幹花

丘一淩還是老習慣,一大早起來在院子裏四處逛悠,活動胳膊甩甩腿。

昨晚刮了一夜的風。樹上過了冬的枯枝敗葉吹落一地,是一種失去水分的青褐色。丘一淩走在上麵嘎吱嘎吱地作響,他故意找樹葉堆集厚重的地方走,所以那聲音特別清脆,他的腳步也越發地矯健有力。丘一淩帶著清爽的好心情看到了有些憂鬱的吳青青。

吳青青在這個院子裏有點名氣。照守門口的小保安劉鐵的話來說,她是本單位的“波霸”,這個詞屬於外來語。劉鐵還會說許多下流的詞,都是在烏煙瘴氣的錄像廳裏學來的。吳青青走起路來胸往前挺,屁股翹得高高地落在後麵,前後都走極端,俗話說的“兩麵針”就是這種款。吳青青看起來是有些**,但丘一淩覺得把“波霸”這樣的詞語用在一個未婚女子的身上是一種褻瀆,很不人道。現在,未婚女子吳青青正靠著陽台的欄杆,眼神迷惘。一大早帶著這樣的眼神倚欄而望,丘一淩的心溫柔地跳了一下。

吳青青住在一樓。丘一淩走到跟前說今天天氣不錯。吳青青的眼波流轉,人回過神,看了丘一淩一眼說我真是見鬼了。無神論者保衛科科長丘一淩環顧左右,說光天化日的,那來的鬼,要有也是男鬼,專找像你這樣的漂亮姑娘。吳青青卟哧一笑,臉上的陰鬱一掃而空。她說可也真怪,陽台上晾件東西,一眨眼的功夫就沒了。丘一淩的職業神經活躍起來,丟了東西?吳青青不回答。丘一淩說一定是丟了東西。自從丘一淩當上保衛科長,大院裏風平浪靜,連大聲嚷嚷的都少有。去年一年的述職報告裏,丘一淩記錄的重要事件有:一單元三樓黃華一家人未帶房門鑰匙,我經二樓爬上,翻陽台將門打開;陳大媽買了一個劣質熱水袋,我和她一起到商店多次交涉,換了一個新的……你說整天就這些雞毛蒜皮的事丘一淩憋不憋,他盼望著能碰上一樁事情,讓他好好過把癮。不應該這麽說,應該說是實現他的人生價值,畢竟,丘一淩是從正牌警校出來的,而且他還年輕。

丘一淩從吳青青的話裏嗅到點什麽,他嚴肅起來,問到底出了什麽事?吳青青說沒什麽大不了的事。丘一淩說看你的眼神我就知道有事。吳青青說真的沒什麽大不了的事。丘一淩說沒什麽大不了的你就說出來。吳青青咬咬牙跺跺腳,說就說,今早上我丟了一條褲衩,粉紅色的。

丘一淩愣住了,丟的是這小玩意,顏色還挺搶眼,粉紅色的。丘一淩腦海裏隨即冒出一個不健康的念頭,吳青青為什麽會一大早起來洗褲衩?

吳青青說,我一大早起來把**洗了,晾到衣架上一會兒就沒有了,就一轉眼的功夫。吳青青指著陽台上的一小灘水印,你看,滴的水都還沒幹呢。

丘一淩像一隻獵犬從吳青青家的陽台附近一路搜索,地上除了落葉什麽也沒有。風沒有那麽大的力氣,能把褲衩吹到比落葉更遠的地方。與不可抗拒的大自然無關,那肯定就與人有關了。吳青青住在一樓,丘一淩想路過的誰心一邪,順手牽羊就會將褲衩摘果子一樣地摘走了。我進去看看,說完丘一淩用手一撐,雙腿幹淨利索地越過欄杆,落到吳青青的陽台上。院子裏一棵年代久遠的龍眼樹,濃密如蓋,幾枝雞爪一般的枝條伸到吳青青的陽台上。在翻躍的過程中,一根龍眼樹枝抓了一下丘一淩的頭發,丘一淩的頭有些發癢,他撓撓頭,眼睛落在這根橫兀的龍眼樹枝上。

丘一淩看到了一根頭發。這是一根深栗色的頭發,長大約30厘米,柔軟,纖細,淡淡的光澤。它掛在龍眼樹枝上,在微涼的空氣裏顫動,顯得很寂寞。

這頭發顯然不是丘一淩自己的,他的每根頭發平均不超過4厘米。丘一淩看了看吳青青的頭發,吳青青的頭發烏黑發亮,燙著個波板頭,它也不屬於吳青青。丘一淩從細枝上把頭發取下來,拿到吳青青的眼前晃了晃,看看,這是一條重要的線索。吳青青有些不相信,你認為是一個女人把東西偷走了?什麽事情都有可能發生,有可能發生的我們都要考慮到,丘一淩很專業地說。吳青青說丘科長,你真把這當一回事?我看就算了,又不是什麽值錢的東西,我都有些說不出口。丘一淩說你認為這是一件小事嗎?這絕對不是一件小事。小偷一般是先偷小的後偷大的。偷小的你不管,到偷大的時候,就來不及了。

丘一淩是個敬業的人,他鄭重地把吳青青褲衩失蹤一案作為他的“處女案”,立案偵查。他特地買了一本筆記本,新嶄嶄的第一頁上記錄,時間:2月17日晨;失主:吳青青;失物:粉紅色的褲衩;數量:一件;備注:現場發現一根栗色的長頭發,長度為26厘米。丘一淩對頭發進行了一番檢測。他把頭發剪下一小截,用放大鏡來觀察。細細的頭發在放大鏡下麵變成了一條小管子,這是一條富於彈性和光澤的管子,丘一淩仿佛看到裏麵有汩汩血液在流,隻有年青的充滿活力的生命才擁有這樣的頭發。最有意思的是頭發的栗色不是後來染上去的,從截麵看得出這種栗色表裏如一,自然天成。現在的少女喜歡把頭發染成黃色、棕色、栗色,甚至是紅色,而這個女人擁有的是一頭天生的栗色長發,在人群中她一定是鶴立雞群,顧盼生輝。丘一淩的腦海裏浮出女人的麵容, 白晰的皮膚, 高高的鼻梁,深陷的眼睛,像一個異國少女。丘一淩像收藏蝴蝶標本,用一個透明的小塑料袋把頭發精密地封存起來。這個小塑料袋就擱在他錢夾子裏,每天他都拿出來看上幾遍。

丘一淩認為頭發的主人把它遺落是一時的疏忽,而他能發現它純屬偶然,而這種偶然會不會給他帶來意外所得呢?

丘一淩馬不停蹄地展開調查,他用一個上午查清了一件事,本大院裏沒有栗色長發的女人。這根頭發的主人是外來的。範圍一下子擴大了,到院外去找賊,茫茫人海,無異於大海撈針。丘一淩的積極性並未因此受到打擊,他身上的每個細胞都已躍躍欲試,甚至已經發出戰鬥的呐喊。

太陽在樹頂上,已經是正午了。丘一淩空****的胃裏一陣熱辣辣的燒疼。跨進家門,飯菜兩葷一素擺在桌子上,丘小玉一個人坐在高高的凳子上狼吞虎咽地吃著。丘一淩問,你媽呢?丘小玉頭也不抬,集中精力對付一塊排骨,他牙齒不好,正在換牙。直到把那塊排骨收拾停當,丘小玉才抬起頭,媽媽上夢之島買鞋子了。買鞋子?張白雲的鞋子拿出來可以開一個鞋店了,如果說一個普通老百姓都可以有這麽多雙鞋子,人家馬科斯的夫人伊梅爾達有上千雙鞋就算不上腐敗了。張白雲認為每一套衣服都應該有一雙專門的鞋子來搭配。有一次她看上一款鞋,把那款鞋所有的顏色都買了下來,一個月的工資加獎金就換回黑白紅藍四雙鞋。如果你有這樣一個老婆你會怎麽辦?丘一淩結婚以後是義無返顧地把煙酒全戒了,在他看來,隻要老婆穿得好,用得好,別人誇了老婆,就是誇他。丘一淩不怕別人說什麽鮮花插在牛糞上,他的邏輯是,能讓一朵鮮花插在上麵的牛糞會是一堆簡單的牛糞嗎?惟一讓丘一淩有點不開心的是張白雲自己過上了中產階級的生活,就看不慣他的一些生活方式。比如說她看不得丘一淩穿西服的時候腳上蹬一雙波鞋,她說這和街上擺攤專門給人上油漆打家具的木匠一個行頭。其實這是工作的需要,丘一淩想我要時刻準備著和壞人壞事作鬥爭,這樣行動起來方便嘛。碰巧有一天在電視上丘一淩看到張白雲的偶像成龍出席一個頒獎晚會。成龍上身著一身灰色的西服,腳上蹬一雙波鞋。丘一淩指著電視上的成龍對張白雲說,你覺得成龍像個土流氓嗎?張白雲聽了厭惡地看著丘一淩,鼻孔裏發出嗤的一聲,她說你能和成龍比嗎,人家是什麽氣質?人家就是披一身破布,光著腳板也比你強。丘一淩虛心地向電視上的成龍學習,可他一點也看不出這個長著大鼻頭,一笑臉皮就皺成一朵**的人有什麽氣質。

丘一淩把桌子上的湯湯水水一掃而光,張白雲在丘一淩長短不一的飽嗝聲中進門了。丘一淩發現張白雲不僅腳上穿著新鞋子,一身的衣服也是新的。丘一淩嘬了嘬牙,說商店那麽早就關門了?張白雲從鞋架上取下一雙拖鞋,把新鞋換下,揉揉腳,說丘一淩,我喜歡幹什麽就幹什麽,你管得著嗎?從張白雲和丘一淩結婚的第一天起,她叫丘一淩都是連名帶姓的,直捅捅地像一根棍子敲過來。丘一淩本來叫她白雲或小三(她在家裏排行第三),在她的影響之下,丘一淩也是一板一眼地叫她張白雲。隔壁的邢老師聽到了覺得好笑,她說你們兩口子怎麽這麽叫名字的,就像我上課點學生的名。

今天丘一淩忙了一上午,自己覺得頗為勞苦功高,張白雲這種不友好的態度一下子把他惹火了,丘一淩把手裏的筷子拍到桌上,說張白雲,隻要我還是你老公一天,你的事我都管得著。說完丘一淩挑釁地看著張白雲。張白雲光潤的臉上看不出一絲變化,她的修養好像從來沒有這麽好。但是她走過來鼻子對鼻子,眼睛對眼睛地盯著丘一淩看,快要把丘一淩看化了才說丘一淩,我們離婚吧。這句話張白雲說了上百次了,她每次一說,丘一淩就軟一次。她這麽一說丘一淩有理就變成沒理,沒理就要下跪了。今天丘一淩牛逼到底,順著張白雲的話說離就離,明天就辦。

早上丘一淩睜開眼睛的時候張白雲已經不在**。丘一淩聞到一股煎雞蛋的香味,還聽到張白雲在低聲細語地勸丘小玉起床。丘一淩一個鯉魚打挺從**坐起來,趴到地上做俯臥撐。丘一淩試著用單手支撐身體,上下起落,感覺還不錯。當時丘一淩就是憑這一招,左右開弓讓麵試的人嘖嘖稱奇,順利地進了現在這個單位。張白雲走到丘一淩的身後說,我已經請了假。丘一淩莫名其妙地說你身體不舒服?張白雲說我們今天就去把離婚手續辦了。丘一淩的手突然沒了力氣,人整個趴到地上,他尋思著要說點什麽好聽的。丘一淩,丘一淩,樓下有人急慌慌地叫著丘一淩的名字,像出了人命案。丘一淩乘機逃離困境,披上衣服衝出去。張白雲在丘一淩身後不屈不撓地說你快點回來,我等你去辦手續。

丘一淩邊跑邊往樓下看,是劉鐵在叫。剛下到樓底,劉鐵就一把扯住丘一淩,說快,李文李武兩兄弟打起來了。丘淩說一大早為什麽事?劉鐵說家裏丟了一萬多塊錢,兄弟倆都懷疑是對方拿的呢。丘一淩想,竟然出了這麽大的事!

到李家附近,丘一淩就聽到打打殺殺的聲音。進到屋裏,李文和李武扭打得像兩頭公牛。丘一淩和劉鐵上前怎麽也拉不開。丘一淩火了,錢是放哪丟的?劉鐵指了指屋子裏惟一的一個大衣櫥,說他們說是鎖在裏麵的。鎖頭沒有被撬開的痕跡。丘一淩打開衣櫥,撲麵而來一股子黴臭味,衣服亂七八糟的,早被翻個底朝天。丘一淩重新檢查了一遍,一無所獲。他索性趴到地上四處張望,想可能會有些線索,像腳印,煙頭什麽的。腳印沒有,煙頭倒是有幾個,上麵沾滿灰塵蜘蛛網,幹癟癟的,不知道是那年月扔的了。丘一淩一鼻子灰地站起來,站到衣櫥大鏡子前,捋捋頭發。突然,他的肩膀向上劇烈**了一下,兩隻手在下巴上不停地來回摩擦,這是丘一淩情緒激動的一種外在表現形式。丘一淩這麽激動的原因是他剛捕捉到一樣東西,就如神來這筆,這東西就在他的眼前,是一根頭發。頭發和栗色的櫃子融為一體,掛在衣櫥一個突出的小螺母上。時不時的,頭發的末梢飄起來蜻蜓點水般地碰碰鏡麵。丘一淩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呆了半晌,把下巴磨擦得發紅他才伸出手把頭發取下來。果然是一根栗色的長發。丘一淩從錢夾子裏掏出小塑料袋,把龍眼樹上發現的頭發和今天的這根頭發放在一起,一模一樣,是長在同一個人頭上的頭發。

如果說前兩天在吳青青家的陽台上發現頭發是一種偶然,那麽今天的這種情形不能不說是一種奇跡。天下就有這麽粗心大膽的小偷,就有這麽巧的事,而且竟然就讓丘一淩給碰上了。丘一淩的頭控製不住地有點發暈,那感覺仿佛是初戀,又像中了大獎,這些都還不能確切地描述他現在的心情,他的心情複雜極了。本來吳青青的褲衩案已經陷入了某種僵局,可現在這個賊自己跳了出來,雲開日出,峰回路轉,還是個連環套。這一來倒是丘一淩有些不忍心了,他想,我要麵對的不是一個賊眉鼠眼的小偷,而是一個秀發飄飄的女賊。她一定還是個新手,每到一處都留下破綻,一個女人怎麽會走上這條路呢?這是多麽殘酷的事實,而要把她捉拿歸案又是多麽地殘忍啊! 丘一淩還想, 按常規這樣的事情要向派出所報案,可現在的派出所頂個什麽用呢?一件小事情拖上個一年半載,還不一定有結果。可現在碰到我丘一淩的手上,小偷要倒黴了,也是給那些吃閑飯的家夥瞧瞧,什麽叫真正的為人民除害。

丘一淩轉向李家兄弟,說你們這最近有什麽女人來過?李文吼了一句,除了我那死去的媽,這門那會有女人進,現在還出了家賊了。丘一淩的眼睛掃過烏煙瘴氣、垃圾滿地的屋子,這確實是一間缺少女性氣息的屋子。丘一淩說你們兄弟之間別這麽互相猜忌,錢可能是外麵來的人偷走的。兩兄弟吃驚地把臉對準丘一淩。李文的鼻子下麵掛著一長一短的兩道血跡,像流著鼻涕;李武的嘴角被撕開一個口子,嘟嘟地翻冒著血泡。他們各自捂住痛處,異口同聲道,是那個狗膽包天的,血債要用血來償!

丘一淩向局長一一匯報了最近發生的一些不尋常的事件。局長聽了匯報,表情十分嚴肅,拳頭在桌子上一砸,說小丘,你一定要盡快把小偷抓出來,要讓大家有一個安定和平的環境,這樣大家才能把精力放在工作上。局長的嘴角長了一個老大的水泡,按中醫藥理上說,這是內火上升的標誌,丘淩想局長一定是被繁忙的工作鬧的,何況家裏還有一個出名的母老虎。丘一淩決定全力為局長解憂,在最短的時間內破案。丘一淩很牛氣地對局長承諾,說我心裏已經有數了,一個小毛賊,用不了幾天,我拎她來見你。

晚上,丘一淩回到家門口的時候猶豫了一下,他擔心張白雲還呆在屋裏生悶氣,他一進門就衝他嚷著要去辦手續。屋裏靜悄悄的沒人,丘淩鬆了一口氣。稍晚些張白雲帶著丘小玉回來了。丘小玉左手拿著一個漢堡包,右手拿著一隻油膩膩的雞腿,臉上滿是幸福的神氣,估計他們母子倆剛吃了麥當勞回來。丘一淩注意觀察張白雲的臉色,上麵波瀾不興,不像一個早上那麽堅定地說要離婚的人。丘一淩放下心,腦海裏籌劃起晚上的行動方案。吃完晚飯丘一淩主動陪兒子做完作業,給他衝牛奶,服侍他上床。幹完這些雞零狗碎的事,丘一淩看了看表才十點鍾。張白雲呆在書房裏一直沒出來,最近她好像很忙。

丘一淩衝了一杯牛奶,推開書房的門,張白雲正坐在書桌前讀英語。丘一淩就佩服張白雲這種學習的勁頭。張白雲說過要跟上時代的步伐就得活到老學到老。丘一淩把牛奶放到張白雲的手邊,張白雲一動不動,別說瞟上丘一淩一眼,她連一根頭發絲都沒動。丘一淩輕手輕腳地帶上門退了出來。當時針指在11點30分的時候,丘一淩往腰裏別上槍,拴上電棍,褲兜裏還揣個手電筒,全部武裝下了樓。院子裏還有一些零散的人走動,丘一淩做出悠閑的散步狀,張口吐納。今晚的空氣裏有濃鬱的花粉味,丘一淩懷疑是那棵龍眼樹開了花。龍眼樹的花不顯眼,從來都是靜悄悄地開放,人多的時候香氣淡淡若無,人少的時候香氣會慢慢地溢出,流淌在每個角落。一看沒人注意,丘一淩倏地鑽進路旁的舊車庫裏。這個舊車庫的位置很好,正對著宿舍樓。如果有人要在這幢樓裏幹雞鳴狗盜的事,一定逃不過丘一淩的法眼。這就是丘一淩的行動計劃。丘一淩給這次行動取了一個名,叫“拔毛行動”,這意味著要讓那個一頭長發的家夥現出原形。丘一淩相信守株待兔的方法對某些笨賊來說是很有效的,今夜起他就埋伏在這裏,直到把小偷捉拿歸案。

樓上還有一些門戶亮著燈。吳青青可能是剛洗了頭,正在陽台上吹風,手裏拿著一把梳子梳理頭發。丘一淩記得小時候母親說過,夜裏梳頭一世窮,吳青青肯定沒聽說過這句話。好在她梳了一會就進屋了,她客廳的燈也跟著滅了。但吳青青陽台的門沒關上,風吹著依呀依呀地響。丘一淩想這姑娘太大意了,被偷了一次也不長點記性,幸虧有我在這守著。夜已經很深了,院子裏突然一陣喧嘩,從李文家湧出幾個踉踉蹌蹌的醉漢,李文李武稱兄道弟地將他們送出來。丘一淩窩著一肚子氣,但也不敢吭聲,靜靜地看著大院裏最不安份的一群青春期的單身漢推推搡搡地告別,各自找自己的巢三三兩兩地散了。這次喧嘩像黎明前的黑暗,之後,院子裏徹底地安靜下來,靜得好像隻有丘一淩一個人。

丘一淩等待著,在這個空氣異常凝重的夜晚,他像等待心上人一樣地等待。丘一淩希望她來,那個有一頭深粟色頭發的女人,他要親手捉住她。丘一淩想,見到她的時候,他會很紳士地走過去拍拍她肩膀說,姑娘,你看,今晚的月亮真好。然後就糾住她的頭發,頭發是她的弱點,她一開始就把這個弱點暴露了。糾住她的頭發就像把一隻鳥的翅膀打折了。丘一淩全身上下的血在遐想中止不住地洶湧澎湃,他清楚地聽到自己的心咚咚地撞擊,手指關節哢哢地作響。

腦子稍稍開這麽一小會兒的差,丘一淩差點錯過一個人。等丘一淩發現他的時候,他已經快速地向吳青青家的陽台移動。丘一淩像一隻壁虎沿著牆邊躥出去。那影子正用手撐著水泥杆要越過陽台,丘一淩衝到影子的身後,迅速地抽出腰間的電棍朝那人後腦勺就這麽一棍,來人悶叫一聲沉重地翻滾在地。這時丘一淩好像看到吳青青的影子從客廳迅速地閃進臥室。令丘一淩感到奇怪的是她聽到這麽大的動靜怎麽也不出來看看。丘一淩拿手電筒照到黑影上,局長像一頭剛被閹過的公狗,斜躺在地上呼呼地喘氣。聯係先前吳青青閃現的影子,丘一淩心中頓時一片雪亮,一對狗男女。丘一淩緊張地把局長扶起來,說局長你怎麽親自來巡夜呢?你看我把你當賊了。局長痛得直打哆嗦,但仍竭力作出沒事的樣子,擺擺手說沒關係,我是覺得最近院裏不太平,出來看看,有你守著我就放心了。說完局長努力挺直腰板,一步一個腳印地走遠了。

丘一淩呆呆地站在夜色裏,一會兒,霧氣就像小蟲子鑽進他的衣服,他的頭發,他的鼻孔。天有些泛白的時候,丘一淩淋漓盡致地打了一串噴嚏,他想,盡管有些料想不到的事發生了,但總算是一個平安夜。丘一淩邁上台階,收工回家。丘一淩不知道,在他身後的花香慢慢地淡淡了,仿佛一刹間花兒都屏住了呼吸,不再開放。

丘一淩睡得並不踏實,所以當門被人捶得咚咚響的時候,他一下從**跳下來打開門,李文李武兩兄弟一下子衝進來。丘一淩看到他們的身後還有他的鄰居,德高望重的邢老師。他們的臉上陰濕得可以擰出水來。李文說丘一淩,解鈴還需係鈴人,你跟我們走一趟。這話說得有意思,像是要帶犯人。丘一淩不看他們,轉向邢老師,問出了什麽事?邢老師嗓子變啞了,說我的野蘭花,我的野蘭花沒有了。邢老師家有一棵名貴的野蘭花,曾經有人要用二十萬的高價買下來,他們都沒賣,現在沒有了。丘一淩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李文掏出一個手電筒在丘一淩的眼前晃了晃,認得出這個手電筒嗎?丘一淩想這不是我的手電筒嗎,上麵貼著的一塊傷濕止痛膏就寫著我的大名,說是我的,怎麽了?李文說老貓做案連工具也忘收拾了?丘一淩想起昨晚上把局長扶起來時,順手將手電筒擱在吳青青家的陽台上了,可怎麽又跑邢老師家的陽台上?邢老師說小丘呀,這花可是我家老田的**呀,他現在人都躺在**起不來了。丘一淩覺得自己正掛在一個黑窿隆咚的坑口邊緣,一不小心就要掉下去。張白雲也起來了,披著一件睡衣站在一邊眼裏充滿疑惑。丘一淩看了張白雲一眼,說現在情況很複雜,我要向局長匯報。李武說省省吧,局長跟我們說了,他昨晚巡查,很晚還見你一個人呆在院子裏,我們兄弟倆的錢誰吞了還是要吐出來的。李文配合著李武的話演雙簧,在旁邊用手做了一個卡脖子的動作。張白雲終於聽出點道道,忍無可忍,把茶幾上的電視遙控器摔到地上,說這是我的家,你們都給我滾出去。

丘一淩在一幫人的簇擁下來到邢老師的家。陽台上一溜的花盆枝繁葉茂,中間有一盆泥巴四處散落,毫無生氣。野蘭花是連根拔走的,盆裏濕潤的泥土上有一片遺落的葉子,它不是一片凋零的葉子。它還很綠,是剛從一個生機盎然的肢體上剝離下來的綠色,綠得讓人心酸,看著它,仿佛還能嗅到花兒的氣息。這片葉子有些不同尋常,丘一淩把它拾起來對著陽光, 他的瞳孔猛地收縮,變成針尖大,好像看到了世上最詭譎的一幅圖景。這不是一片簡單的葉子。葉子中間穿了一個小孔,幾根深粟色的頭發穿織而過,係成一個惟妙惟肖的蝴蝶結,這隻蝴蝶還有兩根臨風而舞的觸須。

葉子是故意留下來的,頭發是係給人看的。那個一直藏在暗處的人走了出來,走到丘一淩的麵前。如果說這個隱形的對手第一次是在無意之中泄露了自己的一些秘密,現在她卻是在向丘一淩堂皇地昭告了。她在所到過的戰場留下痕跡,昭示她的曾經到來。就像舊時的飛盜,每每得手後在大戶的院牆題上類似於“一枝梅”的字樣。丘一淩甚至懷疑頭發一開始就是故意被留下來的。這意味著對方是一個強大的對手,無所顧忌,現在她留下這樣一枚葉子就是讓丘一淩明白他是被愚弄的,被輕視的。想到這,丘一淩的身上一陣陣地發燒,先是耳朵紅了,然後是臉紅了,最後連眼睛都紅了。士可殺而不可辱,丘一淩覺得他的行動已經不僅僅是為了抓小偷, 同時還是為了捍衛尊嚴。丘一淩將樹葉上那些深褐色的頭發解下來,一根一根地解下來,它們很長很柔軟。丘一淩將它們緊緊地纏在自己的中指上,感受被套住的感覺。他想一個人戴上了結婚戒指就是這樣的感覺。丘一淩向邢老師伸出這個指頭,說看到沒有,這是一個狡猾的小偷,但我會抓住他的。

局長說,最近大院裏出了很多事情,大家很有意見,小丘你暫時和劉鐵調換一下崗位,怎麽樣?丘一淩知道局長的想法,這就是借刀殺人,公報私仇,誰叫人家是局長呢?丘一淩說那就讓我來守大門吧,在哪都是工作,在哪都能抓小偷。局長說這就對了,小丘你還是深明大義的,現在有一些言論很不利於你,你避避風頭也好,我會跟大家的解釋清楚的。

劉鐵上任的第二天就捉到了小偷。正是午休時間,劉鐵敲鑼打鼓地把大家叫起來。當丘一淩下到樓腳,下麵已經擠滿了人。劉鐵看到丘一淩,三吆六喝地叫大家讓開一條道。人群中間是一個髒兮兮的老頭,像是丐幫裏位高權重的九袋弟子,身上掛滿大小不一的各色口袋。大人拿腳踢他,小孩用唾沫啐他,老頭驚恐地縮成一團。李文李武兩兄弟在老頭麵前啪啪地打著火機,火苗一跳一跳的。他們喊著,把我們的錢交出來,不然點了你。老頭用手抱住頭,縮得像一隻烏龜。丘一淩擠到人群中,大聲地說大家弄錯了,東西不是他偷的。喧鬧的人群唰地安靜下來,劉鐵的臉色也跟著黑下來。丘一淩把老頭提起來,說告訴他們你沒有偷。老頭擦擦眼角,說你們不要打我,我認罪。劉鐵走上來用腳踢了踢老頭,說你是從哪裏進來的?老頭指指院牆的一個缺口。劉鐵又問你是不是偷了東西?老頭點點頭,可憐巴巴地打開一個口袋,用力一倒,空氣裏立即漫起一陣煙塵,幾件花花綠綠的衣服和幾雙破鞋子滾落出來。邢老師激動地蹲下去在衣服堆裏刨了刨,說我的花呢,我的花到在哪?老頭目光呆滯,說花?扔了。邢老師憤怒地衝上去捶打老頭,群情重新激憤起來。劉鐵得意地看了丘一淩一眼。丘一淩看到人群中的吳青青,說你應該知道的,那個賊也偷了你的東西。吳青青的臉硬得像一塊鐵板,說你說什麽呢,我的東西什麽時候被偷了?誰聽說過?劉鐵把丘一淩拉到一邊,說老兄,你何必和我過不去呢,人家都承認了。我這也是為你洗涮清白。丘一淩大聲地說你們沒有抓到她,她正在看著我們笑呢,但我一定要親手抓住她。沒有人把丘一淩的話聽到耳裏。

丘一淩的腳很沉,磕磕碰碰地上了台階,打開房門。張白雲站在窗戶邊上,丘淩說沒什麽好看的,抓了個傻老頭,瞎起哄說人家是小偷。張白雲撇撇嘴,說你現在是個看門的,抓賊已經輪不到你來了。丘一淩說守門沒什麽不好,我不在乎。張白雲說可是我在乎,我聽不了別人議論什麽監守自盜。丘一淩說嘴長在別人臉上,你還能把它給縫起來?張白雲說現在人家劉鐵把賊抓到了,你還嚷什麽,你非要人家指定你是個賊?丘一淩說他沒有抓到真正的賊,而我會抓到的。張白雲痛恨地剜了丘一淩一眼,說我看有些人是不願過安生日子,可別讓我跟著一起受累。

院子裏沒有誰再被盜,大家都相信劉鐵是把小偷抓到了。丘一淩每個晚上都到車庫裏去守候,連續過了十幾天,沒等到什麽。丘一淩知道這是一場耐力比賽,同時也是一場智力的比賽。他決定用一個老套卻很有用的方法――激將法,把對手激出來。這陣子院子裏的人吃驚地發現院牆上出現了一些大字報,還不時更新,寫的東西五花八門,莫名其妙。例如:你是一個水平低劣的小偷。縮頭烏龜婆。隻要你敢來,我就能抓到你。我要把你的毛拔光。沒有人知道這些大字報是丘一淩寫的,許多人看得不太舒服了,私下裏嘀咕――這說的該不是我吧?互相猜忌起來。沒多久,有人對號入座,認定大字報罵的是自己,那寫大字報的人是看自己不順眼的某某,於是跳出來在院子裏罵開了,背後放黑槍的有膽出來在陽光下單打獨鬥。這場軒然大波很久平息不下去。丘一淩看到自己破壞了大院的安定團結,趕緊把大字報全撕了,他有些遺憾,如果是他的對手看到了有這麽強烈的反應該多好啊!

丘一淩一進家門就發現兩個大皮箱放在客廳裏,張白雲正忙著往裏麵裝東西。丘一淩走上前去幫忙,收拾房子?出差?這麽多的鞋都帶上啊?……丘一淩一個勁地嘮嘮叨叨,張白雲始終板著臉。張白雲看東西收拾得差不多了,掏出一串鑰匙放在茶幾上,說我走了,你自由了。丘一淩被弄糊塗了,人擋在門口,說你怎麽了,我又有什麽地方做錯了?張白雲說你哪都沒錯,是我錯了,我他媽的錯得厲害,就沒看出你是一個豬狗不如的家夥!張白雲把一封信摔到丘一淩的臉上。丘一淩把信從地上拾起來,從裏麵抖出一頁信紙,一小束的栗色毛發跟著滑出來。丘一淩握著頭發,心跳加速,老朋友來了,終於來了。信紙上寫著一行字:蘭花在今夜盛開,你來不來?一束青絲寄深情。丘一淩的頭開始痛起來,粟色長發火一樣烙他的手。張白雲在一旁冷笑,說丘一淩,你的本事不小,為了別的女人可以去偷,你為什麽就不偷些東西來給你老婆,你的兒子?丘小玉從書房裏探出腦袋,看著張白雲和丘一淩。丘一淩把聲音壓低,說相信我,我沒有做任何對不起你的事情。張白雲說,你還想要這個家嗎?如果你還想要我給你一條出路,你必須做一件事。什麽事?從你相好的那個女人手裏把花拿回來,我們可以賣它二三十萬,有了這二三十萬我們全家的日子會好過多了。

丘一淩轉過身給張白雲一個脊背,他朝窗外看出去,龍眼樹上的月亮很大,很圓。玉白色的月光像少女的肌膚,晶瑩冰涼。丘一淩說你走吧。張白雲說現在又讓我走了,我能這麽走嗎,這麽走就便宜你和那個狐狸精了。你要不把花拿回來我就去告發你。丘一淩說隨你的便。張白雲被丘一淩冷漠的態度激怒了,她衝過來,用頭撞擊丘一淩的胸口,說其實,我知道你早想讓我走了,我不能那麽便宜你!丘一淩看到張白雲的頭發在他眼皮底下飄來飄去,飄來飄去地總停不下來,像是風吹過的稻田,一浪接一浪。他的雙手開始發癢,這是一雙要逮住小偷的手,此刻再也忍不住,飛快地伸出去,抓住張白雲那一頭茂盛的頭發。他用力地扯呀呀扯。張白雲的痛苦的叫聲像伴奏的鼓點,一聲急過一聲,丘一淩在這鼓點的伴奏下越發的興奮,動作飛快,一把一把的頭發從他的手心飄落到地板上。他想怎麽會這麽順手呢?比拔草還省力氣。丘小玉跑過來抱住丘一淩的大腿,狠狠地咬了一口,丘一淩的手沒有絲毫的停頓。丘小玉趴到地上撿那些掉下來的頭發,他剛撿了一縷又飄下來一縷,他哭喊著把頭發遞給張白雲,好像這些頭發還可以重新長回到張白雲的頭上。

整個房間空****的,不是因為少了什麽家具,而是丘一淩熟悉的一種氣息沒有了。張白雲搬走了,她什麽都沒有帶走,包括她一滿櫥的鞋子。

守大門的差事好像還不錯。丘一淩平日裏隻管往門口一站,喝止住陌生的麵孔,查問登記,對熟悉的麵孔笑臉相迎。進出這個大院的人真多,女人也很多。丘一淩喜歡看女人。如果你是一個冷眼旁觀的人你會發現,丘一淩並不是色狼,色狼的眼睛會上上下下地遊移,完全發揮了手的功能。而丘一淩的眼睛是正人君子的,自始至終隻盯著一個地方,一個遠離敏感區域的地方,那就是女人的頭發。隻要女人的頭發像鍾擺一樣在丘一淩的眼前晃動,丘一淩就像被施了催眠術似地走在後麵。丘一淩有時甚至走得很近,鼻子就湊到前麵女人的頭發上,用鼻子深深地吸上一口,上麵散發著不同的洗發水的氣味,聞香識女人。丘一淩對有一頭優秀長發的女人懷著濃厚的興趣,他總千方百計從這些女人頭上弄到一兩根頭發當作標本收藏。

這些標本丘一淩收集在一本相冊裏。相冊是他和張白雲結婚的時候別人送的,前麵幾頁插放著他們兩人的結婚照。張白雲長得真是很好看,照片上她那顆美麗的頭顱靠著丘一淩的肩膀,丘一淩的肩膀上就像盛開了一朵嬌豔的玫瑰。當年談戀愛的時候,丘一淩可能對張白雲說過一些不著邊際的胡話,但有一兩句確實是掏心掏肺的,例如:沒有人比你更美,我的眼裏隻有你。最近丘一淩發現電視上用了後一句話作為廣告詞,那證明在美好的事物麵前人心實在是相通的。相冊的後麵大部分空著,他們結婚後基本上沒照過相。丘一淩把所有收集起來的長發安放在相冊透明的塑料夾層裏。天底下沒有兩片完全相同的樹葉,人的頭發也一樣,天底下沒有兩個人的頭發完全相同。丘一淩期待著,雖然不知道他等待的那個人會在哪一天出現,但他相信總有一天他能遇上她。丘一淩把相冊嘩嘩拉地翻動起來,照片連同那些頭發像花朵一樣在他的手心開放。

進出大院的女人都傳說守門的是一個神經病,一個流氓或者是一個花癡。丘一淩對此一無查覺,他隻感到不少女人走大門的時候注意他了,至少會看上他一眼。丘一淩現在跟著的這個女人身材不太好,上小下大,像一隻鴨梨。但是她的頭發像清湯掛麵,又長又順。她走著走著不經意地一回頭,差點兒和緊貼在後麵的丘一淩撞個正著。女人看了丘一淩一眼,豎起的眉頭掉下來,變成一種天真爛漫的笑,她的手在心窩上輕拍了兩下,嘴裏說嚇死人了。丘一淩馬上說對不起,我隻顧看你的頭發,走得太急了。女人眨了眨眼睛,狡黠地說我的頭發有什麽好看的?丘一淩的語氣充滿了不容置疑的真誠,說你難道不知道你的頭發有多美嗎?女人眉開眼笑,說你說這麽多好話,你到底想怎樣?丘淩說你能給我一根頭發嗎?女人說你自己不長了手嗎?丘一淩伸出手去,還沒碰著女人的頭發,女人的臉風雲突變,一記響亮的耳光打在丘一淩的臉上。這時正是上下班的時間,走路的,推車的全停了下來。他們的眼睛發亮,津津有味地等著看一場好戲。女人成了英雄,她得意地環顧四周,大聲地說打的就是這樣不要臉的人,見到女人就想撲上來占便宜。

丘一淩的耳朵轟轟作響,他捂住臉一下想不明白。人群中衝出一個小小的身影,像一頭小豹子撞到女人的懷裏,女人猝不及防一屁股坐到地上。小小的人還在女人腹部上踹了一腳,臉上吐了一大灘口水。丘一淩想不到隻有八歲的丘小玉會做出這番舉動。丘小玉用手擦了一把嘴,沒看丘一淩,轉身走了。

丘一淩被請進局長的辦公室,局長說,丘一淩,你的任務是守門口,不是調戲婦女。丘一淩說我沒有調戲婦女,我在抓小偷。局長歎了一口氣,你這麽頑固,我也幫不了你,明天你就不用來上班了。丘一淩說我被炒尤魚了?

丘一淩回到家裏,丘小玉正在玩遊戲機,屏幕上一架橫衝直撞的坦克把一座座堡壘打穿,所向披靡。丘一淩想不起他已經多久沒有和丘小玉好好地說上一會話了。丘小玉每天自己上學,自己到飯堂打飯,晚上自己一個人上床睡覺。張白雲走後,他從來沒有提過一句媽媽。丘一淩的心很痛,他摸了摸丘小玉的後腦勺,丘小玉把頭一偏。丘一淩說,你是不是覺得今天中午爸爸很丟人?丘小玉不答話,埋頭攻打他的堡壘。丘一淩說我們來討論一下中午的事。丘小玉說你覺得我不應該打人是嗎?晚上我會寫一份檢討書的。

丘一淩一大早起來,桌子上放著一份檢討書:爸爸,我知道打人不對,可是我就是想打人,我想打很多很多的人。我想打說爸爸壞話的人。同學們笑我的媽媽跑了,我也想打他們。你打媽媽,等我長大了我也要打你。

從學校裏出來,丘一淩打電話到張白雲的單位上去,想問她丘小玉的下落,但接電話的人說,張白雲出國了,你是那一位?

已經三天了,丘一淩還是找不到丘小玉。丘一淩想,丘小玉就在這個城市裏,可他躲著他。丘一淩騎著一輛摩托在城市的大街小巷搜索。

今天的天氣不是一個好的天氣。空中沒有飄落的雨,地卻是濕漉漉的。草地上,樹葉間,河麵上,一種曖昧的薄霧穿梭流動,經久不散。空氣中過多的水氣將人的衣服浸得鬆軟、醃渣,人的氣色和那霧氣一樣捉摸不定,蒼白無力。這不是梅雨季節,它是南方三四月份乍暖還寒的回南天。丘一淩站在天橋上往下看,人頭像一顆顆小火柴頭,南來北往,忽密忽散。一個少女的粟色長發像點燃的火柴頭,火苗一下飛進丘一淩的眼裏。丘一淩預感到她來了,一位老朋友來了。丘一淩衝她招招手,像老朋友那樣衝她招手。但長發少女沒有看見丘一淩,她騎著一輛摩托車,風馳電掣。在這個城市,騎摩托車不戴安全帽會被罰款。但這少女驕傲地亮出她的長發。她的頭發從她的後頸飛起來像一麵旗幟,迎風呼呼地響。丘一淩騎著摩托車下了天橋。少女的車子往立交橋上走,丘一淩加大馬力追上去。丘一淩的摩托車快要貼到少女的摩托車上了,少女的發梢已經打痛他的鼻子。丘一淩向她揮揮手。她或許是聽到了丘一淩的叫喊,或許什麽也沒有聽到。但她的車子突然在彎道上一滑,她猛地打車頭,車子撞向欄杆,淩空飛了出去,她最後的長發像慧星的尾巴拉出一道美麗的線條。丘一淩來不及刹車,在少女長發的牽引下緊跟著從撞開的豁口飛車而下……

這裏是本市有名的魔鬼彎道,從這裏飛下去的人沒有一個能夠再活過來。

窗戶緊閉,房門緊閉,馬拉子一絲不掛。

屋角爐子上燒著一鍋水,水沸得歡騰。鍋是揭了蓋的,水氣沒了約束,結伴向房頂上竄,向鏡子上撞,向床底下溜;水氣舔了馬拉子毛茸茸的大腿,再舔他的胸脯,舔他的嘴唇和胡子。馬拉子被撩拔不過,舌頭伸出來在嘴唇周圍走了一圈,與水氣雲裏霧裏地交接,他的眉頭很快皺起來,嘴角撇向兩邊。酸死人了,馬拉子嘟噥著,手在光溜溜的大腿上來回摩挲。

門吱呀一開,一個人閃進來,門迅速合上。一些水氣趁機從門道裏跑了出去。進來的人心痛地說,跑氣了,跑氣了。馬拉子從**坐起來說,好了吧?我快熏成酸蘿卜了。

看馬拉子一身油光水滑的樣子,小水撲哧一笑,將手上的銻桶放下,到爐邊看火。鍋裏的水快幹了,水氣奄奄一息。小水把煤氣關了,順手把爐邊的幾隻空醋瓶扔進垃圾簍裏。要知道有一天白醋會買到十元錢一斤,我非屯積它幾百桶不可,明天還得再買幾瓶醋,要保證一天一熏。小水說。

不熏怎麽行?我們這屋子,吃的住的全擠在一處,一天到晚不見陽光,也不透風。我總覺著到處都是病菌,就躲在暗處,等我們睡著了爬出來害我們。小水走到床邊摸摸馬拉子的臉說,你每天在外麵和畜生打交道,更讓我擔心。

馬拉子抓住小水的手放到嘴邊親,說放心吧,畜生有時比人要幹淨。現在我出外戴口罩,見人多的地方繞道走,我不會得病的,我倆誰也不會得病。

馬拉子嘴上的胡子搓得小水的手掌心發癢,小水的心尖尖上好像也被蹭到了,麻酥酥的,想撓卻無從下手,她牙根一緊咬住馬拉子的耳朵,含含混混地說,拉子,和別人比,我們隻能比健康。我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一定要健健康康的。馬拉子耳朵熱了,身子向後倒,說等會你就知道我的身體有多健康了。小水的身子跟著被扯低了,伏在馬拉子身上,嘴裏輕輕哼了一聲。

一隻不識趣的蟲子沒頭沒腦斜裏飛過來,磕到小水的額角,立馬又飛開,一頭撞向茶幾腿,叭地落地。小水支起身,腦袋跟著飛蟲的起落轉。蟑螂,是蟑螂!小水掙脫馬拉子的糾纏跳下床查看蟲子。拉子,你快過來看,這裏還有好多蟑螂,好像都半死不活的了。

馬拉子掃了興,懶洋洋地說,大驚小怪,一定是醋熏的,我這麽大塊頭都快熏昏了,何況是隻蟲子。

小水說,哦,太好了,就要把這些邋遢的蟲子通通熏死。小水哼著歌,找了一根小木棍,開始在床底屋角裏尋找其他可能被熏暈的蟑螂。每尋著一隻,小水激動地哇哇叫,提腳一踩,蟲子腸破肝碎,再用小棍子將其屍首挑進垃圾簍。

馬拉子的眼睛好像被小水劈劈啪啪勇敢的腳步踏疼了,緊緊地閉上。馬拉子記得從小水特別害怕小蟲子。兩人第一次約會的時候,他把小水帶到一片青青的綠草地,就著眼前草長鶯飛的景致,他還吟誦起唐詩來。可是,小水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一會站起來一會坐下,顯然沒聽進一句詩歌。馬拉子的自尊心頗為受挫,以為小水厭煩他。後來一隻小螞蚱鑽進小水的褲腿,小水的忍耐突破了極限,身子一軟癱倒在地上。馬拉子鬆了一口氣,原來,小水坐立不安的原因是看到草地上有飛來飛去的螞蚱。可現在小水連蟑螂和老鼠都不怕了,照她自己的話說是,老鼠和蟑螂我們的鄰居,每天和這些鄰居照照麵,打打招呼很正常。

小水將獵獲的所有蟑螂扔到樓下的垃圾箱裏,收拾幹淨回屋,一進屋就覺得眼前明亮了、整潔了、開闊了。隻是,馬拉子躺在**好像睡著了。小水爬到馬拉子身邊用手指拔開馬拉子的眼皮,拉子,你猜猜我殺死了多少隻蟑螂?13隻。天啊,想不到我們這屋子裏竟然有13隻蟑螂,可能還有幸存下來的,明天要繼續熏醋,把害蟲熏死,把細菌通通熏死……小水興奮地將後麵的話唱將出來。

小水停下興高采烈的話頭,安靜下來,腦袋靠到馬拉子的臂彎裏。她知道馬拉子又在自責了,馬拉子一直內疚沒能給她優越的生活。小水輕輕地搖馬拉子的手說,拉子,我信你。等我們住上了大房子,如果有人問我最怕什麽東西,我就說我最怕蟑螂,我一見蟑螂就全身過敏,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對了,我還要說我不會做飯,就連雞蛋都不會煮。哈,這麽說像個貴婦人嗎,拉子?

花族要買一隻狗,這是波波交待的。照花族的性格,假如真要弄個有氣的東西在屋裏養,他就養兩隻烏龜。烏龜趴在魚缸裏安靜修身,不吵不鬧,吃少睡多,最好不過。隻可惜波波讓他養的不是烏龜而是一隻狗。

花族打聽過了,買狗最好到南棉花鳥市場。在南棉花鳥市場上轉了幾圈,花族初步了解了一些狗們的名稱,什麽博美、巴吉度、鬥牛、可卡、吉娃娃……花族不喜歡長毛狗,覺得跟女人留長發一樣,打理起來麻煩,後來就挑了一隻短毛、大眼、長耳朵的巴吉度,沒怎麽殺價就付了錢。賣狗的得了滿意的價錢,心情不錯,交待花族要帶狗去寵物診所打狂犬疫苗。花鳥市場上有兩家寵物診所。第一家有個姑娘倚在門口,嘴上畫了重重的口紅。花族沒停下腳步繼續往前走,走到第二家,一個戴著口罩的小夥子正在店裏拖地板,空氣裏透著一股消毒水的味道,花族抱著狗進去了。

馬拉子放下拖把迎上來說,要給狗打疫苗嗎?

花族點點頭。

這隻小巴吉度很漂亮。馬拉子一邊在藥櫥裏找針劑,一邊和花族搭訕。

花族嗯了一聲,轉身打量診所貨櫃上的商品。這家寵物診所兼賣寵物食品、寵物玩具、寵物衣物,原來人有的狗都有,花族算是長見識了。

馬拉子從花族的手上把狗接過去,捏起狗頸上的皺皮,抹了抹酒精,再將注滿藥水的針戳進去。遭受刺痛的小狗突然扭過頭閃電般地在馬拉子的手腕上咬了一口。

狗咬了馬拉子一口。馬拉子的手一下僵住了,眼盯著手腕上三個深深的齒印,看著血慢慢地滲出來。到這診所打工有幾年時間了,手裏不知給多少畜生打過針,可被畜生咬對於馬拉子來說可是頭一遭。

花族沒看到馬拉子中鏢的情形,他正從貨架上拿起一根骨頭玩具,上麵掛著的標簽標價是10元。花族反來複去地研究這根骨頭,他想不明白,這麽一根硬梆梆的破玩意怎麽敢標價10元。花族調過頭問馬拉子,開這麽一家店挺有意思的,生意怎麽樣?

馬拉子將小狗抱還花族說,馬馬虎虎。

馬拉子實在是不想回答花族的問話,他開始討厭這個人了,那隻狗這麽頑劣,狗的主人能好到那裏去。馬拉子到洗手池用肥皂狠狠地往手上打,花族以為馬拉子聽不清楚,又把問題重複了一遍。馬拉子擦幹手,用棉簽沾了酒精往手腕上的狗齒印上塗,等酒精快幹說,知道這骨頭是用什麽東西做的嗎?牛肉。能把牛肉做成玩具能不貴嗎?你會做嗎?貴的是高科技的成分。

花族笑了笑,覺得這小夥子有點意思。最有意思的是他自始自終戴著口罩。花族盯著馬拉子嘴上的口罩說,你這有口罩賣嗎?我在外麵的藥店根本買不到,聽說到處都脫銷了。

馬拉子不耐煩地說,我這裏的東西全是狗用的,沒有人用的。

雖然馬拉子的態度老大的不好,但花族一點也沒看出來,可能是因為馬拉子的大半張冷臉被口罩遮住的緣故。花族後來在診所裏買了一大堆東西,狗吃的、用的、玩的應有盡有。本來這些東西的價錢是可以商量的,就是說按標價打個八折是沒問題的,可馬拉子堅持按照標價銷售,一分不少。盡管如此,他仍然覺得抵不過被狗咬的那一口。雖然他打過狂犬疫苗,可誰敢擔保沒有意外呢?而且狂犬病的潛伏期最長是30年,等你都快忘了這檔事它才冒出來了,多可怕。

花族左手拎一隻藤籃,狗穩坐其中,右手拎一隻沉甸甸的大袋子。出到店門外,花族抬起手腕,石英表說下午三點半了。一天又不知不覺丟在狗市上了。

小狗進花家大門,四腳一落地就開始撒野。往臥室裏跑,往床低下竄,往沙發上爬,碰翻杯子,扯破墊子。在冰箱旁鞋櫃邊沙發底,反正哪陰暗犄角就在哪大小便,那種馬拉子推薦的專門訓練狗在固定地方方便的噴劑一點作用也沒有。花族拿著拖把跟在狗屁股後邊收拾殘局,狗往哪跑,他就跟著往哪跑。收拾到最後,花族跟狗生氣了,也跟自己生氣了,拖把一扔氣乎乎跑出門去。

馬路上的人多,車也很多,這時候正是晚飯時間,大家都奔著家,奔著某個場所,奔著飯香而去。花族靠在一棵老芒果樹下吸煙,等吸到第二枝的時候他突然覺得自己既渺小又可笑——有誰知道你養了一隻狗,知道你為了一隻狗煩惱呢?花族苦笑一下,將煙掐滅遛達回家了。回到家裏先給小狗煮了一鍋鴨肝稀飯,看狗吃得小肚圓滾了才給自己煮了一碗麵。

晚上,事情又來了。花族剛進書房把門關上,小狗就在外麵用爪子刮門,嗚嗚地叫,聽聲音像孩子哭。花族已經在布置好的狗窩周圍堆滿了玩具,包括幾根牛肉做的骨頭玩具,可小狗對這些東西通通不感興趣,它喜歡的是人,它幹什麽事都要有人在一旁。花族不打算搭理它,打開電腦電源準備上網,網絡忙一下進不去。狗在外麵哀求了一會,不見動靜就開始吠了,一聲比一聲大,從門縫鑽進來。花族下定決心不縱容這畜生,吸吸氣穩住坐在椅子上的屁股。

掛上電話,花族發現自己的腋窩涼涼的,竟然出了不少汗。花族最怕鄰裏之間鬧意見,他住這幢樓出過事,有兩個對門的鄰居因為垃圾袋堆放的問題有了矛盾,年深日久怨懟越積越深,一家的主婦竟然給另一家的孩子下了毒。花族上下樓道聽那失去孩子的一家哭了整整半年,他暗暗告誡自己,千萬千萬不能小覷了鄰裏關係。

狗一次次向花族電腦桌前的椅子發起進攻。花族不敢得罪它,低聲說,我求你了,讓我靜一靜吧,你能不能自己在外邊玩上一會?

狗聽不懂花族的話,兩隻前爪搭到椅子上,以一種期盼的眼神看著花族。花族歎了一口氣,俯下身抱起狗。

狗安坐在花族的大腿上和花族一起上網。

每天花族打開電腦的第一件事就是上電子信箱看郵件,主要是看波波的來信,一般也隻有波波的信。

信箱裏躺著波波一封信。花族對小狗說,你的主人來信了。

波波在信裏說:狗買了嗎?我替它想了個響亮的名字__大米。知道我為什麽會想到這樣一個名字嗎?今天下午我到一家上海人家裏做客,他們請我吃的是中餐。我好久沒吃中餐了,他們做的大米飯特別香,又軟又糯就像我們老家的油粘米。我現在嘴裏還有甜香味。我們的小狗叫大米再好不過了。

你每天要記得給大米洗澡,洗完了要馬上用電吹風把它的毛吹幹,不然它會感冒的。替我親親大米。

小狗在花族的懷裏跳來跳去,老想把爪子搭到鍵盤上,花族鼻孔裏鑽進一股騷味,他皺起眉頭,今天沒給狗洗過澡,自己也還沒抽出空來洗澡。花族在鍵盤上給波波敲回信:大米簡曆:年齡,62天;體重,1.8公斤;愛好,咬鞋子,舔人……

今天是星期天,進出BML手機專賣店的人比往日多出許多。

小水四處瞧瞧,看店麵經理不在,趕緊從包裏取出一隻口罩戴上。口罩把她嘴巴鼻子捂得嚴嚴實實,隻露兩隻眼睛。櫃台裏還有其他售貨員,大家都忙著應付顧客。進門的顧客大都往其他售貨員的方向去,小水麵前冷落。偶爾一兩個顧客也過小水這來谘詢,小水頓時熱情高漲,拿著說明書準備來一番細細解說,可顧客聽了一兩句,狐疑的眼神就出來了,拔腳又往其他售貨員那裏去了,從一張看不到的嘴裏發出的聲音沒法讓人覺著舒服。

一個衣著樸素,年紀和小水差不多的姑娘推開玻璃門進來,目光在櫃台前掃了一遍,最後落實到小水身上。小水感覺到這種關注,眼睛一亮,老遠主動打招呼,您好!姑娘果然朝小水走過來了。

小水攤開一遝說明書說,小姐,您看一看,喜歡哪一款?

姑娘說,我要那種能夠攝像和發送相片的。

聽起來就知道這個姑娘絕對是個外行,連彩信這個詞都不會說。小水從櫃台裏取出三四款手機說,這些是彩信手機,都具有你說的即時拍攝和發送的功能。

姑娘子隨便拿起一款稍稍調試,看收發正常了對小水說,就要這款了,要兩台。

這款手機的價格可不便宜。小水說,不再挑挑了?

姑娘說要不你幫我挑吧?

小水被委以重任,習慣性地謙虛,我選的不一定合你的意。

姑娘說,我信你。接著突然又問小水,你戴口罩是不是擔心顧客傳染你非典型性肺炎?

小水愣了幾秒慌忙辯白,不是,不是。我嘴上長了瘡,挺難看的,戴口罩遮一遮。小水說完就後悔了,為什麽要說這麽一個謊話,這不是咒自己嗎?

姑娘聽了微微一笑說,我每天戴口罩都戴煩了,我是一個護士。

既然碰上個白衣天使,還有什麽好遮掩的呢?小水趴到姑娘身邊問,你見過非典型性肺炎病人嗎?

姑娘說,見過。

小水眼睛瞪圓了說,害怕嗎?

姑娘搖搖頭,幹我們這一行什麽病都不覺得可怕。

小水摸摸嘴上的口罩說,你是不是覺得我這副樣子挺可笑,太把自己當回事了?

姑娘說,沒有,我覺得你這樣挺好的。如果每個人都像你,我們做護士的日子會好過一點。把自己當一回事有什麽不好,怕的是連自己過的日子都懵然不知……姑娘說著臉色有了一點悲淒,聲音一路低下去,直到聽不見。等聲音恢複常態的時候說的已經是另一件事,讓小水開票她去交錢。

姑娘走了,小水趴在櫃台上胡想,這姑娘買兩台手機,有一台肯定是送給她愛人的。要不是送給愛人,誰會舍得買這麽貴重的東西……小水想得入神,耳邊炸起驚雷,小水,現在我知道你前個月為什麽隻賣出去9台機子了,你竟敢戴著口罩上班,太過分了!

小水的身子從玻璃板上彈起來,店麵經理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站到她麵前了。小水低聲辯解,又沒有規定說上班不許戴口罩。

店麵經理麵色一沉,你還不服氣!看看其他同事,有哪個像你,你就比別人嬌貴?你以為你是什麽人呀?馬上把口罩摘下來,不然就打辭職報告!

經理的話越說越難聽。一句“我不幹了”在小水的口邊滾來滾去,要吐出來又滑回去。小水想,我怎麽能不幹呢?這份工待遇不錯,風吹不著雨淋不到,已經算是打工族裏的白領了。再說了,不幹它又能幹什麽去呢?我和馬拉子要攢錢買房,攢錢去旅遊,攢錢養小寶寶……可是,如果,還不如……小水咬咬牙,脫下工作服扔到櫃台上說,我不幹了。

小水說,平時沒時間,今天回來早就弄點好的。聞到藥香味沒有?我煲了清補涼雞湯,藥材是我自己配的,有淮山、黃芪、玉竹、川芎、杜仲、紅棗|……

馬拉子靠著門框說,老婆,有件重要的事我要和你說。

小水說,我也有事要和你說,而且一定比你的重要,我辭職了。知道為什麽嗎?就因為我們經理不讓我上班戴口罩。

馬拉子吃驚地哦了一聲,說我們夫妻真是幹什麽都走到一塊去了,我今天也辭職了。

輪到小水吃驚了,為什麽,難道你們老板也不讓你上班戴口罩?

馬拉子說,那倒沒有,我隻是不想讓狗或貓的在我手上咬啊抓的。

小水瞄了一眼牆上的鍾說,湯好了,拉子開飯。吃過飯我們一起翻報紙找工作,總有合適我們幹的。

波波在回信上說,花族,我們的大米太可愛了,看了你的信,我好像已經摸著它的腦袋了。親愛的,你要像爸爸一樣對它,好不好?

你要像爸爸一樣對它__花族用鼠標將這一行字抹黑了,是啊,本來應該有一個孩子管他叫爸爸的。幾年前,花族以為波波結了婚就會放棄出國的想法,可波波出國的想法從來沒有停歇過,所以堅決不要孩子,花族知道她害怕孩子會像繩子一樣拴住她。

波波終於等到了一張飛往美國的機票,去國離鄉已經兩年零七個月了。花族偶爾算一算波波離去的時間會嚇一跳,他很疑惑,會有這麽長嗎?他一個人過了那麽長的日子嗎?日子好像挺好過的,他的時間被填得滿滿的,學外語、養花、裝修房子……現在又添了一條狗。這些都是波波給他計劃好的,波波雖然身在異鄉,可什麽都給他計劃好了,他沒什麽可想的,照波波說的去做就行了。

進入花族的家,你根本看不出這是缺了女主人的房子。房子的每一個角落都有意料之外的驚喜,客廳裏的幾隻小坐墊是用稻草編成的鳥窩,鞋架是用細小樹枝紮成的,茶幾的桌布幹脆就是一大堆風幹的樹葉……房子其實剛裝修好不久,這個裝修過程斷斷斷續續花了花族近兩年的時間。波波到美國不久,就讓花族把家裏重新裝修一遍。“樸素得讓人感動”是波波對裝修的格調要求。波波發伊妹兒給花族講了這麽一件事,今天我到房東的農莊度周末,人家的別墅的裝修讓我深深地震撼了,地板是大塊的原木,沙發是大塊的原木,連天頂都是原木,一切樸素得讓人感動。晚上,睡在木板**,我在想,親愛的,我希望我是一個土著人,光著腳,穿著獸皮,在木屋裏烤肉,在粗糙的地板上和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