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侏羅紀

小嬋好心情的時候能把自己的兩道眉毛拔得一根不留,在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地點,用不同色彩的眉筆畫上不同形狀的眉,有彎挑眉、直線眉、吊梢眉、柳葉眉。那些時候她看起來就像個千變女郎。小嬋也有耐心等待眉毛重新長出來,長成眉頭散淡的貓兒眉,擱哪都像一個嫵媚的小女兒家。小嬋好心情的時候還能變魔術似地將梨和蘋果的肉掏空,呆著的皮還是一個完整的梨和一個完整的蘋果。小嬋更有耐心花上一整天的功夫僅僅是為了做一道蕃茄炒雞蛋。

小嬋就是沒心情沒耐心接一個電話。

電話是以前的男朋友打來的,他苦苦哀求小嬋再給他一次機會,說這世上隻有小嬋是最好的。

小嬋很詩意地說愛已成為往事。

對方說,如果你不原諒我,我就自殺。

小嬋說你想死就去死吧,最好選擇上吊。這種方式比較古典,我有時還會因此懷念你。

小嬋哢嚓把電話掛上。在一旁看電視的朱蝶說,做人不要做絕了,你就不擔心他真的想不開。

小嬋笑起來,說,我的大記者你還信這個,他有膽子上吊,我立馬也拿繩子勒自己,追他去。

門鈴響了,有人送來一封掛號信。

這是一隻粉紅色的信封。粉紅的顏色像是後來染上去的,深淺不一。小嬋將信放到鼻子下聞了聞,有一種帶青草味的花香。上麵的粉色竟然是用花的汁液染出來的。是哪種花呢?小嬋想了想,腦子裏沒有這方麵的信息。她剛要把信拆開,朱蝶不耐煩地嚷道,又是電話又是信的,守寡容易等吃難,你成心餓死我呀!

吃飯,吃飯,你怎麽就不變成一頭豬。小嬋沒好氣地將信往沙發上一扔,進廚房鼓搗去了。

吃飽喝足,朱蝶嗬欠連天地走了。小嬋將電視頻道一個一個地搜索過去,再一個一個地搜索回來。午夜劇場全是些無法讓人堅持看上五分鍾的爛片。小嬋把頭靠在椅背上長籲了一口氣,她想一天就這麽過去了,今天和昨天一樣沒什麽兩樣。想著就不免有些顧影自憐,誰能想到在別人眼裏光鮮亮麗、前呼後擁的小嬋,午夜時分是如此的百無聊賴。小嬋沒有一點睡意,總想再找點什麽事來幹。她的目光到處搜尋,地板幹淨得可以當床;缸子裏的魚兒挺著大肚子,再喂肯定要撐死了;伸出十指,隻隻指甲打磨得尖尖滑滑。難道一天真地要這麽結束了?小嬋的目光落到沙發上,那裏躺著一隻粉紅色的信封。

這真是一個別致的信封,小嬋想會有什麽人給她寫信呢?對著燈光小嬋將信舉起來,用手指輕輕地彈,使裏麵的信從封口這一端滑落到下端,然後拿起剪刀齊齊地剪開封口。輕輕一倒,信箋飄然而下,落在地板上像一片發黃的樹葉。信箋很薄,很軟,摸起來像紗。奇怪的是它的顏色,像年代久遠的舊紙張,呈現出暗暗的黃色。紙上的字看不出是用什麽墨水寫的,字裏透露著一點朱紗紅,和信封一樣發出幽幽的花香。

小嬋拿起遙控器把電視關了。又像想起什麽,把信擱在一邊。過去把音響打開,音量調低,不一會,整個屋子就流淌著脈脈含情的yesterday once more。小嬋還給自己衝了一壺滾燙濃香的雀巢咖啡,找出那條在意大利買的方格披肩裹在肩上,在後腰墊了一個肥大的抱枕。小嬋就這麽忙了一陣才坐下來重新拿起信。

這是一封情書,一看開頭就知道了。它的開頭是這樣寫的:

小嬋,從你呱呱落地的那一天我就知道,那個要與我終生相依相伴的人誕生了。

小嬋越往下看越吃驚,這個人好像比她的父母還要了解她。他知道她的每一次戀愛,每一個男朋友,知道她喜歡吃臭豆腐,討厭足球,甚至知道她小時候為了得到一雙新鞋,把舊鞋扔了,打著赤腳回家。他指出小嬋身上的一些缺點,如任性、迷信、虛榮,小嬋看了不太高興,可人家確實說得得合情合理。看完信,小嬋的眼裏其實已經有了淚水。她兩眼瑩光閃閃,細碎的牙齒咬住嘴唇,屋子裏柔和的燈光映著她的臉。此時的小嬋就像一個迷途的羔羊,隻要有人拍拍她的肩,她就會聽他的安排。是這封信讓小嬋一下子看到了自己的童年,自己的青春,自己的愛情。她想這一切就這麽晃悠悠地走過了,她都沒有好好想一想。

小嬋可不是隨隨便便就被打動的人。情書她見得太多了。呆在紙箱裏別人寫給她的情書至少有幾百封,還不算燒掉的和退稿的。小嬋隻要願意,隻需從她的愛情生涯中砍出一小節賣給編劇們,就能編成一部纏綿緋惻的電視劇,必定能讓一幹少男少女、癡男怨女每晚鎖定頻道,無悔追蹤。小嬋收到第一封情書的時候不過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初中生,隻有十二歲。情書是一位高中生寫來的。高中生說,每當我在球場上飛奔突進,隻要用手抹抹額頭上的汗水,你的影子就會浮上我的腦海,於是我隻有一個念頭,嬴球。小嬋上課的時候看完這封信,把它疊成一個紙飛機,從教室的窗戶放飛。飛機的兩冀疊得不合比例,一邊翅膀寬一邊翅膀短,剛一離手,就直直得一頭栽了下去。

小嬋從小就討厭運動,體育從來不及格。長大以後的小嬋不看體育節目,不聽體育新聞。每有什麽大的體育賽事,小嬋都恨不得從這個地球上消失。拿世界杯足球賽來說,那段時間裏街頭巷尾都在談論足球。許多人像得了魔症,瞳孔裏是足球,嘴裏吐著足球,怕老婆的敢打老婆了,不怕老婆的怕起老婆來。小嬋覺得一切砸酒瓶砸電視豎中指放鞭炮的舉動都不真實,這年頭誰還會這般**澎湃,熱血沸騰?全都是一幫裝模作樣的家夥。估計有的是裝上了癮,欲罷不能,愈演愈烈了。小嬋是不會喜歡上那個愛踢足球的莽撞少年的。

小嬋的初戀發生在她要上高中的那個暑假。小嬋讀書不太用功,也沒有什麽奇跡發生,隻考上一所普通的高中。小嬋根本不把這當一回事。那天,她正在自家的陽台上用曬衣杆捅樹上的蟬。七月天,蟬聲大作。貪睡的小嬋為這聲音弄得心煩意亂。太陽斜斜地照著陽台,怕曬的小嬋帶著父親從海南買回的椰葉帽,大大的帽子下露出她尖尖的下頜。一隻蟬被捅中,尖銳地發一聲叫喊,徐徐飛上另一高枝。小嬋覺得竹杆太短,索性爬到陽台的欄杆上,踮起腳尖。樓底有人發出輕輕的一聲“嗨”。小嬋稍稍放鬆身子,低頭看到同班男生檀木緊張地站在樓下,手大大地攤開做出護欄狀。

班上的男女生之間從來不搭話,小嬋看了看周圍,沒有其它人,指了指自己的鼻尖,說,你跟我說話?

檀木急慌慌地說,小心,千萬別摔下來。

小嬋驕傲地將眼光移回來,突然一個後翻,從欄杆上翻轉穩穩當當地落到陽台上。美中不足的是,頭上的帽子滾落到樓底,小嬋覺得有點狼狽。

檀木在樓下驚呼起來,看到小嬋好好地站著,手擦了一把汗,撿起帽子說,還有三天就開學了。

小嬋說,那是你們學校,我們學校還有一個星期的假。

檀木是班上學習最好的學生,考上的也是全市最好的高中。檀木站在烈日下,倔倔地說,我不願上那所學校。

小嬋吃驚了,睜大兩隻眼睛,為什麽?那可是最好的學校。

檀木說除非你也在那個學校。

檀木現在人在國外,偶爾會給小嬋發回一個E-mail,反來複去地把過去兩個小人兒那段懵懂的少年情懷訴說得淒美而感傷。當然檀木更多的是勸小嬋早日把自己推銷出去,說不能看自己愛過的女人過得蕭條慘淡。他自己浪跡天涯,可還有一個原則就是不和洋妞上床。

小嬋又喝了兩杯咖啡,將情書看了三遍。她用筆把信末的幾句話畫出來。那幾句話是:

等待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我一直在看著我的姑娘成長,像等待一朵花兒開到她最美最動人的時候。我希望星期六晚十點正,在葛村巷第十一個燈柱下我能等到她。

明天就是星期六。小嬋不知道葛村巷在什麽地方,這個問題很折磨她,也就不管現在是什麽時候,一個電話掛給朱蝶。作為一名記者,朱蝶應該知道這個城市的每一個角落。從夢中被叫醒的朱蝶聽說小嬋打聽的是葛村巷,痛苦地呻吟起來,撂下一句話:自己看看昨天的《南國晚報》。小嬋趕緊從垃圾桶裏搶救出昨天的《南國晚報》。頭版頭條的標題是《馬葛路葛村巷發生特大凶殺案》,作者正是朱蝶。小嬋不知道葛村巷,但馬葛路她還是知道的。文章有一大段文字描述了葛村巷的背景,這是一個地痞流氓、妓女粉仔的聚集地,藏汙納垢,政府一直在大力整治。前天有三個妓女在這兒被人殺害,屍體就扔在垃圾桶裏。

看著看著小嬋的背後就有些發涼,她把披肩裹緊一些。她想會不會有人圖謀不軌,要把她往那個地方引,然後……小嬋把過去所有的男朋友想了一遍,都不像是寫這封信的人。自己和一些男士是有一些糾葛,和一些女士相處得也不是太融洽。但他們要對她不利犯不著像做遊戲一樣地繞這麽一個大彎。這天晚上,小嬋在種種假想中愁腸百結地睡著了。

第二天小嬋醒來已是中午,頭有些痛。小嬋跳進浴缸泡了近一個小時,頭痛緩解不少。站在鏡子前,小嬋看著自己的身體,熱氣升騰,肌色粉紅,臉色桃紅,嘴則是玫瑰紅,小嬋孤芳自賞地扭昵了一番,磨磨蹭蹭地穿上衣服。今天星期六按慣例她要上街大采購。小嬋打電話約朱蝶,朱蝶說隻對購衣有興趣,所以她們的目的地定在七星路。以前有不少港台老板的小蜜在七星路開店,進貨的渠道很活泛。市麵上曾經有過“要買高檔貨,請上七星路”的說法。現在的七星路已經不是過去的七星路了。朱蝶牢騷滿腹,每家店裏的衣服都被她貶為地攤貨,說怎麽進貨的人沒一點眼光沒一點品味,這樣的衣服怎麽掛得出來,這樣的店不關門才怪。所有的售貨小姐都對她們翻白眼,鼻孔裏發出嗤嗤聲。小嬋趕快把朱蝶拉走。朱蝶嘴裏還意尤未盡地嚷著想花錢還花不出去。

朱蝶對小嬋說買不了衣服,不如上你家裏打牌。朱蝶最近迷上了打牌,打牌是要表示點意思的,就是說有獎懲製度。朱蝶過去的男朋友是個中高手,但入了魔,欠下一屁股爛債,帶累了朱蝶。朱蝶幫他賠完債後就和他分了手。她常跟小嬋說,人怎麽能受這幾張牌的擺布呢。說著就跟小嬋玩起來,她一邊玩一邊說就這樣怎麽會上癮呢。小嬋和朱蝶小打小鬧地玩,開始是一張牌一塊錢,現在是一張牌五元錢。奇怪的是每次朱蝶都是輸家。她輸了錢就不願睡覺,硬是拉著小嬋陪打,小嬋在迷迷糊糊的狀態中把贏來的錢又輸回給朱蝶,朱蝶才心滿意足地說,這次扯平了下次再來。

小嬋和朱蝶回到家裏剛玩了三圈,小嬋精美的小錢夾子就鼓了起來。小嬋得意洋洋地說人要走運不想贏都難。

朱蝶不屑地說,贏兩個小錢就騷成這樣。這段時間我是被一些臭男人纏著,把手氣都給帶壞了。

小嬋說,挑人千萬別再走眼了,被拉去抵債可不那麽好玩。

朱蝶痛心疾首地說,人他媽的為情上一次當就夠了,我算是大徹大悟了,什麽都是假的。現在我隻認一個字,錢!

小嬋心念一動,看看牆上的掛鍾,正指在九點五十分的地方。這時候小嬋突然決定去赴那個約會,小嬋想,不管那個人是什麽樣的人,有什麽意圖,我也要去會會。

小嬋丟下牌,說不打了。

朱蝶說怎麽能不打呢,贏了就收攤,你有沒有職業道德呀?

小嬋轉身從衣櫃裏拿出一件風衣,披在身上,對朱蝶說,我要去赴一個約會,你在我這兒住。如果我今天晚上不回來,你就到公安局去報案。我整個屋子裏的東西都是你的了。

朱蝶說那你千萬別回來。

小嬋在葛村巷口下了車。巷子從這頭望不到尾,主要因為巷子在中間的地段拐了一個彎。巷子比較偏僻,安的路燈卻很高檔。燈柱外麵鍍了金。每一盞燈都用四四方方的玻璃罩罩起,這一來光線反而被阻隔了,顯得昏暗,冷落。一兩隻蝙蝠速度很快地往燈罩上撞,眼見就要撞上,又敏捷地飛高了。小嬋開始數燈柱,從這邊數過去,一根、兩根、三根……第十一個燈柱恰好在巷子拐彎的地方。小嬋站在那裏,她的視線隻能管轄十米左右的範圍。

現在還是秋天,天氣隻能說是涼還不能說是冷。久不久會起一陣風,將小嬋的頭發吹到眼睛上,嘴巴上。路燈下人的影子和太陽下的不一樣,太陽下的影子會變動,一會兒長,一會兒短。路燈下的人如果不走動,影子就像吊死的人一樣細細長長地一動不動。小嬋的眼睛突然落到對麵的一個垃圾箱上,是那種體積笨重的圓桶式垃圾箱,灰樸樸的。蓋子半開半合,一隻紅色的塑料袋掛在口子上,迎風呼呼地飛舞。小嬋想起朱蝶寫的那篇報道,血蹭地就往頭上衝,手腳發涼,眼睛不敢再看對麵,總覺得會有什麽東西要從裏麵爬出來。

小嬋看看表,十點鍾已經過了些。那個人快到了。小嬋想自己應該還是想想那個寫信的人,他該是什麽樣的?看他寫的那封信,他肯定是一個潔淨的男人,有著高雅的氣質和一雙多情的眼睛。當然他最好比我高上一個頭,肩膀寬寬的,穿著隨意的棉布襯杉,那牌子至少是卡登布。小嬋的思路被打斷了,她看到一個向她走過來,小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想人來了。這人踩的步子有些搖晃,嘴裏哼著歌,慢慢地走近,沒看小嬋一眼,就從小嬋身邊擦過去,空氣裏頓時彌漫著一陣腥呼呼的酒氣。一個醉貓。小嬋崩緊的神經一下放鬆了。冷不丁地那人突然轉過身來,眼睛紅紅地看著小嬋,說,小姐,你不害怕嗎,就有人在這被殺了。小嬋嚇得連退幾步,狂跑著離開了巷子。那個醉鬼還在後麵拍著大腿哈哈大笑。

小嬋一口氣衝回家裏,朱蝶正在試衣櫃裏的衣服,衣服扔得一地都是。朱蝶看到小嬋說,臉色這麽差,見鬼了。

小嬋一聲不吭,全身虛脫地倒在**。

事隔兩天,小嬋又收到了一封信。還是粉紅色的信封,發黃的信箋。信是同一個人寫來的。他說沒想到小嬋真的去赴約了,他很感動。其實他就在一旁看著小嬋,但他沒有上前相見。因為他存有一點私心,他想眼前的這個女孩子自己等待了這麽多年,他也要她等自己一個晚上。隻要她等上一個晚上,他會覺得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值得的。他再次誠懇地發出邀請:本周星期六九時在妖妖酒吧見麵。

小嬋看了信,覺得自己一會像呆在冰窖裏,一會又像擱在熱地裏。經過幾天的煎熬,她終於忍不住將兩封信向朱蝶和盤托出。朱蝶一聽就炸了,原來你前次出去就是赴這個莫名其妙的約呀。這幾天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小嬋啊,小嬋,出道那麽早,我還以為你已經刀槍不入了呢!一封信就讓你暈了頭。你太讓我失望了。

小嬋說,這人和其他的人不一樣。他知道我過去的每一件事情,很了解我,從信裏我能感覺到他是真的喜歡我。

朱蝶說,要了解你還不容易,找個私家偵探,你祖宗三代的事、你在娘肚子時的事都可以打聽得一清二楚。多看些報紙,這都不是什麽新鮮事了。在我看來,這人要麽是與你有什麽過節,要麽是個變態狂,玩玩你。

小嬋不再與朱蝶爭辯。她認定有這樣一個人的存在。這個人也許住得很遙遠,也許就在她的身邊。她想這世上的事誰說得準呢。自己大大小小談了十幾次戀愛,年齡比自己大的,比自己小的,沒結過婚的,結過婚的,離過婚的,有些動了真情,有些隻是虛與委蛇。那麽些男人讓她喪失了感覺,送再多的紅玫瑰也像街頭的爛白菜一樣讓她無動於衷。她預感這次突然到來的愛情給她的生活帶來重大的轉變,雖然她一點都把握不了。她隻能等待。

星期六很快到來。

時間一分一分地過去。九點到了。呆坐在屋裏的小嬋的心亂如麻。手裏的蘋果在刀下轉了幾圈,也削不出花樣來。她煩躁地把果子塞進嘴裏,胡亂啃了幾口。朱蝶像舍監查房一樣,九點一到就給小嬋打來電話,她說,你在家就好,我擔心你赴什麽約去了。現在我身邊有兩位出色的男士,明天帶給你認識認識,任選一位,我對朋友夠義氣的吧?朱蝶在電話裏嘮嘮叨叨地扯了半個小時。小嬋早把剩下的半個蘋果用刀剁得稀巴爛。

鍾已經指到九點半的地方,小嬋想這下好了,真有什麽人也見不著了。她麻木地穿上衣服,走到街上,逛了一圈,發現自己就站在妖妖酒吧的門口。小嬋遲疑了一會,走進去了。酒吧裏的燈光很暗,是一種黃色的發散的光。唯一的亮點是小舞台上的歌女,綿軟的情歌正從她的嘴裏款款流出。

小嬋呆站在門口,不知該往那裏就坐。黑暗中一個矮小的男人走過來,他說你就是小嬋吧,跟我來。他向小嬋伸出手。小嬋隻好將手也伸出去,這是一隻很涼的手。男人拉著小嬋繞過幾張桌子,來到離舞台最遠的一張桌子。男人用打火機點燃了桌上的香油燈,油燈的光暈跳動不定。小嬋看到對方是一個瘦弱的老男人。他的臉色蒼白,頭發花白蓬亂,還不停地用手捂住嘴咳嗽。

男人用嘶啞的聲音對小嬋說,你一站在門口我就知道你是小嬋。我等你很久了,我知道你會來的。

小嬋哦了一聲,說不出話來。她不知道該如何應付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她希望見到的人就坐在她的麵前,她竟然沒有一點興奮。

男人有兩隻閃亮的眼睛,小嬋覺得這人的眼睛真亮,好像他全身的精華就在這兩隻眼睛上。男人兩隻閃亮的眼睛盯著小嬋,說,我是他的朋友,他今天不能來了。

小嬋吃驚了,你不是…他是誰?

老頭笑起來,他是你要見的人,不是我這個糟老頭子,小姑娘別擔心。我的年齡可以做他的父親。

小嬋覺得自己的心事被人看穿了。臉在黑暗中有些紅。她說,他為什麽不能來?我已經等他兩次了。

老頭說,姑娘,不要用一般的世俗來要求他,他不是一個普通的人。

小嬋覺得老人將這句話說出來的時候有一種說不出的威嚴。她低下頭小聲地說,那我什麽時候可以見到他?

老頭沒有回答,他拿出一個大大的盒子,說這是他讓我帶給你的。

小嬋接過來,把上麵精美的帶子解開,打開盒子,一雙晶瑩剔透的水晶鞋在黑暗中閃著玉一樣的光澤。上麵附了一張小咭,寫著:給我美麗的赤腳姑娘。小嬋用手摸了摸鞋麵,她想這不是童話吧。她再抬起頭時發現老頭已經不在。小嬋急忙站起來追出去。

小嬋跟著老頭的背影追了幾條街,老人一直頭不回地在走,步子矯健得不像個老人。小嬋終於在一個街口追上了他,小嬋放慢腳步,悄悄跟在後麵,想看看老人究竟要往哪裏去。不料老人突然回過頭,徑直走過來,把藏在水泥柱後麵的小嬋找出來,他和氣地對小嬋說,姑娘,別跟著我,時機成熟的時候,他會來見你的。

老人就這樣消失在霧一樣的夜色裏。

要不是手上拿著一雙水晶鞋,小嬋會以為晚上的發生的一切都是她的想像。她將鞋子套到腳上,長短肥瘦正好合適。小嬋想就為這麽一雙合腳的鞋,我也要等下去。

不久,小嬋住了一個星期的醫院,做一個很小的手術,切除眼內息肉。息肉隻是小小的一粒,卻讓小嬋睜不開眼,也閉不上眼,淚水像小溪一樣地流淌。小嬋盼望傷口早日愈合。醫生給她解開紗布的那一天,小嬋發現自己的視力比過去好了的許多,窗外遠處的樹林子拉近了,看見樹上掛著的鳥巢。橫亙大街南北的天橋也看到了,一個個小甲蟲變成穿梭飛馳的車子,一個個小螞蟻變成熙熙攘攘的人群。小嬋沒有太多的奢望,她隻希望一切恢複得跟過去一樣。

小嬋又收到檀木喜氣洋洋地發來E-mail,說他近日迎娶了一位金發碧眼的洋妞,洋妞肚子裏已經有了Baby。檀木說中西結合的好處是下一代的孩子特別聰明漂亮,他就是衝著這點才找了個洋妞的。小嬋惡作劇地回了一封郵件,問檀木擔不擔心隔代遺傳出岔子,到時候生出一個黑珍珠來。一家人有黃有白有黑,地球變成了一個村莊,那是多麽地幸福啊。檀木從此與小嬋絕交。小嬋環顧左右,除了朱蝶她已經找不到一個朋友了。

朱蝶打牌的興趣淡了許多,她真的戀愛了。男方是她的采訪對象,一個農民企業家。朱蝶的衣服越買越多,式樣越來越惡俗。小嬋警告朱蝶,長此以往,她們的朋友也算是做到頭了。朱蝶跳起來,叫嚷著,這些衣服都是名牌,全都是名牌。為了避免和別人穿的一樣,有些樣式她甚至買斷了,她現在不再乎錢。

朱蝶不是一個自私的朋友,她自己找了一個錢窩,也忙著給小嬋拉郎配。朱蝶對小蝶說,前次那個博士又給我電話了,他想再約約你。我看人家不錯,很有情調,不是死讀書的人。

小嬋兩隻眼睛望著窗外說,讓他把那幅黑眼鏡摘了,我就見他。

朱蝶最見不得小嬋這幅漫不經心的樣子。她對小嬋說,一天到晚魂不守舍的,想什麽呢?要真是想個人實實在在的人也好,成天念叨的是個連麵都沒見著的人,值嗎?不就是送了一雙鞋嘛,有本事的送一幢樓。

朱蝶講得起勁,唾沫四濺。小嬋怒吼了一聲,閉嘴,滾回你的農莊去。朱蝶嚇了一跳,氣哄哄地站起來拿起手袋就走,說,誰再管你的事誰他媽的是傻B。

小嬋成了嬌嬌酒吧的常客。坐在昏暗的酒吧裏,小嬋總希望有人伸出一雙手,對她說請跟我來。

冬天快要來臨了,小嬋沒有等到任何消息。她決定冬眠。

進入寒冬,天空陰沉沉的。睡眼惺鬆的小嬋看到窗外飄著小雨,飄到窗上凝成一片片六角形的雪花。小嬋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在南方的這座城市生長了二十多年,沒見過一場雪。怎麽會下雪了呢?小嬋趴在窗上往外看。孩子們很快發現了這從天而降的喜訊,奔走相告。不一會大街上全都是孩子。天上的雪片多,地上的孩子多。

有人咚咚地敲門。小嬋披著毯子縮頭縮腦地打開門,看到一個臉紅撲撲的孩子。

孩子舉起手中的藍子,遞到小嬋麵前。藍子裏是一個黃乎乎軟綿綿的東西,那東西分明是活的,還“嗯”地輕喚了一聲。這個怪模怪樣的家夥,應該是一條狗。它的眼睛眯成一條線,渾身上下皮鬆肉懶,一坎坎的褶子。嘴裏還吐著熱氣,伸出小紅舌頭,愛理不理地盯著小嬋。狗脖子上掛著一塊鐵牌,和一些大小夥子脖子上戴的一模一樣,上麵刻著:魯魯,一歲。小嬋立即愛上了這個小東西,將它抱過來,用嘴使勁親它的鼻子,涼涼的。

小嬋問孩子狗是誰送的。

孩子說,你不一直在等他嗎?說完轉身就走。

小嬋全身一震,追上去,拉住孩子說,天那麽冷,到阿姨家裏坐坐,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對了,還可以玩遊戲機。

孩子堅毅地搖了搖頭。小嬋的眼淚快要流出來了,她用一種哀求的眼光看著孩子,說,告訴阿姨,他住在什麽地方。

孩子分明鬥爭了一下,飛快地跑了,身後撂下一句話,他就在這個城市裏。

朱蝶一見到小嬋家裏的狗就大叫起來,她說嘖、嘖,這可是一條名貴的沙皮狗,值二十幾萬呢。誰送的?

小嬋捋了捋魯魯頭上的毛說,是他,我知道一定是他,可他為什麽不來見我?

朱蝶問,你到底說的是誰呀?

那個寫信的人,我早知道他不會騙我的。小嬋把魯魯抱緊在懷裏像抱一個孩子,說,我會把魯魯養好的。

寫信的人?就是那個送鞋子的人?如果是他,他一定很有錢,隻有有錢人才侍候得起這種狗。他不會是百萬富翁吧?朱蝶的腦子轉得很快。

朱蝶立馬說要做魯魯的幹媽。她剛跟那位農民企業家結了婚,人逢喜事精神爽,舉手投足之間還隱約透露出一點母性的味道。以後朱蝶經常帶些好吃的給魯魯和小嬋。小嬋感慨萬千地說現在是人仗狗勢了。

魯魯吃得很精致。奶粉衝出來的牛奶不喝,隻喝鮮牛奶。每頓都要吃一些新鮮的肉類。小嬋養這條狗把人自個弄瘦了。小嬋改吃素食,一般就吃水果和蔬菜。她說魯魯吃的東西我都不吃,我不能和魯魯搶吃的。一段時間下來,小嬋的皮膚白得透明,像長年不見陽光的人。人走路輕飄飄的,沒有一點聲息。每天街坊鄰裏都可以看到一個單薄的女人,抱著一條狗在路上散步,偶爾讓狗下來走走。狗跑得快,人也跑得快,狗慢慢遛達,人也慢慢遛達。這構成一幅優雅而溫馨的畫麵。

魯魯長胖了很多,小嬋抱一會就覺得手很酸。魯魯不愛走路,小嬋隻好買了輛嬰兒車,載著魯魯到處閑逛。小嬋帶著魯魯走在大街上,許多孩子一見都圍上來。摸摸魯魯的皮毛,問為什麽它不下來自己走路,小嬋和氣地對孩子們說,它還小,要過一陣子才行,你們小的時候也是這樣的。陽光下魯魯的黃毛泛著油光,魯魯時不時會睜開小眼睛,幸福地看著藍天,天空的雲很白。經過濃密的樹蔭時,魯魯會不高興地哼一聲,它不喜歡天被擋住。推著車子的小嬋心裏懷著一個秘密,那個人就在這個城市裏,她帶著魯魯從東走到西,從南走到北尋找他的足跡。沒準有一天,他會突然出現在她的麵前。小嬋想如果這時候街上突然刮起一陣風,一切都可能從來處來,往去處去。可是沒有一絲風,大太陽明晃晃地掛在天上。

朱蝶折騰了幾個月總算把婚離了。朱蝶無法容忍農民企業家身上的許多毛病,諸如床罩喜歡大紅的,桌布喜歡綠的,看電視喜歡看武打片,不會彈鋼琴還非買了一台,一喝酒就喝得爛醉……照朱蝶的說法是罄竹難書。她對小嬋說,像你這樣整天守著隻狗也不賴,人要對著一個人就非得講感覺,講情調。我怎麽就不能糊塗一些呢?錢多了真是燒的。朱蝶其實一點不含糊,離婚她請律師幫打官司,拿到了對方的一半家產。朱蝶好像還沒有折騰夠,辭去公職,自己辦了一份報紙,上麵全是小道新聞,最近聽說惹上了官司。小嬋替她擔著一份心,朱蝶自己卻一點不在乎,她說不頂風作案的報紙誰買?並不斷地在上麵刊登小嬋和魯魯的照片。朱蝶說我是免費在給你們倆登尋人啟事呢。

一天,小嬋帶著魯魯在街心廣場曬太陽。平白刮來幾陣風,一陣比一陣更有力。這風不渾濁,也不帶沙泥,像是從遙遠的地方吹來的。小嬋聞到了一股花香,淡淡的,有些熟悉。嬰兒車子裏的魯魯慢慢地坐起來,眼睛看得遠遠的,看到小嬋看不到的地方。魯魯突然躍下車子,劍一般地飛跑起來。小嬋從未看到過魯魯這樣地敏捷、矯健,像一匹在草原上奔弛的黑馬。她驚慌失措地追趕魯魯,不知道跑了多遠的路,小嬋發現自己跑進了一條幽暗的巷子。

這條幽暗的巷子兩旁長著高大的梧桐樹,好像長年沒有人清掃,一地的落葉,踩起來沙沙地響。這裏有很多房子,一幢連著一幢,它們都很相像。小嬋看見魯魯輕快地躍過一道白柵欄,消失在一幢房子裏。小嬋走近這幢房子,眼光越過白色的柵欄,看到滿院開著紅白兩色花的夾竹桃。一件大號的T恤裳晾在院裏的鐵線上,隨風輕揚。小嬋聞到一股熟悉的花香,她想起來了,這是信上的香味。小嬋像被突然到來的幸福擊中了,她麵若桃花,全身熱血湧流,腳步卻變得遲鈍起來。她笨手笨腳地打開柵欄的門栓,走進院子裏。

小嬋走到曬著的T恤跟前,用手摸了摸,衣服已經幹透了。她順手把它取下來,整整齊齊地疊好。房門是虛掩著的,小嬋輕輕一推就開了。她看見魯魯坐在一張椅子上,一動不動。魯魯看到小嬋就像見到一個陌生人,無動於衷。這是一間潔淨的屋子,沒有什麽家什。從窗戶外麵吹進來的幾張紅白的花辨落在桌子上,地板上。小嬋走過去,桌上有一疊發黃的信箋,薄得像紗一樣。

小嬋抱著魯魯坐在椅子上。天色暗下來,夾竹桃的花香更濃鬱了,一浪一浪地送進來。透過窗格子的月光照著兩個人,一個女人和一隻狗像母子倆。

月亮還未全落下去,天像瓦片一樣灰灰的。清晨的露水一定打濕了路邊的草,草被踏過時發出滋潤的昵噥。有人打開柵欄,腳步聲穿過院子,越來越近。魯魯豎起了耳朵。小嬋的肺裏侵入不少的潮氣,她想打一個噴嚏,卻生硬地將它忍住,屏著氣靜靜地盯著門口。

腳步聲在門前停住了,一陣風刮進來。

門推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