩一下,“別裝。女孩想聽。講吧。”
鼠輩學著斑虎的樣子,慢條斯理地編他的傳奇故事。
“我倆定的是三局兩勝。我第一次出布,老太太出石頭,我贏第一局。第二次我還出布,老太太還出石頭,我又贏。就這麽簡單。”
穀哥瞪大眼睛,“太便宜。她是不是傻?”
網小魚突然說:“她出拳的肯定是左手。她左手燒傷過,沒有指頭,隻能出石頭。”
穀哥錘鼠輩一拳,“出彩啦!我看好你,鼠輩!”
鼠輩趕緊否認,“就玩過三回。今天其實……”
鼠輩剛要說出真相,穀哥已經沒有耐心聽他解釋,下樓去彩票站。穀哥今天沒錢買彩票,可是他要盯著上期的中獎號碼。網小魚狠狠瞪鼠輩一眼,抱著斑虎去九層的陽台曬太陽。九層樓距離太陽遠些,網小魚也不在乎。鼠輩剛剛立起來的好形象哄地一聲倒塌。鼠輩的形象是豆腐渣工程,禁不起風吹雨打輪子壓。
鼠輩朝著樓下喊道:“看見瘸龍啦!他很囂張!”
穀哥大概沒聽見,一頭黑黑的亂發飛舞著朝彩票站的方向狂奔而去。
穀哥一旦錯過,鼠輩便再沒說起那個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