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白馬﹒屠刀 1

這幾天,龍雀總遲到。隻有書包知道他要去哪裏。書包稀裏嘩啦大喊大叫,勸主人回到上學路上。主人固執,根本不理睬書包的規勸。幾次三番,連脾氣最好的阿吉老師也發怒了,怒火要把甸子點燃了。

龍雀克製不住那個瘋狂的念頭。

它一身雪白,跟雪山一樣的顏色。這在麗江馬的品種中顯得非常罕見。麗江馬,最多的是那種斑斕的花背,純種的白色非常少見。太少見的緣故,它早就在甸子上出了名,被叫作白青。它是老獸醫的坐騎,載著主人跑遍壩子,一身雪白也順便印在無數人心裏。這個甸子上的少年,沒有不惦記它的。

龍雀也不例外。他也該有一個像樣的坐騎了。他遲早要參加每年一屆的賽馬會,假如沒有一匹好馬,賽馬會有什麽意義呢。就算不參加賽馬會,他也該有一匹自己的馬了。至於花背,它是爸爸的。花背也不再強壯,一天比一天瘦弱。上次賽馬會無故摔倒讓主人失去顏麵,此後花背的狀態一天不如一天,最好的草料也阻擋不住它的消瘦。龍雀對花背沒有信心了。

老獸醫病倒之後,白青有好幾天不露麵。主人不能出診,它隻能老老實實在馬廄守著。主人卻每天吆喝它出去奔跑。老獸醫最明白奔跑對於馬來說多麽重要,再悶上幾天白青就要生病了。白青聽主人的話,大清早去甸子上奔跑一圈,完了再回來陪伴主人。白青突然成了壩子上的常客,每天早上都會來壩子裏狂奔一陣子。

龍雀的野心不大,還不至於去惦記老獸醫的寶馬。他隻是想聽聽白青幹脆的蹄聲,再看它迅速趟過天河和甸子上的花叢、跨越白亮亮的海子。白青高傲,在雜色的馬群總穿行,不親近任何一方,也不加入任何一群。白青又是獨立的,龍雀喜歡。

龍雀第三次遲到的時候,阿吉老師不動聲色,跟龍雀說,“要段老倌來一趟吧。”

龍雀說,“我爸爸每天要宰五頭豬,他沒時間。有事直接跟我說。”

阿吉老師很無奈,說:“龍雀,你這麽小,不好好讀書,將來還能做什麽呢?”

龍雀說:“我一直好好讀書啊。我怎麽了?”

阿吉老師說:“你最近總遲到。這樣做對不起老獸醫!”

說到這裏,兩人的目光激烈地碰撞在一起。

龍雀說:“我遲到是真的,好好讀書也是真的。你去查查昨天的成績,我考了70分,比上次多了三分呢。我對得起老獸醫。”

一群禿鷲掠過窗外的天空,朝天葬台方向飛去。老獸醫剛剛病故,獲得了天葬的機會。天還沒亮,天葬師便點燃桑煙,青藍的煙筆直升上高空,漸漸彌散到四麵八方。附近的鷹隼聞風而來,在天葬台上空盤旋,要參與接下來的儀式。世世代代在這裏飛,它們一定知道,接下來的儀式歡迎它們的參與。

阿吉老師望著窗外,竟然無語了。龍雀的目光一觸到禿鷲的影子,內心也生起一團複雜的心思,惆悵與欣喜交織,他跟阿吉老師的狡辯進行不下去了。老獸醫樂善好施,給牲口看病賺的錢買夠日常用品,剩下的都捐給附近的學校。現在他死了,又把自己的身體喂鳥,他一定無比的寬慰。龍雀想,阿吉老師的心思肯定也在老獸醫那裏,不然他怎能放過他遲到的錯誤。

傍晚放學的時候,鷹群布滿在北麵的天際,並漸行漸低,終至於被淡藍的天空吸收掉了。不到一天時間,老獸醫已經被那些鳥送上了天堂。通往天堂的路究竟有多遠呢?是一天的路程還是一輩子的修行?老獸醫給了一個答案——路程隻有一天,卻用一輩子的時間做準備,否則不能到達那裏。

順著天河走,便能看見天葬台。龍雀望著那個通往天堂的“站台”,心中充滿敬畏。龍雀默默跟老獸醫說了一句“嗡嘛呢唄咪吽”,心情突然好了起來。然後,沿著天河在壩子上奔跑起來。他模仿著那匹白青的步子,越跑越輕快,腳下的格桑花把他托舉起來。有一瞬間,他幾乎追上那些禿鷲,甚至追上老獸醫了。後來,他停在一塊高高的草甸上。他癡心妄想,期盼白青的身影在壩子上重現。

可是,壩子上沒有再多出一匹馬。一整天,幾個馬群不肯挪動半步,固定在幾個青稞架之間靜靜地嚼著草梗。草梗多汁,一根草根足夠讓它們咀嚼一百遍。鼠尾草、白茅草、翻白葉、苜蓿味道鮮美,甸子上的氣息讓它們癡迷,忽略了它物的存在。中午時,陽光曬著頭頂,有幾匹馬恍惚間終於發現了空中的禿鷲,從中覺察到一些異樣的情況。到了傍晚,那些禿鷲還在固定的那片空域飛起落下,那幾匹清醒的馬開始傳遞異樣的信息。那些花背的馬、栗色的馬、黑色的馬和青色的馬終於躁動起來,隊形鬆散了一些。可是除了這個躁動的馬群,壩子上還是清清朗朗,沒有別的馬匹加入,自然也就沒有白青。

夕陽在青稞架上掛了一會兒,一頭紮進水汪汪的海子。它習慣把自己浸在海子裏睡覺。甸子上隻剩下那個馬群,它們豎起耳朵,又從風裏捕到一絲格外的動靜。它們停止咀嚼,保持著隊形的齊整。

白青還是沒有出現。

龍雀懷疑白青跟著主人走了。既然有天堂可去,白青沒有選擇牧草豐富的壩子。

龍雀無聊地朝家走去。

龍雀心灰意懶地爬上一段坡路。回頭再看,霞光漂染了大半個壩子。草甸和海子模糊成一片,隻有白亮亮的天河痕跡清晰可辨,通往天堂。天河外側,鑲嵌了一個長長的馬群,馬群沿河岸朝天葬台方向緩行,像一個尊嚴的儀式。一匹白馬走在最前麵,它引領著整個馬群,是這個儀式的總指揮。突然,頭馬一路狂奔,奔到在天葬台下麵戛然而止,發出一陣嘶鳴。幾隻禿鷲盤旋升空,它們是今天最後一批禿鷲了。於是,整個馬群也停下來。包括領頭的白馬在內,所有的馬都靜立在那裏,久久不動,在天河旁凝固成一塊安靜的海子。

白馬和馬群的儀式把龍雀擊暈了。龍雀慢慢蹲下來,舉目再看時,馬群和白馬浸沒在夜色裏,壩子與天堂連在一起。

遠處的玉雪山更加高聳、潔白,不容冒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