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我終於在一個夜晚踏入了神秘的西安城。天上下著冰冷的秋雨,晦暗的天光顯出西安城雄偉渾厚的古城輪廓,到處似有似無地發出青色、褐色和灰藍色的光芒,仿佛硝煙還沒有離去,秦始皇、漢武帝、唐明皇隻是休息了。古城神秘,夜晚的古城更神秘。第一眼的西安城符合了我的想象。

在鄭州因乞丐模樣碰了壁,我就注意自己形象了,在西安城郊外的一條河邊跳下了火車,忍受著河水的冰涼刺骨洗了澡,把自己收拾幹淨,才向城裏走,到城裏已經天黑了。

街燈稀疏,細雨出現在黃色的燈光裏,宛若紛紛的蠶絲斷片。我渾身被雨打濕了,已磨透鞋底的鞋裏鑽進了地上的積水,一走路吧唧吧唧地響,好像餓極了的人在狼吞虎咽時吧唧嘴,我被饑餓折磨得已經麻木的腸胃被這種聲音刺激醒了,咕咕叫著,催促我找吃的。西安城的街道兩邊都是樹冠巨大的老槐樹,店麵掩映在老槐樹後麵,緊閉著門,安靜得像睡著了一樣,我走在街上像走在一個幽深的夢裏。一個提著瓶子的人影走近我,對我說,一直向前走,掛燈籠的地方有吃的。這是一個好心人,看出我餓壞了。果然前麵出現了一隻燈籠,是圓柱形的黃色燈籠,燈籠麵上貼著一個黑色的大字“麵”,這是一個賣麵的地方。門還是關著的,但門板縫裏透出來一窄條杏黃色的柔軟的燈光,不知道為什麽,這時我的身體突然發軟,翩翩著像飛蛾撲火一樣撲過去,就不省人事了。

我幹硬的腸胃受到兩勺熱麵湯的滋潤後,我就蘇醒了。如果有人問我什麽叫甘露,我一定回答熱麵湯。我睜開眼睛,看到自己靠在麵粉袋上,一個胖老頭一手端著碗,一手拿著小鐵勺給我喂麵湯,看到我醒了,問:“醒了?”

我點了點頭,“醒了。”

“好,我娃是餓的吧?”從胖老頭的語氣裏,我聽出了他剛才對我很擔憂。胖老頭長著一張胖乎乎的圓麵孔,這是我到西安城看到的第一張麵孔,慈祥、厚道。

“好心的伯伯,給我點吃的吧!”

“好,好,我這就給你弄,想吃就好,說明身體沒毛病。”

我真是遇到好人了,胖老頭把碗給我,讓我喝著麵湯暖著胃,他騰出手腳為我忙活開了。爐火上蓋了一層黑炭,已經封了,胖老頭又把它捅開,拉了一陣風箱,鍋底下劈啪作響,炸裂出火星,躥出一股煤氣味,火催起來了。我感到一種回到家的溫暖。老頭又放下風箱,起身到案板前,從盆裏拿出一段像白蘿卜一樣的麵團,在案板上拍了兩下,拿起扯了兩下,接下來的情景讓我目瞪口呆。那團麵在胖老頭的手裏變成了雜耍的綢帶,舞動著,那麵變得越來越長越薄。胖老頭說,“小子,沒見過吧,這叫把式,玩不了這把式就別賣褲帶麵,丟人現眼。”

那碗我也沒見過,厚墩墩的粗瓷,大得跟盆似的。把麵撈到碗裏,上麵放一層幹辣椒麵和蔥花,然後用燒得起火的油一潑,吱啦啦,油潑辣子的香味撲鼻而來。胖老頭說,“這褲帶麵要是不潑這一下,沒味道。”

我吃得滿頭冒汗。胖老頭看著滿意地說,“好,小夥子嘛,就是要吃得滿頭冒汗才帶勁。”胖老頭又給我端來一碗麵湯,“吃完再喝上一碗煎湯,就合適了。”胖老頭一口濃厚的地方口音,我聽著,感覺猶如一件厚棉衣披在了身上。

吃完了麵,又喝完了湯,最後的時刻終於來到了,我抬頭看著一直看著我的老頭,張了張嘴,有話要說,可又沒有勇氣說出口。我要說的是“我沒錢”。口袋裏除了撿的幾張傳單外,再無他物了。沒有錢,在吃東西前就應該給人家說的,可我一直沒有說,我實在太餓了,不吃東西我會餓死在這個叫西安的古城的。

我紅著臉說,“伯伯,你有什麽活我給你幹……如果沒有,我明天會出去找活幹的,有了錢一定還給你。”

胖老頭笑了笑,“你如果身上有錢,也不會餓成這樣。一碗麵,碎碎個事。”

我不明白“碎碎”是啥意思,但明白這錢是可以先欠著。我說,“明天我掙了錢一定還給你。”

胖老頭含糊地搖了搖頭,用憐憫的目光打量著我問,“剛到西安城吧?晚上住在哪裏有著落麽?”

我搖了搖頭。

“沒有親戚可投?”

“沒有。”

老頭歎了口氣,“要不到我家住吧?離這裏不遠。”

“不用,伯伯。”我垂下頭,哽咽著說。

“娃,這沒啥,沒啥,誰還不遇上點為難事?我姓韓,你比我兩個兒子都碎,叫我韓大大吧!今天天不好,早早就沒客人了,我放夥計都回家睡覺了,你再晚來一會兒,我也關門回家了,咱倆有緣分,別客氣了。”

韓大大家在東羊市的槐樹巷,是門口蹲著兩個石獅子的獨門獨院。院子裏有七八間房,韓大大住一間,有兩間鎖著門,剩下的隨我挑,我選擇了角落裏一間小房子。韓大大給我拿出了他家的一套被褥,韓大大說,秋寒了,你那點行李不行。

我躺在軟和的被窩裏,真為自己慶幸,我想到遠離了的戰火紛飛的家鄉,想到母親,如果母親知道我到了西安城,不但活得好好的,還遇到了這樣的好人,該有多高興啊!

第二天,天一亮我就起床掃院子了。天放晴了,但到處都是亮晶晶的雨水痕跡。院子中間長著一棵大杏樹,丹紅的葉子落了一地,好看是好看,不能不掃。掃完院子,看到放在院子角落裏的水缸存水不多了,便拿起旁邊的水桶和扁擔出了門。我跟著一個挑著空水桶的人來到挑水的地方,才發現這裏的水是要買的,我身無分文,隻好挑著空水桶回去了。

韓大大起來了,坐在院子抽煙袋,看到我挑著空桶回來了,笑著說,“你這娃出門也不問問我,我這兒有水票,多換幾桶,把你的衣服洗洗,鋪蓋也拆洗拆洗。”

“哎!”我高興地答應著,韓大大的意思是我可以在他家落腳,這是天上掉下來的好事啊!

一個月的逃亡,我的衣服和被子都髒得發臭了。韓大大打開櫃子對我說,“這都是我老二的,有大點的、小點的,你隨便挑,人家再不需要了,人家有軍隊,軍隊就是人家的家,人家的再生父母,人家有人管吃穿。”

我立即問,“二哥是軍人?”

“是八路軍,穿灰軍裝的。”

“八路軍?八路軍是幹什麽的?”

“打國軍的。”

我倒吸了口涼氣,日本人打國軍,怎麽八路軍也打國軍?八路軍是漢奸?我這是落腳在漢奸的家裏了?

“怎麽了?你沒聽說過八路軍?”韓大大看著我的表情問。

“沒聽說過,我隻聽說過國軍。”

“我老大是國軍。哎,別提了,弟兄倆湊在一起就鬧仗啊,你沒看見那兩間鎖著的屋?各人把各人的屋鎖得緊緊的,誰都不許誰進誰的屋,說是有秘密,有個啥秘密啊。”

“他們都在西安城嗎?”

“都在,老二在八路軍辦事處,離這兒不遠,西新街的七賢莊。老大具體在哪兒從來沒有個準話,反正也不遠,整天神出鬼沒的。”

聽了韓大大的話,我有些擔心,不但這個家的形勢有點複雜,恐怕西安城的形勢也比較複雜。我再沒說什麽,讓韓大大也把髒衣服找出來一塊兒洗。我小時候就幫著母親洗衣服,後來跟八哥九哥在北平上學,三人的衣服都是我洗,可以說,我這個十七歲的小夥,洗衣服是沒得挑的。韓大大嘴裏叼著煙袋,坐在太陽剛照到的房簷台上,含笑看著我,誇我是少見的好娃,還說:這麽好的娃怎麽就讓我碰上了?

“大大,大哥啥時候回來?”我問。

“沒個準,有時候回來我也不知道,走了我才知道。你大哥不愛說話,早晚都冷著個臉,你見了可不要見怪,那人就那樣,可掙了錢就給我。你二哥是沒進門就喊上了,圍著我說這說那,沒給過我錢,倒是喜歡拿著他哥的錢給我買東西,說是盡他一片孝心,我明知道這是耍滑頭,可就是喜歡聽。”

“大大,等大哥回來了,你給大哥說說,我要參加國軍。”

“參加國軍就要上前線打仗,去山西中條山,聽說死的人可不少,孫蔚如想把鬼子堵在潼關外,進不成陝西。”

“如果大家都怕打仗,怕死,誰把鬼子堵在潼關外呀?”

“你不是剛從打仗那裏逃過來的嗎?你這麽說,為啥要從打仗那裏跑過來哩?”

我被噎得低下頭不說話了,我不想給人提殺漢奸那檔子事,那是我的恥辱。

韓大大歎了口氣,說,“這街上曾經滿都是你們東北流亡的學生和軍人,滿街都是‘我的家在東北鬆花江上’,是奔張學良來的,想跟著張學良抗日,你說你們是不是傻啊?張學良如果抗日,能把漫山遍野的大豆高粱還有煤礦扔下,從東北跑到西北嗎?我勸你不要追著來跟他們瞎鬧騰,你還小,在大大這兒長一長,長大點再說。”

韓大大把我當東北來的流亡學生了,我想應該把自己的身世告訴韓大大,但當我在心裏把韓大大跟齊老爺做了比較後,又覺得沒有必要了,沒有經過戰火紛飛的韓大大是不會理解我的,反倒會招來一大堆嘮叨。

韓大大看我不說話了,滿意地說,“我娃聽話啊,洗完了吃點東西,籠裏有饃,案板上有鹹菜,吃完了去街上逛逛,晌午了就去麵館吃飯,一個娃大老遠跑到這兒不容易,以後就把這裏當成你的家,把大大當你爸,別生分。”

韓大大交給我一串鑰匙,去麵館了。

我洗完了衣服,鑽進廚房,掀開蒸籠,一手抓兩個白花花的饅頭,大吃起來。

吃飽喝足,處於好奇,我用鑰匙試著開那兄弟倆門上的鎖,沒有一把能開開。然後,我就出了門,尋找鄭州傳單上講的招兵報名點。

西安城的城牆建築與宛平城類似,城門、城牆的垛口、望孔,下有射眼,四角的瞭望樓都很相似,但比宛平城的氣勢恢宏得多,大街小巷的建築也比較相似。人的做派也跟城牆一樣氣勢,天下第一碗、天下第一宅等等,天下第一的招牌到處都是,到底是不是天下第一,顯然是沒有任何根據的,所以就有些霸道,有些不可一世。這種做派大概與它的十六王朝有關,就是遺風,帝王的遺風。但這些氣勢磅礴的帝王遺風中卻浮動著一種動**不安的、炙熱的情緒,那就是偶爾從青磚的拐角或者飛簷下飛出來的傳單。自從鄭州街頭撿到那張傳單後,我對傳單就特別敏感,像饑餓的人看到食物一樣趕緊撿起來看。我撿到的一張傳單上寫著西北軍在前線的消息:

日軍一主力部隊西犯娘子關,企圖由此進入山西。十七師臨危受命,自河北疾進娘子關狙擊敵人。十月十二日拂曉,日軍向十七師守軍發起猛攻,被多次擊退。趁鬼子士氣稍懈,趙壽山命九十八團出其不意反擊,戰至下午五時,斃傷敵寇二百多人。次日,日軍千餘人再次猛攻雪花山。十七師打得異常猛烈,子彈打光了,就拚刺刀。一○二團某連死守陣地,全體官兵壯烈犧牲;娘子關一役,十七師浴血鏖戰十五天,全師一萬三千之眾,隻剩下兩千七百多人。因寡不敵眾,最終失守雪花山乏驢嶺陣地。被迫下令撤退的趙壽山悲憤交加,憂心如焚,頭發、胡子全白了。 趙壽山對將士們說,“抗日怕流血,何必出潼關!弟兄們!我們每一個愛國軍人,不怕艱難困苦,不懼流血犧牲,為的是啥呀?對!我們就是要抗日救國,收複國土,把日本鬼子這頭吃人的野驢子趕出中國去!讓我們的同胞過自由幸福的好日子!”

我手捧著這張傳單,激動地流淚了。 由於這種情緒的影響,當我看到張學良公館時產生了一種輕蔑。無論在北平的學校還是在二十九軍學兵團,張學良這個名字是聽得再多不過的了。什麽東北王?東北王窩在西北幹什麽?經過了南苑戰鬥,我不會像東北軍和東北的學生那樣對張將軍抱有希望和期待,我認為,隻要張學良跟二十九軍那樣跟日軍幹,以他武器的精良、官兵的素質,不敢說能打勝日軍,起碼也不會讓日軍這樣**到我的家鄉盧溝橋。

過了張學良公館繼續往東走到頭,就到東城牆根下了。我原本是想好好看看城牆的,卻一下子被城牆根下的古董集市吸引了,這裏的古董也像這座城市的帝王遺風氣勢,沒有字畫之類的文縐縐的東西,都是些石頭和金屬做的大家夥,石馬石人石桌子,喂馬的石槽子拴馬的樁,三腳、四腳、八腳,長的、方的、圓的,應有盡有的大鼎,這些東西大得沒有幾個壯勞力是搬不走的。走過了這些大家夥,我就看到古兵器了,四哥的向往就是我的向往,我要替四哥好好看看,大刀、長矛之類的常見兵器擺得一片一片的,鉞、铩、箭鏃也不少,還有叫不上來名的,西安城原來叫長安,沒有戰爭就沒有和平,這長安是打出來的,十六朝,哪個朝代不是打出來的?所以這裏古兵器之多之全就不足為奇了,我覺得這裏才稱得上是天下第一。但是我找遍了市場,隻找到了一把三叉戟,拿到手裏掂掂,再看看那月牙的刀口,有一組小豁,好像是作戰中碰到了硬家夥崩的。我問這三叉戟多少錢,賣貨人抄著手看了看我說,“看不出你這碎娃還知道這叫三叉戟?看你識貨的分上,一個大洋,咋樣?”我搖了搖頭,我隻是問問,我一分錢沒有。那人又說,“這可是李三郎用過的,知道李三郎不?是唐明皇,楊貴妃的老漢。” 我趕緊放下三叉戟溜了。

見過了三叉戟,我就一心想找傳單上說的招兵報名點了,鄭州傳單上寫的那種招兵的熱鬧景象一點也沒有,我想人家從河北到山西,仗都打來回了,鄭州傳單早過時了,我又來晚了。我不甘心,走著走著,走到了西新街七賢莊1號門前。這是一個坐北朝南的院落,門口掛著 “國民革命軍第八路軍駐陝辦事處” 的牌子,有穿著灰軍裝的人出出進進,這就是韓大大說的八路軍辦事處?我迷茫地望著那牌子,“國民革命軍第八路軍”?這不還是國軍嗎?怎麽穿的軍裝不一樣顏色呢?怎麽國軍的第八路軍打國軍呢?

離開八路軍辦事處,向南走,又向西拐,終於找到了一個招兵點,路邊一張桌子,桌前沒有一個人報名,桌後坐著兩個發呆的國軍士兵。我走向前說明自己的願望,兩個人打量著我,一個說:你能扛得動槍嗎?一個說:你能走得動路嗎?與鄭州的遭遇如出一轍。我急切地表示沒有問題,我是打過仗的,我為了尋找他們從家鄉走到這裏,沒等我把話說完,他們就不耐煩了,一個揮揮手說:想打日本鬼子?去找你們的張學良去!顯然他們把我當東北的流亡學生了,顯然他們在揶揄張學良和我。我想辯解,他們不耐煩聽,對我晃了晃拳頭說:趕緊走遠,哪兒的娃到哪兒耍去!

秋風搖動西城門樓上懸掛的風鈴,發出悠長遠古的聲音。我站在西城河邊,憂傷地看著水裏自己的影子,既憐憫又怨恨,你為什麽就不能長高一些壯一些呢?西安城街頭比鄭州街頭的遭遇更讓我感到孤獨無助和絕望,這些行走在帝王之風中的西安城人,從心底裏排斥、蔑視張學良,把東北學生、流亡軍人也扯了進去,把我這個僅僅口音有那麽一點點相近的小可憐人兒也扯了進去。這都是我的口音惹的禍,是我始料不及的,可是,北平口音與東北口音還是有很大區別的啊!冤枉啊!我悲觀地預感到,在這個地方,以後可能有好多事情都會是秀才遇上兵,有理沒人聽。

在饑渴難耐的時候,我回到了韓家。我怎麽好意思逛餓了就去麵館吃飯呢!我也想到應該去幫大大幹點活兒,可是我心煩意亂,我覺得自己簡直就是一頭蠢豬,這頭蠢豬有什麽理由吃飯,相反需要用饑餓來懲罰。我躺在自己屋裏的小**,生自己的悶氣。

過了不知多久,院門被推開了,一陣輕快的腳步聲傳過來,有人敲我的門,“莊銘,莊銘,我進來了。”

我忙坐起來,有些納悶,這是誰呢?

進來的人穿著一身寬大的灰色軍裝,看上去也不過二十出頭,濃眉大眼,方正的臉膛黑裏透紅,尤其是兩頰,有明顯的兩團紅,我後來才知道,這是陝北高原太陽光照的痕跡。讓我記憶深刻的是來人臉上洋溢的笑容,春光般的暢朗,與我童年記憶裏第一次見到的八哥九哥很相似。大概由於走得急,來人鼻尖上滲出了細小的汗珠。

“我叫韓冬,是你韓大大的老二,以後就叫我二哥吧!” 聲音親切、爽快、熱情洋溢,讓我感到一片溫暖的陽光撲麵而來。

“二哥。”我真誠地叫了一聲。

“我去你韓大大那兒吃飯,聽說屋裏來了個漂亮的小弟,就趕來了,看,給你把吃的都帶回來了。”韓冬邊說邊把手裏提的食盒放到桌子上,把蓋子打開,裏麵是一碗還冒著熱氣的褲帶麵。

“我一猜就知道你不好意思去,窩在家裏挨餓哩,一碗麵的碎碎事,為啥弄得這生分哩?”二哥把筷子塞進我手裏,又拉好凳子讓我坐,“快吃吧,這麵就要趁著燙嘴的時候吃才香,知道嗎?”

我接過筷子,坐在凳子上吃起來。

韓冬哈哈笑起來,“真不是我們陝西人,不會吃褲帶麵,要用巧勁,筷子夾住麵頭,稍微轉一下,讓麵纏在筷子上,再往嘴裏送,一次不要貪多,欲速則不達。”

韓冬看我吃順了,身子半伏在桌子上,向我湊了湊,“你聽說過共產黨嗎?”

我搖搖頭。

韓冬遺憾地說,“你們那裏真是離延安太遠了,我們這裏老少婦孺皆知共產黨,我就是共產黨員,我的理想就是實現共產主義。”

我嘴裏叼著麵條,抬頭看了看韓冬眼睛裏放射出的自豪的光輝,問,“共產黨是幹什麽的?”

“是為實現共產主義而奮鬥的。”

我不明白。

韓冬看著我的表情,誇張地歎了口氣,“不知道什麽叫共產主義?真是離延安太遠了。好吧,我給你多費點口舌,共產主義是一種政治信仰,以馬克思、恩格斯思想為基本思想,主張消滅私有產權,並建立一個沒有階級製度、沒有國家和政府,並且進行集體生產的社會。共產主義設想未來的所有階級社會將最終過渡成為共產主義的無階級社會。共產主義思想的實行上,需要每人有高度發達的集體主義思想。”

我為難地看著韓冬意氣風發的臉發呆,我的政治思想水平根本達不到對共產主義的理解。韓冬有些無奈地說,“這麽給你說吧,共產黨就是要打土豪、分田地,打倒地主剝削,讓農民自己當家做主人的政黨。”

這下我聽懂了。

“聽明白了?一看你就是個苦孩子,你跟共產黨走吧,共產黨正需要你這樣的苦孩子。”

這時我放下了嘴裏叼著的麵條問,“八路軍是幹什麽的?”

“八路軍是共產黨領導下的隊伍。”

我猶豫了一下,試探著問,“我聽大大說,八路軍是打國軍的隊伍,這不成……”我沒有把“漢奸”兩個字說出來。

“哎呀,那是啥時候的皇曆了?現在國共已經不打了,合起來打日軍了,八路軍是共產黨領導下的抗日隊伍。”

我恍然大悟,我沉浸在自己的魔怔裏,竟沒有注意到世事發生了這麽大的變化,中國人到底還是中國人啊!我有些感動。

“明白了,就參加我們八路軍吧?你的口音是普通話,我們八路軍缺能說普通話的人,你可以當宣傳員。”

“你能聽出我不是東北人?”

“我是聽我爸說的,不過認真聽還是能聽出來的。”

“我想拿槍打仗。”

“宣傳員也能打仗啊,先不說這個,當了八路軍再說。快吃吧,涼了。”

我低下頭,又繼續吃麵。

“你邊吃邊聽我給你唱個歌。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你聽過沒有?”

“沒聽過,挺好聽的。”

“什麽?你把這個當取樂的音樂?”韓冬有些生氣地說,“這是《國際歌》,是德國人歐仁.鮑狄埃作詞,法國的皮埃爾.狄蓋特作曲的,傳遍了地球上的每一個角落,成了全世界無產者最喜愛的歌,莊嚴、雄渾,透出光明和希望。你家真是離延安太遠了,這裏誰不知道《國際歌》?”

我慢慢嚼著麵條不說話,眼前這個二哥講的這些東西,我有些費解,日本鬼子打到家裏來了,有什麽必要對德國的法國的一首歌這麽激動呢?還有那個馬克思,能替中國人把日本人打出中國嗎?

韓冬歎了口氣說,“你真是得好好學習學習,這樣,我們有夜校,明晚我帶你去夜校。”

我點了點頭。

韓冬臨走的時候,硬把我的行李搬進了一個朝陽的大屋,韓冬說,“有好屋子閑著讓老鼠住?你既然住在這兒了,就是這兒的主人,你這種奴性思想正是我們要改造掉的。”

韓冬走了,但是韓冬那寬鬆軍衣下發出的溫暖留下了。韓冬的話和對我的熱情態度使我灰暗的心透亮起來,對韓冬描繪的共產主義我雖然沒有深刻的理解,但是還是有一些向往,我是用人的兒子,雖然齊老爺對我們恩重如山,但誰不想做主人呢?誰不想有一塊自己的田地和自己的屋頂?對於剝削我有些不理解,齊老爺雖然不下地幹活,可是齊老爺操了多大的心?不能說幹活是勞動,操心就不是勞動。再一個,地是人家的,說分就分了,這不是搶劫嗎?但是不這樣,又怎麽當家做主人呢?我還是想當主人,想實現共產主義。那就參加八路軍吧,無論如何,八路軍也得先打走了鬼子,才能打土豪分田地,否則,田地到了鬼子手裏,那共產主義不是更實現不了了?我把解決疑惑的希望寄托在了夜校學習上。

但是第二天韓冬沒有回來。韓大大說:那人去延安了,晌午到麵館來說的,我這兩個兒子啊,是給地球養的,地球離了他們就不轉了。

我有一種說不出的失落。