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穀哥再去彩票站,呆很久也沒離開。人被讚美的時候,願意多耽擱一會兒。

這一次穀哥的投資比較大——投入四元錢,兩注。穀哥竟敢用自己的生日選號。

從前穀哥覺得運氣差,不敢拿生日選號。生日,是讓穀哥難過的一天。出生時所有的孩子都大哭,那是被新鮮世界嚇哭的。穀哥也大哭,還因為生他的女人不在場,他一個人在**度過漫長的夜晚。他爸爸找遍醫院所有病房,再找遍大街小巷,都沒有找到她。他爸爸還在報紙和電視上刊登尋人啟事,可是沒能把妻子找回來。他爸爸去公安局報案,幾天後又抱著穀哥突然出現在外省姥姥家,翻遍姥姥家所有的屋子。他姥姥、姥爺都指著燈發誓,他們的女兒不在這裏。他舅舅還薅住穀哥爸爸的衣領,大聲喊著要他把姐姐找回來,不找回來就跟他玩命。

他爸爸甩開舅舅,哼一聲,“我連獅子、老虎都不怕,還怕你這熊樣?”

他舅舅重新抓住他爸爸的衣領,“你不就是個動物園飼養員嗎?你能看好獅子老虎,咋看不好我姐姐呢?”

他爸爸不吭聲,接著突然大哭起來。

穀哥也跟著大哭幾聲,引起姥姥的注意。姥姥扒開包裹瞧瞧穀哥,說這個小子長的不像爹不像媽,是不是抱錯的。姥姥說話的嗓門大。穀哥沒想到這個世界如此恐怖,繼續大聲哭。

生他的女人就這樣不告而別。

穀哥四歲的時候,他爸爸醉醺醺地叫穀哥來看媽媽,說他媽媽露麵啦。穀哥很好奇,趕緊爬起來找那個女人。爸爸從床頭櫃裏取出一張相片,一個女人看著穀哥微笑。穀哥很幸福,就覺得那微笑是專門留給他的。打那以後,穀哥一難過就找來那張照片。他需要那個女人的微笑。

再長大些,穀哥發現爸爸也需要那個女人的微笑。他爸爸喝醉的時候,也要把那個微笑擺著麵前看,還跟她聊天。

穀哥爸爸沒有輕易放棄尋找。最初,每星期去公安局打聽結果,後來是間隔一個月,兩個月,半年,一年,直到完全絕望。爸爸一天一天消瘦下去,比他飼養的猴子還瘦。前兩年他飼養的老虎丟失,他就悶在家裏等著警察來抓他,可是他卻被戒毒所帶走。臨走之前,他指著床頭櫃要回去取什麽。可是來抓他的兩個人死死扣住他,不讓他動一下。穀哥知道爸爸要幹什麽,可是一動不動裝作不懂的樣子。穀哥故意沒有幫他。穀哥自私,要把那個微笑留給自己,不想讓爸帶走。

半年以後爸爸還沒出來,據善財說他爸爸大概不能回來。善財說這個話的時候古怪地看著穀哥,就好像他說的話別有深意,或者不壞好意。穀哥沒時間跟善財兜圈子,更沒心情從他那裏打探消息。善財不過是爸爸的狐朋狗友,估計就是他帶爸爸學會吸毒的。穀哥不知道戒毒所是什麽樣的地方,反正那裏有飯吃,沒毒品,對爸爸來說是最好的地方。

穀哥小學畢業那天,穀哥背著幹癟的書包回家。善財正在穀哥家門前掛牌子,牌子上寫著“善財彩票站”。穀哥覺得不對勁,使勁踹牌子一腳,大罵道:“老東西給我住手!你家牌子掛錯地方啦!”

善財過來拍拍穀哥的肩膀,掏出一個紙條給他看。原來爸爸幹過一件大好事。爸爸欠他十五萬元錢,到期不還,用房子抵債。穀哥認得那幾行字,也認得爸爸潦草的筆跡。

穀哥結結巴巴說:“我家沒錢。我不騙你。”

善財說:“我知道,所以來收房子嘛。”

穀哥說:“我問你,我爸爸吸毒是誰帶著的?是不是你?”

善財趕緊捂住穀哥的嘴巴,“大侄子,不行亂說。你看看你叔的體格像吸毒的嗎?聽說你爸經常跟一個瘸子買毒品。”

穀哥記住那個瘸子,從此把天底下所有瘸子都當成仇人。因此,瘸龍一出現,穀哥就已經有八分反感,注定是一對冤家。

善財還說出自己的全部想法。收房子是沒辦法的辦法,他隻好按照欠條上寫的辦;收下房子穀哥照樣有家可歸,他給穀哥設計好出路:收穀哥做幹兒子,穀哥還可以住在這裏,有吃有穿。善財自稱已經仁至義盡。

穀哥拒絕善財的好意。他給人當親兒子已經當膩歪,何況幹兒子。不上這個當。

穀哥執迷地去床頭櫃找那個微笑,可是它不在。善財趁他上學把屋子搞得亂七八糟,很多東西都錯位。收廢品的也湊熱鬧。隻見大嘴虎帶著兩個人在整理廢品,抬頭看著穀哥憨笑。那是穀哥跟大嘴虎的第一麵。大嘴虎來穀哥家收廢品,卻把錢給善財,根本沒把穀哥當盤菜。穀哥舉著菜刀衝過去。大嘴虎急忙舉起鋁盆做盾牌。善財媽呀一聲蹦到街對麵不敢再靠近。穀哥繼續找那個女人的微笑,還是找不到。穀哥懷疑善財把那個微笑也當廢品賣給大嘴虎。大嘴虎故作鎮靜,指著外麵的車子讓穀哥隨便翻。穀哥踹翻車子把所有的東西都掀下來,還是沒找到。大嘴虎幹笑著說,“我沒騙你,小兔崽子。”

穀哥無奈,揮刀把彩票站的牌子砍得七裂八瓣,木屑橫飛。臨走穀哥扔下一句:“我還會來的!”

打那以後,穀哥三天兩頭就來彩票站坐一會兒,這翻翻那找找。這是他的家他客氣什麽。善財也不敢說個不字。

有一天善財端著熱茶坐在穀哥對麵,說:“侄子,咱倆談談。”

穀哥也不看善財,四外張望。

善財說:“你家這地方風水不錯,我賣的獎券前幾天抽中二等獎,獎金好幾十萬……”

善財勸說穀哥也買彩票,萬一中十五萬塊錢,用它替爸爸還債,這個房子還是他穀哥的。穀哥想贏回房子,同意買彩票。穀哥不富裕,全靠奶奶心疼,隻能隔三差五買一張,一來就在彩票站裏耗上半天。那個微笑還在房子裏呢,他不能不來。

穀哥雄心勃勃準備發橫財的時候,已經升入初中一年級。按照班級的“管理條例”,學習委員負責穀哥的進步,穀哥的一舉一動學習委員都有責任。學習委員偏偏是個愛打小報告的女生,隨時把穀哥的新動向跟老師報告。穀哥突然得到特殊關照,經常被老師找去談心,談心的內容廣泛,涉及理想、未來,也有昨天的作業、明天的班會。穀哥受不住,苦想一夜。他想在牢籠和自由之間做出選擇。後半夜,月亮爬上奶奶家的窗子,穀哥的心一下子亮堂起來。穀哥選擇後者,然後呼呼大睡,睡到第二天十點。奶奶幾次喊他去上學,他把頭伸出被子說結束,都結束。奶奶也不明白孫子說的是什麽,隻好乖乖出去等穀哥起床。奶奶是個老實人,她生下一個不老實的兒子,不老實的兒子又生下這個不老實的孫子。一周後的上午,奶奶乖乖坐在外麵等穀歌起床,可是沒有等到。後麵的窗戶開著,風狠狠摔打著窗簾,穀哥已經消失很久。用穀哥的話說,他終於擺脫老師和學習委員的“追殺”。

穀哥要的是徹底的自由,把校長和老師都炒魷魚,自己管理自己。

善財要收留穀哥在彩票站幫忙,穀哥第二次拒絕他。連幹兒子都不當,小夥計更不要當。穀哥不給別人當馬仔,他要當老大。穀哥很快在一個小印刷廠找到收廢紙的營生,一周來收一次廢紙。第一次收廢紙,穀哥把從上小學以來的課本作業本也都算進來,一共五十三斤。

穀哥賺到第一桶金。同時,穀哥開始招兵買馬。過去半個月,穀哥又出現在彩票站。善財看都沒看穀哥一眼,自然也沒注意穀哥身後跟著一個小男孩。穀哥指著身後的小男孩給大家介紹:“我的一個小弟。”

善財放下茶杯,問小男孩:“叫啥名?”

小男孩怯生生答道:“鼠輩。無名鼠輩的鼠輩。”

彩票站裏哄堂大笑。穀哥也幹笑兩聲,然後吆五喝六指著他,不許他們嘲笑。

大嘴虎問:“給穀哥當小弟,能吃飽飯嗎?”

鼠輩如實回答,“能。早上泡一碗方便麵,紅燒牛肉味的。”

善財把一口茶噴出來。鼠輩的臉通紅通紅,覺得江湖確實險惡,稍不小心就被江湖人士嘲笑。

鼠輩尷尬地看著穀哥,:“咱走吧穀哥。”

穀哥不慌不忙,從兜裏掏出十元錢,扔到善財跟前,“買五張!雙色球,號碼隨機器打。”

大家都不笑,莊重地看著穀哥和鼠輩。

那是穀哥投資最大的一次,穀哥一分錢都沒賺回來,但是十元錢幫主人買到尊嚴。穀哥認為值。鼠輩也這樣認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