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我開始了在西安的新生活。這新生活真不賴,每天去韓大大麵館幫忙,不管怎麽樣,吃是盡管吃的,不但有吃不完的褲帶麵,還有賣臘牛羊肉的、賣葫蘆雞的、賣大肉肘子的來吃褲帶麵時捎來的“嚐嚐咱的”,我正是吃飯長身體的時候,胃口很好,我也毫不客氣,胃能受得了就盡管吃,我隻有加勁吃,才可能長高長壯,從瘦小的“魔咒”裏衝出去。心裏懷著一種期望,有時候躺在**,好像都能聽到我的身體在吱吱成長。我一邊大吃盼望身體長起來,一邊盼望大哥回來,走大哥的後門,也許人家不嫌我瘦小。韓大大說:我可以給你幫腔,不敢保證,我那老大是個難說話的主。我也隱隱地期望韓冬回來,那天韓冬的話,猶如打開了一頁小窗,讓我看到了在這個亂糟糟的世界上還存在那麽美好的天地,也猶如一粒小種子落在我心田上,讓我在疑疑惑惑中憧憬出那麽一片希望的田野。我暗想,如果沒有戰爭多好啊,跟著二哥去參加共產黨,實現共產主義,那該是怎樣一種壯麗美好的事業?對共產主義產生的甜蜜想象,伸展到夢裏,我在夢裏回到了我的家鄉,過起了共產主義生活。
有一天半夜,我被一陣說話聲驚醒,說話的聲音很低,但我就是被驚醒了,而且像受到寒風襲擊一樣戰栗了一下。
“家裏好像有生人?誰?”這是陌生的聲音。
“一個逃亡的外地娃。我看娃怪心疼的,就留下來了。”韓大大的聲音。聲音發怯,像做了錯事一樣。
“給你說過多少次了,對不明身份的人一定要遠離,你倒好,領到家裏住了。”
我坐起身,豎起了耳朵,但“噓”的一聲,兩個人都不說話了,仿佛知道我已經醒來,在偷聽他們說話。
一個人輕輕的腳步聲向我這邊走來,在我隔壁屋前停下了,然後有光亮閃了一下,像是用打火機照亮,然後沒有動靜了,沒有開門聲,也沒有聽見離去的聲音,可以想象這個人是站在那裏不動了。
“春,怎麽了?”韓大大一邊問,一邊走過來。
是韓春回來了,我隔壁是韓春的屋。
“有人開過我的鎖。”
“不會吧?”
又沒有聲了。可以想象這父子倆站在台階上,你看我,我看你,然後把目光一起落在我這邊的情形。
過了一會兒,兩人的腳步聲進了廚房。
我的心怦怦跳起來,懊悔、羞恥襲擊了我,我在他們眼裏變成了什麽人,可想而知了,但我還心存一點僥幸,我想知道這父子倆到底要對我進行什麽樣的宣判,我大著膽子,躡手躡腳開了門,回身又把門關上,然後伏在了廚房的窗戶下。
越過漆黑的窗欞看到韓春拉著風箱、韓大大和著麵的背影。
“那隻是個娃,可憐的娃,還讓我給你說說想參軍抗日哩。”
“那就更可疑了,想打入軍隊內部。”
“不會吧?他給我說他十八,我看也不過十六歲。”
“前幾天,我們抓了一個日本特務,才十五歲,還是個女娃,一口地道的西安城口音,根本看不出她是個日本人。”
“是嗎?他說他家在北平附近的盧溝橋,我原以為是東北的流亡學生哩。”
“這麽說日本特務可能性更大一些。北平是淪陷區,每天都在培訓特務。西安城是西北的重鎮,日本特務早過來了,暗殺抗日積極分子,威脅軍隊裏的官員和家屬,前方在流血,後方人心惶惶,我們怎麽下力氣,都除不幹淨。”
“春啊,你千萬要小心,我總覺得別看韓冬那麽能咋呼,可沒有人想暗算他,你不言語,可有人想殺你,要不你也不用這麽半夜三更偷偷摸摸地回來啊,這還是國統區嗎?”
“爸,也沒那麽可怕,小心點就是了。你明天給那娃點錢,讓他走人。”
“這……讓我怎麽開口啊?那娃不像啊!可是他為什麽要偷著開你的門?”
“爸,你別費這心思,你就照著一條,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好吧,明天一早我就給他說。春啊,晚上睡覺把那盒子槍放到可手處,防著。”
沒有必要再聽下去了,我回到了屋裏,感到萬箭穿心,我在他們心裏不是小偷,而是日本特務,真是天大的冤枉,可我又怎麽說得清楚?那父子兩人在廚房忙活完,各自回屋裏了,韓大大還特意來到我窗根下聽了一會兒。我用鼾聲促使韓大大放心地離開了。
韓春屋裏的燈光亮了很久才熄滅。這個大哥是幹什麽的?他怎麽知道我開過他的鎖?我悄悄在床下角落裏點亮蠟燭,從韓大大給我的鑰匙串上找到了答案:一把鑰匙頭部的凹槽裏有黑垢的殘跡,明顯是這把鑰匙捅破了韓春給鎖眼裏抹的東西。
第二天,我早早起來了,院子很安靜,韓春的門和昨天一樣鎖得好好的,像是昨天晚上他沒有回來過一樣。
我掃院子,挑水,把靠牆的劈柴碼整齊。我知道,我做著這些的時候,韓大大的眼睛貼在窗後看著我。我無法證實自己的清白,我跟小偷一樣偷開鎖的行為也無法說清楚,讓我感到羞恥,我決定離開這個家了,我不願意讓這個善良的老人擔驚受怕,不願意讓老人為難怎麽向我開口。我幹完了活,背起行李出了院門。
城市還籠罩在清晨淡紫色的寒氣裏眷戀著溫熱的夢,但秋風已經醒來,一陣一陣地掠過老槐樹,指甲大的落葉如疾雨帶著濕漉漉的冰涼飄下,給淡紫色的寒氣裏增加了無法調勻的青黃色。我背著小小的行李卷,心裏全是對韓大大的感激和依戀,不知道自己走在哪裏,要去何方。看到西安城標誌性建築鍾樓了,我的心思才轉到我要去哪裏這個問題上,我站住猶豫了一會兒,沿著北大街向北走,來到了八路軍辦事處門前。院門大開著,裏麵有一個人正掃院子,我剛要靠近,哨兵端起槍喝道,“什麽人?站住!”
“我想問問韓冬回來了沒有?” 我說。
哨兵不回答我的問題,厲聲喊,“向後退,不退就開槍了。”
我隻好退了幾步,眼巴巴看著大門裏的一排平房,我多麽希望此刻韓冬能從那裏出來,我的眼睛有些濕潤,我後悔了,我當時就應該跟韓冬走,去實現共產主義,我為什麽要有那麽多疑問?不管是八路軍還是國軍,都是中國人,能不抗日嗎?
掃院子的是個老兵,他停下掃帚看了看我,又低頭掃起來,掃了一會兒,看我還站在那裏,走了過來問我,“你是韓冬什麽人?”
我張了張嘴,可我一時怎能說清楚我是韓冬什麽人呢?那老兵溫和地說,“韓組長還沒有回來,你等些天再來吧。”
這時,太陽已經升上了城牆頭,像一隻凍紅了的大柿子,人們在黃色樹葉雨中開始忙碌自己的事情了。我漫無目的轉悠到東城牆腳下,賣古董的已經出攤了,秋風瑟瑟中,人都縮得跟古董一樣僵硬。那個賣三叉戟的看見我說,“你還是稀罕這把三叉戟吧,這樣吧,把你的被子給我,你拿一件,隨便挑。”
我沒有錢,不是來買東西的,我隻是因心裏沒著沒落,掂起了那把三叉戟,來看看而已。那個人見我沒反應,就動手要拿下我的行李,我不讓,那個人就連撕帶扯奪下了我的行李,踹了我一腳,說,“拿上三叉戟,滾!”
這一天我是在街上遊**著度過的,從我身邊走過去的人大都回頭看,不知是他們沒有見過三叉戟,還是覺得這個胳膊下夾著把三叉戟的人有些怪。我的眼睛也常常看著眼前的人發呆,他們誰是日本特務啊?我是見過日本人的,隻要不張嘴,隻要不穿日本兵服,很難認出是日本人。因此我得出結論,要殺一個不穿軍服的日本人比殺穿軍服的難得多。哦,我忘了說一點,當我的手沾上三叉戟的時候,遠古時代的那種刀戈相見的殺氣就上了我的身,潛伏在我血管裏的那種癲狂蘇醒了,於是,一個想法像突然綻放的火花,一下把我迷糊的腦瓜照亮了——殺日本特務,我要讓韓春看看我是不是日本特務,也讓韓春看看我是多麽勇敢的抗日勇士!如果這想法成功了,韓春能不幫忙讓我當兵嗎?我在山重水複疑無路的時候,突然看見了這麽個柳暗花明的又一村。接著,我就想好了怎麽實現這個想法,從昨晚我偷聽到的韓大大父子倆的談話裏我分析出兩條:一是韓春幹的是殺日本特務的事;二是韓春很危險。這兩條給我指明了一個方向,要想在西安城殺日本特務,就應該跟在韓春身後,既可以保護韓春報答韓大大,又可以殺日本特務報仇。但是,我沒有見過韓春,我隻能等天黑了守候在韓大大家門口等韓春,從此就跟蹤他。天黑之前,我要在街上溜達,日本人再像中國人,在舉手投足之間還是有差別的,韓春不是說日本特務多嗎?我想碰碰運氣,說不定,沒有跟蹤韓春,我就搞定了。所以,懷揣明確方向的我,看上去還是像一隻迷途的羊羔。有意思的是,這一天我沒有挨餓,我想吃什麽就能吃到什麽,怎麽回事呢?起初是饑餓的胃讓我在一個賣包子的攤位前住了腳,我一吸鼻子,真香啊,那是用大肉和大蔥做的餡。那攤主看了看我抱著的三叉戟,用一根筷子穿起三個包子,遞給我,我有些莫名其妙,攤主說,拿到一邊吃吧,你站在那兒,沒人敢過來買我的包子了。此後,我就如法炮製了,像一個十足的地痞。
天黑透以後,我縮在了韓大大家大門口的石獅子後守株待兔,這石獅子夠大的,與牆構成一個三角,可以幫我抵點寒風,這感覺又像回到了以前逃亡的日子。
也就是這麽巧,迷迷糊糊中,一陣異常的聲音把我吵醒,我探頭一看,夜光下有兩個黑影,他們正一個站在另一個身上翻院牆。
蟊賊?還是來殺韓春的日本特務?
一個黑影翻進去,從裏麵打開了大門,平時吱吱響的大門,此刻一點聲音都沒有。外麵的黑影一閃身就進去了,比貓還敏捷。
我脫掉鞋,拿起三叉戟,一閃身進去,躲在了大門後。我看到兩個黑影分頭一個窗口一個窗口地側耳傾聽,我趕緊貓下腰幾步躥到了大杏樹後。摸到韓春窗口的那個黑影向另一個黑影做了個手勢,拔出短刀。夜色下短刀閃出刺目的光。
“殺鬼子!”一個喊聲像玻璃炸裂,一個身影像豹子撲食,一把三叉戟頭刺中了向拿短刀的鬼子走去的另一個鬼子後腰。這就是我用三叉戟殺了日本特務的那一瞬間的記憶,記憶中好像我是旁觀者,因為我當時沒有感覺到自己肉體的存在,那呐喊、那端著三叉戟撲過去的身影好像是另一個人。拿短刀的鬼子轉身撲過來的時候韓春的槍響了,打了幾槍我不知道,我斷定不超過兩槍,如果韓春的槍法不行,我就被鬼子刺死了。
槍聲在寂靜的夜裏特別刺耳,韓春跑過去把大門關上,不讓我和跑出來的韓大大出聲。後腰上插著三叉戟的鬼子啊啊叫著拚死掙紮,韓春一腳踩在那鬼子的脖子上,那鬼子不出聲了。我雖然參加過戰鬥,還做過孤膽英雄,但卻從沒有親手並且是這樣殺死過人,我想拔出三叉戟再刺,但手腕子發軟,怎麽也拔不出來,三搗兩搗,三叉戟讓腸子纏住了。韓春冷冷地看著我,我隻好硬著頭皮繼續搗,鬼子的後腰被搗得一塌糊塗,三叉戟才取出來。我頭冒虛汗,“哇”的一聲吐了,大肉餡包子之類的,全吐了出來。這之後好些天,我看見那天我吃過的東西就想吐。
槍聲驚動了熟睡中的左鄰右舍,人們紛紛打開門走到街上,互相詢問發生了什麽事,過了一會兒,見再無動靜,左鄰右舍就回家關門睡覺了。
院子裏兩具屍體和一堆腸子糞便嘔吐物,臭氣熏天。
韓春拿過還插著一段腸子的三叉戟看了看,扔到地上,對我命令道,“進我爸的屋。”
韓大大已經嚇得癱軟在屋前的台階上,我和韓春把他攙回了屋。其實這時我的腿也是軟的,我是告訴自己一定要挺住,不要在要走向完美的最後一步倒下去。的確,這樣一個殺鬼子的過程,實在是比我想象得更驚心動魄,更完美。
韓大大哆嗦著抓住我的手, “娃啊!你在哪兒貓著啊?多虧你貓著,要不你大哥就沒命了。”
借著昏黃的油燈,我看清了這個我日思夜想的人的麵孔。這張麵孔與他的同胞弟弟大相徑庭,瘦長的臉,細長的眼睛,麵色蒼白,看上去有些勞累或身體不大好,左眼還有點斜視,但絕不醜,反而有些眉清目秀。此時這張麵孔神色冷峻,對我沒有一點感謝的意思,他抽著煙,沒有看我,但我看到有一道光從他細長的眼睛裏射出來,這光的凜冽讓我想起呂直眼裏的光,但呂直的稍縱即逝,韓春的卻始終存在著,猶如刀片。我明白了,在這個人心裏,我要麵對的是更大的懷疑,而不是解除懷疑。
“大哥,我躲在石獅子後麵過夜,我被驚醒了,看見他們正翻牆。”我的聲音發抖,像自己做了錯事需要解釋。
“我聽到你喊殺鬼子了,你應該把他們當蟊賊,蟊賊也會拿刀嚇唬人。”
“不,蟊賊沒有那能耐,一點聲都沒有。”
“沒有聲,你怎麽被驚醒的?為什麽你手裏拿著一個三叉戟?”
可是,沒有聲音我就是被驚醒了,在逃亡的路上,常常發生這樣的事,可我怎麽讓人相信呢?這時我才感到我的這一切在別人眼裏的確有些離奇。
“我說了你信嗎?”我反問了這麽一句。
韓春輕蔑地笑了笑,“你說的隻要是事實,我就會相信。”
韓大大說,“春啊,你大難不死,是莊銘救了你啊,你這怎麽跟審犯人一樣?你見誰都想審啊?”
韓春態度緩和了一些,拍了拍我的肩膀,“走,趁天沒亮,我們把外麵的東西收拾了。”
那兩個鬼子穿的是中國老百姓的衣服。我提著馬燈,韓春把那兩個鬼子脫光,然後在那倆鬼子左後肩各找到了一個燙肉花圖案,仔細看了一會兒,回屋裏拿出一架小照相機,讓我把燈靠近,對著那光亮裏的肉花拍了幾張相片。
然後,把那兩具屍體抬到架子車上,用鐵鍁把那堆腸子糞便鏟到車上,用他們的衣服蓋上,再蓋了些柴草。韓春進屋換上軍裝,我拉著車子,韓大大和韓春跟著,出了院門。
夜深人靜,路上隻有國軍的幾個流動哨,看到韓春穿的是軍官服,壓著兩個老百姓拉東西,也沒問什麽。
出了城門,沿著護城河走了一段路,看四下無人,我和韓春合力連人帶車推到了護城河裏。
回來的路上韓大大說,“我就不明白了,國統區,殺了鬼子是好事,為啥怕人知道,偷偷摸摸的。”
韓春說,“傳出去敵人這樣搞暗殺,會引起恐慌,有人怕了就會退縮,不敢抗日了。”
我趕緊說,“大哥,我不怕,我永遠都不會怕,幫我參加你們的軍隊吧,我從那麽遠的地方來,就是尋找抗日的隊伍的。”
韓春嘿嘿笑了兩聲,“好啊,想抗日歡迎。”
回到家,韓春把我帶到了他的屋裏。
韓春說,“回答我的問題。先說三叉戟,你好像很青睞這個武器?但你不會用。”
麵對一身軍官服的韓春,我想起了四少爺,四少爺就是這樣坐在桌前,給我講三叉戟的。我的眼淚嘩嘩流下來,把自己的身世、經曆及四少爺怎麽研究三叉戟和我今天怎麽得到三叉戟、又怎麽貓到石獅子後看到兩個黑影,一五一十說清楚了。
韓春用心聽著,不時用探究的眼睛看著我,最後把他的手放在了我瘦削的肩上。韓春說,“不要走了,等有了機會,大哥幫忙讓你去打鬼子。”
第二天早上,我把地上的血清理幹淨了,把三叉戟上的血也擦幹淨了。韓大大一直坐在屋前的台階看著我,說,“我都怕你了,你看見血跟看見水似的。”
我說,“大大,如果日本鬼子進了西安城,你看見血也跟看見水似的。”
“呸,呸,”韓大大向地上啐了兩口唾沫,“一大早就不會說點吉利的?一會兒去買些炮仗,把這院子裏的血氣崩崩。哼,小日本鬼子,跑到我家殺我兒子了?連你的魂都要給崩碎的。”
我看了看韓大大的表情,經過這事情,韓大大有了齊老爺的風範。
殺了兩個鬼子我心裏高興,韓春答應我的事更讓我高興,沒想到昨天在街上的突發奇想,今天就成功了。我心情愉快地想,當軍官的大哥一定會幫我實現願望的。
我哪裏知道,韓春並不是普通的國民黨軍官,他身居駐陝西國軍軍統處要職,是代號為〇〇三的特務。他那隻有點斜視的眼睛看誰都可疑,我那非常合乎情理的陳述並沒有打消他的猜疑,也沒有引起他的重視,他把我當成了一隻吊在他家屋簷下的葫蘆,等什麽時候需要開瓢的時候再說。
有一天晚上,我透過玻璃看著韓春披著軍衣在油燈下看東西,那樣子讓我想起四哥在油燈下看兵書的情景,那時候,我總是以送水為由靠近四哥,有時候四哥會抬起頭說聲謝謝,有時候讓我站在跟前,給我講書上寫的是什麽。此情此景讓我沏了壺鐵觀音,提著進了韓春的房間。韓春表情嚴肅,眉頭緊鎖,陷在沉思中,我走到了桌前韓春才發現,韓春立即把手中的紙反扣起來,對我厲聲喝道:“誰讓你進來的?出去。”
我站著沒動,我被桌上的一張照片吸引住了。韓春發現了我的目光,立即又把那張照片反扣,對我再次喝道:“出去。”
“大哥,他就是我跟你說過的給我送桂皮消息的人——呂直。”
“你說他是呂直?” 韓春驚異地看著我反問。
“沒有錯,大哥。”我的眼裏湧出了淚水。
韓春把我手裏的茶壺拿開,拉我靠近桌子,他把那張照片翻過來,讓我仔細看。
“就是呂直,我雖然隻見過他兩次,可我們是麵對麵說了很長時間話的,他不告訴我他是幹什麽的,我就看著他的臉猜,我不會認錯的。”
“可是他叫李簡。”
我愣了一下神,堅持說,“我是聽齊老爺說的他叫呂直,是桂皮好朋友的兒子。齊老爺是聽桂皮說的。不管他叫什麽,他就是我見過的那個人。桂皮說呂直是潛伏在他身邊的戴笠的人。”
韓春把他剛翻過去的那張紙又翻了過來,讓我看那上麵寫的字:
李簡,1912年出生於北京書香之家,1935年在北京大學讀書期間秘密加入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調查統計局二處,畢業後潛入已有漢奸之嫌的解玉桂身邊。1937年9月失蹤,望協查。
韓春痛苦地說,“我們國統局失蹤的人越來越多了,知道李簡是怎樣死的嗎?”
我說,“解玉桂跟齊老爺說,他讓呂直的父親把呂直領回去了,可是呂直沒有跟父親回去,而去了日軍兵營,進了一木清直的辦公室,一見一木清直就開槍了,結果一木清直未損毫毛,呂直當場被擊斃。”
韓春說,“這就對上了,二處給李簡的任務一是調查清楚解玉桂的漢奸底細,二是利用解玉桂跟一木清直的關係,靠近一木清直,借機刺殺一木清直。李簡是想趁一木清直還不知道他身份之前完成這項任務。李簡是這樣一個同誌啊。”
韓春在那張紙的下方寫道:我處得到線索,1937年9月,李簡因刺殺華北駐屯軍第一大隊大隊長一木清直壯烈犧牲。
韓春讓我把對他講的原原本本寫下來,簽了名,又按了手印。
我問,“解玉桂為什麽說李簡叫呂直呢?”
韓春說,“我們對解玉桂這個人太了解了,不是一般的狡猾,總是半真半假,讓你欲幹不成,欲罷不休。”
“那個戴笠是李簡的頭吧?為什麽他不動手,三番五次地讓齊老爺動手,他們怎麽知道齊老爺想殺解玉桂?”
“解玉桂在國民政府根子很深,口碑也不錯,如果借齊老爺的手殺了解玉桂,戴笠會減少很多麻煩,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啊。”
這次談話結束時,韓春拍了拍我的肩膀,“大哥會安排好你的,你不要跟著你二哥跑,他們對抗日總喜歡虛張聲勢,表現熱情洋溢。我們跟他們不同,我們是執政黨,我們需要老老實實地為這個民族掌好舵,苦苦地支撐。大哥能看出你是實心要打鬼子的,不要上當。”
我原以為大哥通過這件事可以信任我了,他也說過要幫我的忙,可是老槐樹上的葉子都落光了,也沒有結果。我每天還是去韓大大的麵館幫著幹活,由洗碗、拉風箱到做麵,讓我欣慰的是我做的第一碗褲帶麵是給二哥韓冬吃的,韓冬從延安回來了,進麵館看見我縮手縮腳不敢拉麵,鼓勵我說:不要怕,拉壞了給二哥。那一根麵拉得薄的薄、厚的厚,中間還斷了幾次,褲帶麵最大的忌諱就是斷麵,不吉利。二哥說:我是共產黨員,唯物主義者,不信那邪,盡管給二哥下鍋煮好端上來。
這是多麽好的一個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